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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萨满

天刚蒙蒙亮,绵延的树林里依然幽暗。地上积雪很厚,一点儿都没化,蓬松柔软。树木冻得仿佛收缩起来,黑色大鸟落在枝头上,盯着远处一动不动。

柏油公路穿过森林和山岭延伸开去,如同展开的鱼肠。黑色电线杆歪扭地沿着公路分布,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出一根电线来,接入一栋房屋之中。

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大房子,前后都是院子。厚原木搭成墙壁,外层再裹上保温材料,即便是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天气,房间里依然暖和。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水壶里的水正在翻滚,蒸汽推动壶嘴,发出响亮的哨音。房间被一分为二,前面是高木架做成的货柜,放置着各种各样的杂货,随意堆积着,后面是生活区,中间用棉布帘子隔住。

这是一家普通的路边杂货铺。

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乱如蒿草。他起身将开水灌进保温瓶,又将奶瓶放进大搪瓷缸里烫了烫,然后从锅里捞出一块热气腾腾的肉放进盘子,取来匕首切了一块丢进嘴里,又从柜台上拎了一瓶白酒,喝了一口,再惬意地抹了抹嘴。

太阳懒懒地升了起来,第一缕阳光照亮半边天空和林子。摩托声隐约传来,由远及近。店老板一口肉一口酒,斜着身子看挂在墙上的电视。那是一台老旧的彩电,图像变形晃动,声音断断续续。

帘子后面传来轻微的声响,店老板站起来,听了听,没动静,这才安心坐下来。

“警方通报……有抢劫犯流窜……此人穷凶极恶……如有线索……请通知警方……”

“妈的。”店老板踮起脚使劲拍了一下电视,一阵嗡鸣后,电视终于正常了。

门口的摩托声惊飞了树上的大鸟。

店老板走到窗户跟前,用衣袖抹掉玻璃上的水汽,眯着眼睛打量外面的情景——公路上,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去,前行几百米后停下,又拐了回来。

店老板把盘子端到柜台上,一边切肉一边盯着门。

果然,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凛冽的空气一股脑儿灌进来。

“关门!快关门!”店老板不高兴地嚷道。

进来的人很高大,皮衣外裹着厚大衣,黑色头盔上满是雪霜。他转身关门,径直来到柜台前。

“要什么?”店老板把匕首放在柜台上,吮了吮油腻的手指。

墙上的电视机嗡嗡响着——“赵小麻,绰号麻子,男,32岁,身高180公分……抢劫后逃窜……”

电视画面上出现一张证件照,是一个男人的脸,棱角分明。

“什么狗屁,一点儿麻子都没有嘛!”店老板对着电视骂了一句,收回目光,看着车手问,“要什么呀?”

车手回头看了眼电视,转过头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憋在头盔里,店老板一时没听清。

“能不能把头盔拿下来?听着费劲!”店老板甩了个白眼道。

车手指了指柜台,“饼干”。

“八块。”店老板把饼干扔在柜台上。

车手推开面罩,问:“有汽油吗?”

店老板抬头,迎上一对锐利的眼睛。

“有。”

“外面那辆车,麻烦加满。”

店老板弯腰从柜台底下拎出塑料桶,推门出去。

摩托车又脏又破,前方的保险杠全部撞坏,车身也满是剐痕。

“这他妈怎么开的车。”店老板嘀咕着,拧开盖子咕嘟咕嘟加满了油,哆嗦着赶紧往屋里跑。推开门,却见那人将头盔搁在柜台上,正吃着自己煮好的肉。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店老板急了,走上前一把扯过盘子。

“我付钱。”车手抬起头,笑了笑。

店老板愣了一下。

那张脸干干净净,微微有些胡楂。头发很长,整齐地梳向后方,露出宽额头。高鼻梁,厚嘴唇,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带着看不穿的笑意,那双眼睛却深邃而冰冷,让店老板想到林子里直起身子准备攻击的蛇。

正是电视里出现的那张脸。

“油,加上饼干,102。”店老板微微退了半步。

“有创可贴吗?”

“有,有!”店老板慌忙拿出创可贴。

车手挽起袖子,手臂下方有血渗出。

“我这里还有点儿东西,说不定你用得着。”店主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纱布递过去,“伤口有点儿大,创可贴不管用。这个送你。”

车手把肉丢进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面无表情地盯着店老板的脸。店老板感到不舒服,将视线转向门口的摩托车。

“远道来的?”

“那是我的事。”

店老板不知再说些什么,视线落在柜台那把匕首上。

放在二人之间的匕首。

车手将纱布、饼干揣进兜里,又把钱放在桌子上,由始至终目光一直锁定在店老板身上。

店老板想赶紧结束这单买卖,急忙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

“家里还有什么人?”车手嚼着肉,看了看帘子后面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店老板惊慌不已。

“问问。”车手站起来。

这时候,店老板将手伸向那把匕首。

啪!

接着是一声惨叫。

车手抢先捞起刀,准确无误地将店老板的手钉在了柜台上!

“你他妈的……”店老板挣扎道。

车手拎起木凳狠狠砸下去,木凳粉碎,店老板的身子软了下去。车手转到柜台后拔下刀扔掉,一边拖着店老板的脚往帘子后面走,一边从腰上抽出一把枪。

“救命……”店老板痛苦地叫唤着。

“你有没有什么遗愿?”车手端起枪对着帘子,一边走一边问。

“什么……”

“就是死前最想做的事。”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车手笑了,他的笑容挺好看。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

“这个不行。”车手用枪挑开门帘,“你看到了我的脸。”

“我保证不会说。”

“死人更可靠。”

“我和你没半点儿关系呀……”店老板呻吟着。

“马上就有关系了。”车手看了店老板一眼,“下次再有人看电视,电视上会出现你的尸体和我的名字。”

车手掀开帘子,枪口对着大床。房间里一览无余,拐角的一张大床上,被褥里鼓鼓囊囊。

“求你了,不要……”店老板乞求道。

“这不怪我,你们运气不好。”车手举起枪,猛地拉开被子。

床上躺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正抱着脏兮兮的玩具熊呼呼大睡。

车手愣了一下:“别人呢?”

“就我们俩。”

车手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脸。

孩子生得很好看,小手粉嫩,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别碰他!”店老板死撑着喊道。

“你儿子?”车手转过头问。

“我儿子!”店老板答道。

“他妈呢?”

“生下来没多久就跟别人跑了。”

“你一个人带他?”

“嗯。”

车手蹲下来,盯着店老板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挺好奇?”

“什么?”

“一个叫麻子的人,为什么脸上没有麻子。”

店老板愣了。

车手笑道:“谁规定叫麻子的人,脸上一定得有麻子呢。”

店老板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车手收起枪:“你他妈怎么当爹的?”

“啊?”

车手挑起帘子走出去,声音渐渐飘远:“孩子发烧了,需要尽快送医院。”

店老板坐起身,呆了。

摩托车发动、离开。轰隆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世界重回安宁。

“哇……”

孩子醒了。

……

猎民点。大雪遮住了一切。天空呈现出死鱼眼一样的苍白,太阳已经出来,像水煮蛋一样挂在空中。

木栅围起来的鹿圈里,几十头驯鹿立在雾气之中,呼出来的白气随风飘散——这些美丽、敏感的生物睁着干净的双眸看着这个世界,大而修长的鹿角张扬着分出叉,十分耀眼。每头驯鹿的脖子上都挂着铃铛,每走一步便叮当作响,铃声回荡在寂静的层林中,如同天籁。但大多数的驯鹿都消瘦萎靡,有些干脆趴在地上无法站立。

几条颜色不一的大狗蹲守在鹿圈旁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是少有的野性十足的狩猎狗。

三顶撮罗子竖立在猎民点中心,外面盖着厚重的防雨布,顶上冒着袅袅炊烟。

德布库拎着一只山鸡从一个撮罗子中走出来,干脆利索地杀掉,拔毛剥皮,然后将山鸡的头、羽毛以及骨头挂在树丫上。

“需要这么麻烦吗?”岳小军看着血淋淋的鸡架,歪着头问。

“跟你讲不清楚。”德布库揉着脑袋。宿醉醒来,他头疼得很,但看得出来他很高兴,“山林中的一切动物都有灵魂。灵魂,懂不懂?”

“懂。”

“你懂个屁!我都不懂,你懂?”德布库将刀在树身上抹了抹,“一切死去的动物,来年春天都会回来,我说的回来,你懂不懂?”

岳小军摇了摇头。

“就是复活。”德布库白了岳小军一眼,“所以风葬的时候,骨头不能残缺,不然会亵渎它们的灵魂。”

“不就是一只鸡吗?”岳小军冷冷一笑,“再说,怎么可能会复活?”

德布库走近一步,脸几乎贴着岳小军的脸:“小样儿,帐篷里的那位你也看到了,是不?”

“你是说……”

“当然是我阿玛了!”德布库笑了起来,“三年前,他被人干了一枪,子弹打进脑袋里。我们为他举行了风葬,棺材就架在树上,现在怎么着了?”

“活了。”

“对呀,这难道不是证明吗?”德布库叉着腰,“伟大的神灵赐予他新的生命。”

岳小军瘪着嘴,不再说话。

“德布库,你磨蹭什么,阿玛要吃东西!”撮罗子里走出一个男人,年纪比德布库小上几岁。他身材瘦削,头发很短,面容和德布库有几分相似,但更为英俊。

“乌力吉,你就跟你哥这样说话?”德布库转过身去,因为动作过大,更因为酒劲还没有彻底散去,猛地打了个趔趄。

乌力吉厌恶地看着德布库道:“迟早喝死你!”

说完,小伙子走到鹿圈边,用木叉叉起苔藓扔进去,鹿群拥挤着围过来。

德布库摇晃着走进撮罗子,岳小军也跟了进去。

撮罗子里很暖和,这种建筑像伞一样,用几十根落叶松树干围起,一端朝向天空,一端戳入地下,搭成圆锥形的骨架,再在外面围上桦皮和兽皮。不过现在大部分撮罗子都用了防雨布。

两人走进的是最大的一个撮罗子,空间宽敞,堆放着床铺、炉子以及各种生活用品,中间是一个大火塘,木块燃烧得正旺,上面吊着一口铁皮锅,正翻着水花。

德布库把山鸡肉丢进去,笑嘻嘻地去找酒喝了。

一旁,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正在做列巴。那是使鹿人日常的主食,以面粉、盐为主要原料,再用火烤熟,不容易腐败,便于携带。

“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女人对德布库喝道。

“肯定是你藏起来了!尼雅,没有酒的男人如同没有‘恩克’的驯鹿,会死的。”

“那你还是去死吧!”尼雅骂道。

两人声音很高,丝毫不顾及撮罗子里的其他人。

火塘跟前坐着一位干瘦的老人,身材超乎寻常得高大,花白的头发、胡须打着卷,纠结成块,脸形扁平但眉骨突出,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个皮袋。

皮袋就位于撮罗子入口处。那是使鹿人撮罗子里最为神圣的存在,里面装着被称为“玛鲁”的神灵。

郝仁抽着烟,用困惑的目光看着老头,像看一个怪物。

“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郝仁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穆鲁,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老头缓缓转过头,看着郝仁。那是一对沧桑深邃的眸子,好像苍茫的大兴安。

“三年前你脑袋中了一枪,死了,然后风葬……”郝仁看了看旁边的岳小军,对方也一脸茫然。

老头看着面前的火焰道:“我是使鹿人的大萨满……”

“别跟我扯这个,我尊重你是萨满包括你们信仰的一切,但咱们得实事求是,科学一点儿……”郝仁皱起眉头道,“死人怎么会复活呢?”

穆鲁站起身,高大的身体如同一堵墙遮住了门口透进的光。

“我顺着额尔古纳河往西一直走,直至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水。大水之上是我们的祖先,我看到了阿玛、额尼,还有许多已经逝去的人。我们欢聚一堂……”穆鲁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穿透力,“然后,我看到了一头驯鹿。”

郝仁看着穆鲁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白驯鹿!”穆鲁微微睁大眼睛,“长着九叉犄角!它从那片大水和天空交际的地方走来,拖着我,顺着我来的地方,一直回到大兴安。它将我送回了人间。”

穆鲁往火塘里加了一根柴火,继续道:“它告诉我,我必须完成一件事情。然后将我从空中扔下来。我醒了,然后看见你们两个翻着白眼的混账东西。”

“啊哈!果然藏在这里!”翻箱倒柜的德布库终于找到了尼雅藏起来的酒,拎着塑料桶跑了出去。

郝仁无可奈何地看了德布库一眼,对穆鲁说:“好,咱先不提你复活这事儿。我问你,你旁边,就在你棺材旁的另一棵树上,吊死了一个人,你知道不?”

“我醒来之前是死的,你觉得一个死人会关心谁吊在我旁边吗?”

“那是林二,你认识。他踩到了盗猎者布下的套索。”郝仁又点了一根烟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看到下套索的盗猎者?”

穆鲁摇了摇头,继续看那个装着玛鲁的鹿皮口袋。

“得得得,这事儿也不提了。反正这狗日的倒霉。”郝仁有些不耐烦,“你说那头白驯鹿送你回人间,还让你完成一件事?”

穆鲁郑重地点了点头。

“什么事?”

“使鹿人生活在森林中,世世代代枪不离身。先前用的是‘别日丹克’枪,还有‘乌日木格得’弹子枪。后来是‘九九’‘七九’,也有从日本人那里缴获来的‘三八’。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有了‘七二六’‘半自动’,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给我们发枪,大家都有。枪是我们自己的,子弹我们买,也用灰鼠皮从老毛子那里换。我们打猎、放鹿,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到处都是犴达罕、狍子、鹿、灰鼠,然后,你们把我们的枪收了。”

“我说,这事儿能不提吗?这也不是我要收的。”郝仁无奈道。

“我不跟你提,跟谁提?”穆鲁咕哝一声,“没了枪,使鹿人跟割了卵蛋的公鹿有啥区别!”

“没那么严重吧。”郝仁争辩道。

“没了枪就没法打猎,熊和狼来猎民点的次数越来越多,咬死多少驯鹿。它们还袭击人,没了枪,我们只能干瞪眼。外出打猎时也一样。之前我问你,枪被收了,如果外出时遇到熊怎么办,你他妈咋跟我说的,你还记得吗?”

郝仁嘿嘿笑起来。

“‘野外碰到熊,赶紧打电话找110!’我找个屁!”穆鲁又往火塘里扔了一块木柴,溅起一片火花,“收了枪还不算,还让我们搬家。”

“穆鲁,你再这么说,我们没法愉快地聊天了。”郝仁大声道。

“你爱聊不聊!”穆鲁瞪了一眼,“远了不说,这几年,我们使鹿人搬了多少回?搬了几次才来了三道河!连孩子都知道,驯鹿离开森林,没了‘恩克’,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怎么想的?脑袋里装着的是石头还是大粪?”

郝仁举起手,做出投降状。

“搬到定居点之后,驯鹿成批成批地死!那些房子修的是不错,但躺在里面能看到森林和星星吗?看不到森林和星星的房子,还是使鹿人的撮罗子吗?”

“你不是没搬嘛。”郝仁吸溜了一口气,“钉子户,搞死都不搬。”

“到了这个地步,搬和不搬有什么区别?”穆鲁忧伤地看着外面,“你们收了我们的枪,盗猎的人却带着枪进来了,一点儿都不顾忌。我们使鹿人也打猎,但从来都是只取所需,绝不大开杀戒!而且居然连我们的驯鹿也杀。有一次他们下药,一下药死了三十多头!”

“我们也在严厉打击!”郝仁义正词严道。

“越打击越多!”

“我承认这是事实,都是钱闹的。”

“我们不需要钱!”穆鲁大声道,“我们只要大自然。”

郝仁沉默了。

穆鲁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老了。这些事情发生也就发生了。要不是那头白驯鹿,我根本不愿回来!”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郝仁歪着头问,“那头神鹿让你干什么事儿?”

“驯鹿要死光了,森林在哭泣,使鹿人,也要完蛋了。”穆鲁看着撮罗子上的那角天空道,“我是使鹿人最后一个大萨满,我要拯救使鹿人!”

“怎么拯救?”

“这是我的事。”

铁皮锅里的鸡已经熟了,尼雅走过来捞起,分给每个人,顺便递上刚烤好的松软喷香的列巴。

郝仁满足地咬上一大口,道:“算了,这事也不提了。我问你,三年前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哪件事?”穆鲁沉声问。

郝仁犹豫了一下:“给力克的事。”

穆鲁端起的碗停在了嘴边,大手微微颤抖。

“我们三个人去林子深处找丢失的驯鹿,我,给力克还有维克,走着走着就分开了。我断断续续听到给力克的鹿哨声,那是他的拿手活儿。”穆鲁放下碗道,“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给力克的鹿哨声戛然而止,我就知道出事了。”穆鲁咬了口列巴,“我跑过去,见他倒在一片灌木后面,胸口中了一枪,旁边站着两个盗猎的人。他们以为给力克是驯鹿,就开了枪。维克蹲在给力克尸体前,已经完全吓傻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玛被打死。”

“接着你就干掉了那两个人?”

“他们该死。”穆鲁道。

郝仁摆了摆手:“然后呢?”

“我被人放了冷枪。”穆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觉得有什么东西顶了脑袋一下。”

“你没看清楚那人是谁吗?”

“没有。肯定是那两个人的同伙。”

郝仁还想说什么,却被外面的喊声打断了。

“生了!生了!”是乌力吉的声音。

尼雅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郝仁和岳小军也跟了出去。

鹿圈里,一头花白色的母驯鹿疲惫地侧躺在地上,身旁是一头刚刚诞生的小鹿。虽然带着血污,灵动的眼睛却开始打量周围,轻轻叫唤着。

万物有灵,如此幼小、纯洁的生命,令人心颤。

尼雅脱掉自己的皮袍子,将小鹿裹上抱起。

“这是一年来的第一头崽子。”尼雅笑着说。

“一头根本不应该出生的鹿。”乌力吉看着小鹿说。

咚咚咚。

几声深沉的鼓声传来,岳小军看到另外一个撮罗子里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穿着一身皮袍子,身体很弱小,脑袋却很大,长着使鹿人中少见的高鼻梁。双颊通红皴裂,手中端着一个巨大的单面鼓,一边跑一边舞动着身体。

圆鼓的尺寸和少年的身材、年纪一点儿都不搭调,那鼓直径足有八九十厘米,一面包着鹿皮,另一面用十字交叉的铜条支撑,可供抓握。铜条上垂下许多的铜环,缀着各种各样的铜片、铜钱以及细小的铃铛。

那是只有萨满才能用的神鼓。

“他就是维克。”郝仁对岳小军低声道,“穆鲁的孙子,给力克的儿子。原先挺好一个孩子,给力克被杀后,他吓坏了,自此不再说话,脑袋也坏了,整天敲着这面鼓满林子跑。”

维克轻柔地抚摸着那头小鹿,对尼雅比画着手势,一脸微笑。

“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乌力吉说。

“你该出发了。”尼雅看了乌力吉一眼。

“已经找了两三天了,鬼知道它们跑去了哪里。”尽管不太乐意,乌力吉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撮罗子,片刻后背着个双肩包走了出来。

“找不到就早点儿回来。”尼雅吩咐。

“找不到鹿我就不回来了。”乌力吉笑了笑,向林子深处走去。

“怎么回事儿?”郝仁问。

尼雅看了一眼鹿圈里的鹿:“这些鹿都生病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春天。走丢的那三十头驯鹿是尚还健康的。找不回来,我们的鹿群就完了。”

“应该能找回来,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嘛。”郝仁倒是不怎么担心。

使鹿人的驯鹿都放养在森林里,有些会走得很远,需要去找回来,这种事司空见惯。

尼雅摇了摇头道:“往常即便走得再远,敲着桦皮桶走上一两天就能找到,但这群已经找了不少天,影子都没见到。外面还有那么多盗猎的人……”

“会好的,你看,不还有新增的一头小鹿吗?”郝仁安慰道。

众人回到撮罗子里。维克见到穆鲁高兴无比,跳跃着扑到他怀里。穆鲁搂着他唯一的孙子,两人额头贴额头,鼻子蹭鼻子。

尼雅把小鹿放在火塘边,小心擦拭它身上的血污。小鹿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每次都摔倒。

“这东西,活不了。”德布库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身酒气,说话时舌头发硬。

“让你去找鹿,你只会喝酒!”尼雅抓起柴火砸向德布库。

德布库闪身躲过,蹲下身摸了摸维克的脑袋:“活不了。”

“怎么活不了?”岳小军问。

德布库指了指小鹿的腿:“残疾呀!”

岳小军仔细看了看,发现小鹿的后腿的确有点儿畸形。

德布库抱起小鹿,抽出了刀子。

“你要干什么?”尼雅站起来。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杀了。”德布库笑道,“站不起来的驯鹿就是没用的,活着也是痛苦,不如让它的灵魂重回森林。”

尼雅打了德布库一拳,叫起来:“那么小的鹿也杀?!这么狠,你还是不是人!”

“这是规矩嘛。”德布库拉扯着。

维克夺过小鹿,圆睁双眼瞪着德布库,空出一只手比画着。

“你说你要养?”德布库笑了,“站都站不起来,养什么?”

维克狠狠踢了德布库一脚,抱着小鹿跑了出去。

“我们该回去了。”郝仁拉了拉岳小军道。

“他怎么办?”岳小军指着穆鲁说。

“还能怎么办?他爱干吗干吗呗。”郝仁皱眉,看了看撮罗子外的空地上用雨布包裹的尸体,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林二带回三道河。他妈的,埋汰事儿一桩接着一桩。”

二人跟穆鲁道了别,出了撮罗子,扛起林二的尸体离开猎民点。

从猎民点出去后便全是林地了。高低起伏,没有一处像样的路,地上的雪结成硬块,十分难走,郝仁和岳小军停停歇歇,累得死狗一般。

“这玩意儿太沉了!”郝仁把尸体放在地上,踢了一脚。两人随即停下抽烟,有鹿铃声传来。抬起头,郝仁看到德布库牵着一头驯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干吗去?”郝仁问道。

“面粉没多少了,阿玛让我去山下弄两袋,说要做很多列巴。鬼知道他做那么多列巴干吗!”

山下指的是定居点,很多使鹿人搬下山之后,便住在那里。

“歇一会儿。”郝仁丢了根烟过去,德布库接过点上。

岳小军解开裤带,冲着一棵树撒尿。德布库走过去冲着岳小军的屁股就是一脚,差点儿把他踢到林地下面。

“你干什么?!”尿搞了一裤子,岳小军十分愤怒。

“没长眼呀!这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树,住着神灵呢,你个棒槌!”德布库圆睁双目,“这是使鹿人的古老传统,你得尊重!”

岳小军觉得这家伙就是喝大了。

德布库张开双手,望着森林说:“我跟你们说,我们使鹿人已经在这里住了上千年……不对,起码有四五千年!英姿飒爽的使鹿青年戴着皮帽,穿着皮袍和皮靴,挎上猎枪,真叫个威风凛凛。交了枪之后就跟他妈投降没什么两样!传统没了,民族也就没了。”

“我看你他妈就是喝大了!”郝仁骂道。

“我们和老毛子干,和日本人干!和熊瞎子干,和狼群干!早些年,就在犴马,一个熊瞎子冲过来,我上去一脚踹倒,双手一扭,咔嚓,直接干死扒皮,干净利索!”

听着德布库的话,郝仁直笑。

“没了,全没了!我们被你们阉了!就跟萨达姆被送上绞架一个鸟样!”德布库转过身,对着郝仁道,“失去了猎枪和林场,我们就是彻底失去了……那啥来着……对,文明!妈的!我阿玛说得没错,森林哭了,河流也哭了,就你们在笑!郝仁,好个屁呀!你他妈也配姓郝?”

郝仁哭笑不得。

“我知道事情也不能全赖你。不过谁让你摊上了。”德布库摆了摆手,“我还是给你们朗诵一首诗吧,我自己写的。”

“你也能写诗?”郝仁来了兴趣。

“谁说使鹿人就不能写诗?听好了!”德布库闭上眼睛,用低沉的嗓音对着古老的森林吟诵——

我梦见

祖先站在云朵上歌唱

从一朵跳到另一朵上

如同驯鹿跳过盛开的花

如同灰鼠跳过落叶松的枝条

如同我们跳过自己的悲伤

我梦见

十万里森林一夜间全枯死

如同九万头驯鹿一夜间无影无踪

如同九千顶撮罗子一夜间消失不见

如同九千使鹿人一夜间成为历史

你们来自哪里,我不感兴趣

你们以什么为生,我不感兴趣

你们如何生存,如何死去,我不感兴趣

我只知道

这是我父亲的森林

这是我母亲的驯鹿

这是我哥哥的桦皮船

这是我女人的撮罗子

我只知道

很久以前

我们用灵魂和歌声与大自然交谈

我们是森林的孩子

我只知道

如今我们哑口无言

眼含泪珠

心怀对祖先的无尽想念

朗诵完自己的诗歌后,德布库潇洒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完事儿!”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一路下山了。

“你的鹿!”岳小军高喊。

“借你们了!瞧你们那完犊子样儿!两个大男人抬个尸体,累得跟孙子似的!”

德布库的骂声在林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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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降生,振动了整个铸剑山庄,他一出生便灵气十足,却是天生残脉。命不久矣的他会创造怎样的传奇?以身为剑材,纳万千残剑之灵为一体,铸踏天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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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神偷霸道爱:警花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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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天才女警在外国忙滴好好的,却被爹爹们赶了回来,归回到可怕的‘罗美特学院’中。不是因为校院可怕,而是因为某几位帅哥的死缠滥打,“走开……走开……”“你们别想逃出我们的手掌心”当三位天才女警遇上了这仨妖孽“小偷”,也只好束手就擒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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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魂仙途

    上古之战,众神身陨情人背叛,死于非命,穿越到异界修真家族成为废材子弟,再次被情所伤,问情为何物。魔魂附体,三魂归位,逆天改命,强势崛起,魔手遮天我为尊。哪怕是千秋万载,倘若我证得大道,你功德圆满,我便娶你如何!相传人间隐藏着天地间最为强大极其神秘的力量,只要得到它便可以号令三界,一统诸天。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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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鉴宝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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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陆飞横空出世,鬼手天工惊天下,鉴宝本领亘古今。捡漏,寻宝,古玩修复。广交天下朋友,聚敛四海钱财。有恩必报,有仇不饶。凭借自身的本领,陆飞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