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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所爱隔山海

我到达梁先生的别墅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我定了定心神,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眉宇之间透露着成熟的气息。他对我微微一笑:“锦年杂志社?”

我点点头,连忙送上杂志社名片。他又问了一句:“只有桑梓小姐一个人吗?”

我有些尴尬的点点头,抬头去探寻他的表情,眼里的难过和失望一闪而过,微笑着将我迎进门。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纵横商场十多年的男人,家里竟然是如此的温馨,暖黄色的水晶灯,浅紫色的窗帘,客厅里摆满了艳冶的玫瑰。

落地窗前撒满了一地的阳光,茶几上放着厚厚的一沓杂志,都是锦年的杂志。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梁先生却没有要接受采访的意思。早就知道这位梁先生不轻易接受采访,更何况我是一个新人。我只得悻悻地解释:“带我的那位前辈生病了,梁先生请见谅。”

梁先生点点头,便再不出声。他的气定神闲,让我更加局促不安。

兴许是发现了我的紧张,梁先生为我沏了一杯茶,淡淡的茶香在房间里扩散开来,一下子把原有的尴尬和沉默冲散不少,我还未来得及开始我的采访,梁先生就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别人都只知我在商场的杀伐决断,桑梓小姐,不如我和你说说,我其他的故事吧。对了,故事的女主角叫梁倾。”

梁溯第一次见到梁倾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梁倾只有十岁。

他站在楼梯扶手边,俯视着这个外来之客,尽管他知道,她才是梁家真正的血脉,而他,只不过是梁老先生捡回来的养子。

梁倾是被梁家人从破旧的地下室找回来的,她身上还穿着邹巴巴的廉价的地摊货,提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皮箱。脸上毫无血色,甚至有些苍白。

外面应该在下雨,她的头发湿湿的,显得她更加消瘦。

梁溯走过去逗了逗她:“小野鸡?”

梁倾瞪了他一-眼:“”我叫梁倾。”转身上楼,再不理他。

梁溯心里想的却是:原来不是小野鸡,是张牙舞爪的小野猫啊!

到了晚饭的时候,梁倾和梁溯纷纷下楼,梁倾换了一条棉质长裙,湿发被好好的打理过一番,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露出纤细的脖颈。

梁溯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精致的五官,乌黑的长发。

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宛若碧湖一般平静,又宛如明镜一般亮丽。

饭桌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除了管家和梁老先生偶尔的交谈之外,再无其他。

梁溯从小就被收养,说他城府深重也好,说他敏感也罢,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洞察人心。

他看得出来,梁老先生今天晚上很开心。

直至晚饭结束,梁老先生才通知了他,明天,梁倾和他一起去上学。

那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的站在偌大的房间里,对他说:“阿溯啊,你要照顾好梁倾啊。”

梁溯点头,心里却有些别样的滋味。他在梁老先生一向静无波澜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流露。第二天早上,梁溯早早起床,却发现梁倾起的比他更早。

收拾打扮好的梁倾已经在楼下吃着早餐,模样乖巧可怜,全然不似昨晚瞪他时那般倔强。

梁溯冷笑,谁不会察言观色呢!他和她,都要依仗着梁家。

去上学的路上,梁倾一直都没有跟梁溯说话,直到进教室的那一刻,梁倾才拉住他的袖子,对他说:“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更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梁家人。”

梁溯挑眉:“为什么?”

梁倾抬头与他对视,倔强的表情又一次显露出来:“因为我不想承认我跟梁家有关系。”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傻,别人巴不得跟梁家扯上关系,她却急于撇清。我甚至觉得,那只是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梁先生低头为我换了一盏茶,动作之间尽显温柔。我有些诧异,从故事里,我了解到的是一个城府深重,骄傲自大的梁溯,可我眼睛真切看到的,却又是一个礼貌谦逊,细腻温柔的梁先生,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

但不得不承认,他的故事吸引了我。

如他所说,关于他的报道,无外乎于他年纪轻轻就接手梁氏,更是用短短几年时间,就令濒临破产的梁氏起死回生。眼前的这个男人,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他,都不为过。

自那之后,人前他们虚与委蛇,人后两人都默契的选择了互不侵扰的相处方式。

有些虚伪,但七年的平和时光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司机早早等在校门口,却迟迟不见梁倾,梁溯坐在车里冷笑一声:“不想回就不要回去了!”

司机欠身:“少爷,要不要去找找小姐?”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可还是去了。

绕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梁倾的影子,梁溯骂了一句“真麻烦”,一边加快了寻找的步伐。

终于,他在学校旁边的街巷里看见了梁倾,那个瘦得仿佛一碰就碎的纸片女孩,正挥泄着拳头,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的落在蹲在地上的男生。那群男生他认识,是年级里的混混,梁倾怎么惹上他们了?

不对,是他们,怎么惹怒梁倾了?

他悄无声息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梁倾真的是被激怒了,往日的平静理智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歇斯底里。

“你把东西还给我!”梁倾还在不停的疯狂厮打,地上睡着的人早已不堪她的暴击。

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梁溯咳了两声,走上前去拍了拍趴在地上的男生的肩膀“你拿她什么了?”

那男生见到梁溯,赶忙爬起来,-边哆嗦,一边解释:“溯哥,我们就是抢了她的钱包,但是我们把里面的钱都还她了。”

梁溯抬头去看梁倾,兴许是对他的到来有些惊讶,梁倾眼里的愤怒减了不少,但眼睛还是红红的,说了一句“照片没还。”

趴在地上的男生嚎叫起来:“不就一张照片吗,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早就把照片给丢了。”

梁倾正欲发作,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另一个男生哆哆嗦嗦拿出了一张邹巴巴的照片,她松了一口气,照片却被梁溯拿走了。

梁溯拿着照片放在手里端详,一张很普通的黑白照,照片上是一对夫妻,眉眼之间,还有点像梁倾。

聪明如梁溯,他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父母。

是什么时候,她在所有人面前一遍一遍的解释,自己早已不记得父母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她乖巧懂事地丢掉了所有从原来的家里带来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她看似已经融入了新的家庭……

时至今日,梁溯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假装。“谢谢你,你可以把照片还给我了。”梁倾出声打断梁溯的深思,言语之间,有些冷淡。梁溯抬眸:“你要怎么谢?”

“你要什么?”

“如果被爷爷知道你还藏着你父母的东西,你猜会怎么样?”

梁倾哑然,梁老先生那样一个专断独权的人,怎么会容许她不按他的安排,如果真的被知道了,她也无法想象后果。

“梁溯!”梁倾紧握拳头,抿紧下唇。人前她喊他哥哥,人后却从未认认真真叫过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梁溯心里有一些情绪在发酵,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我帮你保密,但是照片,归我了。”

人与人之间有了秘密以后,无论以前有多水火不容,联系都会变得紧密。但这种联系,却心存忌惮。

他与梁倾,就是如此。

自从梁倾的照片被他拿走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他们相识已有十年,那些暖昧,是这十年猜忌与摩擦的附属品。

“有的事情,在你毫无心思的时候,总觉得可笑矫情,可当你开始在意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一切会因为她的坚持而变得神圣庄重。”

我有些不解:“梁先生是指……”

梁溯:“从那之后,我开始注意她。其实她藏着很多关于她父母的东西。她很聪明,除我之外,无人发现她的秘密。”

他见过她悄悄收藏起父亲曾经留在梁家的东西,每次清明节,她都会悄悄地出门,去祭奠她的父母。

所有的梁家人都知道,梁倾的父母是个禁忌,那个话题敏感得像个杀伤力巨大的炸弹,一旦有人提起,就会立刻炸得梁家不得安宁。

面对这些,他却从未透漏过一个字。就连梁倾都不知道,他曾经因为担心她,一直悄悄的跟在她后面;也拼尽全力帮助她甩掉那些暗中观察她的保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净土,于梁倾而言,那是父母,于他而言,那就是梁倾。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给梁倾一方安全的天地,让她能好好守着自己的信仰。

可好景不长,佣人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那张照片。

炸弹就摆在那里,没人敢去触碰,而如今,引线被别人找到了,随时都会引来一场巨大的风波。

佣人找到梁倾,委婉的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为她重新找一份更加体面的工作,她可以闭口不谈此事。

梁溯干的。

这是梁倾的第一想法,他那么聪明谨慎的一个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她有她的骄傲,这些年来,她接受着梁家的照顾,心里的抵抗只是被识相掩埋,却从未销声匿迹。在她心里,父母是她唯一能够守住的底线,如今却也要仰仗梁家的力量来坚守,她自然是接受不了。

于是,她去找了梁溯。

而此时的梁溯也不好过,一张小小的照片,背后是他与她的秘密,一直被他好好保存,此刻却消失不见,他如何能够心安。

“你应该跟我解释一下。”梁倾对其他人皆是礼貌和气,唯有面对梁溯,她才会有比较丰富的感情流露。

向来运筹帷幄的梁溯,在那一刻却像一个解不出来笞案的小学生那样手足无措。他其实可以解释的,但他没有,没替她守住秘密,本来就是他的错。

他没有解释,落在梁倾眼里,就成了默认,梁倾冷笑了一声:“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明明和他,和他们,一样是梁家人。”

信任是种不对等的情绪,他努力了那么久,才让她相信他,而等她对他失望的时候,却只需要别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他们之间,原本在互相靠近,现在却已是一日千里。

梁溯还没有想到办法补救他们岌岌可危的感情,不幸就先降临了。

梁老先生一病倒,整个梁家就乱了套。家里的琐事是小,外面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才是大。

梁倾接手梁氏,他对此毫无异议。但梁倾一上任就开始胡乱投资,不尊重老前辈,放任下属胡作非为。短短几个月,梁氏就出现前所未有的巨大亏损。

他找到梁倾,希望她能在做决定之前,听听他的意见。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梁溯,你别忘了,我,才是梁家唯一的继承人。”

梁溯听得出来她话语中的揶揄,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再与她计较,思量再三,他还是开了口:“梁倾,我不是要和你抢,我只是不想看你毁了梁氏。”

外界对梁倾的质疑声盛嚣尘上,他再也没办法看着她,一步步毁了自己。

他知道她现在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只能通过一些公司元老向她大力施压,来阻止她,并且进入梁氏工作。

进入公司以后,他就和梁倾对抗上了。梁倾砸出一大笔资金,他便替公司赚取另一笔资金,但终归是入不敷出。他也尝试和梁倾沟通,可梁倾就像是故意的一样。

故意的?

这个想法才刚刚从脑海中窜出来,就被他立刻扑灭。

怎么可能呢?

她可是梁倾啊!梁家倒了,对她怕是没有益处。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梁倾的所作所为。

他们学的都是金融专业,他知道她在投资方面的实力,即使会出错,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血本无归。

想到这里,他才猛然发现,自从梁老先生住院以来,梁倾从未去探望过。

曾经乖巧的孩子,如今却变得心肠坚硬,甚至想要毁了亲人所珍视的心血。

故事戛然而止,听故事的我却意犹未尽,不自觉问:“然后呢?”

梁先生笑笑,并不说话。我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梁先生微笑示意我接电话。

“苏湛,怎么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作为一个记者,在采访过程中東手束脚,现在又在工作时间接男友的电话,这着实有些不尊重他人了。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苏湛有洁癖,几乎不会让别人碰他的手机,此刻的情景,我无法思考是代表着什么。

慌忙挂了电话以后,我又回到沙发上坐好,将自己的狼狈掩藏好:“梁先生,您继续吧。“

梁先生却起身:“桑梓小姐,你该回去了。“

此时我才发现,谈话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本约好的访谈时间,我起身向他道别,离开了他的公寓。

一直到杂志社楼下,我都没有接到过苏湛的电话,甚至连短信都没有一条。

十五岁到二十四岁,整整九年,对我们的感情,我从未如此慌乱。

回到杂志社,同事都已经走了,只有主编还在,见我进去,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向我走来。

“今天的采访,还顺利吗?“

第一次和她靠近,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闷闷地跟她汇报了今天的工作。

说完之后,她似乎是笑了。

那位前辈依旧待在医院里,杂志社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我只得又一次拜访了梁先生。

他和我说的,依旧是那个故事。

发现了梁倾的意图以后,梁溯敲开了她的房门。

梁倾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有什么事吗?“

“不管你想做什么,请你收手。”

梁倾的聪慧程度足以让她察觉梁溯已经知晓了她的真正目的,好在十多年以来,他们之间从不缺的,就是撕破脸。

“梁溯,你看到了,我就是想毁了他一辈子的心血,你凭什么来劝我收手。”

“凭他是你爷爷!梁倾,你是忘了他对你的照顾了吗?”

“照顾?”梁倾冷哼,“我没忘记他对我的照顾,我也没忘记他是怎么逼死我父母的。你现在来劝我收手,那他以前逼迫我父母的时候,他怎么没收手!”

事到如今,梁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偏执了。

是的,她的父母,她当做一生信仰的希望,曾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梁老先生派去的人逼得走投无路,车祸殉身。

她成为孤儿,皆是拜自己的爷爷所赐。

“梁倾,你……”

梁溯抓住她因为情绪失控而颤抖的肩膀,他原本是想告诉她,那件事情一定有误会,梁老先生再怎么心狠手辣,也绝不会轻易对自己的儿子儿媳下手,他还想告诉她,这么多年来,梁老先生对她的默默付出和悉心照顾......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看到桌子上的那份合同时被他压回了心底。

那份合同若是签了,梁氏,就真的保不住了。

可此时的梁倾,是不听劝的。

梁先生告诉我,他也无法解释那天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吻了梁倾,也许是一时找不到办法,又或许是情不自禁,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已经覆上了她的唇。

他们都是第一次与对方如此亲密,梁溯还能感觉到梁倾的颤抖。

在偌大的房间里,除了彼此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再没有其他。

吻了许久,梁倾开始回应他,他们就像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旅人,开始胡乱的纠缠。

凉凉的夜风拂过盛开的玫瑰,皎洁的月光洒在床前。纠缠之中,梁溯乘机拿起了桌.上的合同,梁倾也察觉到他的目的,骤然离开他的怀抱:“你骗我?”

“梁倾,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你现在最好听话一点,不然,我把合同拿给爷爷看。”

话音刚落,他又重新覆_上她的唇。她想逃,他就用手紧紧扣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嗜爱成瘾,一念之间。

“嘶!”他的嘴唇被她咬破了,血腥味一下子冲散了满室的旖旎。

他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巨大的摔门声和梁倾气急败坏的声音:“梁溯,你混蛋!”

梁溯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无私的人,相反,他很自私。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阻止梁倾签合同,并不单单只是因为知恩图报,替梁老先生守住梁氏。

更多的是为了替梁倾谋一条退路,一条道德的退路。

他不想她上半辈子手执仇恨,活在报复里,下半辈子却还要独自面对遗憾愧疚。

梁溯想尽一切办法补救,可梁倾的所作所为还是被梁老先生知晓,他以为梁老先生会责罚梁倾,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在梁溯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和补偿。

但公司的掌事权最终还是落在了他手里,梁倾担任公司的总经理一职。

梁溯去看了梁老先生,老人躺在病床.上,眼角是岁月斑驳后留下的痕迹,颤颤巍巍的同他说话:“阿溯,你就不问我为什么不怪梁倾?”

梁溯摇摇头,他不知道梁老先生跟梁倾的父母发生了什么,他也无权过问。

“她恨我,她想报复我,我知道的。”

她恨所有梁家人,包括他,他知道。

可他不甘心。

自从那次接吻之后,他们之间仅存的信任就变得支离破碎。

在公司一避再避,若是实在碰上了,也只是相顾无言,家里的气氛更是剑拔弩张。

最后是梁溯实在忍不下去了,在梁倾路过房间门口的时候,把她一把拉了进去。

“为什么躲我?”梁溯把她狠狠地抵在墙上,用双臂圈住她,仿佛是怕她逃跑。

“梁总这是干什么?怎么,坐上了总裁的位置,你还不满意?”

总是这样,他们之间,总是在互相算计,猜疑。

可梁溯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把他和梁倾困在里面,不能逃,也得不到。

“梁倾,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话一出口,他才觉得惭愧,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梁倾见状,用指尖抵着他的胸膛反问他:“梁溯,你也觉得你的问题可笑,对不对?我没信过你吗?”

是啊,她明明也是信过他的,那次的照片,她以为他能替她守好秘密,可他没有;上一次接吻,她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全部交给他,可他利用了她。

明明是他,一步步摧毁了她对他的信任。

梁倾是怎么离开的,他并不知道。关于那天的记忆,只剩下梁倾决绝的背影,和溢满眼眶的失望。

等他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就传来了梁老先生去世的消息。

生活总是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你疲惫至极之时,还不忘调侃你一番。

梁老先生的病房里装有监控,只有梁溯有资格看。他坐在电脑桌前,看着那个把他从孤儿院带回来的老人对着梁倾泪流满面,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拉住梁倾,他看不清梁倾的表情,但他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又快乐,又痛苦。

许久,他看见,梁倾伸手拿掉了梁老先生的呼吸机.....

他想起梁倾喜欢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施肥浇水,都是自己亲自上手;喜欢养猫猫狗狗,再怎么脏的流浪狗,她都会抱回家.....

在他们关系还算可以的时候,他问过梁倾以后想做什么,梁倾告诉他,她想尽自己所能,让这个世界的伤害少--点,让她所到之处,皆是温暖善良。

他曾经觉得可笑,如今却觉得奢侈。

他还是没能阻止,他喜欢的女孩,一-步步被仇恨吞噬。

梁老先生的葬礼结束后,梁溯送走了前来吊唁的宾客,偌大的灵堂少了真假参半的呜咽,瞬间归于死寂。

他归来的时候,就看见身着黑色长裙的梁倾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朵倔强的玫瑰,在等待新一轮风雨的席卷。

他没有走近她,而是远远的站着。现在的梁倾,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梁溯一直陪着梁倾守到午夜两点多,最后,他问她:“梁倾,你开心吗?”

站了许久都未动分毫的人,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愣怔了一下。

开心吗?

应该是很开心吧!

那是自己恨了十多年的人啊。

“我很开心,这是我待在梁家十多年,最开心的时候。”

今天在葬礼上,他不止一次的看她,她的耳边别着一朵素净的菊花,盘着五黑的发丝,显得更加凄婉。

回答完他的问题,梁倾微微对他一笑,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伸手摘下了那朵菊花,把它轻轻地放在梁老先生的骨灰盒上。

到底是爱还是恨,一下子变得模糊。

梁倾嘴角依旧带笑,可梁溯却觉得她哭了,只是因为眼眶干涩了太久,没流出眼泪而已。

他走过去,拥她入怀。

灵堂里的温度说冷,却也有个人暖着你;说暖,却也能压抑到无法呼吸。

生活又回归以往的冷淡,只是梁倾的话越来越少,对公司里的事越来越_上心。最近的好几个大单子都是梁倾签下的。

员工对她的评价开始改变,都说梁老先生在世时,梁倾不够出色,如今,梁老先生一走,能力倒是越来越强。

梁溯有很多次都在她的办公室外看着她,他知道,她不是能力变强了,她这是在赎罪。

梁倾对谁都狠,尤其是对她自己,她要求自己必须要恨梁老先生,于是,她下意识忽略了那些藏在平常里的温存,直到梁老先生去世,这么多年以来被误解的,被遗忘的,又通通钻了出来。

她总是在爱与恨之间折磨自己,别人过得不好,她自己也未曾开心。

就像她曾经站在梁老先生的墓前,问那个已经远逝的老人:“你有没有后悔把我找回来。“我也问过梁先生,他有没有问过梁倾后不后悔,梁先生摇摇头,他知道,她已经后悔了。

“那梁倾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她把公司交给我管理,自己一个人走了。”

“梁先生,您……”

我本来想问问他,有没有想过留下梁倾,可是看到他落寞的表情,我停住了。

我想,问了,应该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无论是梁倾,梁老先生,还是梁溯,都在爱与恨里选择。

梁倾爱她的父母,所以她恨梁老先生,但无口否认的是,她也是爱梁老先生的;梁老先生爱梁倾,可他做错的事情又真真实实存在.......

没有谁能责备梁倾恨梁老先生,就像没有人能责备梁溯爱梁倾。

他们都太自以为是,都以为爱与恨能够划清界限,最后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没有人来教过他们,要怎么处理爱与恨,要怎么原谅和放下。他们也从来不知道,爱的对立面是遗忘,是冷漠,但绝不会是恨。恨的对立面是宽容,是原谅,是放下,但也绝不会是爱。

我不知道的是,梁先生的故事有所隐瞒,梁倾在离开的前一晚,来找过他。

他们坐在家里的大阳台.上吹夜风,像两个老友一样喝酒聊天。

梁倾和他说起自己以后的打算,说起自己温柔的父亲,和有些喜欢唠唠叨叨的母亲,说他们有一个自己的小房子,没有梁家的别墅气派,却远要比它温馨。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褪去了年少轻狂,褪去猜疑算计,只留下两个单纯的人,在互诉衷肠。

“谢谢你,梁溯。”

谢他为自己保守秘密,谢他当年替她解决了佣人的为难,谢他阻止自己做错事,也谢谢他,喜欢她.....

月光下,喝醉后的梁倾更加迷人,梁溯一直看着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他无法否认他从看见梁倾的第一眼就喜欢她的事实。

关于他爱她这件事,其实一直都有迹可循。他曾经看到过很多次梁倾偷偷进入梁老先生的书房窃取公司机密,却每一次都选择替她隐瞒。

如若不是爱已深入骨髓,又何来一次次的纵容。可梁先生也有他不知道的,关于梁倾的秘密。

她并非直到梁老先生去世才原谅他,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才发现,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庸俗至极的凡人。

梁老先生告诉她,他从未想过要害她的父母。那一次她以为的威胁,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回家。是他的父母会错了意。

梁倾觉得很可笑,有多少人,以爱之名,犯了多少错。

她的恨不彻底,她的爱不纯粹。

她原本狠下了心,要让老人一个人在医院里孤独痛苦地死去。可她没有办法完完全全的恨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面对他的一声声哀求,她亲手替他结束了病痛的折磨,也了结了困扰他半辈子的心结。

梁先生问我,要不要送我回去,我摇摇头,因为我刚刚从窗户那里看见苏湛在门外等我。

出了梁先生的别墅,苏湛就立刻迎上来,替我加了一件外套。

他还记得我怕冷,知道我每天的工作安排。

可我此时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想问问他,这两天去哪了。

或许是我对他的态度比以往要冷淡很多,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兴致乏乏地答应了一声。

以往我们在一起,我永远是话多的那一个,今天或许是我对他的态度比以往要冷淡很多,他开始努力的找话题。

“为什么不打我电话?”

“我想过来接你,平时我能陪你的时间很少,今天恰好有空,就过来了。”

作为急诊科的医生,苏湛确实要比我忙很多。

“跟你说个事,我手机丢了,换了个新的。”说着就把新手机拿出来给我看,通讯录里面只有我的电话号码。

“苏湛!”

我激动地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毫无预兆的开始往下掉。

苏湛:“这是怎么了?”

他一下一下的拍着我的背,这是他一贯哄我的动作。

我没有跟他说我接到的那个电话,没有说梁先生的故事。至于想要抱住他,真的只是在突然间觉得,何其幸运,虽然我们的爱情平平淡淡,没有荡气回肠,但至少我们从来不是爱与恨的附属品。

“苏湛,苏湛!”

我在客厅手忙脚乱,苏湛急匆匆的跑进来:“怎么了?”

“我把U盘落在杂志社了。”

苏湛舒了一口气,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没事,明天去拿。”

我欲哭无泪:“我明天要交稿。没有它,就交不了稿。”

最后实在没办法,苏湛开车带我去了杂志社。

我们到达杂志社时,主编的办公室的灯还开着。

我从百叶窗里隐隐看到,主编像是哭了,一向坚强独立的女人,此刻像个孩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泣不成声。

我突然惊觉,主编好像姓梁,叫梁倾。

像是预感到什么一样,我四处张望,发现梁先生此刻就站在楼下,目光柔和地看着楼上。

他的眼神,像极了两个星期前,苏湛为我戴上戒指的时候的眼神。

原来,无论是哪一种爱,褪去了时光的打磨以后,都是温柔的。

我走过去挽起苏湛的胳膊:“苏湛,遇见你真好!““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微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离开了杂志社。

影影绰绰的月光碎了一地,像极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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