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发的时候给父母说会去西北旅行,没说是要去青海湖,中途可能会没有信号,勿挂念。和父母平时交流就不算多,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是让他们失望的,他们不擅长亲密的交流,希望人能够自立自强,从小我就是被按照这样的方式培养起来,冬天早上拉起来跑步,吃饭不规矩要罚站。我理解他们也许并不真的了解应该怎么教育孩子,但在规矩之下长大的我,在成年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之后,就朝另外一个方向头也不回的去了。
我给冯如珺留了便笺,交待水电煤缴费的方法,还提醒注意冰箱里的食物要早一点处理。我有点不敢想象等我回来之后,这个屋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那天宵夜之后,对她有一些另眼相待,没想到她的性格中有一份不服输的倔拗。
从踏上火车开始,我的知觉似乎就发生了变化,只有进入的通道,而输出的通道完全关闭,我像是在河水中筑起了堤坝,把河流聚成堰塞湖,思维像鱼和水鸟在湖中争执,又像是在游戏打闹。我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城市慢慢褪去,乡村升起炊烟,又见到地势开始隆起,一发不可收拾,形成伟岸的高山巨岩,逐渐火车开始频繁穿梭在黑黢黢的隧道之中。又过了一天,火车进入戈壁区,看不到一点绿色,绝望极了,我越发变得不爱说话,连去餐车买吃的,也只是指着要的东西。终于火车冲破了戈壁,进入了带草的高原,还有纯净的雪山。我烦躁不安的心一下子就宁静了,好像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到了西宁,我又搭车到了二郎剑,沿着109国道走江西沟,如果公路旁有自行车道我就走自行车道,如果没有我就走到围湖和公路之间的草滩。到了露营的地点,我就在撑起帐篷,打好桩钉,用丙烷炉煮带来的泡面,加了几块找牧民买的牛肉,又饿又乏的时候,吃什么都像是绝顶美味。我想起了冯如珺煮的红烧排骨,想起她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蒲扇的睫毛。晚上湖区的风很大,不知名的小虫子一直往帐篷里钻,我只能把帐篷全部封闭起来,躺在帐篷里听风吹过的声音,孤独感像是水淹一样涌上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泪水就打湿了头发,不是在抽泣,只是默默的流泪。
第二天七点左右起身,收拾行李,把垃圾打包好,继续上路。心情变得平静许多,繁杂的思绪突然间变得清晰。走在草滩上,飞鸟从空中滑翔至水面,划出一道美丽的涟漪,干净的日光把湖面渲染得波光粼粼,我观察着这一切,才醒悟过来一样意识到我独自一人走在这青海湖边。路过的自行车辆向我招手,比大拇指,我也回他们大拇指。本来打算花一天走到江西沟,但走着走着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天已经快黑了,又找地方扎营,做饭吃。晚上进帐篷,觉得有些无聊,为了预防紧急情况电量不够,我早就关闭了手机,现在也暂时不想和外界联络,想到小宝给我的手台,除了对讲机功能以外,还带有收音机功能,我就从包里找了出来,偌大一个,放在手里沉沉的。按照小宝交待的方法打开,调频,找到一个不知名的电台,主持人随机聊天,播放音乐,先播了齐豫唱的《橄榄树》,又播了几首不知名的民谣歌曲,最后放了周云蓬的《九月》,这首根据海子的诗改编的歌曲完美贴切了我现在的心境,我突然想到德令哈也在青海,青海湖的西面,离我不远的地方。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隔壁。
后几日,我从江西沟走到黑马河,由于脚起水泡了,搭驴友的车到鸟岛镇,找旅馆修整了几日,吃新鲜的羊肉和面条让我很快补充了体力,也换了一双更适合行走的鞋,然后继续启程,一口气从鸟岛镇走到泉吉乡,又到刚察县,哈尔盖,甘子河,西海镇,金沙湾,然后回到出发点二郎剑。从西海镇出来时在路上住了两日,一是实在是体力困乏,二是风景优美令人想定居在这里,三是想到行程即将结束,有些不舍。不管怎么说,我走到二郎剑时,共耗时21日,体重轻了约15斤,帽子和面罩之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
在二郎剑休整了一天,我就搭车回到了西宁,买了飞机票回程,精神和体力都很困乏,我无比想马上回到出租屋,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想念冯如珺,想念她的红烧排骨。等候飞机的时候,我终于想起自己也是现代人,还持有手机这一设备,于是把手机从防水袋里翻出来,开机,信号连接,我又回到了现代世界。
手机收到不少未接来电,但看号码大多应是中介或广告,没有理会。消息应用有不少消息,父母问我是否还好,我给他们拨过去电话,说一切都好,并坦诚了这段时间的旅行,把失业和准备找工作的事情也都说了。
出人意料的事,他们没有责怪我。
“你这么大了,喜欢做什么,都可以,爸爸妈妈永远支持你。”父亲的声音有点激动,这个成长在军队家庭中的男人,第一次对我这么柔情。“回去之后给我们电话,现在情况有些复杂,不太平。”
“还好吧,应该。”我用头和肩夹着手机,腾出双手收拾登机牌和其他证件。
“总之,最近注意安全,保持手机畅通。”父亲总是一向的谨慎。
结束和父亲的通话,我继续翻看消息,小宝问我一切顺利吗,我回复我完成了全程,准备回S市。其他没有需要回复的,我又关闭了手机,开始有点享受没有打扰的日子了。
登机之后空姐散发了毯子,夕阳正好照在我的侧脸,我靠着窗户,一阵温暖而久违的疲倦袭来,我很快沉沉的睡去。一直到飞机落地,我才醒来。
飞机在地面滑行,广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乘务长向乘客报告地面天气情况和温度,心急的人开始收拾行李,不知哪里的婴孩儿在哭闹,父母低声的宽慰,看起来像是游客一样的人透过航班局促的窗户打望着外面,迫不及待想熟悉他们的目的地。大多数人和我一样,静静的坐在座椅上,等待下飞机。不一会,乘务长又通过广播宣布:因为地面安排的原因,飞机暂时还不能下机,需要等候通知。看来还得在飞机上停留一会。
“来旅游的吗?”旁座传来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等待着我的回复。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肤晒得很黑,但可以看到红润的脸色,他穿一件带暗色条纹的西装外套,衬衫袖口略微伸出,看上去是很正经有精神的人。
“不...不是,是旅游回来。”我微笑着回答他。
“去西北徒步玩了吗?”他从我的穿着和肤色判断出了正确的样子。
“嗯,徒步走青海湖,走了二十几天。”我还是对自己的“壮举”很骄傲的,换做别人也许不觉得,但对我来说这简直是像是做了宇航员登上月亮一样重要的事情。
“啧,不简单啊,年轻人真好”中年男人笑得灿烂,腮帮子和眼睛后面生出几道皱纹。“不过我要是你,可能就先暂时不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点不解。
中年男人没说话,从随身的提包中翻出一本杂志,他指着上面一篇报道问我,“能看懂英文?”
“嗯,能看懂一些,平时做技术也需要阅读英文内容”,我接过杂志,翻看封面,白底的封面上是抽象艺术插图,抬头淡蓝色横线上方印着杂志的名字:《THE LANCET》,我认识这个单词,“这是柳叶刀杂志?您是医生?”
“嗯,对,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么专业的东西,柳叶刀杂志是目前医学领域的顶级学术期刊。你看这一段。”他指给我看一篇长文中的一部分。
这篇报道大致是回顾去年全球的传染病趋势,我仔细阅读其中那段,大致是说去年12月,在东南亚国家印尼的小岛上发生过一场奇异的疫情,据称感染者会逐渐在两周内丧失语言和思维能力,官方随后封锁了小岛,并拒绝外界,包括世卫组织的进一步研究,目前对发病症状和机理尚有很多不明确之处,这引起了国际卫生组织的联合抗议,杂志呼吁各国应对科学研究保持开发的态度云云。
“这到底是什么疾病,居然要封锁。”我不解的问中年男人,我才注意到他一直在耐心地等我读完报道。
“一般来说,如果当地出现了疫情,政府是不会拒绝外界援助的,除了一个原因。”他看着我。
“怕影响当地经济?”
“世卫组织是联合国分支机构,官方拒绝世卫组织进驻会被认为是不服从联合国决议,要被制裁的。封锁消息的决定,恐怕不是印尼做出来的,只能是世卫组织,联合国。”
“但是世卫组织怎么能封锁消息呢,他们需要保持开放性吧?”我开始想到了事情可能的真相,这位声称是医生的男人随即确认了我的想法。
“是啊,所以印尼政府只是背了一口大黑锅。是什么东西竟然让世卫组织出如此下策,我也很想知道。不过好在国家开始关注起这起事件了。”
“那我们会有危险吗?”我问。
中年男人没有马上回答,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背挺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父亲,在军营生活过的人都带有类似的职业特征,挺拔的后背给人以自信的感觉。
“我相信国家会有有力的措施应对,但我们个人也要做好准备”他表情有些严肃。
窗外,有几辆蓝色的医务车开过来,停在机翼前方,几名穿戴防护服的人员提着仪器和设备登上飞机,乘务长广播说飞机需要进行一些安全检查,请大家保持镇定。
乘客开始小声的议论,有人抱怨还有要紧事,希望能够赶快完成检查。
“您觉得这架势,会不会和这个报道有关?”我小声地问他。
“有可能,放轻松,检查很快就可以好。”
检查人员分成两组,一组挨个用红外线温度计测量体温,用手电筒观察瞳孔。另外一组用像是喷农药一样对机舱过道和行李进行喷雾消毒。
检查带头的给乘务员说了什么,然后乘务员又广播出来:大家请保持镇定,喷雾消毒是常规例行措施,对人体安全无害。
很快,检查人员对全机检查结束,提着仪器下了飞机,很快乘务员也宣布我们可以下飞机了。
我和中年男人一起走下飞机,坐摆渡大巴,等候行李。我问他应该怎么称呼他?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他叫单天祝,传染病医学博士,是S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研究人员,还是无国界医生组织成员。我顿时生起敬佩之心。
“我们需要避免去人多的地方,医疗急救用品可以准备一些,最重要的,是要对国家怀有信心,保持镇定,不信谣不传谣。”单医生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小伙子,面对困难,大家都需要尽力去解决,如果你遇到什么问题,可以给我发邮件,我工作比较忙,不一定可以接电话。”
“您这次回来是处理疫情的?”
“是的,本来我在西北牧区做一些研究,现在紧急先调我回来。具体更多的情况我不便透露,你也不必恐慌,我估计这次的影响力不会超过之前的禽流感,报道写得有点太耸人听闻了。”
我谢过单医生,祝他一切顺利。提好行李搭地铁回家,地铁中行人安之若素,过着自如的生活,单医生的警告还回响在我耳边,果真事情那么糟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