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摸索着,从衣衫里抖出了书信,他看着飘然坠地,有些泛黄的信封,在回头瞧了眼水雾缭缭里,明显与往日有着巨大差异的男子,随后抬高了手臂,将信封对着男子正面摇了摇,听信封发出的簌簌声,但见男子没甚反应,便又唤了声,“师兄”
‘师兄’二字,似乎并不入男子的耳,他依旧我行我素的清理着自己,对面色沉重的十安毫无反应。
十安叹了口气,从圆桌处拖了张凳子坐到男子跟前,当着男子的面将那信封拆开,展开了里头的信纸,逐字念到“别让人看见我的脸”
信封是牛皮纸,就是淋个雨也不会被雨水浸透,所以信纸的内容保存得极好,信纸是随处可见的半熟宣,本无稀奇之处,但这信封有些刻意,像是特意保存,等着男子身边之人去发现的。
“别让人看见我的脸”十安又复念叨了一遍,批判道:“这字迹...下笔无力,结尾处似有颤抖,看起来也不像出自成人之手,更像是初握笔的幼童,总归不是师兄你的字迹,但却似乎是你的东西,所以你这满身的脏污,是自保,还是他人所为?”
男子泡在水里,时不时的抬头看着十安,似乎在对他的话语尝试着理解,但又似乎理解不透,便垂下首,捧着水继续清理自己。
“叩叩”两声门响,十安从善如流的将信纸塞入袖中,起身到了门边将前来换水的小二哥迎了进来。
小二哥入内,挽着袖子换水,间歇也对桶中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人是被这个叫做十安的小道长带回来的,虽是走的后门,但那股臭味也难不引人注目,这眼下洗得干净了,倒显现出了一副好皮相,直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薄厚适中的双唇,因翻腾的热气沾惹出了好看的粉,不过......小二哥心犯嘀咕‘这人好看归好看,但却不像是个纯粹的中原人’
十安正帮着提桶换水,这一抬头,便瞧见了小二哥打量的眼神,和那疑惑的模样,心底过了遍信上的内容,思虑着跨了两步,以身相隔,挡在了自家师兄面前,在笑着,从袖口里掏出了些银子,打发道“小二哥辛苦,眼下这水是够用了,只是我与家兄久未相见,也有不少话要说,还烦请小二哥吩咐厨房送些酒菜上来,我们哥俩还得边吃边谈”
小二哥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客人,自然机警,听得出这话里有话,当即极有脸色的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点头哈腰道“小的这就去,一会儿子厨房做好了饭菜,小的在亲自送上来,届时客官可在门口取就是,小的手脚轻,定不打扰二位相聚”
十安点头,将小二哥送至门口,贴着耳朵听了脚步声远去,这才回头取了油灯旁的火折子,吹亮后便将那信纸点燃,使其化作一捧灰烬。
他鼓着腮帮子,吹散了那些灰烬,抬头打量着浴桶中的男子。
男子身上添了不少伤,有新有旧,新的还翻着粉肉,可见是愈合不久,它们沟沟壑壑的,有些触目惊心。
“师兄,现在没外人,你跟我说说,都发生了什么?半年前你来书信,说是要事缠身,暂无归期,娘这才与你约了这苏州城见,可你比相约之期又晚了半月,师父犯了疯病,娘等不及就先去找他了,只留我在这城中等候。。。不过年余未见,你何故成了这幅模样?”
男子依旧不语,十安心知这师兄不爱多话,比较起来,他更像自己那个寡言少语的娘亲所生,但他往日也没到惜字如金的程度,尤其对自己,向来是宠着惯着的,何时有过这般,半句也不搭理的时候。
十安深觉有异,便挽了袖子,伸手入桶,将男子左手执起,探了其脉搏。
男子脉象平稳有力,与往日所探并无异常。
“我学艺不精,探不出你是怎么回事,师兄...你可还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你现下倒是有些像师父,走火入魔,谁也不认识的模样,可师父好歹有口能言,你这...”
男子依旧沉默,只伸手拨弄着桶中的水,看来倒是有几分痴傻之态。
十安啧了一声,止住男子玩水的动作,伸手将他从桶里拽了出来,又从包袱里翻出了自己的衣物给他换上,两人身形相仿,他倒也把十安的衣物穿得舒展好看。
男子虽不言语,但还是一丝不苟的整理好了自己仪容,随即披着湿发在桌前坐了下来,足看得出以往的教养颇好。
桌上摆着糕点,但都不算新鲜,男子估计是饿了好些天了,所以也不嫌弃,径直拿了就往嘴里送。
十安收拾完屋内的狼藉,看着男子那陌生至极的行为,和极其的眼熟的面容有了些难以言喻的滋味,毕竟,他还是头一次见自家师兄不束发便吃东西,不止如此,甚至连鞋也没穿,只光着脚就坐下了,倒不嫌冷。
“娘早些时辰出了城,我与她约了半年后在金陵碰头,你来得时辰晚了些,若赶上我娘在,她定能知晓什么”
男子听不出他这话里的不安,只三下五除二的,将面前的碟子吃了个空,随后还舔了舔唇,看着十安行到了门前,从小二哥手里接过木托,木托上放满冒着热气的饭菜。
十安放下木托,看着自家师兄有条不絮的夹着碗里的饭菜,摇头道“世上的病千姿百态,本就不是我这个门外汉所能参透的,我瞧不出你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让别人瞧,这可,真难为了我,师兄你这幅痴痴傻傻的模样,是怎么找到我的?”
男子似乎听懂了什么,犹豫片刻后,慢腾腾的伸了手,沾了沾面前茶盅里的水,随后拖着水迹在桌上写下了‘眼熟’二字
十安微眯着眼,打量着‘眼熟’二字良久,直至水迹干透,方才不甚笃定道“那你瞧瞧我,现在可还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