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国：洒向人间都是欲
一
如果你爱一个男人，就送他去女儿国，因为那里是男人的天堂；如果你恨一个男人，也送他去女儿国，因为那里是男人的地狱。
西梁女国是男人的天堂，因为这个国家都是女人，而且是非常开放的女人。这个国家的人民热切地盼望着男人的到来，这种热情直接表现在驿馆的命名上了，西梁女国首都的驿馆叫“迎阳驿”。唐僧师徒来到首都时，国民们“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这个国家的女人们的欲望都写在了脸上。
西梁女国是男人的地狱，因为这里都是女人，而且是非常饥渴的女人。村舍里接待取经团队的老婆婆跟他们说：“爷爷呀，还是你们有造化，来到我家！若到第二家，你们也不得囫囵了！……我一家儿四五口，都是有几岁年纪的，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故此不肯伤你。若还到第二家，老小众大，那年小之人，那个肯放你过去！就要与你交合。假如不从，就要害你性命，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
这个国家的女人们的欲望都直接化成行动，男人来了，直接扑上，让他精尽人亡，不从就割肉做了香袋。
有了这点关于女儿国的基础人文地理知识，我们就能发现弥漫在西天路上的空气中的荷尔蒙气息了。
二
仔细研究取经团队的行进路线我们就能知道，车迟国最西边是陈家庄，陈家庄往西是八百里通天河，过了通天河是金兜山，过了金兜山就是女儿国境内了。
九年前，观音菩萨养的小金鱼霸占了通天河，每年要吃童男童女各一个。七年前，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霸占了金兜山金兜洞，在这儿吃人。
过通天河很难，过金兜山更难，但尽管如此，还是阻止不了陈家庄的人想要致富的勇敢的心。金鱼精把通天河冻结冰后，有好多人在冰上行走，陈家庄的陈老头儿告诉唐僧：“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
真是为了买卖不顾生死吗？恐怕陈老头未必知道实情。从女儿国那位老婆婆的那段话来看，这个国家是来过男人的，一来男人大家就轮着上，还割了男人肉做香袋（估计是通过特殊工艺手法保留男性身上的气息）。这些男人哪里来的？就是陈家庄那些对家里谎称“去做买卖”的男人们。
还有一处细节可以佐证，女儿国国王看唐僧递上的关文后，“娇滴滴笑语道：‘御弟哥哥又姓陈？’”。
为什么会特别注意到这个姓氏？因为来自陈家庄的“人种”们，都姓陈。
为什么大冬天通天河结冰了，陈家庄的男人们还要去西梁女国做生意？那是受到了荷尔蒙气息的感召啊。
三
至此，我们就能慢慢明白女儿国的逻辑了。
女儿国来过男人，也很欢迎男人来，所以才会有驿馆叫“迎阳驿”。一旦有男人到来，国民们就欢欣雀跃，大肆交合，恐怕大部分男人会精尽人亡，侥幸得生的也剩皮包瘦骨，还有些男人被她们做成了香袋，这玩意儿风靡全女儿国。
有性生活就会怀孕，但这个国家实行严格的计划生育，允许生女，不许生男，好在迎阳驿馆门外有个照胎泉，相当于今天的B超，一照就能看到胎儿。这个国家还有个落胎泉，能打胎，所以一旦照到是男婴，就必须打掉。
因为隔着天险通天河和金兜山，这个国家大部分时候还是缺男人的，甚至就没有男人，而这时候繁衍后代就靠子母河，这河里只有X染色体，没有Y染色体（不懂的重学高中生物），所以女子喝了只能生女娃。
至于这个国家为什么只允许生女不许生男，原因也不难推测，在那个男权的世界里，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让女性得到片刻的性解放，女儿国上上下下都明白，男人就是玩物，但不能贪恋，一旦让男人在这个国家扎下根，女人们的好日子就结束了。
那明知这么凶险，为什么陈家庄的男人还要来女儿国呢？欲望就像吸毒，沾上了就欲罢不能啊，侥幸逃生的男人们过一阵子就又心痒痒了。
四
所以可怕的女儿国绝不是电视里拍的那么温情脉脉，还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女儿国国王是很直接的，第一次见到唐僧时，原著中是这么写的：“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然后走近前去，“一把扯住三藏，悄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鸾宝殿，匹配夫妇去来。’”
你看这女王，淫情汲汲，爱欲恣恣，性急得就差搞车震马震了。这才第一次见面啊，唐僧要是真留在女儿国，大概就得沦为性奴了。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女王所说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是骗人的，目的就是想把唐僧留下，把三个徒弟支走，然后唐僧的日子我们就可以想象了。
取经团队在女儿国的经历也并不像电视剧86版《西游记》里演的那样——女王色诱唐僧看“国宝”，唐僧差点动了情，然后被蝎子精破坏了，接着取经团队剿灭蝎子精帮了女儿国，国王含情脉脉来送行。
原著的故事发展是这样的——孙悟空给唐僧献计“假亲脱网”，让唐僧假装答应同意成亲，放三个徒弟去取经，骗取了关文，还骗了一顿喜酒喜宴。吃饱喝足后，唐僧说：“敢烦陛下相同贫僧送他三人出城，待我嘱咐他们几句，教他好生西去，我却回来，与陛下永受荣华，无挂无牵，方可会鸾交凤友也。”
你看唐僧大官人这用词，“会鸾交凤”多雅气，上面这句话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女王啊，咱们一起把他们送走，然后我回来好跟你无牵无挂啪啪啪……
然后呢，唐僧出了城直接就跑了，临走猪八戒还骂女儿国国王是“粉骷髅”。蝎子精是在唐僧出了城后，才把他摄走的。
五
不说蝎子精，我们来看看女儿国国王和唐僧的这个行为。女儿国国王的行为是骗炮，而且还花了血本，在五凤楼摆了荤素两桌酒席，还打算送些金银绸缎给唐僧的徒弟们，好上路西去。
唐僧的行为是骗婚，骗了通关文牒，骗了喜宴酒席，然后摆摆手说，回去吧，我要继续取经去了。
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吗？唐僧这么骗人没问题吗？有人说女儿国国王被唐僧害惨了，一辈子大概就陷进了相思中。放心吧，朋友们，取经团队经过后，通天河的金鱼精被观音收回去了，金兜山的青牛精被太上老君收回去了，陈家庄的“人种”们又可以出动了，女儿国的好日子来了。
这就是女儿国，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一个没有情只有欲的国度。
凡人：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一
陈家庄的陈老汉两兄弟那天晚上很哀伤，他们刚做完一场斋事，叫预修亡斋。
陈老汉兄弟俩平日里“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据他们自己不完全统计，这些年在信仰上的花销共有三十斤黄金，是虔诚的佛教徒。
他们的虔诚并没有换来神佛的护佑，一年一度的祭赛还是轮到了他家（陈家庄总共几百户人家，不轮到他家也得到别人家），他俩要把自己老来得子的一对儿女献给灵感大王吃，可怜啊，男娃陈关保才七岁，女娃一秤金才八岁。
他们能做的只有默默流泪和做一场预修亡斋提前给两个娃娃超度，即使苦难降临，这些普通老百姓依然没有忘记他们信奉的神佛。
灵感大王当然是只妖怪，不知道他哪来的灵感忽然跑来霸占了通天河，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灵感就要吃童男童女，于是，“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降祸生灾”。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勒索，是一年一度的收保护费，但并没有人管。普通老百姓总是这样，苦难长了就变成了习惯，甚至变成了仪式，一年一度的祭赛献童男童女给大王吃，已经变成了节日。
如果没有取经团队来干预，这个由耻辱演变出的节日或许还会持续很多年，甚至可能演变出赛龙舟、陈家庄好童男选拔赛之类的节目，一代又一代，直到灵感大王来了新灵感。
取经团队来了，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事情，对付起这位不寻常的大王，结果我们都知道了，这是一条金鱼精，是谁的金鱼呢？观音菩萨养的。
观音菩萨拿着一个小竹篮，捞起了金鱼，淡淡地说：“他本是我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每日浮头听经，修成手段……不知是那一日，海潮泛涨，走到此间。我今早扶栏看花，却不见这厮出拜，掐指巡纹，算着他在此成精，害你师父……”
这段话说得真是云淡风轻啊，果然菩萨心头万事空。一条天天听佛经长大的小金鱼，怎么会这么凶残要吃童男童女？小金鱼成精到这边九年了，吃了十八个童男童女，你轻巧地说一句“不知是那一日”，然后还“今早扶栏看花”，看什么啊！你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它在这儿成精，想害唐僧。只关心唐僧，被吃的十八个小孩呢？一句都没交代！
但是孙悟空没这么质问，陈家庄的老少爷们儿也没这么质问，大家兴高采烈地庆祝妖怪的离开，西游团队开开心心地继续上路。
二
朱紫国的国王抑郁了三年了。
三年前的端午节，朱紫国国王与妃嫔们吃着粽子唱着歌，喝着雄黄酒看着赛龙舟，正开开心心过节，忽然就来了一只妖怪，自称赛太岁，看中了国王的金圣宫娘娘，要掳走她。
这位赛太岁说：“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这位国王无奈之下只好献出了自己心爱的娘娘，但因受了惊吓加上心情郁闷，那个粽子就滞在体内了，从此食欲不振、心情烦闷，抑郁了三年。
掳走金圣宫娘娘的赛太岁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搞不了这位娘娘，于是他每年至少来两回皇宫，要两个宫女，而且时间还随机得很。据知情人赛太岁底下的小妖“有来有去”爆料：“我家大王，忒也心毒。三年前到朱紫国强夺了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只苦了要来的宫女顶缸。两个来弄杀了，四个来也弄杀了。前年要了，去年又要，今年又要……”可见这位赛太岁至少奸杀了六名以上的宫女。
国王都快习惯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了，他建了一座避妖楼，一听妖怪来了，自己带妃子躲起来，而赛太岁底下的妖怪抓了两个宫女就走。如果不是取经团队到来，朱紫国国王大概还要继续抑郁下去，宫女们还得时不时被抓走弄杀。
孙悟空用马尿（马兜铃）、锅底灰、无根水（龙王的喷嚏）做药，让朱紫国国王好好拉了一顿稀，治好了国王的病，又用各种计谋盗取了赛太岁的紫金铃法宝，放烟、放沙、放火，把赛太岁围在中间正要打死他。
这时候观音菩萨来了，她淡淡地说：“他是我跨下的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
又是云淡风轻的一段话，牧童盹睡，处罚了吗？咬断铁索，这什么质量，追究了吗？最后一句更是让人黑脸，抢人老婆，奸杀宫女，说来给人消灾？
菩萨淡淡地继续解释，说朱紫国国王当太子时有次去打猎，在落凤坡看到两只小孔雀，国王开弓射箭射伤了雄孔雀，射死了雌孔雀。于是佛说要惩罚他：“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
这是什么逻辑，打猎不准打孔雀的吗？孔雀脑门上又没写着“佛家亲戚”，那时候孔雀也不是保护动物啊。我打了孔雀，你就罚我戴绿帽子？要不是有个紫阳真人多管闲事，那个金圣宫娘娘就被玩死了。还有，那些宫女们怎么算？这六七个宫女就这么被“弄杀”了，一点交代都没有？！
当然没有人这么质问，观音菩萨跟悟空说完就轻飘飘回去了，“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朱紫国国王也没异议，“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赞”；西游团队当然也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三
凤仙郡的上官郡侯最近比较烦，他管辖的郡县三年没下过雨了。
上官郡侯亲自向取经团队汇报了灾情：“一连三载遇干荒，草子不生绝五谷。大小人家买卖难，十门九户俱啼哭。三停饿死两停人，一停还似风中烛。”
灾情严重，民不聊生，人口锐减百分之六十。作为县长，上官大人着急啊，各种求雨手段都用了，但毫无效果，最痛苦的是不知道啥原因。
上官郡侯隐约觉得可能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件小事。三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官郡侯在县衙内献供斋天，因为媳妇为一点小事闹脾气，二人吵了起来，上官郡侯一时生气推到了供桌，那些供品掉在地上，边上的狗看到，过来吃了起来。
但这一来是无心之过，二来就是一件小事啊，不至于为这就惩罚他的辖区干旱三年吧？上官郡侯心里犯嘀咕：“这两年忆念在心，神思恍惚，无处可以解释，不知上天见罪，遗害黎民。”
上官郡侯越想越觉得是因为这事，但他也没处去解释，怎么说啊？跟谁说啊？他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向老天求雨。
孙悟空按照过往经验以为求雨只是一件小事，拍拍胸脯说包在老孙身上。上天一问，四大天王说那地儿不该下雨，四大天师也说那地儿不该下雨，玉帝也亲口说这位上官郡侯冒犯了天界，不给雨，连孙悟空的面子都不给。
玉帝在披香殿里立了一座米山，边上放一只小鸡，小鸡慢悠悠啄米；立了一座面山，边上有只哈巴狗，狗慢悠悠舔面；还有一把铁锁，锁底下有盏灯，幽幽地烤着。
玉帝老人家淡淡地说米山、面山倒了，锁链断了，才给凤仙郡下雨。
真能玩啊！这要是等他玩够了，凤仙郡的老百姓大概也死光了。好在最后还是给了取经团队一个面子，在孙悟空让凤仙郡侯“答天谢地，引罪自责”、全城大小人家都烧香念佛后，玉帝终于下旨下雨了。
就因为一个县长的无心之过，罚全县三年不下雨？！三年不下雨，死了几百上千人，这怎么算？天界的一个面子，人间就得饿殍遍野？！
没人敢这么质问，凤仙郡的上官大人更不敢，全县百姓欢天喜地庆祝降雨，给取经团队盖了庙，给雷神、龙神盖了庙，从此更加小心翼翼供奉；西游团队再一次高高兴兴上路了。
四
西行路上、人间大地，充满了这样的混蛋逻辑。
神佛的手段，善未必有善报，但有错就往死里惩罚。真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那么多的神仙坐骑、宠物下届为妖，吃了童男童女，吃老百姓，抢民女，最后大神仙总是淡淡地来一句，“看守的童子疏忽了”，或者“孽畜，还不随我回去？”。
一句道歉都没有，一句解释都不留，就这么伤害你，然后一笑离去。
于是我们就能慢慢读懂神佛的信仰逻辑，你得信我，信得五体投地，信得小心翼翼，不然老子弄死你，弄死你，你还得感激涕零才行。
孙悟空早就懂了这个套路，所以在通天河陈家庄时，观音菩萨收走那条吃了十八个童男童女的小金鱼后，孙悟空拍马屁建议说：“我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
你看这说的话，你的小金鱼跑来吃了人家十八个童男童女，然后说留个面给凡人，留恩，让凡人信心供养。好强大的逻辑啊。
菩萨又是云淡风轻地说：“也罢，你快去叫来。”
陈家庄人民那个激动啊，原文写他们“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有善画画的，还把观音像画下来，称作鱼篮观音，流传后世。
呵呵，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啊。
僧众：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一
《西游记》是关于取经的故事，取经当然就是唐僧的梦想。唐僧在唐太宗李世民跟前说：“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他是发了毒誓的：“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
但当天晚上，唐僧就发现自己有点把话说大说满了，便跟自己的徒弟说：“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下被唐王的恩惠给忽悠了，话说大了，哎呀，这趟死定了。
唐王给的恩惠是什么呢？是一根如来委托观音给的锡杖、一件如来委托观音给的袈裟、一个“御弟”的虚名。
唐僧就这么带着一个冲动而来的“梦想”、一个被小恩小惠鼓吹起来的梦想上路了。
二
唐僧出了大唐界，过了两界山后，遇到了一个观音禅院。观音禅院的院主是一个讲究的老和尚，他“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简直就是僧侣界的Lady Gaga（国外女歌手）。
他喝茶用的器皿也很讲究，是“羊脂玉的盘儿、法蓝镶金的茶盅、白铜壶儿”，连唐僧这样来自一线大国、一线城市长安、见多识广的高僧，都赞叹说：“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
老院主最得意的物件还不是以上这些，而是他的收藏——袈裟，他收藏了七八百件袈裟，装在十二个柜子里，还上了锁，晒出来那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但唐僧那件佛祖委托观音给的锦斓袈裟把他所有的收藏都给比下去了，书中写袈裟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跟老院主的几百件袈裟一比，那就是明确写着袈裟2.0版。
老院主晚上借了袈裟看，在房灯下号啕痛哭，跟他的徒弟说：“若教我穿得他一日儿，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
老院主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梦想——穿一天顶级袈裟，死了也愿意，这真真是，死了都要穿，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结果老院主真的就死了，却一天袈裟都还没穿上——因为想放火烧死唐僧师徒把袈裟占为己有，结果烧了寺院，又丢了袈裟，郁闷之极，一头撞墙死了。
唐僧不会想到自己得到的小恩小惠——一件袈裟却会是一个老院主的梦想，而有意思的是老院主本来是不会知道自己的梦想的，见了这件袈裟后却坚定地认为这就是梦想了，死了也值。
三
唐僧走了一大半路程后，过了比丘国，到了镇海禅林寺。镇海禅林寺是个喇嘛庙，这儿的喇嘛都是苦出身。
一个喇嘛听说唐僧是大唐往西天取经的和尚，就乐了，笑他“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
在他们的概念里，出家那是命苦，混口饭吃，哪里听说过有理想有追求的和尚啊。于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典型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所谓皈依大道、虔心叩齿，不过是说说罢了，真实的梦想当然不是“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
他们真实的梦想表现在了行动上。唐僧师徒下榻镇海禅林寺时带着一个路上救来的美貌女子，那就是金鼻白毛老鼠精。书中写道：“渐渐天昏，方丈里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来问唐僧取经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都攒攒簇簇，排列灯下。”
估计不少喇嘛当时心里就在想了，这么好看的妹子，如果睡上一晚，死了也值啊。
结果真的有不少喇嘛按捺不住，跑去实现“梦想”了，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六个喇嘛被金鼻白毛老鼠精先奸后吃，为自己的“梦想”捐躯了。
四
西天取经路快到尾声时，唐僧到了慈云寺。
慈云寺坐落在一个好地方——天竺国外郡金平府，那儿是佛教的大本营灵山的郊县，唐僧师徒到那儿时已经是第九十一回了。
金平府是个好地方，“两边茶坊酒肆喧哗，米市油坊热闹”，不比长安差多少；慈云寺也是座好庙，“珍楼壮丽，宝座峥嵘。佛阁高云外，僧房静月中”。
僧人正在诵经，有个和尚看到唐僧，问他哪儿来的。唐僧说：“弟子中华唐朝来者。”
那个和尚倒身就拜，说：“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
原来天竺国的和尚的梦想就是投生到唐朝去，我不知道唐僧听到这个朴素的梦想会不会生出一些荒诞感来，他花了十四年时间，不远万里带着朝拜的心情来到极乐世界天竺国求取真经，结果这儿的和尚和人民却都希望投生到中华大地去。
当初如来想往大唐传经时，对他的佛弟子们是这么说的：“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州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瞻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在如来的描述里，南瞻部洲（大唐所在）简直就烂透了，而西牛贺洲却是大大的好，但一路走来，西牛贺洲的妖怪最多，西牛贺洲的老百姓最惨，如今已经走到西牛贺洲最繁华的天竺国，那儿的和尚说，我们的梦想就是投生到南瞻部洲去。
五
这些和尚的故事本来没什么关联，但放在一起读时，读着读着就会泛起一阵荒诞感。都是口诵“阿弥陀佛”的佛门弟子，生活在同一个价值观的世界里，却有着不同的梦想，而且几乎每个梦想都建立在虚幻的根基上。
唐僧的梦想是到西天取经，到了西天发现人家那边的和尚想着来生投生到唐朝；一个活了两百岁的老院主，见到一件袈裟，就逃不开执着，以致送了命，而像车迟国那些受苦的和尚，却巴不得赶紧脱掉袈裟不当和尚了；对于穷苦出身的镇海禅林寺的喇嘛来说，梦想就是过个好日子、搂个好看的女子……
难道和尚们的梦想不应该都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吗？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所谓梦想，大抵如此，此人之肉，彼人之毒；所谓梦想，大抵如此，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有信仰的沙弥如此，芸芸众生更何以堪？
寇员外：灵山脚下的形式人生
一
铜台府地灵县离西天灵山只有八百里路，是真正意义上的灵山脚下、佛国燕郊了。
第九十六回、第九十七回，在到达激动人心的时刻前，取经团队经历了两回平淡无奇的故事。少年时读《西游记》非常不理解：这两回没有妖怪，没有战斗，到底在讲些什么？
这两回的主角是寇员外，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斋僧大善人。寇员外名叫寇洪，字大宽（一听这个音就很有钱——大“kuan”），今年六十四岁。他四十岁时发了一个愿望，要斋僧一万个，于是斋一个在账上记一个，已斋了二十四年。前几日一统计发现已经斋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再有四个就满一万个了。
为了实现斋僧大愿，寇员外是很拼的，首先他得打广告，让全县的人都知道他在斋僧，于是他在县里最好地段的自家门口的虎坐门楼的影壁上放了一个大型广告牌，写着“万僧不阻”。效果非常显著，唐僧师徒刚到地灵县就有路边闲谈的人告诉他们去找那个虎坐门楼，找那个广告牌。
寇员外还对宅子做了装修改造，以便于斋僧，上房宇都改成了“佛堂”“经堂”“斋堂”，自己全家老小住在下房宇，佛堂里“几对幡，绣成八宝；千尊佛，尽戗黄金”，经堂里“方台竖柜，堆积着无数经文；玉匣金函，收贮着许多简札”。
寇员外设计了一套标准接待流程，僧人来了先净手、拈香、拜佛；拜完佛一般得给主人行礼啊，寇员外说：“且住！请到经堂中相见。”到了经堂，僧人又准备行礼，寇员外又搀住说“请宽佛衣”，等到袈裟脱了，才可以行礼。
寇员外就是这么个讲究人，这样斋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僧人，还差四个就凑够一万个了，这时候，唐僧师徒四人来了。
二
唐僧师徒只是想搞顿斋饭吃，想不到碰上了一万整数庆典，一不小心就中了大奖。
寇员外很重视，或许比六十大寿之类的还重视，他得好好操办。
斋饭规格上，“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装成的时样。第二行五盘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盘闲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服务规格上，“七八个仆童往来奔奉，四五个庖丁不住手，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哪里是斋饭啊，简直是五星级酒店的米其林餐厅啊。
斋一天当然是不够的，寇员外拦住唐僧师徒，“常言道：‘起头容易结梢难。只等我做过了圆满，方敢送程。’”，得让寇员外斋过瘾了才行，这一斋就斋了半个月，还是唐僧受不了了执意要走他们才放行的。
除了斋饭外，寇员外还请本地僧人二十四个，办圆满道场。每天搞派对，“打一回，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搞了三天三夜。
唐僧受不了了，提出要走，再斋下去要长胖了，到了西天如来还以为路上伙食不错，日子好过，万一让自己再走一次，那不扯淡了！
这时候更奇葩的事情出现了。
寇员外的老婆过来跟唐僧说：“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意思是，我老公斋完了该轮到我了。寇员外的两个儿子也出来说：“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钱儿，也只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他们两兄弟也排队等着斋唐僧。
没听说过有轮斋啊，全家都斋一遍，半年都过去了。
三
唐僧大官人这回是被吓着了，被这么轮斋一回，将来传出去在佛界还怎么混？于是恼了，坚持要走。
寇员外见确实留不住了，就又搞了盛大的送行仪式：“写了百十个简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
送行仪式搞得隆重而热烈，“左邻、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都来了，“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凑集，车马骈填”，这知道的是给和尚送行，不知道的还以为送女儿出嫁呢。
寇员外是真不忍分别啊，“噙着泪道：‘老师取经回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看来这斋僧也会上瘾啊。
送出二三里路，寇员外自己把自己感动坏了，“放声大哭而转”，“感动中国”也不过如此了。
然后，就出事了。
四
当天晚上，地灵县里的一群混混商量去谁家打劫，想起白天寇员外送行的盛况，就说，不用商量了，就他家了。
寇员外死得惨啊，被“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被踢碎蛋蛋而死。
寇员外死后，他媳妇想起唐僧这帮人不受她的斋供，自己老公又因为搞大排场给唐僧师徒送行才惹了这场灾祸，就一气之下到官府诬告，说：“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寇洪）的是孙行者。”于是唐僧师徒就被官府抓了下大狱了。
后来孙悟空下到地府，问了地藏王菩萨，菩萨说：“寇洪阳寿，止该卦数。”原来斋僧满一万的大善人，刚斋满他的人生就走到尽头了，并没有斋满的奖励，surprise！
连寇洪家隔壁卖豆腐的老头儿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感叹说：“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倒是孙悟空面子大，来到地府还没说要把寇洪弄回去解释解释，地藏王菩萨就主动说了：“既然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一纪是多少年呢？书中说是十二年。这一下子寇洪又可以多活十二年了。
可见，斋僧一万不如走后门的一句话啊。
五
寇洪这段故事需要慢慢咂摸才能咂出些滋味来，但等到咂出滋味了，忽然又觉得不是滋味了。
寇洪为什么要斋僧？当然是为了功德！所以他不仅要斋，而且要斋出仪式感，斋出水平。他老婆没斋上还挺恼，为何？因为功德积给了寇洪，没积到她身上。
然而斋僧并没什么用，生死簿上阳寿多少还是多少，该死于非命还是死于非命，阎王爷没空儿管你斋僧那点事，不管你是偶尔斋一个，还是坚持斋一万个。不仅斋僧没用，很多形式上的事可能都没用。
我不禁想起《聊斋志异》里写在第一卷第一篇的故事《考城隍》，说有位姓宋的书生病重，恍惚之间一匹白马来送他去参加考试，考题就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书生答“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结果被地府看中，当了城隍。
所谓信仰，或者本该如此吧，有心了就落了形式了，而落了形式了那就不是信仰了。
倘若没了这些形式，芸芸众生又该怎么对待信仰呢？重新获得十二年寿命的寇洪会继续斋僧吗？或许不会，或许他会认识到健康更重要，或许他会改成每天微信运动一万步。那不过又是另一种形式啊。
六
地灵县的荒诞不光是寇洪的奇幻人生。
灵山脚下，虽然没有妖怪，却有强盗行凶抢劫杀人；也有信佛斋僧的老妇人因为没斋成就心生恶念诬告他人；还有立志当清官的刺史随便判案；更有监狱的牢头收取好处……
唐僧师徒离开寇洪家，被官府抓到前夜宿地灵县的“华光行院”，这华光行院供奉的是华光菩萨，火焰五光佛的徒弟。这座灵山郊县的庙宇景象却很惨淡，“但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杂草丛萁”。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啊，寇洪这帮喜欢斋僧的员外们放着自己身边的寺庙不供奉，非要这么隆重地斋僧。
原因何在？我想是因为曾经“华光行院”是一种形式，但现在“斋僧”是一种形式了。芸芸众生，总是从一种形式切换到另一种形式。
那么“取经”不是一种形式吗？九九八十一难不也是一种形式吗？吴承恩在《西游记》最末尾放了这么个故事，是讽刺取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西游记》第九十六回卷首词挺值得回味的，它是这么写的——
色色原无色，空空亦非空。
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