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时,已经40多岁。我手里握着半截铅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仔细端详起这个女人。
我看到母亲略显佝偻的脊背、我看到了母亲因纤瘦而突出皮肤表面的骨骼棱角、我看到母亲因体力衰弱而轻微劳作便布满细密汗珠子的额头。其实,那几年,我看到了母亲太多的变化,有些变化隐在时间的铰链中,它让齿轮在传动了无数个春秋之后,才让我发现,无论四季再如何更迭,我也弥补不了因我的年少无知而给母亲所带来的心伤,而这种痛,即便母亲离世的那一年,我也未能全然理解。直到我在长大之后,不情愿地复刻了母亲的某些生命长调。
在我入学之后的这二、三年,外界物质世界对我的心灵冲击是根本无法逃避的。我如同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在毫无自制力的情况下,任由金钱去猥亵我年幼三观的形成。
90年代的中国南方城市,江苏省作为水陆枢纽,承来了众多国内外新鲜且奇特的思想和资源,发展速度极快。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就如同脱缰的野马,看到这世界上的什么都是新鲜无比,除了和母亲呆的那个晦涩阴暗的家。我会艳羡身边同学的新文具,会羡慕他们父母的优秀,会羡慕他们的锦衣玉食,会羡慕很多很多。
精神世界的膨胀,最终导致了我灵魂的浮夸。我开始把心思放在了除了学习之外的一切事情上,我甚至为了得到一块带有香味的橡皮,而给那肥头大耳的有钱人家公子刷弄脏的球鞋,而这一切,我自始至终没有告诉过母亲。
当母亲在整理书包时候,见到那草莓样子的橡皮时,皱起了眉。她问我这东西从哪里来的。因为母亲知道,她几天才给我5毛硬币作为零花钱,我根本不会舍得去买这对于小学生来说如此昂贵与奢侈的东西。我一直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母亲急了,她敲了敲桌子,掷地有声地问我,究竟从何而来。可能是因为心中对母亲有怨恨,而这种怨恨又不知从何而来,我一直缄默不语。
你问我恨什么?于当时,我恨母亲的软弱,恨母亲的无能,恨母亲没有文化让我丢了脸,恨母亲没有给我更优越的生活条件。这么多怨恨堆积在一起,导致了我和母亲的敌对关系。当然,这种关系,只来自于我单方面。
我见到母亲气得手抖了起来,她最后问我的那一遍,语气里明显带着颤音。我啪地一声把笔摔在了桌子上,力度之大,致使铅笔跳了翻个个子蹦到了地上。我猛地回头,把我心中的不满通通倾倒给了母亲!我把我憋了许久的恨,都刀刀扎在了母亲的心上。
我说完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我可以很清晰地听见,落在地上的铅笔滚落在墙角的空绰之声,那声音,我猜,可能就像母亲当时心里空落落般一样,带着触壁的冰冷,带着几经回转的雁落孤鸣,绕在心房深处,撞击得千疮百孔。
母亲怔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敢回头去看她是否已经定格在了光阴之中。母亲的矗立不动,使我发毛。许久之后,母亲缓缓抬起放在我椅背的手,转身,一步步向卧室而去。母亲没有叹气,也没有哭泣,可能,她的眼泪,已经沿着心底那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进了那晚天上的下弦月吧。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让母亲伤心,但或许是因为年幼,所以,我仍旧没心没肺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那晚,窗棂旁的褪色窗帘并没有拉上。我就这样,和母亲肩并肩地躺在床上。看窗外那非黑即白的天,看天上那黯淡了年华的那轮残月。
母亲一夜没有合眼。我曾偷偷看她几次,她几乎一个姿势,一直望着头上的棚顶。眨眼的频率告诉我,母亲,有心事。
第二天,一切如旧。我似乎只能从母亲迷离的眼神中,捕捉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在我出门的时候,母亲低头的一瞬让我恍惚间觉得,一夜之间,母亲白了一些鬓染之发。我走下楼梯口,努力摇了摇头,我告诉自己,花了眼而已,一夜白头,那是小说,是小说!是小说骗人的鬼把戏。
接下来的日子,不过都是复制与粘贴而已。母亲与我之间的话,明显少了些许,可我并不以为然,对我而言,倒是清静得很。
一个暑假过去。小学四年级的上学期,刚一开学,我便在我蜗居般的世界中,乱了阵脚。这一乱,就如同寄居蟹突然没有了可以蜷缩的窝,然后就那样,赤裸裸地横行于世界之上。
开学的日子,所有的同学都是兴奋异常的。偏偏这时,老师让班长发下来家庭信息核查表。这表需要填的内容并不多,但,仅仅是这简单的几笔,却让我犯了难。父亲一栏,名字,我凭记忆,写了曹牧,那牧还写成了木头的木。但工作那一栏,我却编不出来了,我咬着铅笔,满脑子搜索他可能是干什么的。
我的同桌,是一个家境较为优越的男生,母亲是老师,父亲是南京市某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他为家里独子,姓阚,叫阚涛。其实,阚涛和我平时关系不错的,我也会把母亲给我带的炒鸡蛋分给他吃,但他,有着小孩子通有的特性,欠儿!
当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将表填写完送给老师的时候,阚涛回来趴在我桌子这边,欠儿欠儿地瞅着。我忙伸胳膊盖住了空缺的横线。阚涛撇撇嘴:“曹沐夕,你该不会连你爸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吧!”说完,独自捂着嘴笑,并且回头和后桌的同学说我不知道自己家长做什么的。
我一听,急了。我本来就生活不优越,自卑心理本就压得我喘不上气,如此之时再让同学落下笑柄,是我根本无法容忍的。于是,我声音很大地冲着阚涛喊到:“别胡说,谁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会写那几个字。”
阚涛眉毛一挑,白白的皮肤透过教室里的光,显得特别透明。
“哪几个字?你说说,说不定我会,我教你。”其实,阚涛并无恶意,可谁让我是撒谎者,撒谎容易,圆谎可着实费劲。他这一问,我更是着急了。脸憋通红,因为,以我的见识度,真是编都没有词。
阚涛见我半天吭不出来一个字儿,忽然坏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没有爸爸吧?!哈哈,我忽然想起来,这么久,一直都是你妈给你签卷子,还签的歪歪扭扭跟蚯蚓爬似得。”他这一说不要紧,邻桌的都过来随声附和。一时间,我感觉自己的血向上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掩盖自己如此落魄的家境,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命运的卑微。于是,我伸手打了阚涛一巴掌,这一巴掌,就落在阳光下白透的脸颊上。
阚涛生气了,他一把抓过我遮挡的单子,快步跑向老师。班里瞬间安静了。阚涛在从过道回来的时候,得意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挑衅一般。而我,呵呵,已经丧失了一切的战斗力。老师叫我的名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老师要问我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如何回答,我只知道,下午透过窗子的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
一时间,便昏了天,暗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