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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约瑟夫和查莉经人正式介绍,在爱琴海上的米科诺斯岛见面了。海边,有两家客栈,他们到达的时间是八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是希腊阳光最毒、天气最热的时段。从国际大环境说,四个星期前,以色列的喷气式飞机轰炸了贝鲁特巴勒斯坦人的密集区。事后,他们宣布说,此次行动的目的是消灭领头的,但在数百名死亡人员中,根本没有他们要的人,除非,那些遇难者都是些未来之星——大部分是孩童。

“查莉,过来跟约瑟夫打个招呼,”有人激动地说。会面拉开了序幕。

然而,两人的表现却很生硬。她皱着眉头,一副革命者的模样;她伸出手,一种标准的英国女学生的握手礼,让人既恨又敬。他镇定、宽容,上下打量着她;很奇怪,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嗨,查莉,嗯,你好!”他很配合,而且,出于礼貌,脸上显出一丝微笑。这样看来,主动打招呼,说“你好”的,不是查莉,而是约瑟夫。

她注意到,他身上有一种军人的气质,说话前,喜欢抿着嘴。他的声音很陌生,而且操控得当,透出一股令人畏惧的温柔——相比较表面的东西,她更在意的是隐藏在背后的内容。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攻击的意思。

实际上,她的名字是查米安,但大家伙儿都叫她查莉,或者,红头发查莉,因为,她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且,她的立场也非常激进。她用她的方式关注世界,用她的方式解决世界上不公平的现象。这是一个由一群英国年轻演员组成的巡演剧团,他们晚上住宿在一个距离海边半英里的破败的农家乐,白天则聚集在海边。他们是些不修边幅的人,闹闹哄哄的,仿佛关系密切、永不分离的大家族,可她却似乎是个局外人。首先,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个农庄的——他们是怎样到那个岛上来的——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奇迹。他们的赞助商是一家有钱的商业公会,新近迷上了扮演天使的角色,出资扶持流动舞台项目。他们在省内的巡回演出结束了,剧团里六七个骨干成员非常惊讶地发现,他们休闲、娱乐的费用都来自商会。一纸特许令,他们就到了岛上。农舍欢迎他们,日常的开销也因为合同条款的延续而有了保障。太善良、太慷慨、太突然、太意外。当他们收到邀请的时候,他们开玩笑地说,只有法西斯走狗才有可能做出此种旨在让他们消除戒备的慈善壮举。后来,他们只顾着玩耍、享乐,压根儿不记得那回事儿了,直到团里的某个人睡眼惺忪地举起酒杯,虚情假意地建议大伙儿为商会干一杯。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查莉绝对算不上团中最漂亮的姑娘,但是,无论她以何种姿态出现,她的性感,就像她一如既往的那颗善良之心,从头到脚,向外发散。露西虽然愚笨,却很漂亮,而按照一般的标准,查莉相貌平平:难看[6],鼻子又长又大,忧郁过早地爬上了脸庞,一会儿像孩子般天真,一会儿又如老者般苍老、悲戚,你不禁为她过去的生活经历担忧,同时也很想知道未来她会遭遇些什么。有时,她是他们的宠儿;有时,她是他们的母亲,帮他们保管钱财,知道防叮咬的药水放在哪里,万一脚受了伤,创可贴又放在何处。无论她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在他们眼里,她是最大度、最能干的。经常,为了唤醒他们的觉悟,她高声训斥他们,提醒他们注意某些真实的,抑或是想象中的罪恶,比如:父权主义、性别歧视,以及西方人惯常的冷漠。她的家庭背景赋予她做这些的权利,他们时常说,她是他们当中的优等品:毕业于私立学校,父亲是一个股票经纪人,即使——她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说——那可怜的人被指控骗取了客户的钱,最后死在牢中。但是,不管怎样,等级制度终究会消亡。

最后,毫无争议,她成为了领头羊。每逢夜幕降临,大家伙戴上草帽,穿上飘逸的沙滩裙,排演短小的剧目,只要查莉愿意参加,她永远都是焦点。如果他们决定轮流唱歌,肯定是查莉手捧吉他为他们伴奏,只不过,相对于他们的嗓音,她的技艺实在是太超群了。查莉知道不少反抗的民歌,她唱那些歌的时候,带着一种怒火中烧、慷慨激昂的男人风格。在其他时间里,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愁眉不展,边聊天边抽大麻,喝三十德拉克马半升的希腊红葡萄酒。只有查莉除外。她愿意一个人在一边躺着,仿佛这辈子的烟和酒,她都已经享用够了。“你们等着,我的革命迟早会到来,”她总是用困倦的嗓音提醒他们,“我要让你们所有的人早饭前去那里种郁金香。”听了她的话,他们总是装出一副恐慌的样子:查斯[7],从什么地方开始呢?第一颗脑袋会在什么地方滚落呢?“在天杀的里克曼斯沃思,”她总这样回答,因为她回忆起自己在郊区度过的暴风骤雨般的童年。“我们要把他们所有天杀的美洲豹开进他娘的游泳池里。”每逢此时,他们会发出恐惧的哀嚎,但他们知道,查莉其实很害怕开快车。

毋庸置疑,他们爱她。查莉尽管一再否认,其实,她也非常爱他们。

那个约瑟夫,他们都这样称呼他,并不是他们大家庭的一分子。他和查莉也不一样,他是一个人的小团体。他狂妄自大,而这一点,对于意志薄弱之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勇气。他没有朋友,但他不抱怨。这个陌生人不需要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他们。只需要一条毛巾,一本书,一个水瓶,还有沙滩上他自己的那个小小的掩体。只有查莉知道,他是一个幽灵。

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她跟阿拉斯泰尔动手之后的那个上午,那场比赛,她直接被打倒了。查莉总给人一种特别温柔的感觉,这个致命的问题似乎很容易让她受到恶霸的关注。那天,恶霸是一个六英尺高的醉汉,苏格兰人,大家都叫他“大个子艾尔”[8]。那家伙很凶,而且,还喜欢随意引用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的言论。像查莉一样,他满头红发,皮肤白皙,一双锐利的蓝眼睛。当他俩神采奕奕地从水中跃出的时候,他们仿佛跟周围的人不属于同一个种族,而且,他们激动的表情也告诉大家,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特殊之处。突然,他们手拉着手,全然不理会周围的人,朝农舍走去。此时,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欲望之火就像是一种痛,经历过,但却很少与人分享。可是,当他们打成一团的时候——发生在前一天的晚上——他们的积怨摧毁了像维利和宝利这样脆弱的人,他俩趁人不注意,离开了,直到风暴过去之后才回来。这一次,查莉也离开了:她悄悄地躲到阁楼的一角,自行疗伤。六点钟,她醒来的时候,她决定独自去洗个澡,然后进城,买一份英语报纸,吃一顿早饭。然后,就在她购买《先驱论坛报》的时候,幽灵出现了:心理现象的典型例子。

他就是身穿红色运动上衣的男人。在那一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挑选了一本平装书,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这一次,没有红色的运动上装,而是T恤、短裤、凉鞋。可是,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同样的板寸头,同样的黑发,发梢已经花白,一直延伸到额头处,同样的褐色眼睛,同样彬彬有礼、尊重他人情感的眼神,盯着她,在半天的时间里,仿佛诺丁汉巴里戏院前排座位的一盏暗灯:先是日场,然后是夜场,那对眼睛只为了查莉而存在,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时光荏苒,那张脸既没有松弛,也没有僵硬,仿佛照片,永远定格。那张脸,在查莉的眼睛里,完全不同于演员千变万化的面具,始终表现出一个恒久不变的现实。

她一直扮演圣女贞德,而且,她都快要被法国王太子给气死了,他高高在上,以极其傲慢的态度对待她说的每一句话,一直到最后,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她第一次意识到,在空了半数座位的剧院里,他坐在前排,置身于一群小学生中。假如灯光不是那么昏暗,没准儿到那时她都不可能发现他。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在德比,没有运过来,因此,她的视线没有受到强光的影响。起初,她以为坐在那儿的是一名学校老师,可是,当孩子们离开之后,他还坐在那儿,捧着一本书看。她认为那是剧本,或者,也可能是简介。当夜场的幕布拉开的时候,他还在老位子上坐着,平静、毫无反应的眼神,跟以往一样,聚焦在她身上。表演结束了,幕布缓缓落下。看不见他,她很难过。

几天后,在纽约,她已经忘记了他,可她敢发誓,虽然她无法确定,但她觉着自己又看见他了。舞台的灯光太强,她的眼睛无法穿透耀眼的光芒。再者,那家伙在中场谢幕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尽管如此,她敢打赌,绝对是同一张脸,前排中间座位,抬着头,痴迷地看着她,还是那件红色的运动上装。他是评论家吗?是制片人?特工?电影导演?商会接替了艺术委员会,成为他们剧团的赞助商。也许,他是商会的人?一个关心自己投资去向的职业商人?他不像,因为,即使坐着不动,他也给人一种精干、警觉的感觉。至于评论家、特工,以及其他,那些人要是能有耐心看完一整场戏,那可堪称是奇迹了,更别说接连看几场了。她第三次看见他的时候——或者说,她感觉自己看见他了——正好是外出度假之前,他们巡回演出的最后一个晚上。在东区小戏院,他站在通往舞台的小门边,她很想冲过去,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来这儿——他是个潜在的开膛手?名人签名收集者?或者,干脆和我们大家一样,就是一个正常性欲狂?可是,他给人的感觉是有学问,有正义感;想到这里,她犹豫了。

所以,现在看见他——近在咫尺,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几天前,他给与她的那份专注和兴趣,如今,全部给了这本平装书——她立刻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之中。她转过头,刚巧撞见他从容不迫的眼神,一时间,她瞪眼看着他,相比较之下,她的眼神更加增添了几分狂热。然而,她有优势,因为她戴着墨镜——原本是为了掩盖脸上的瘀伤。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她发现,他比她想象的年纪更大,身体更瘦,相貌更出众。她认为,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她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时差的问题,因为,他有黑眼圈。然而,他看见她,却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情绪上也没有任何的波动。查莉把《先驱论坛报》放回原处,然后快速回撤,躲到一个临海的小酒馆里。

当她颤抖的双手捧起咖啡杯,凑到嘴边的时候,她心想,我疯了,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那只是一个酷似他的人。大个子艾尔痛打了我一顿之后,我不应该吞服露西给我的那种该死的快乐丸。露西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幻觉记忆是因为大脑和眼睛之间的交流出现了停顿。可是,当她把目光投向她方才走过的小路时,在她来的方向,他坐在那里,视觉和大脑都能感知到,在路边的小酒馆,头戴有顶的白色高尔夫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以躲避炽热的阳光,手里拿着那本刚买的英文平装书《对话阿连德》,作者是德布雷。就在昨天,她也本打算买一本看看的。

他是专门来俘获我的灵魂的,她一边想一边摇摆着身体,得意洋洋地从他旁边走过,想借此考验一下自己的自制力。但是,我何曾答应过他,把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他呢?

同一天下午,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距离他们营地不足六十英尺的地方安营扎寨了。他身穿一条式样保守的黑色游泳裤,手里拿着一个锡制的水瓶,偶尔低头小喝几口,仿佛还有一天的时间才能到达下一个绿洲。他借着头上那顶白色高尔夫软帽的阴凉,读着手里那本德布雷的书。他精力集中,丝毫不关心周围的一切,可是,他密切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看一眼他沉静的表情,看一眼他脑袋的角度,她什么都清楚了。米科诺斯岛上有多处海滨,可他却偏偏选择了他们的场所。他们所在的海滩面积那么大,可他却偏偏选择了众多沙丘中的一个制高点,从那儿,他俯瞰着每一个方向,知道她是否在游泳,知道她是否正赶去小酒馆,给大个子艾尔再买一瓶红葡萄酒。从制高点上的隐蔽所里,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点射她,而她却无能为力,根本无法将他赶走。如果将此事告诉大个子艾尔,那肯定会受到他的嘲笑,可能还不止,她可不想给他创造机会,让他以为自己再次产生了幻觉。如果将此事告诉别人,那么,结果也会一样,因为,不出几天,消息就会传到艾尔的耳朵里。她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份秘密埋进心底,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

就这样,她什么也不干了,他也一样,但是,她知道,他在等待,每时每刻,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消磨时间的那份耐心。即使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奇怪的是,一种高度的警觉源源不断地从他瘦弱的褐色躯体里向外发散,穿过阳光,到达她的身边。有时,那份紧张似乎在他身体里突然断裂,他随即一跃而起,摘掉帽子,面色阴沉地离开沙丘,朝海水走去,就像是一个没有拿长矛的部落野人。他无声地跃入水中,海面几乎没有涟漪。她等,她还在等。毫无疑问,他溺水了。当她彻底把他放弃的时候,他终于在海湾的尽头浮出水面。他悠然自得地游着,仿佛前方还有数英里的海域。他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像海豹。海上,摩托艇全速驶过,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海上,美丽的姑娘到处有,但他连头都不曾转过——她看见了。他继续着他的自由泳,一种缓慢、机械的体育锻炼,然后,重新戴上帽子,斜拉下帽檐,舒服地躺在沙坑里,继续欣赏阿兰德和德布雷。

是谁派他来的?她百思不得其解。是谁给他设计的方案?是谁给他下的指令?他为了她而登上了舞台,同样,在英国时,她也为了他而登上了舞台。他和她一样,都是演员。炽热的阳光在天空和沙滩之间穿梭,他结实、成熟的躯体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线之内,使她不断想入非非。你对于我的意义,她心想,我对于你的意义,是无法明白的。午饭时间到了,他们所有人慢吞吞地从他的城堡前经过,朝小酒馆走去。这时,查莉生气了,因为她看见露西松开罗伯特的手臂,妖冶地朝他挥挥手,同时,还没忘了扭动一下屁股。

“难道你不觉着他很帅吗?”露西高声说,“我要找一天和他一起吃沙拉。”

“我也要,”维利说,声音更加响亮,“对吗,宝利?”

然而,他没有理会她们。下午,艾尔带她去了农舍,他们疯狂地滚在一起。虽说如此,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傍晚,他们回到海边,他已经走了。她很郁闷,因为她背叛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他找几家夜店,白天,她无法跟他交流,他肯定是个昼伏夜出的人。

明天上午,她不会去海边了。晚上,想到自己对那个男人竟然怀有一份不正常的依恋,她起初感到好笑,继而感到恐慌。当她醒来的时候,她下定决心,一定让自己摆脱这种局面。看着身边沉睡中的艾尔,她想象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向他发起进攻,然后甩掉艾尔,跟他私奔,永不分开。如果你十六岁,这种疯狂的举动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你已经二十六岁了,那就有失体统了。甩掉艾尔,没有问题,这不仅是迟早的事,而且是尽早的事。可是,去追求一个头戴白色高尔夫球帽的梦幻男人则完全是两码事儿,哪怕是在米科诺斯岛度假的时候。今天,她重复着昨天做过的事情,但这一次,让她失望的是,在书店里,他没有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在她喝咖啡的那家小店隔壁的咖啡馆里,也没有他的身影。当她在海滨漫步,欣赏精品店的橱窗时,她希望能在玻璃窗里看见他的影子,但是,没有。回到农庄,跟大伙儿一起吃饭,她这才得知,在她逛街的时候,他们给他起了名字,叫约瑟夫。

这不奇怪,他们这伙人,每逢遇见合眼缘的人,他们就给人家起名字,通常使用戏剧或是电影里的角色。按照他们的统一认识,一旦某个名字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从此,就算是决定了。比如,《公爵夫人马尔菲》中的波索拉,这个名字给了一个瑞士航运业大亨,那人性格倔强,眼睛色迷迷的;他们的奥菲利亚来自山峦叠嶂的法兰克福,是一位家庭主妇,经常赤膊上阵,头上却戴着一顶色彩鲜艳,粉色花朵图案的游泳帽。可是,这位约瑟夫,他们说,之所以给他这个名字,主要是因为他闪米特人的相貌,以及他在他们海滩出没时披在游泳裤外面的那件多色条纹外套。除此之外,他对人态度冷漠,给人的感觉是,他是天选之子,来此斩妖除魔。一句话,约瑟夫瞧不起他人,离群索居,不离手的是水瓶和书籍。

查莉坐在桌边,冷眼看着他们任意侵吞自己的私有财产。每逢大伙儿赞美一个人,阿拉斯泰尔都会吃醋。今天,他们议论约瑟夫的时候,他正端着罗伯特的大酒杯,把里面的酒往自己的杯子里倒。

“约瑟夫?狗屁!”他厚颜无耻地说,“他和维利、宝利一样,就是个臭同性恋!他来这儿就是想勾搭人,没别的目的。瞧瞧他那对色迷迷的眼睛,我真想一拳把他的脸砸个稀巴烂。走着瞧!”

那天,查莉已经开始从心底里厌倦阿拉斯泰尔了,她不想再扮演他这个法西斯分子的性奴和大地母亲的角色了,她受够了。通常,她说话不那么刻薄,可是,对阿拉斯泰尔的厌恶和对约瑟夫的愧疚,此时,在她的心里,针锋相对。

“如果他是同性恋,为什么还要四处猎艳呢?你个猪脑子!”她一下子冲到他面前,噘着嘴,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他娘的,再往北两个海滩,到了希腊,一半的美女,排着队任他挑。你也行。”

面对查莉的挑战,阿拉斯泰尔立刻作出了回应。他伸出手,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顷刻间,她的半边脸由苍白变成了猪肝红。

大家对那个男人的猜想一直延续到了下午。约瑟夫是个窥淫癖者,是个四处转悠的人,是个露阴癖,是个杀人犯,是个打电话时不说话光喘气的下流坯,是个伪娘,是个保守党。大家众说纷纭,最后还得由阿拉斯泰尔作出总结性的判断。“他妈的,他就是一个蠢猪!”他一边大声叫嚷,一边舔着自己的前排牙齿,炫耀他的超凡理解,同时,嘴角还透出一丝蔑视。

但是,正如查莉所希望的,约瑟夫本人对这些侮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在阳光和大麻的作用下,他们神经错乱——跟以往一样,查莉除外——一致改口,认为约瑟夫很酷。这权当是他们给他的终极赞美吧!对于这种戏剧性的改变,领头的人,还是阿拉斯泰尔。他们甩不掉约瑟夫,但也不可能把他勾上床——露西办不到,男同志也办不到。他很酷,如同阿拉斯泰尔本人。他有自己的领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同一个意思:谁也不能指使我,我的地盘,我做主。真酷!如果巴枯宁在这儿,也会给他打高分的。

“他很酷,我喜欢他!”阿拉斯泰尔作出了结论性的总结。他若有所思地揉搓着露西银色的脊背,手指摸到了她比基尼的裤腰,然后又调头向上。“假如他是个女人,我很想知道我究竟能跟他干些什么。露西,你不相信我?”

话音刚落,露西站了起来,热辣辣的海滩上,她是唯一直立的人。“谁说我办不到?”说着,她脱掉了身上的泳衣。

眼前的露西:金发、肥臀,像苹果一样诱人。她扮演过的角色包括酒吧女、放荡女、哑剧的男主角等,她最擅长的还是少女慕男狂,她只要抛一个媚眼,所有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把一件白色的浴衣松松地系在乳房下面,顺手抄起一坛酒,还有一个塑料的酒杯,迈开大步朝沙丘走去。她把酒坛顶在头顶上,扭动着腰肢,大腿时隐时现,活脱脱一个山寨版的好莱坞希腊女神的形象。她爬上小沙丘,在他面前单腿跪下,从头顶的坛子里给他倒酒,此时,她身上的浴袍完全滑落在地上。她把酒杯递给他,准备用法语作她的开场白,或者,在自己能力的范围之内,用法语跟他说说话。

“你爱我吗?”露西问道。

约瑟夫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出现。他翻过一页书,然后,注视着她的影子。接着,他翻了个身,侧向一边。他用帽檐下的那对黑眼睛鉴赏过眼前的女子之后,神情严肃地喝下了那杯酒,此时,二十码之外,她的后援团鼓掌喝彩,喊声仿佛众议院决议通过时的咆哮。

“你一定是赫拉,”约瑟夫对露西说。听他的语气,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幅地图。就在那时,露西作出了重大的发现:他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的伤疤!

露西完全不能把持自己了。在众多的疤痕中,最性感的要数一个整齐的井眼,大小类似一个五分的硬币,像宝利和维利在他们超短裙上贴的弹孔不干胶贴纸。不同的是,这个疤痕位于他的左腹。在远处,你不可能发现,可是,当她伸手触摸的时候,她感觉那个伤疤很平整、很坚硬。

“你是约瑟夫,”露西色迷迷地回答,她根本不知道赫拉是谁。

沙滩那边再次响起掌声。阿拉斯泰尔举起酒杯,高喊祝酒词:“为约瑟夫干杯!约瑟夫先生,阁下!祝愿您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过来和我们一起喝吧,约瑟夫先生!”罗伯特喊道。查莉生气了,命令他闭嘴。

然而,约瑟夫并没有加入他们的大家庭。他举起了酒杯,在查莉疯狂的想象中,这杯酒,是专门为她喝的。可是,身处二十码之外,一个男人对着一群人举着酒杯,她怎么可能独获此殊荣呢?接着,他又继续看书了。他没有怠慢他们;用露西的话说,他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他趴在沙坑里,继续埋头看书。天哪,背上也有一个枪眼,子弹从他的背部飞出,那个伤疤有溅射枪那么大!露西瞪大双眼,天哪!在她的眼前,不只有一个伤疤,而是一连串的伤疤:两只手臂上,胳膊肘向下,疤痕累累;二头肌上,一片片可怕、没有汗毛的皮肤。她说,他的脊椎骨锃亮,“仿佛被人用炽热的钢丝绒使劲地擦拭过”——也许,有人甚至对他施用过拖刑[9]?露西没有立刻离开,在他翻书的时候,她假装也对那本书有兴趣,但实际上,她很想触摸一下他的脊椎骨。除了累累的伤痕之外,他的脊柱汗毛很长,凹陷在肌肉里,这是她最欣赏的种类。尽管如此,她迟迟没有把手伸出去。正如事后她对查莉解释的那样,如果摸了他一次,她不敢肯定,今后是否还能够再抚摸他。她不知道——很奇怪,露西难得会表现得如此谦虚——她是否应该至少先用手敲敲他的脊柱。她的措辞永远印在了查莉的脑海里。露西曾想过把他的水瓶倒空,换上酒,但之前他好像并没有真喝酒,也许,他更喜欢喝水?最后,她把酒坛重新顶在头上,懒洋洋地转过身,回到了同伴们当中。她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地向大家报告她的所见所闻,然后一头倒在什么人的大腿上,呼呼大睡起来。此后,在他们的眼中,约瑟夫酷毙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两人正式接触了,造就此次机会的是阿拉斯泰尔。大个子艾尔要走了。他的代理人给他发来了电报,真是个奇迹!在这之前,有证据表明,他的代理人根本不熟悉这种昂贵的通讯方式。上午十点,有人骑一辆兰美达摩托车把电报直接送到了农家乐。维利和宝利睡懒觉,起得晚,刚好碰上了,就顺便把电报带到了海边。电报说,有“担任电影主角的可能”,这消息在大家伙儿中间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因为阿拉斯泰尔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大制作、大成本的电影中担任主角,或者,用他们的话说,触电!每逢他被人家拒绝的时候,他总喜欢说,“他们的庙太小,请不起我这尊菩萨!”他还说,“得给我量身定做,这是问题的关键,那帮猪们明白。”电报来了,他们都为他高兴;但是,私底下,他们更为他们自己高兴,因为他的暴力已经开始让他们厌恶了。他们因为查莉而讨厌他,因为她经常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因此,他们已经开始担心他们在岛上的自身安全了。一想到他要走了,查莉是唯一一个内心惴惴不安的人,但其实,她的那份忧伤主要是跟她自己有关。这些日子,跟大家伙儿一样,她也很想他永远远离她的生活。现在,电报来了,她的祷告应验了。她生活中的又一个片断即将结束。她既内疚,又恐惧,感觉很不舒服。

午休之后,城里那家奥林匹克航空公司的代办点开始营业了。大家伙儿陪着艾尔一起进城,为的是让他能够买上票,顺利搭乘第二天上午的航班去雅典。查莉也跟着去了,可她面色苍白、头晕目眩,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好像衣服穿少了似的。

“他娘的,可能那个航班的机票都卖空了,”她提醒他们说,“没准儿我们还得和那个狗杂种待在一起,好几个星期。”

可是,她错了。那个航班不仅有余票,而且,艾尔的那张票还是用他的全名预订的。三天前,有人从伦敦发电传过来预订了机票,并且在昨天进行了确认。仅存的悬念,随着这一发现,随风而逝。大个子艾尔就要成名了。迄今为止,他们谁都没有遇到过如此的机会。与之相比,赞助商的慈善举动也顿时黯然失色。一个代理人——所有人中,大家一致认为,艾尔的代理人是整个演艺界最大的笨蛋——竟然会专门发电传来预订那该死的飞机票!

“你们听着,我要降低他的佣金!”他一连喝下几瓶茴香烈酒,和大家一起等待回海边的巴士。“我可不想在我以后的生活里让任何一个该死的寄生虫吃掉我百分之十的利益,我到时一定通知你们。免信息费!”

有一个男孩,举止古怪,留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时不时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此时,他提醒艾尔说,所有的财富都是窃取而来的。

查莉心情沉闷,一滴酒也没有喝。她远远地站在一边,心里对他有几分渴望。“艾尔,”有一次,她轻声喊他,并伸出手,想去摸他的手。可是,成功并没有让大个子艾尔有任何改变。他和过去失意时一样,甚至在床上,也是一个暴君。结果,那天上午,查莉的嘴唇挂彩了。她一言不发,不住地用指尖去抚摸自己的伤口。在海滩上,他的独白仿佛烈日,无情地延续着。他宣布说,在签约之前,他得先看上导演才行。

“边境以南说英语的伪娘不适合我,谢谢,小妞。至于剧本,我想说的是,我可不是你们这些俯首帖耳的二流演员,就知道傻坐在一边,捧着剧本,鹦鹉学舌。查莉,你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他们想了解我,了解真正的我,那么,他们最好现在就接受我的想法,查莉,亲爱的,否则,在他们和我之间,将要上演一场最高级别的混战,谁也不服输,哎呀,其实,我们都是输家!”

在小酒店,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大个子艾尔特意选择了首席的座位。就在那个时候,大家得知,他丢了护照、钱夹,还有巴克莱卡[10]和机票。总之,按照优秀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说法,在这个被奴役的社会里,他身上所有的一次性垃圾都不见了。

其他人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经常陷入这样的困惑。他们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酝酿在阿拉斯泰尔和查莉之间的又一次黑色争论。阿拉斯泰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朝她的肩膀方向扳过去,查莉疼得脸都变了形。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冲着她骂。她使劲儿忍着,尽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在随后的寂静中,他们终于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他对她说的话。

“我不是告诉你把东西放在那该死的包里吗?你个蠢猪!在票务公司,机票之类的东西,就放在柜台上的,我告诉过你的,我跟你说过的,我说:‘把东西收好,放在你的手提包里,查莉。’因为小伙子们——除非他们是像维利和宝利一样头脑肮脏、边境以南的伪娘——没有手提包,亲爱的,我说的不对嘛,亲爱的?所以,你究竟去了哪里?你把东西放哪里了,妞,放什么地方了?想阻止一个男人实现自己的理想?门儿都没有!相信我!不管你多么妒忌我们男人的成功,你绝不可能让大男子主义终结。小妞,我得回去,我在国内有工作要做,有他妈的城堡要攻克……”

此时此刻,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约瑟夫走了进来。他从哪儿来的?似乎谁也不知道——用宝利的话说,有人擦了神灯。事后经过确认,他是打左边来的,或者,换个角度说,他是从海滩方向来的。不管怎么说,突然,他从天而降,身穿彩色外套,头上戴着高尔夫球帽,帽檐向前倾斜,手里拿着阿拉斯泰尔的护照,阿拉斯泰尔的钱包和阿拉斯泰尔崭新的机票。很明显,所有这些东西是他在酒馆门前台阶下面的沙子里捡到的。他面无表情,最多有丁点疑惑。他审视着这对交战的情人,仿佛一个著名的使者,耐心等待,直到他们停止争吵,扭过头来。然后,他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桌上。刹那间,店堂里鸦雀无声,只有东西碰到桌面时发出的啪啪声。最后,他说:

“不好意思,我想,有人很快就会需要这些东西的。也许,一生中,没有这些东西也可以,但也许,生活会因此变得十分艰难。”

在那之前,除了露西之外,谁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而露西当时却因为醉酒,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声等问题。因此,他们并不了解,他说英语的时候,语气平淡、机械,还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外来口音。假如他们知道,他们这会儿肯定在争着模仿了。他们先是感觉好奇,接着,哈哈大笑,然后,充满了感激。他们请求他留下来,可约瑟夫不同意,然后,他们开始大呼小叫。他就是马克·安东尼,面对着吵吵闹闹的抗议人群:他们非要他留下。他挨个看着他们,他的眼睛记住了查莉,然后往下看,然后再一次回到查莉身上。最后,他微微一笑,做出了让步。“既然你们坚持,那好吧,”他说。没错,他们的态度的确很坚定。露西,作为一个老朋友,上前拥抱了他。宝利和维利也依次前去打招呼。每一个人轮流面对他的眼睛,直到,突然,查莉锐利的蓝眼睛相对的是约瑟夫的褐色眼睛,查莉愤怒的疑惑相对的是约瑟夫完全的镇定。那份从容,毫无疑问,是成功的保障。然而,只有查莉本人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假面具,下面掩盖着他真正的想法和动机。

“嗨,查莉,嗯,你好吗?”他镇定地说,然后,他俩握了握手。

接着,舞台定格——仿佛最终冲破了牢笼,第一次自由自在地飞翔——灿烂的笑容,像小学生般的纯真,极具感染力。“但我以为查莉是个男孩子的名字,你说呢?”他说。

“唉呀,可我是个女的,”查莉说,大伙儿都笑了,查莉也笑了。突然,他脸上的笑容撤回去了,撤到了囚室道道铁栅栏的背后。

在剩余的几天里,约瑟夫成了他们的吉祥物。阿拉斯泰尔走了,他们感觉很轻松,他们全心全意地接纳了约瑟夫。露西向他求欢,他很有风度地,满怀歉意地拒绝了她。她把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宝利,宝利不知何故遭遇了更加坚定的拒绝:进一步证实,他已经发誓禁欲了。在阿拉斯泰尔离开之前,剧团已经开始在考虑散伙的事情了。恋人一对接着一对地分手,新的组合也无法挽救这种趋势。露西原本以为自己会怀孕,她经常那样想,而且不无道理。没有刺激,过去时常进行的政治辩论已经偃旗息鼓。对政治,他们了解最多的就是,体制对他们不利,因而他们反对那个体制。然而,在米科诺斯岛上,那个体制似乎不存在,而且,你乘飞机到岛上的所有费用都是由它赞助的。晚上,在农家乐,他们一边享用面包、番茄、橄榄油和松香口味的希腊葡萄酒,一边回忆伦敦的雨水和寒冷的日子,想念那里的大街小巷,因为在星期六的早晨,你可以闻到烤火腿的味道。此时,突然,阿拉斯泰尔走了,约瑟夫来了,破旧立新,他们迫不及待地把他拥入怀中。白天,在沙滩上,在饭店里,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可他们还觉着不过瘾。晚上,回到驻地,他们特地为他举行了一个晚会,他们将晚会命名为:约瑟夫之夜。露西扮演了未来妈妈的角色,准备了纸盘子,希腊红鱼子泥色拉、奶酪和水果。查莉拒绝参加,阿拉斯泰尔走了,她不想让自己这么快地面对他,而且,她很害怕,她的感情世界竟然是一团糟。

“他是个四十岁的大骗子,你们这帮白痴。你们看不出来吗?你们看不出来,不会吧?难怪,你们自己就是一群怪里怪气的大骗子,你们当然分辨不出来了!”

他们被她弄糊涂了。她以往的慷慨大度哪里去了?他们争辩说,他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他怎么可能是骗子呢?别说了,查斯,饶了他吧!可她就是不听。在饭店里,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自然,约瑟夫在大家的一致坚持下,坐上了中间的位置。他很合群,沉默寡言,一直用眼睛很认真地听。查莉勉强来了,坐在一边,面露愠色,一声不吭,对他的平易近人表示出极大的蔑视。戏剧性的是,她突然顿悟了,告诉宝利说,看见约瑟夫,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准确地说,他跟她的父亲一样,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魅力,但是,跟她父亲不同的是,他很古怪,宝利,从头到脚都古怪,她看一眼就感觉到了,可是,别对外人说。

宝利发誓不告诉别人。

那天晚上,宝利对约瑟夫解释说,查莉一向对男人有某种偏见。这和她本人没关系,和政治有关系——他娘的,她的母亲是个脑子少根筋的国教徒,她父亲,你简直不敢相信,是个骗子。

“她父亲是个大骗子?”约瑟夫脸上的笑容透露出一个秘密:他对骗术了解甚多。“太不可思议了,快跟我说说她父亲的事情,求你了。”

宝利答应了他的请求,开心地把相关的秘密讲给他听。不光是宝利,当中饭、晚饭结束的时候,总有两三个人借故留下,和他们的新朋友谈论他们的演艺天赋,或是他们的恋爱史,或是他们艺术生涯中的坎坷。如果他们的爆料不够刺激,他们经常会根据自己的想象添加一些猛料,以提升约瑟夫对他们的关注。约瑟夫认真地听他们讲,时而严肃地点点头,时而大笑两声,但他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且,让他们惊讶和佩服的是,他也从不四处八卦:听完了,烂在肚里。更可贵的是,他从来不明确地提出他想听的内容,而是巧妙地问些关于他们的问题,或者——她经常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关于查莉的问题。

他的国籍始终是一个谜。不知道为什么,罗伯特说他是葡萄牙人。也有人坚持说他是亚美尼亚人,是土耳其大屠杀的幸存者——看过此事件的纪录片。宝利是个犹太人,他说,约瑟夫是自己人。可是,宝利对每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因此,为了捉弄宝利,大家都说,约瑟夫是阿拉伯人。

谁也没有问过约瑟夫,他是干什么的。有时,当他们试图追问他的工作时,他只说,他过去经常四处走动,最近刚刚安定下来。他给人的印象是,他退休了。

“那你是在什么单位工作啊,约瑟?”宝利比其他人更勇猛,“嗯——比如,你老板是谁?”

哎呀,他认为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单位,他一边谨慎地回答,一边若有所思地拽了拽白色的帽檐。不会再有工作单位了,眼下,就是看看书,做点小生意,因为他最近继承了一点儿遗产。所以,从技术层面上说,他认为自己是个体户。没错,就是这个意思。他称呼自己为个体经营者。

对此回答,不满意的只有查莉。“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寄生虫,约瑟,对吗?”她有些咄咄逼人,“我们看书,我们做生意,我们花钱,而且,眼下,我们在这个浪漫的小岛上寻欢作乐,我说得对吗?”

约瑟夫脸上显出一丝不为察觉的笑容,对此描述表示认可。可是,查莉却不干了。她的情绪一下子失控了,哇啦哇啦地大叫道:

“那么,上帝啊,我们看的是什么书呢?这是我要问的问题。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呢?我有权问,对吗?”看见他泰然自若、沉默不语,她更来火了。对于她的嘲笑,他根本不为所动。“你是卖书的吗?你的生活方式是怎样的呢?”

他没有着急回答,这是他的权力。他习惯先仔细考虑,然后再做出回答。这种延迟回答的风格被大伙儿冠名为“约瑟夫的三分钟警告”。

“生活方式?”他强调地重复了一遍,显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活方式?查莉,可能我会的东西很多,但我决不是一个强盗!”

查莉厉声呵斥大家,让他们不要笑,她急需大家的声援。“他不可能坐在真空里做生意,你们这些笨蛋。他是什么人?他是干什么的?”她猛然坐回到椅子上,“天哪!”她长叹道,“简直是一群白痴。”最后,她放弃了挣扎。她看上去满脸倦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让我说,你们难道不觉着讨论这些太无聊了吗?”约瑟夫问道。他情绪很高,因为,到那时为止,没有人站在查莉一边。“依我看,我们之所以来到米科诺斯岛,实际上,就是为了摆脱金钱和工作的束缚。查莉,你同意吗?”

“实际上,我想说的是,你就是在对牛弹琴,”查莉野蛮地反驳道。

忽然,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垮塌了。她猛地站起身,嘴里发出一声嘘声,然后,用尽全力,排除疑虑,挥起拳头,砸向桌子。就在这张桌前,约瑟夫当着大家的面,像变魔术一样,把艾尔的护照拿了出来。此时,塑料桌布滑落在地,一个空柠檬汽水瓶,还有他们的捕蝇器,一起飞到了宝利的大腿上。她开始满口胡言乱语,弄得大家尴尬不已,因为,有约瑟夫在场,他们都格外注意,尽量不说脏话。她指责他是某种隐蔽的怪人,懒散地躺在沙滩上,和年纪比他小一半的小妞们玩权力游戏。她还想说他偷偷摸摸地在诺丁汉、纽约和伦敦出没,但是,说了这么久,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立场了,而且,她也害怕他们的讥笑,因此,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对他的首轮攻击,他究竟明白了多少?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她的嗓音哽咽,充满了愤怒,而且,她用的是不入流的口音。假如他们能够在约瑟夫的脸上捕捉到什么的话,那肯定只有对查莉的专注和研究。

“那么,查莉,你究竟想了解些什么?”经典的三分钟沉思之后,他问。

“首先,你肯定有自己的名字吧,嗯?”

“你们给我起了个名字,约瑟夫。”

“你的真名叫什么?”

让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餐馆,甚至连查莉的铁杆粉丝,比如,维利和宝利,对她的忠心也开始动摇了。

“李希霍芬,”他终于做出了回答,仿佛在一大堆可供选择的名字中挑选了这一个。“跟那个飞行员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v’,李希霍芬,”他重复着,好像很希望自己能够熟悉这个发音,“这个名字让我突然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了吗?假如我是你口中所说的那类坏人,那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呢?”

“你姓李希霍芬?那你叫什么?”

在他下定决心说出来之前,又是一个停顿。

“彼得。可我还是喜欢约瑟夫这个名字。我住在哪里?维也纳。但是我四处漂泊。你想要我的地址吗?我给你。很不幸,你在电话簿上找不到。”

“这么说,你是奥地利人。”

“查莉,拜托。最好说我是欧洲人和东方人的混血后代。这下你满意了吗?”

此时,大家伙儿感觉更加尴尬,他们议论纷纷,全都站在了约瑟夫的一边。“查莉,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闹了,查斯,你现在不是在特拉法加广场——查斯,打住吧!”

但是,查莉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她一下子把手臂伸到桌子对面,在约瑟夫的鼻子底下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一个,又一个,饭店里的每一个招待,每一个客人,都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看。

“护照,亲!别磨蹭,你得通过我的安检。你帮艾尔找到了他的护照,现在,把你的护照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出生日期、眼睛的颜色、民族。拿出来!”

他先是低头看了看她伸出的手指,从那个角度看,很有冒犯的意思。接着,他抬头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好让自己确信,她不是在开玩笑。最后,他笑了笑。对于查莉,他的笑容像一道亮光,从容不迫地跳跃在深埋的隐秘之上,用假设和省略嘲弄她的无礼。

“很抱歉,查莉,恐怕杂种们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抗拒——让我说,是由来已久的——不愿意让自己的身份被一页纸来定义。当然,你是个开明的人,能理解我们这种人的情感吗?”

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她伸出的手指扳回去,然后,把她的手还给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查莉和约瑟夫开始了他们在希腊的游历。像众多成功的提议一样,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个诞生于默契的提议。她离开团友,大清早吹着凉风,徒步进了城,在两三家小店里消磨一天的光景,喝希腊咖啡,练习《皆大欢喜》的台词,这出戏秋天会在西英格兰大学演出。忽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她抬起头,发现约瑟夫就在街对面,刚从善宿公寓出来。查莉之前已经发现他的住处了:李希霍夫,彼得,18号房间,一个人住。事后,她对自己说,在他离开公寓去海边的时候,她竟然选择坐在那家饭店里,纯属巧合。他看见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走开,”她说。

他微微一笑,给自己要了杯咖啡。“恐怕,有的时候,朋友似乎成了一种油腻的食品,”他很直接地说,“所以,不得不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

“我同意,”查莉说。

他抬眼看她手里拿的什么书。接下来,她知道,他们会一起讨论罗瑟琳这个角色,差不多一场不落,只是,大部分时间,都是约瑟夫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要我说,她就是个一顶帽子下面藏着众多脸谱的人。看看她在剧中从头到尾的表现,给人的印象是,在她这个人身上,有无数种相互矛盾的性格。她优秀,她智慧,不知怎的,她受过惩罚,她看到的太多,她甚至有社会责任感。查莉,我觉着你特别适合演这个角色。”

她忍不住了。“约瑟,去过诺丁汉吗?”她问。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表情很严肃。

“诺丁汉?我想没有。我应该去过那里吗?诺丁汉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她的嘴唇一阵发麻,连忙说:“没什么,我上个月在那里演出过,如果你去了,可能会看见我。”

“可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为什么应该看见你呢?什么演出?”

“《圣女贞德》。萧伯纳的《圣女贞德》,我演贞德。”

“那可是我喜欢的戏剧之一。我肯定,用不了一年,我会重新阅读《圣女贞德》的介绍。你还会再演吗?也许我还有机会?”

“我们也在纽约演过,”她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的眼睛。

“真的吗?这么说,你们是巡演了。太棒了。”

“没错,是很棒。你在旅行途中,去过纽约吗?”

“唉呀,我只去过汉普斯特德和伦敦,再往北就没去过了。我听说纽约是个非常美的地方。”

“当然,非常漂亮,尤其是大教堂。”

她继续大着胆子,尽情地盯着他看,仿佛剧场前排座位上的一张脸。她看着那对黑色的眼睛,看着眼睛周围紧绷的皮肤,试图发现哪怕是最小的复杂的抖动,抑或是大笑,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是个健忘症患者,这是她的结论。或者,我有健忘症。唉呀,我的妈啊!

他没有问她早饭想吃点儿什么,即使问了,她也会拒绝的。他直接把招待叫过来,用希腊语问他今天什么鱼最新鲜。他一副很在行的样子,知道她爱吃鱼,举起手臂,像指挥家,招呼服务员。然后,他打发他走了,转过头继续跟她聊戏剧,仿佛在夏日早上九点钟,吃鱼、喝酒,再自然不过了——他给自己要的是可口可乐。就戏剧而言,他知道得不少。他也许没去过北方,但他对伦敦的戏剧舞台了如指掌,这些,他没有对其他人提过半句。听着他侃侃而谈,她有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一开始见到他时就有:就像此时出现在这里的肉身一样,他外表的东西其实是一个托辞——他的使命是打开一个缺口,这样,他可以展示他的另一面,一个彻头彻尾的贼。她问他,他经常去伦敦吗?他断言,除了维也纳,伦敦是世界上唯一的都市。

“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抓住,”他说。有时,他的口语也让人觉着是通过不光彩的途径获得的。她想象他手捧着词汇表,夜以继日地苦读,每个星期都能记住很多短语。

“只是,我们在伦敦也演出过《圣女贞德》——你知道,就在几个星期前。”

“在西区吗?可是,查莉,这绝对是悲剧,我怎么没有看到相关的消息呢?我为什么没有立刻动身呢?”

“是东区,”她阴沉着脸纠正他的话。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在另一家餐馆——是否偶然相遇,她说不清楚,但是,她心里有些怀疑——这一次,他随便问了一句,她想什么时候开始排练《皆大欢喜》。当时,她只想着闲聊了,回了一句,得等到十月,而且,考虑到公司的状况,也许还会更迟,不管怎么说,至少得三个星期之后。艺术委员会的预算已经超支,她解释说,他们正考虑收回给他们的巡演补助。为了让他明白,她又根据自己的理解补充了几句。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决定,我们的节目是最后一个上演的,我们已经得到了《卫报》的支持,整个演出费用得花不少纳税人的钱,大约是一辆坦克的三百分之一吧,可是,我们能说什么呢?”

这样说,这段时间她准备干什么呢?约瑟夫漫不经心地问道。事后,为这事儿,她想了很久。有意思的是,他表明他错过了《圣女贞德》的演出,在这一点上,他有过错,但也不能全怪他;他认为,他俩应该采取某种措施,收复失地。

查莉没有认真考虑,只是说,很有可能在剧院附近的酒吧干兼职,当女招待。重新粉刷自己的公寓。问这个干吗?

约瑟夫非常失望。“可是,查莉,那不是轻松的活儿。依你的天赋,怎么能去做酒吧女呢?教书,或者从政,怎么样?那对你应该更有意思,不是吗?”

对于他这种不切实际的提议,她的反应有些神经质。她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说:“在英国?在目前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状态下?别傻了。谁愿意付给我五千英镑年薪去打破现存的制度?天啊,我是个破坏分子。”

他笑了。他似乎很惊讶,不相信她的话。他客气地规劝她说,“哎呀,查莉,瞧你,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自己会生气,她再次跟他正面相对,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是一个障碍物。

“就是那个意思。我是个让人讨厌的人。”

“可是,查莉,你破坏谁了?”他急切地问,“实际上,你给我的印象是,你是个非常正统的人。”

那天,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管她持有何种信仰,她都说不过他。因此,为了保护自己,她装出一副疲倦的模样。

“约瑟,你放弃吧,好吗?”她建议说,“我们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没错吧?我们在度假,对吗?你别过问我的政治立场,我也不好奇你的护照了。”

给了对方足够的暗示。她原本还担心自己不够强大,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有压倒他的势头,这真让她又喜又惊。他们要的酒水饮料端上来了,他小口喝着柠檬汽水,问查莉,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她是否见过很多希腊的古玩。这纯粹是一个有关个人兴趣的问题,因此,查莉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她和艾尔曾经在德洛斯岛玩过一天,参观了阿波罗神庙,就这么多。她忍着没有告诉他,那天,艾尔在船上耍酒疯;那天很悲催;后来,她在城里的书店待了好几个小时,看旅游指南,因为,观光所得少得可怜。然而,她有种预感,他什么都知道。后来,当他谈到她回英国的返程机票时,她开始怀疑,在他的好奇背后,隐藏着某种随机应变的企图。约瑟夫提出,他想看一下她的机票。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把机票掏出来给他。他接了过去,在手上翻弄着,急于了解相关的细节信息。

“嗯,你其实可以利用从塞萨洛尼基出发的机会,”他最后说,“为什么我不能请我在旅行社的朋友帮你改签一下呢?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玩。”他的解释听上去像是他俩共同努力得出的最后决定。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在她的体内,天性的所有组成部分都投入到了相互的厮杀中:孩子对抗母亲,妓女对抗修女。她感觉衣服摩擦皮肤,不舒服,后背发烫,可她还是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要去塞萨洛尼基,”他解释说,“我们可以在雅典租辆车,取道德尔斐,然后一齐向北,玩两三天,不是很好吗?”她的沉默丝毫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如果你喜欢清静,那我们好好计划一下,肯定可以避开高峰时段。我们到了塞萨洛尼基之后,你可以乘飞机回伦敦。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轮流开车。我听不止一个人说过,你开车技术很不错。当然了,你将是我的贵宾。”

“那肯定,”她说。

“那你同意了?”

她想起自己专门为这个场合,或者说,为类似场合准备的各种托词,当老男人和她调情的时候,所有能用得上的简洁、有效的词语。她想到阿拉斯泰尔,想到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枯燥而单调,除了在床上;想到她决心开始的新生活,想到自己一旦回到英国,没有存款,等待她的将会是捉襟见肘的痛苦生活,约瑟夫碰巧,抑或是有意地,已经提醒过他了。她斜着眼,再次打量他,没有发现丝毫恳求的意味:为什么没有呢?足够了。她回忆起他轻盈、强健的身体,在水里留下一道道浪迹。为什么不呢?再问一次。她回忆起他的手在她身上掠过,想起他嗓音中那一丝怪异、熟悉的味道——“嗨,查莉,嗯,你好”——打那以后,难得一见的笑容。她想起,她脑海里经常浮现出一个问题:假如他任由它去,爆炸声将会震耳欲聋,她告诉自己,这是最最吸引她的地方。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她低下头,一边轻声说,一边把嘴凑近杯子,“你想办法吧,否则,他们还不得笑死啊!”

他很爽快地回答说,他明天早上动身,一切由他安排。“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你那帮朋友知道的话——”

肯定,她绝对不想,她说。

那么,约瑟夫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实际,听听他的建议。他是早有预谋,还是灵光闪现,她不得而知。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于他的精心安排,她心存感激,虽然事后她才意识到,她其实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你和朋友们一起乘船出发,前往比雷埃夫斯。轮船傍晚靠岸,但这个星期由于工人罢工,可能会晚点。轮船进入港口之后,你跟他们说,你想一个人上岸待几天。突发奇想,反正你的性格大家都了解。不要提前告诉他们,否则在船上,他们会想方设法劝你改变主意的。也别跟他们说得太具体,别做贼心虚,”他补充了一句,俨然一副老手的模样。

“假设我身无分文,”没来得及多想,她脱口而出,因为,在以往的时候,阿拉斯泰尔不仅用光他自己的钱,连她的钱也不放过。尽管如此,她很后悔,不该说这个。假如那一刻他拿钱给她,她一定会把钱扔到他的脸上。可是,他似乎意识到了。

“他们知道你没有钱吗?”

“当然不知道了。”

“既然这样,依我看,你就继续隐瞒。”好像问题已经解决了,他把机票放进外套里面的口袋里。

嗨,还给我!她一惊,叫了起来。但是声音——缺乏力量——不够响亮。

“摆脱了你的朋友之后,你叫一辆出租车,到科洛科特罗尼广场,”他把地名拼读给她听,“车费大概是二百德拉克马,”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她是否有问题,没有。她还剩下八百块,但她没有告诉他。他把那个地名又重复了一遍,确保她能够记住。看到她自愿服从于他的军事部署,他很开心。广场外面,他说,有一家路边餐厅。他告诉她名字——戴奥真尼斯[11]——并且暂时偏离主题,小小的幽默一下:一个动听的名字,他说,史上罕见,相比较亚历山大大帝,世界更需要他这样的人。他会在戴奥真尼斯等她。不是在路边,而是在餐馆里面,凉爽、隐秘。查莉,重复一遍:戴奥真尼斯。真好笑,她被迫重复了一遍。

“戴奥真尼斯的隔壁是巴黎酒店。万一我耽搁了,我会在酒店的接待处给你留信息。你找拉托斯先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有需要,钱,或者其他,你把这个给他看,他会帮你的。”说着,他给她一张卡片。“这些你都能记住吗?肯定没问题吧,你是个女演员,你可以记住台词、动作、梳子、颜色,什么你都在行。”

李希霍芬企业,上面写着,主营出口业务,下面还有公司所在地维也纳的邮政信箱号码。

走过一个路边售货亭,虽然前路凶吉未卜,但感觉生活非常美好,她停下脚步,给天杀的母亲买了一块编织桌布,给歹毒的侄子凯文买了一顶带流苏的希腊式帽子。礼物买好后,她又挑选了一打明信片,大部分都准备寄给老耐德·奎里——她在伦敦的那个没用的代理人。明信片上写着一些滑稽可笑的话,好让他在办公室的那些古板的女士面前出丑。“耐德,耐德,”她在一张明信片上写道,“所有的角色都给我留着。”另一张上写着:“耐德,耐德,一个堕落的女人会沉没吗?”还有一张,她决定严肃一些,告诉他,她正在考虑推迟回伦敦,她想看看希腊内陆的景色。“我们的查斯该提高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了,耐德,”她解释说,不理会约瑟夫要她保守秘密的约定。她准备过马路去邮寄那些明信片,就在那时,她感觉有人在监视她。可是,当她猛地转过身,以为会撞见约瑟夫,可是,没想到,她看见的却是那个亚麻色头发的怪男生,就是那个喜欢跟在他们后面,对阿拉斯泰尔的离开负有一定责任的那个家伙。他跟在她后面,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走着,像一只大猩猩,双臂拖在身后。看见她回头,他慢慢地举起右手,姿势像耶稣。她哈哈大笑,挥手跟他打招呼。她把明信片一张一张地丢进邮筒,心想:疯狂的恶魔已经踏上了险途,下不来了。也许,我不该跟他计较,该为他做点什么。

因此,最后一张明信片写给了阿拉斯泰尔,一堆虚情假意的话,写完之后,她自己都没有从头到尾看一遍。有的时候,尤其是当她身处在犹豫,或者变化之中,或者是在冒险的前夜,她最好是相信,她那个亲爱的、毫无希望的,并且嗜酒如命的耐德·奎里,那个明年就要过一百四十岁生日的耐德·奎里,他才是她唯一真爱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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