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灵川回到自己的房间,屋中破旧不堪的陈列同他身上的纤尘不染格格不入,破碎的木桌断腿的椅凳,都积了一层薄灰,蛛网爬满了房梁,像是个废弃多年的屋子。
唯一完好无损的,就是墙上那幅人物图了。
灵川在画前站了半晌,那画上共有十人,最前头是个捧着书的读书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正面带笑意地回望;后面是两个打闹的少年,一个折柳枝为剑,另一个则做猫扑状,脸上笑意溢然于纸;再后头是一个举着荷叶伞的小姑娘,小姑娘将伞撑在猫扑少年的头上,一袭白衣煞是可爱;接着是两个穿着紫衣的少年,前头那个略高一些,手头拿着笛子,笛穗鲜红,挂着翠绿的平安扣,后头那个拿着扇子,缠着同样的穗子;再后面是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年,正低头拨弄着手中的袖剑,他后面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正提着棍子探着头,一脸刻意讨好的样子;再后头,一个少年拿着糖葫芦,正阔步而走,眉眼弯成月牙状,嘴边鼓鼓囊囊;最后头的少年穿着黑色修身劲装,衣裳下摆用红线蓝线绣成的鲤跃龙门,束着马尾,戴着抹额,正双手枕在脑后,神情悠然地从画中与他对望。
灵川抬起手来,在空中定格了几秒,几番挣扎,最终是无力放下。
时过境迁,也是物是人非了。
这画上,有一半的人,都已经死了。
雨织成了罪人,每日受刮骨之痛,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模样只会越来越小,能记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少,等到那时,迟早会被祸妖吞噬。
云枳失去了父亲,家族也就此中落,心中枷锁根深蒂固,心魔入侵,若是稍有不慎,他就是下一个祸妖。
空山姬被关进了牢笼,今生不得出藻云间半步,一旦越了界限,便要受天雷之罚,受困于一隅之间。
至于自己,修为被压制,妖骨受创,神罚加身,变成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出了酒舟渡他就是妖界的笑话,说的再难听一些,就是一条被人打的断骨断筋还替人看门的狗!
鹿厌声呢?他恨毒了自己,恨不得自己去死,恨不得把自己踩进尘埃里。可在不久以前,他也是跟在自己身后叫自己灵川哥哥的人啊。
怎么能怪他们沉溺于仇恨之中呢?自己不也是吗,内心深处,有着恨不得抽筋吸髓的人啊。
可现在,一群残兵败将,又能做什么呢?
——
云茧罕见的梦见了自己的父亲,记忆里甚至有些模糊的人却突然清晰了,他正言笑晏晏地教自己读诗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两岁的云茧正抱着桂花糕,歪着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念一句,自己啃一小口桂花糕,再念一句,抱起她的小茶杯喝口水,母亲在一旁绣着花,满眼都是幸福的模样。
对啊,父慈子孝,哪里能不幸福呢。
“茧儿还真是不喜欢读书啊。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还是希望我们的茧儿有大学问,往后当个女夫子。”父亲一脸宠溺地抚摸着云茧的脑袋,接着又捏了捏云茧脸上肥嘟嘟的嫩肉。
云茧嘴巴一瘪就要哭了,父亲又忙着去哄,手忙脚乱的模样,让母亲都忍俊不禁。
“茧儿还小,等她长大了,寻个私塾给她,她自己就会学了。”
“书院里头都是臭小子,我自己就是夫子,我教茧儿读书认字。”父亲一拍胸脯,转而将云茧捞进怀里,拿下巴蹭她的脸,痒的云茧咯咯直笑。
“你呀,宠孩子都没个边了……”
云茧还是咯咯直笑,伸着手让母亲抱抱,母亲接过她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一面说道:“茧儿长大一定要听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同镇长儿子去鸣山寺一趟,给你求个母子平安的符。”说着,父亲站了起来,最后捏了一把云茧的小脸,拿了屋里几个铜板之后便出门了。
云茧迈着小短腿跑到门边,嘴里一直念叨着:“爹爹,爹爹,快快回,快快回……”
就是那次出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是了,当时母亲还有着两个月的身孕,自父亲的尸骨被抬回家之后,母亲经受不住打击,滑胎了。
父亲是被野兽咬死的,抬回家来时,半边身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被啃食地破败不堪的骨架。
云茧是被屋外的雨声吵醒的,睁眼时外面下了大雨,雨声很大,云茧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看了一眼,五米开外除了雨幕什么也看不见。
云茧抹了把额头,满头的汗水一抹就湿了手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你怎么这么懒,小伙计要有小伙计的样子,你之前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吗?”雨织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穿来,“起来洗漱,吃饭,吃完饭我教你认字!”
“……”云茧一阵头疼,这还是她头一次睡懒觉,大概是梦里太过温暖,不想醒过来吧,但嘴上还是得辩解一句,“今天哪里来的日上三竿,明明是个雨天。”
说话间云茧已经穿好了鞋子,打开门就见雨织打着哈欠,神色倦懒地看了她一样,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脸盆。
“你这满脸泪痕的,是哭过了?”
“……”云茧只觉得脸上干干的,黏黏的,谁知是泪痕,瘪着嘴道,“昨晚梦见鬼了。”
“你居然还怕鬼?也对,有些厉鬼血淋淋的,你这种小孩子怕也没什么。”
云茧仔细地擦完了脸,又拿温水漱了漱口,整理好一切之后,跟着雨织到了前厅。
灵川早已等候多时,他一屁股差点坐不下一个长凳,见到云茧,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灵川今天的精神头也不好,眼睛下面明显一圈乌青,眼中透着血丝,唇色也变得淡薄,整个人又比昨天更加胖上一圈,好似过了一个晚上就吹涨了气。
昨日灵川差点妖骨尽碎,爆体而亡。心中积怨太多,根本无处发泄,所有的情绪一再堆积,终于,心魔也孕育而生。
“老板……要不,你在一楼寻个房间住吧。”免不得每次上下楼都得摔个鼻青脸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