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迦年离开尽通穴后径直去了妖王葆荼迩的卧寝,法尘亚则一路追赶在后。
妖王的卧寝跟九希堂的风格十分相近,一样的冷硬、有条不紊,毫无杂乱或是拖泥带水之感——水柳木的宽大卧榻上锦被铺得整整齐齐,卧榻旁的龙门架上还挂着妖王的一套锦服,圆桌上的茶具也摆得规规矩矩,入眼皆是一丝不苟和妥妥当当,但在葆迦年眼中,却是处处都流淌着孤独和清冷。
葆迦年凝视着葆荼迩的那件锦服,他缓缓伸出手摸着锦服上的刺绣和纹路,那套锦服如此华贵,想来应是妖王为一个重大场合准备的着装。
随后而来的法尘亚不知何时站到了葆迦年身后,他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尤为突兀:“这是王上新置办的一套礼服,原本准备在年郎与七公主成婚之日穿着,这已是绣娘们第三次改好后的样式,之前的两次王上都不满意,这次总算让他觉得配得上年郎大宴四方的婚庆了。”
葆迦年的唇边漾出一抹哀伤的笑容:“父王总是如此心急,我与澄黛当初应下的是要从天芒山学成归来才肯完婚,那又岂是一年两年之事……”
“子欲成婚,做父亲的自然欢喜期盼,急着想将万事都准备妥当,只等年郎归来将星月洞府的女主人娶回家。”
法尘亚的话让葆迦年悲难自抑,站在妖王的那件全新锦袍前半晌未曾言语。而此时法尘亚走到妖王的卧榻前掀开锦被的一角,再摁了摁床沿上一个精巧的凸起,妖王的枕边立刻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格子间。葆迦年所站之处无法看清床格内到底放置着何物,便疑惑地看向法尘亚:“我从来未曾知晓父王的床榻上有这样一处机关。”
“眼下年郎不就知晓了?”法尘亚说完淡淡地注视着葆迦年,像是在等着他自己走上前去将床格中放置之物看个分明。
不知为何,葆迦年心中莫名就觉十分焦躁,他稳了稳心神才慢慢靠近妖王的床榻,等他站到床沿之前才看清楚在那隐秘的床格之中赫然放着那本他寻了很久的《妖风葳蕤》。
法尘亚不露痕迹地退了半步,像是在等着他自己将隐藏在床格之中的《妖风葳蕤》拿出来。葆迦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愣了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将《妖风葳蕤》拿在了手中,他一边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遒劲的字体,一边细细回味着这些日子来自己禅精竭虑想要将这本典籍骗到手的心路历程,万难想到如今却是因为这般缘由此书才终于落在自己手中。
见葆迦年并未急着翻看书中内容,法尘亚实感意外,便犹疑地问道:“年郎不是一直想要这本书,为何今日此书已于你手,年郎却不急着看了?”
葆迦年的嘴角挂出一抹寥落的浅笑:“如今,看或不看……又有何意义?”
法尘亚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今日……桃小别的那名婢女到底对年郎说了什么?年郎又为何要将她杀掉?”
葆迦年将手中的《妖风葳蕤》捏得紧紧地,讲出来的话倒是不疾不徐:“师父,年郎错了,年郎不该不听父王和师父的话,若是时光能够回转,年郎必定不会违抗父王之命。”
法尘亚似乎并未将他的悔恨听进去,反而仍旧固执地追问道:“那个叫秋星的丫头到底跟年郎说了什么?”
葆迦年的脸色肃正而又清冷:“年郎已经忘了秋星说了什么,只记得她所说之言让年郎不快,故而杀之。师父就莫要再追问这些不重要是小事了,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咱们去办。”
“何事?”法尘亚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葆迦年。
葆迦年的凤目微眯,嘴边笑出一抹耀眼的笑容,他缓缓走到法尘亚身旁轻声向他说了一长段话,最后俯身朝法尘亚作了一揖:“此事就有劳师父了!”
法尘亚惊疑不定地看着葆迦年,半晌后才终于点了点头:“若……这当真是年郎所愿,为师便去东湖走一遭……”
葆迦年立刻笃定地朝法尘亚点了点头,二人四目相对,终究未再置一言。
在天芒山的桃小别独自一人站在山巅遥望远方的云海与暮色,忽闻身后有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便头也不回地道:“柳忆,不如你回一趟疏影清溪,看看我的爹爹与娘亲是否安好。”
没想到回应她的却是洛安的声音:“你若想念求离上神和之遥夫人,不如就自己回去一趟吧,八神的结界虽然密不透风,但你有云狡兽随傍身侧,也是能够来去自如的。”
桃小别显然没想到所来之人是洛安,便转身冲他笑了笑:“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无处不在的柳忆呢!”
洛安也浅浅一笑:“柳忆可并非无处不在,他向来只出现在你之周围。”见桃小别无奈地撇了撇嘴,洛安就又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回家看看?”
“之前我爹爹嘱咐过我,务必乖乖在天芒山呆着,若是他和娘亲想念我了,自会来天芒山看我。”
洛安闻言立刻道:“想必求离上神也不在疏影清溪,他应是前去查探澄黛和妖王身死的真相了,又担忧你之安危,这才叫你留在天芒山,毕竟……天芒山有八神看顾。”
桃小别点点头:“对,可是我的爹爹只顾我的安危几何,却从不考虑他自身会面对何种境遇,我要柳忆留在爹爹身侧,以他如今的上仙实力至少可以给爹爹当个帮手,可惜爹爹全然不允,非要柳忆跟在我的身旁……
“求离上神向来对你关爱有加,何况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太过离奇诡谲,多加防范乃是上策。”
“你也认为不管是澄黛之死还是妖王之死,幕后凶徒最后都会冲着我来?”桃小别瞪大了眼睛瞧向洛安。
洛安垂眸想了想才道:“我并不敢肯定。但是……这两件事情的发生恐怕多多少少会同你有些关系……”
“你何以这般认为?”
“不管是澄黛还是妖王,都与你有着莫大的联系。澄黛是你的至交好友,妖王是葆迦年的父亲,澄黛死了你必然伤心,而因为葆迦年的缘故,妖王身死你也必会感同身受般悲苦难过。而且澄黛与葆迦年乃假意定亲,如今澄黛与妖王又先后惨死,若是你与葆迦年两情相悦之事传言开去,各方流言必定会汹涌而来,所有人都会猜测此事与你之关联……而那凶徒恐怕就是要先让你伤心彷徨乱你心神,再以各方流言诛你之心,最后让你陷入悲苦彷徨之境,逼得求离上神不得不四方查找真相,而凶徒就会选在你孤身一人毫无庇佑之时现身……”
“你是说凶徒绕了如此大的一个弯,还杀了两个天上地下无比尊贵之人,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我?”桃小别难以置信的看着洛安。
“杀你也并非是他唯一的目的……或者让我们除了魔界和天湖以外的三界四湖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才是他的目的,而杀澄黛、杀妖王,直至杀你,都是他达到目的的步骤而已。”
“杀澄黛和妖王叫三界四湖乱上一乱我还可以理解,可是杀我……我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花妖,我何德何能能让三界四湖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桃小别显然不同意洛安的说法。
“可你的爹爹是求离上神,你若身死求离上神恐怕会勃然大怒,上神之怒无人可以承受或消解,届时导致你身死的各方必定都将迎来上神的责问或报复,那各方不就会人心惶惶、乱作一团?”
桃小别愤恨地跺了跺脚:“到底是何人这般居心叵测,若是被我查出来必定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洛安便认真地说道:“能杀得了妖王之人必定也是神通盖世,凭你我如今之修为,恐怕万难抗衡。所以……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呆在天芒山吧,此时,不给各位上神添麻烦,不让各位上神分心顾念我等,就算是对他们最大的助益了。”
桃小别难过地低下了头:“都怪我平日里太过贪玩,我跟在爹爹身旁数千年却连上仙的实力也未获得……我当真是天上地下最不济的真神之女啊!”
洛安却温和一笑:“你之天赋连八神也是心惊,每个在天芒山修习的学子也都历历在目,成仙为神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件水到渠成之事,你切勿妄自菲薄。”
“你跟我爹爹、娘亲一样,为了哄我开心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桃小别不满地撅起了嘴。
洛安盯着桃小别气鼓鼓地侧脸看了半晌,突然话锋一转道:“你……很挂念葆迦年吧?”
桃小别先是一愣,随即脸上便腾起了两朵绯云,她快速地转过身去假意看着远天的云层,口中小声道:“他……此时此刻……想必才是悲苦无依吧……”
“他可有给你传来任何消息?”
桃小别摇摇头:“未曾,他……应该是顾不上吧。”
洛安立刻点头:“是啊,妖王突然身陨,妖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面对,咱们的小妖殿下就要这般被逼迫着迅速成长了。”见桃小别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天出神,洛安又轻声说道:“他未给你消息并非不挂念你,应是心中伤怀,而又分身乏术,你……你切莫怪他……”
桃小别闻言终于转过身来冲洛安甜甜一笑:“我知道,我如今只恨自己未能替他分担一星半点,又怎会怪他,只盼他万事顺遂,安康安平。”
“会的,他定会顺遂安平,你且放心。”洛安的声音如有魔力,似是来自上天的应允,顿时就让桃小别那颗躁动而焦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二人就那般并肩而立,遥看着远天上的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