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猫的存在。
猫无处不在。
我睁开眼睛,但是看不清楚它们的模样。它们靠近我的时候,我眼前只有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不过,我能根据气味准确地辨认出它们,就像当我吮吸乳汁时能嗅出妈妈的气味、能感受到旁边推搡着的兄弟姐妹们一样。
当然,我并不知道它们是猫。我只知道,它们跟我不一样,生活在我们周围,却不挨着我们喝奶。后来,当我能看清楚它们,发现它们娇小柔软又身姿轻盈之后,我才意识到,它们不仅“不是狗”,而且还是一种独特的动物。
我们和猫一起生活在一间阴冷、昏暗的小屋子里。泥土散发着陈腐的异香,我喜欢用力将其吸入,让浓浓的香味充盈鼻腔。上方是用木头搭建的顶板,灰尘从中散落下来,弥漫在空气中。地面凹陷处是我家的小窝,屋顶压得很低,每当妈妈从小窝中起身离开,她翘起的尾巴便会够到半个屋顶;而这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会“汪汪”地抗议,互相挤在一起寻求安抚。我不知道妈妈离开后会去哪里,在她回来之前,我们都很焦急。
屋里唯一的光源是远处的一个方形洞口。洞口外的世界充斥着阴冷、鲜活、潮湿的气息,那些地方、那些事物,比我在屋里的所见所闻更加令人神往。我偶尔看到有猫从洞口处一闪而过,跳到外面的世界中,或从一些未知的地方回来。可是每当我想爬到外面去看看,妈妈总是把我推回来。
当我双腿变得健壮、目光变得敏锐之后,我除了和兄弟姐妹玩,也和小猫一起玩耍。我通常会和同一家的小猫到公共住处凹陷的地方去玩。有两只年轻小猫特别友好,它们的妈妈偶尔也会舔我。
但是与小猫咪愉快地玩耍一段时间后,我的妈妈总会突然出现,叼着我的脖子,从一群猫咪中把我带回去。当妈妈把我与兄弟姐妹放在一起时,它们都会怀疑地嗅着我,从它们的反应中可以看出,它们不喜欢我身上残余的猫味。
这就是我有趣又美好的生活,我没有理由怀疑它会改变。
一天,我和兄弟姐妹们正迷迷糊糊地喝着奶,听着对方发出的“唧唧”声,妈妈突然翻身站起来,毫无预兆。我整个身体都被带到半空中,然后从奶头上摔了下来。
我立刻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恐慌在洞穴里弥漫开来,像风一样掠过一只又一只猫的耳边。猫妈妈们叼着孩子,惊愕地躲到后面去。我和兄弟姐妹们则哭着涌向妈妈,因她的害怕而感到不安。
强烈的光束从洞口射进来,扫向我们,刺痛了我的双眼。有声音说:“天哪,这洞里有几百万只猫!”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这些声音,也不懂为什么屋里充满了闪烁的灯光。新生物的气味从洞口那边飘进来。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正是那些看不见的生物对我们构成了威胁。我的妈妈埋头喘气,不断后退;我们也都踉踉跄跄地紧随其后,发出微弱的声音,恳请妈妈不要离开我们。
“我看看,天哪,这么多!”
“这会是个问题吗?”
“这当然是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必须给除虫公司打电话。”
根据声调和语气的变化,我能分辨出第一种声音和第二种声音之间的区别,尽管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所表达的意思。
“我们自己毒死它们不行吗?”
“你车上有毒药吗?”
“没有,但我能想办法弄点儿来。”
妈妈总不让我们咬她的奶头,我们很不安。她肌肉紧张,注意力都集中在声音传来的地方。我希望妈妈能给我们喂奶,我想要知道我们是安全的。
“好吧,但是如果我们这么做,周围就会全是死猫,太多了。一两只还好处理,但这是一整群啊。”
“得赶在六月底之前完成,我们可没时间慢慢来。”
“这我知道。”
“看到那些碗了吗?有人一直在喂那些该死的东西。”
灯光交织在一起,在屋内的地面上亮起一片光芒。
“呵,很好,这些人发什么神经!”
“你要我把他们找出来吗?”
“不用,搞定这些猫,问题就解决了。我马上叫人来。”
灯光最后闪了一下,然后就灭了。尘土弥漫,我听到重重的脚步声,比猫轻盈的脚步声大得多。慢慢地,新生物远离了洞口。小猫们又开始玩耍起来。我挨着兄弟姐妹们喝完奶,去看了猫妈妈的孩子。像往常一样,阳光一穿进洞口,成年的猫群就会奔涌而出,晚上我能听到它们回来的声音。有时我会闻到血腥味,那是它们把捕获的小猎物带回了各自的窝。
妈妈觅食的时候,从来不会远离洞口。因为洞口就放着装有干粮的大碗。我从妈妈的呼吸中能闻出食物有鱼、青菜和肉,我也想尝尝这些东西的味道。无论如何,恐慌已经消散了。
直到一天,我正和懵懂无知的小猫咪一起玩耍,突然,一切都变了。这一次,灯光不再是一束,而是一片刺眼的光亮,瞬间照亮了一切。
猫咪们吓得四散开来。我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网铺开,它们一跑,就能一网打尽!”
洞口外面传来声音:“已经准备好了!”
光的后面,三个庞然大物偷偷潜入。虽然我闻过人类的气味,但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们。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发现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吸引,看到他们爬进洞,我想要冲向他们。然而猫群的愤怒让我警惕地待在原地不动。
“捉到一只了!”
一只公猫尖叫着。
“我的天哪!”
“看着点儿,有两只刚刚跑掉了!”
“好吧,真是见鬼了!”洞口那边传来应答声。
我和妈妈走散了,慌乱中我想从猫群中辨认出妈妈的气味。突然,我的颈背被利齿咬住了,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猫妈妈把我拽回到小洞深处的石墙裂缝中,将我塞进狭小的空间里,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然后自己蜷缩在我们身边。在猫妈妈的引导下,小猫全都安静下来了。我和那些猫一起躲在黑暗中,听到人类相互嚷嚷。
“这里还有一窝小狗!”
“开什么玩笑!快,快抓住那只猫!”
“该死,它们躲得太快了。”
“来吧,小猫咪,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有只母狗。”
“它很凶的,小心别被咬了。”
“没事的,来吧,乖狗狗。”
“甘特没说这儿有狗。”
“他也没说这儿有这么多该死的猫。”
“嘿,你们在外面的有没有网住它们?”
“比抓鬼还难!”有人在外面回答道。
“来吧,小狗。该死!注意,母狗来啦!”
“我的天哪!好啦,我们网住母狗了!”外面的声音呼喊道。
“来吧,小狗狗!它们好小啊。”
“肯定比讨厌的猫好搞定。”
我们听着这些声音,但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墙外的光线从裂缝中透进来,照到我们的藏身之处,好在没人靠近我们。恐慌和猫味都逐渐散去,声音也慢慢消失不见。
最后,我睡着了。醒来时,妈妈不见了,兄弟姐妹们也不见踪影。地板凹陷的那块地方,是我们出生、吃奶的地方,那里仍然散发着家人的气息。我四处嗅着寻找妈妈,空虚和茫然彻底占据了我的内心。我止不住地啜泣,不停地哽咽。
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别的猫也不见了,只剩下猫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我疯狂地跑向猫妈妈,想要寻求答案和安慰,哭诉心中的恐惧。猫妈妈已经把小猫从墙后面带出来,放回到它们的窝——一块小方布上。猫妈妈用自己黑黑的鼻子小心地触探我,然后躺在我身边,我顺着气味开始吸奶。舌头上的感觉新奇又古怪,但那种温暖和爱护是我所渴望的,我感激地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其他小猫也加了进来。
第二天早上,几只公猫回来了。它们走近猫妈妈,猫妈妈发出“嘶嘶”的警告声,公猫们就回到自己的地方睡觉去了。
后来,等洞口的光慢慢变亮,又渐渐暗下去时,我闻到了另一个人的味道——一股和我之前闻到的不一样的味道。
“猫咪在哪儿呢?”
猫妈妈竟然直接把我们留在方布上自己突然离去,带起一阵冷风,我们都被吓到了,互相依偎在一起寻求安慰,一窝小猫和一只小狗扭成一团。我能看见猫妈妈走近洞口,但她没有再往外走,她站在那儿,毛发微亮。公猫们进入警戒状态,但并没有跟着她。
“只剩你这一只狗狗了吗?发生什么了呀?我刚才不在,什么都没看到,但是泥里有卡车的痕迹,肯定有卡车来过。他们把其他猫都带走了吗?”那个人从洞口爬进来,一时挡住了光线。他是男的,我能闻得出来,虽然到后来我才明白男女之间的区别。他似乎比我见过的第一个人庞大一些。
我再次被这种特殊的生物所吸引,心中燃起一种莫名的渴望。但上一次的恐惧记忆使我待在原地,和小猫们待在一起。
“很好,我看到你们了。嗨,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拿走了你们的碗。乖。”
一阵“沙沙”声后,食物的香味飘散到空气中。
“先吃点儿,我去给你们拿碗和水。”
那个人扭着身子往洞外退去。他一走,猫咪们蜂拥而出,疯狂地舔食撒在泥土上的食物。
我警惕地发现那个人又回来了,他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但小猫们丝毫反应也没有。公猫们看到他出现在洞口,立刻就逃回自己的角落去了,只有猫妈妈站了起来。一个装着食物的新碗被推了进来,但猫妈妈没有去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能感觉到猫妈妈的紧张,我知道如果这个人跟昨天那些人一样想抓我们,猫妈妈会立马冲出去。
“这儿还有些水。你看起来像是在哺乳,你是不是有猫宝宝?他们带走你的孩子了?哦,我对此感到很抱歉。他们打算拆掉这些房子,盖一幢公寓大楼,你和你的孩子们不能待在这里了,明白了吗?”
最后,那个人离开了,成年猫小心翼翼地继续进食。猫妈妈回来时,我闻了闻猫妈妈的嘴。当我舔猫妈妈的脸时,猫妈妈突然转身而去。
由洞口倾泻进来的光线的变化标志着时间的变化。洞里来了更多的猫,其中一些猫曾经和我们一起生活过,还有一只新来的母猫。母猫的到来引发了公猫之间的打斗。我怀着浓厚的兴趣目睹它们之间的战争。一只公猫将另一只公猫压制在地上,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它们的尾巴痛苦地摇晃着,让我明白了那是在打斗,而不是在睡觉。只要一挣脱,它们就立刻鼻子贴鼻子,面对面站着,朝对方大声吼叫,丝毫都不像是猫的声音。除此之外,打斗还有很多种,比如一只公猫侧躺着狂扇另一只站着的猫;或者站立的猫狂打侧躺的那只猫的脑袋,躺着的猫则快速地乱抓反击。
它们怎么不后脚站立起来互相攻击呢?好吧,这个动作对小屋里的所有动物来说都太难了,毕竟这里这么狭窄,想来也没什么意义。
除了猫妈妈,我和其他成年猫没有交流,它们表现得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我整天和小猫们纠缠在一起,摔跤、攀爬、追逐打闹。有时我会吼它们,我不喜欢它们玩耍的方式,不知怎的,总觉得这似乎是不对的。我想爬到它们的背上啃它们的脖子,但它们那么柔弱,一推就倒,每次我一跳到它们背上,它们就瘸瘸拐拐的,好像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有时候,它们用整个身子围着我的鼻子,有时候又突然从四面八方猛扑向我,用那小小的、锋利的爪子拍打我的脸。
夜晚,我思念我的兄弟姐妹,思念我的妈妈。虽然我现在也有一个家,但我明白自己与猫是不同的。我有一群伙伴,然而它们是一群小猫。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我感到焦躁不安,我并不快乐。有时候我会哽咽出我的痛苦,这时猫妈妈会舔我,让我觉得稍微好受一点儿,只是一切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男人几乎每天都会带着食物过来。每次我一想靠近他,猫妈妈都会迅速地拍打我的鼻子以示惩罚,于是我学会了小窝的规则:我们不能被人类看见。所有其他的猫似乎都不想去感受人类的触碰,但对我来说,想要被他抱起来的渴望越来越强烈,遵守小屋的规则也就越来越困难了。
猫妈妈停止哺乳之后,我们必须慢慢适应去吃那个男人提供的食物,有时候是美味的干粮,有时候有散发异香的湿肉。习惯这种变化以后,我倒是感觉不错。我已经饿了太久了,饥饿似乎成了一种自然的状态。现在我能吃饱了,还能舔食足够多的水。我吃的食物比猫兄弟姐妹吃的总和还要多,显然,现在我也长得比它们庞大许多,不过它们对我的尺寸不以为意,依旧不按我的方式玩耍,总是抓我的鼻子。
我们模仿猫妈妈,那人一出现在洞口,我们就往洞内回避。那人一走,我们就蹭到洞口去呼吸外面飘进来的浓郁香味。猫妈妈有时晚上出去,我能感觉到小猫们都想和她一起出去。对我来说,白天更具诱惑力,但我得提防猫妈妈,因为她会迅速地对任何超越边界的行为进行处罚。
有一天,那个男人跟其他人一起在洞口聊天儿。我远远一闻就知道是他,他的气味和猫妈妈的气味一样令我熟悉。
“它们总是远远地躲在洞里面。我带食物来的时候,母猫会上前来,但不让我碰它。”
“除了这个入口,还有没有其他入口通向里面?”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味道,她是个女人。我不自觉地摇着我的尾巴。
“应该没有,我们要怎么做才行?”
“我带了这些大手套来保护我们。你拿着网站在这里。猫一经过,你就能将它们网住。有多少只猫在里面?”
“现在还不知道。很明显母猫最近在哺乳,就算有小猫,它们白天也不会出来的。还有两只猫,我不知道它们的性别。以前这里有很多猫的,我猜应该是开发商把它们带走了。开发商打算拆掉整排房子,建一幢公寓大楼。”
“他永远得不到住在这里的野猫的拆迁许可证。”
“这可能就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原因吧。你觉得他会伤害那些被他抓走的动物吗?”
“好吧,我觉得,没有法律禁止诱捕和伤害住在自己房子里的猫。我的意思是,我猜他可能把它们带到了其他的收容所。”
“本来这里有很多猫的,整片房子都爬满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听说一大群猫出现在哪个地方。动物救援组织很团结,我们一直保持着沟通。要是有二十多只猫出现在什么地方,我肯定早就听说了。你还好吧?嘿,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没事,我只是希望自己早点儿意识到这一切。”
“无论怎样,你给我们打电话是对的,卢卡斯。我们会给每只猫都找个好人家的,你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完全厌倦了这种单调的声音,忙着和小猫玩摔跤。突然,猫妈妈全身紧绷,双眼警惕得一眨也不眨,紧紧地盯着洞口,尾巴抽动着,双耳横平倾向后背。我好奇地注视着猫妈妈,没注意到有只小公猫冲过来,打了一下我的嘴,又飞快地逃走了。
紧接着,强光一闪,我明白了她的恐惧。猫妈妈抛下幼猫,逃到后墙去。我看见猫妈妈悄悄地滑进了隐蔽的裂缝里。那两个人爬进洞里,小猫们混乱地四散开来,公猫们逃到了洞穴后方,我也往后躲去,我很害怕。
灯光在墙上晃来晃去好像跳舞一样,然后照到了我,我脸上亮堂堂的一片。
“嘿,这有只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