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六十九了,还来做媵?这个老不死的晋献公,把闺女都嫁给寡人了,还在乎一个媵人?”
秦穆公来了兴致:“公孙爱卿,汝对百里奚如此高看,汝不妨说一说他才在何处?贤在何处?智在何处?忠又在何处?”
斗谷於菟对圉长说道:“百里奚虽说没有杀人,可他是秦国的逃媵,又是一个巨盗!”
舟之侨见百里奚怒举大斧向他杀来,慌忙后退,为半块烂砖所绊,仰面倒在地上。
百里奚一蹴而至,单脚踏住他的肚子,吓得他面如涂蜡,连声告饶,哪还有一点儿大将风度,简直就是一条可怜的小狗!如此卑鄙龌龊之人,杀了他岂不是污了我百里奚的双手!
他猛将单脚收回,低吼了一声:“滚!”
舟之侨如遇大赦,爬将起来,惊兔一般地逃去。
直到舟之侨没了踪影,百里奚像散了架的骨头,瘫坐地上,捶胸泣道:“天呀,我百里奚抱济世之才,不遇明主,而展其大志,又临老为人媵,比于仆妾,辱莫大焉!还不如死了好。”
他顺手抓起大斧,向额头击去。
不,我不能死!我若一死,我这一腔抱负,一肚子韬略,岂不打了水漂吗?还有,我那若男爱妻,孟明娇儿,也不知生死如何?倘若他们已经不在人世,倒也罢了!若在,岂不要成为孤儿寡母!我不能死!我得设法儿逃离这虎狼之地。
一想到逃,立马又想到了那个可怜的虞君。我百里奚为他来晋,如今要走,不能不给他打个招呼。这一打,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机会。
虞君闻听百里奚要舍他而去,哭得昏天昏地:“百里爱卿,不,百里大哥!您也知道,寡人自从降生以来,便住在宫中,先是做世子,后又做国君,四十多年来,没有自己洗过衣服,也没摸过一根柴火棍儿,您若一走,寡人还怎么活呀?要走您带寡人一块儿走!”
百里奚叹道:“不是老臣不愿意带着您走,您贵为国君,目标太大,老臣若是带着您,走不出绛城,便要被晋人抓了回来,到那时,您就是再想做一寓翁,怕是也有些做不成了!”
“这……这……”
虞君泪流满面,第三个“这”字还没出口,闯进来两个带刀侍卫,大声嚷嚷道:“百里奚,恭喜你!”
百里奚装作不知道:“我一半囚之人,喜从何来?”
侍卫道:“伯姬公主西嫁秦君,需媵人一百,您荣幸地被主公选中了。凡是被主公选中的人,都要去游园集中,进行为期十天的封闭训练。请跟我们走吧。”
百里奚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虞君抢先说道:“二位军爷,寡人好赖……”他自知失口,忙改口道:“我好赖也做过一国之君,如今年届五旬,身子又弱,百里奚若是一走,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您让我怎么活呀?请您去晋君那里帮我通融通融,让百里奚留下来。”
一侍卫喝道:“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百里奚得以为媵,乃是主公钦点,谁敢通融。去,滚一边去!”
虞君不但没滚,反牵住百里奚之手泣求道:“百里大哥,在虞之时我记得你和舟之侨来往颇多,如今他贵为晋之大夫,很受晋君器重,请你找一找他,帮咱通融一下。”
百里奚苦笑一声道:“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舟之侨早已不是在虞之时的舟之侨了。他变了,变成了一个无耻小人。老臣得以为‘媵’,还是他的杰作呢!”
“这……这……”
一侍卫不耐烦地斥道:“这什么这,快撒手,爷还急着回去复命呢!”
虞君不愿撒手,哭得泪人儿一般。
“你他妈的,不识抬举!”侍卫一边骂,一边照虞君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滚!”
这一脚只踹得虞君倒退三步,双手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哎唷哎唷的直叫。
百里奚恶狠狠地白了那个侍卫一眼,急走两步,蹲下身子,一脸焦急,一脸关心地问道:“主公,疼得很么?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一看?”
虞君强忍着疼,一边喘息,一边说道:“你,你随他们去吧。”
百里奚自忖,留是留不下了,耽搁下去只能是徒增虞君之悲伤,甚而还要自寻其辱呢!
他趴在地上,朝虞君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爬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游园接受训练之时,百里奚几次想逃,一来院墙高大,二来戒备森严,没有逃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去秦的路上,优施突然安排百里奚去做马夫。
一般来讲,驿站中的马棚,大都建在后院,这就为百里奚逃跑提供了机会。
百里奚正是凭借这个机会,在马棚的后墙挖了一个洞,逃之夭夭。
直到第二天早晨启程的时候,优施才知道百里奚跑了。有心再抓一个奴仆补上,可惜已经入了秦境,他不敢擅自行动。
就是真的再抓一个人也很难补上。何也?百里奚可是上了晋之媵人简册的,那名字怎么更改?
罢罢罢,跑就跑呗。
不就一个媵人吗,莫说只跑一个,就是再跑两个,主公也不会拿这事治我优施。但毕竟跑了一个,不能不告公子絷一声!
公子絷闻听跑了一个媵人,不仅没有责怪,反过来安慰优施,“不就一个媵人,跑就跑呗,不要放在心上!”
他万万没有想到,对于这么一个媵人,秦穆公如此重视!
秦穆公在查看过媵人简册之后,突然提出,要检阅一下这些媵人,还要每人赏赐一份价值三百钱的帛。
于是,公子絷便将媵人带到前殿,十人一排,接受秦穆公检阅。秦穆公按册索名,高声念道:“百里奚!”
公子絷双手抱拳说道:“启禀主公,百里奚半路逃匿。”
秦穆公有些不高兴了,他之所以要检阅媵人,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冲着百里奚这个大名。
他并不认识百里奚,因何要见百里奚?
皆因那个记录着媵人的简册。在这个简册上,不只记载着百里奚之大名,且位居第一:“百里奚,年六十九,楚国宛人也……”
秦穆公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六十九了还来做媵?这个老不死的晋献公,连闺女都嫁给了寡人,还在乎一个媵人?那么多年轻人不选,选了一个六十九岁的糟老头儿!”
他强忍住气,继续往下看:“虞国之中大夫也。”
“中大夫?”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八字,“晋献公把他从虞国掳来的一个中大夫送给我做媵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向我示威呢?
看看,我只用了一个小小的计谋,便把虞虢二国给灭了,把虞国之中大夫送给你做媵人。虞、虢二国,乃周天子同姓之国,连周天子的同姓之国我都敢灭,在列国中,还有哪一个国家我不敢灭呢!尔要小心点。
秦穆公拍案而起。
他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也许是老不死的无意之为,根本没有示威的意思。
就是有,大婚之日,也不能和人家闹翻。不只不能闹翻,还要善待晋人,包括这些媵人。
于是,便想到了检阅媵人,顺便再赏赐他们一人一份价值不菲的礼品。
谁知,一开场,一号主角百里奚竟然缺席。
他有些火了。
可这火向谁发呢?向优施吧,人已经走了。向公子絷吧,不只是自己的铁杆兄弟,还身居左庶长的高位。左庶长者,类似列国的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能当众涮他的面子!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除了百里奚,还有跑的吗?”
公子絷忙道:“没有了。”
即使没有跑的,秦穆公也无心把名点下去了。
他将媵人简册摔给随侍的寺人,转身就走。
寺人紧跑几步,追上秦穆公,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帛呢,还发不发?”
秦穆公一边走一边回道:“你们看着办吧。”
寺人不敢独断,迎面将公子絷拦住。
公子絷急着追赶秦穆公,满面不悦道:“主公让汝看着办,汝就看着办吧,问我做甚?”
望着匆匆而去的公子絷,寺人双手一摊,双肩微耸,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公孙枝走了过来:“汝不必为此事犯难,主公一向出手大方,特爱赏赐,还在乎这三百匹帛呢?发吧!”
还没等寺人将帛发完,一内侍跑步而来,气喘吁吁道:“主公有旨,传公孙大夫御书房见驾。”
公孙枝道了声“遵命”,一路小跑,跑进御书房,见了秦穆公,正要以大礼参拜,被秦穆公拦住了:“此处并非金殿,不必行那大礼。坐,请坐。”
公孙枝也不再多说,便在公子絷的右边坐了下来。
“公孙爱聊,寡人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想便怎么回答,你能不能办到?”
公孙枝道:“臣能办到。”
“偌大一个晋国,人口多达六百多万,为什么要将一个亡国之人,且是一个曾经做过大夫的亡国之人来做伯姬娘娘的媵人?”
公孙枝抓了抓头皮儿回道:“老实说,这个问题,臣还真没有想过呢。”
秦穆公道:“汝应该想,汝作为大秦国第一号谋臣,这么大的事汝若不想,让谁去想呢?”
公孙枝红着脸,没有凑腔。
约有半刻钟,秦穆公又道:“以寡人猜度,晋献公那个老东西是在向我大秦示威呢!汝说是不是?”
公孙枝轻轻颔首道:“有这么一点意思。”
秦穆公道:“依寡人之意,立马诏告全国,缉拿百里奚。拿到之后,便以逃匿之罪,将他斩首。而后,遣人骑快马将他的首级送到晋国,来一个反示威。可左庶长竭力反对……”
公孙枝道:“左庶长怎么说?”
秦穆公道:“按照左庶长之意,百里奚不能杀。不杀的理由有二。其一,晋献公用百里奚做媵,也许是无意之为,我若是将百里奚的首级送到晋国,岂不屈了晋献公一片嫁女的好意。其二,晋献公既是存心拿百里奚向我示威,也不能杀。不唯不能杀,还要重用百里奚。何也?听说那百里奚很有骨气,他恨晋人灭了他的国家,终生不肯仕晋。百里奚若是做了大秦之臣,那比掴晋献公老贼的耳光还要厉害。看看,你晋国再厉害也只能是灭人之国,却不能使其民臣服。我秦穆公不才,连亡国者的大夫也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孰厉害孰不厉害,不辩自明!”
公孙枝频频颔首道:“左庶长之言是也。”
秦穆公道:“既然公孙爱卿也觉着左庶长言之有理,寡人也就不再坚持寡人之见。但在未曾给百里奚授官之前,寡人很想知道百里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人儿。谚曰:‘俗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公孙爱卿本为晋人。而晋,又与虞国毗邻,不至于对百里奚一无所知吧?”
“臣知道百里奚。”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才人、贤人、智者、大忠之臣!”
秦穆公来了兴致:“公孙爱卿,汝对百里奚如此高看,汝不妨说一说他才在何处?贤在何处?智在何处?忠又在何处?”
公孙枝端起几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方才说道:“百里奚出身于书香世家,早年熟读三坟五典,后又潜心于《太公兵法》,一肚子文采,一肚子韬略。”
秦穆公面无表情。
“百里奚贵为中大夫,与妻儿失散了二十余年,杳无音信,保媒的踏破了门槛,硬是没有再娶,也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桃色之闻,非大贤之人,孰能如是?!”
秦穆公轻轻颔首。
“晋献公假道伐虢,百里奚明明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因深知虞君之为人,谏也不听。故而,当宫之奇邀他向虞君进谏的时候,婉言拒之,是其智也!”
秦穆公频频颔首。
“虞之五百石以上官员,车载斗量。平日里,在虞君面前,一个比一个恭顺、忠心。及至虞君为晋所掳,不是降晋,便是逃奔他邦,唯有百里奚从虞君于晋,一心一意地服侍虞君。晋君以高官相许,亦不为动。若非大忠之臣,孰能为之?!”
秦穆公击案赞道:“如此一个人物,寡人用定了!左庶长,快快遣人去请百里奚!”
公孙枝笑问道:“去哪里请?”
“去他逃跑的地方请。”
“他已经逃了十几天了,还会呆在原地么?”
秦穆公道:“这……卿觉得应该去哪里找?”
公孙枝道:“去楚国宛邑。”
秦穆公道:“为甚?”
公孙枝道:“虞国已为晋灭,百里奚不会去虞;晋,百里奚之仇国也,避之犹恐不及,岂能去也;楚,百里奚之根也,那里不只是他的祖国,还有他的爱妻和娇子,若逃亡,必亡之于楚。”
秦穆公点头称是,当即遣谍人去楚,打探百里奚消息。
这一打听便是四个多月,谍人还报曰:“百里奚确确实实亡之于楚,但不在宛邑,而在海滨,为楚成王牧马。”
秦穆公道:“那百里奚如何去的海滨,又如何为楚成王所用,汝可曾打探明白?”
谍人曰:“小人已经打探明白。”
“快讲。”
谍人道了一声遵旨,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百里奚自秦亡楚,来到楚之西鄙,被野人误作奸细,执而缚之。恰遇楚成王游猎于此,拘而问之。
奚曰:“我本楚人,世居宛邑,周游列国二十余年,今老矣,思而还乡,非奸细也。”
楚成王问曰:“汝既然世居宛邑,定然知道宛邑之黄牛,与他地之牛,有甚不同?”
奚回曰:“宛邑之黄牛,体躯高大,肌肉发达,皮薄毛细,耆甲较高,肩部宽厚,胸骨突出,四肢端正,蹄大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