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似乎成了最好的朋友，在一起谈论些事情，大有知己的感慨，两个孩子的友谊总是无可厚非的，并没有什么烟薰火燎的俗气，但是我渐渐发现，叶含不愿意说家里的任何情况，他总有意无意地忿开，眼神随之一暗，我能感到这是他的隐痛，即然他不愿说，我也不好再问。有时间我们俩便去河边树林，流连很久。叶含常常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知道他的心里憋着许多伤心事。
4
岁月不知用什么原则来选择他玩弄的对像，不知道要谁死要谁活。在我们班中，有一个姓罗的孩子，学习很用功，常是半夜里借着路灯看书。可不管罗如何的努力，始终是学不会。可能他很羡慕我的成绩，以致于他看我时眼神都显出了无比的崇敬。初二，罗自己卷铺盖回家了。可没过几天，罗被一个似乎有点神经质的男人送了过来。那是他父亲，他在寝室里，坐在对着门的一张铺上，绞着双手，弓着腰，支着肘像个虾米，探着身子，垂着头，头发乱糟糟的，很脏。只要有人进门，他都抬一下头，给人家打招呼，深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也充满着失望。罗偏着身坐在一旁，眼中噙着泪水。
他父亲不能容忍罗的辍学，就强迫着把罗送了回来。以后，罗的父亲常来看罗，并且每次都是在我们上课时来到。每次都是那副潦倒的样子。骑着一辆锈迹斑斑、赤裸裸的自行车。来到教室窗外把车往墙上一靠，猫着腰把胡子拉茬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打着眼罩，睁大眼往里瞅，等看见罗，便放了心，推起车子就走。他这样一声不响，来来去去跑了半年，还是失败了。罗一看书就头痛，最终还是退学了，他父亲来接他。那人的眼里有着无法说出的疲乏，好像是绝望。收拾完罗的行李，放在那辆破车上。父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罗。
罗同学离开的那天下午，王三和叶含第一次谈心，说的就是这些，觉得罗是个不幸的人，可惜了。叶含只是念叨罗的父亲，他说那是个好父亲，最后叶含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和王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皮相过来找我们去吃饭，叶含这才止住了哭声，一个人走了。
我想这肯定和他自己的父亲有关，他也许有一段伤心的往事，他自己不愿说，我们也不好追问，只好由他去了。
班级里一片死气沉沉，这一学年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家都觉得力不从心，只有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在人们面前装得嘻嘻哈哈，打发枯燥的时光。
很快就开始考试了，我的成绩一如既往地高傲，令人刮目相看。就这样，我在大家的羡慕中上了初二我们的教室也搬了个新地方，正好跟我第一次上初中时的那个教室对门。
这是不是个新的开始呢？
其实我们学习已经开始分化了。皮相和王三的成绩不相伯仲，四儿的成绩开始大幅度滑坡，开始有学生从后面追上来。叶含的成绩毫无起色，烂得一塌糊涂，他自己也难受得厉害，好像天天都在看书，却没作用，我知道他心里面憋着那么多事情，学习是肯定搞不好的。开学那一天，四儿来得很晚，来了之后就上街打游戏机去了。皮相跟一个女孩子走了，王三坐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只有叶含没来。
天黑了，他仍然没来……
只有我填补那些空白。
5
开学第二天，我们为了搬宿舍，弄了一早晨，等同学们都去吃饭了，我便躺在床上，稍休息一下。这时候叶含来了，没想到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叶含要走了，不在这个学校上了，也就是说我要落单了。这件事让我极为不情愿。
中午的时候，叶含来了，他来了就拉我出去了。他说：“我要走了，去县城内读书，之所以来，是想给你道个别。”
我们一起上了公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谁也不说话，前几天我们就只在这条路上送走小摇的，从这里消失，然后再无音信。
“小暮，我真觉得自己有精神病，晚上睡不着，老是能看见许多怪东西。”叶含的脸色苍白，声音很虚弱。他眼睛里的雾越来越深。有什么办法？
“那就去看看吧！好不好？为什么非要转学呢？是你心里想东西太多了，你又不对人说自己的事情！”
“我得走，我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小暮，我总是觉得有个东西在叫我。真的，她在等我，是个女孩子。你知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她会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叶含总是胡思乱想，谁知道他到底想什么。女孩子？！哦，我是想过。会突然出现。可那只是幻想，叶含却很认真。他的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感觉我是无法捉摸。有时候我也觉得，他可能真的与众不同。属于天才吧，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个诗人。
我只有不说话，叶含不是不聪明，他的聪慧程度在我们班是不可比拟的，也可能是他的太聪慧总能从别人的笑脸上看出无奈悲哀，总能从人的客套里，看出虚伪，甚至总能从是中看出非来，他因为这些而讨厌所有的人，他是厌世的，冷漠，忧郁，脆弱。我却从他的冷傲中看出了孤独和寂寞。
我心里也是有股子惆怅，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时间呀真的跟飞似的，眨眼间我到来这已一年了。
我们就这么走着，走着。
还是叶含打破了沉默，他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说：“讲吧！”
他说：“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月下坐着，坐着，不知觉地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是在一个神秘之地漫游，忽然间被一个风似的声音叫住：‘告诉你一个凄美的传说。’我听见了声音，却看不见声音来自那一个方向，然而声音说：‘夜神是个美丽的姑娘，却中了撒旦的魔咒，爱上了太阳神，然而这是个永恒的错误，黑夜一旦到来，白天必然退却，永远休止。夜神为之瘦尽了饥骨，每日的露珠都是她的眼泪。’我一阵心酸，惊醒过来，露已湿了我的衣袜，夜已凉了。”
叶含说完了，没有看我，扶着身边的白杨树，茫然地望着前方，说了句心酸的话。“有一种东西，永远都追求不到。可是又不能不去找她。”
“好了，叶含，别说这些了。”我说，我实在不能再听他说了，这是一个绝望的迷梦。丢掉它吧！
叶含从来不说自己的家庭，从来不跟别人玩，从来不见他的父母来看他。每一次问他为什么这样，叶含自己倒是一脸的不在意，可是他眼中的那层雾，已愈积愈浓了。现在叶含要走，我虽然不能问他到底搞什么，这么多心事（因为好几次我都被他的半夜的惊叫弄醒），每次问他怎么了，他都只是痛苦地一撩头发说：做了噩梦。我想稀释他的痛苦，他的恐惧，尽兄弟的义务。
我给他讲我父亲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讲我一次次被揍的前因后果，讲在村里龟孙们一群人欺负我自己，讲父母整日打打闹闹。
叶含仔细地听着，不时神经质地抖动一下嘴唇，当我说到痛苦地方时，叶含眼中蕴着泪。那些日夜煎熬着我的痛苦，现实很无奈，理想太飘渺，内心陷入矛盾，那些苦苦的自我责备其实就是深藏内心的卑琐。
我觉得天真的很高，然正是太高了，我这只小鸟觉得无可适从。我也觉得生活很无奈，很长一段时期我的学习非常困难，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可是我在没弄清生活的时候，不敢妄加评判生活，你的追逐不是这些吗？
这文绉绉的一段话说中了叶含的痛处，他沉默地听着，现在想起我那段话一半是说给叶含的，一半也是说给我自己的，接下去的是叶含说了通让我更加震惊的话。
“小暮，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人是虚假的，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叶含似乎是强忍痛苦似的，他靠在树上，脸上的表情非常空洞。我蹲在地上，望了望四周，收过麦子没多少天，地里的禾苗已经青青一片了。
“我天天做噩梦，都很奇怪，梦见我爸死了，妈妈也死了，梦见自己身体总是变来变去，梦见自己杀人，梦见自己被凝固在黑暗中。”叶含絮絮叨叨地说，说着说着停住了，突然很大声叫起来“我爹娘真的死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的反而平淡了的叶含，他没搭我的话，继续说。
“我恨我妈妈，从小就恨，我也恨我父亲，莫名其妙地恨，为什么生我呢？他们不要我了，我叔叔养着我，他们总是吵架，他们打，晚上光着身子打，婶子总是骂人，晚上总有些人翻我们家墙头，叔叔老是喝醉，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多仇恨，也许是因为我。婶子后来喝农药死了，叔叔一点都不心疼，说是活该。他后来又娶了一个媳妇，就是我现在的妈，她是个好人，可是还是吵架，吵架……街里的孩子骂我，说我是个丧门星，说我叔叔是个太监，说我婶子是个破鞋。
“悲哀足以伤人，不过也能让人学会想事情。我的内心从来都是沉重的，母亲在操劳，父亲在辛苦……而我，迷路了。也许是看了许多不该小孩子看的书，似懂非懂，胡思乱想，结果学习搞得一团糟。
“我也想学好，可是为什么总沉不下去呢？我的这些坏毛病把父亲折腾坏了。一会儿让我转这儿，一会让我转那儿。结果呢，适得其反，我已经14了，可还是上了个初二。学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叶含说完了。他其实很平静，看来我比他幸福得多。不过我们似乎害了一样的病。都有同样敏感的内心，同样丰富的感情，只是他过于纤弱，而我则是放荡不羁，自由散漫。
叶含转学走了。
我又失去了一个不错的朋友。我心里时不时地涌出一股孤独。
我们偶尔通通信，只是没再见过面，但心灵一直相通着，他给了我很多鼓励和帮助，那个连一笑也会显得很落寞的男孩，我的朋友，叶含。
6
开学一个星期后，新生开学，我也做了迎接弟弟和姐姐的内心准备，弟弟没有考上三中，其实，这个县三中是不能再考了，一千多孩子一起报考三中，他却只招一百多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个升学之误的恶果，把我们几个苦死了。白白浪费了好几年时间，不值。姐姐在三中中考落榜了，父亲让姐姐来庆祖一中复习，我们姐弟三人又汇合了。大家一起落草为寇，相对无言。
生活从此打结。这时我竟也有了艳遇，一个叫丁香的女孩子偷偷地把她的日记放在了我的抽屉里：你的眼是不是又疼了，不吭不响地回家已三天了，唉……你的学习不像以前了，这样怎么行啊，只是这话你听不到。每天我都会想，你是会做得很好的，努力好吗，求你了！一走就是几天，不知你的眼好些了没有！每次进班我会不自觉地向你那里望去，你总会向我微微一笑，我的一天都会因此而快乐，只要能看见你。可是这几天，每当进班时我满怀希望地向你那里望去，那里却是空的……我不敢回班里去了，怕失望，怕那里空荡荡的……我怎么办……一个很平常很平常的女孩子怀春了，一个摸不着北的男孩子却不干。我开始悄悄注意她，偷看她的背影。我曾说我要做些没有七情六欲的大事来，但是我终下不了狠心去看一个痴情姑娘因为我苦恼，偶尔和她说几句话。其实我心里也充满了对异性爱的渴望。与女孩一起谈笑戏谑，确实是一种快乐。那种想说而又不十分好意思的搭讪、忸怩、彷徨的动作，标志着少年的可爱和纯净。老师看不惯说：要少看卡通，多做作业，同学要互相帮助，但，早恋是可耻的。
正当我为自己的学习下降而苦恼的时候，一件小事激我爆发了一次。那次错不在我。
那是早晨第一堂课。因为黑板擦昨天丢了，所以黑板没擦好，结果老师一进来，看见黑板没擦好，就坚持让我把黑板擦到他满意为止。
“我不！”我盯着他的眼，斩钉截铁地回击，我们僵持在那里。这是我对权威的肆意予以的一次痛击。但我也因此得罪了他——我们学校的主任，现任数学教师。
这个回合以我胜利告终。我终究没去擦黑板，从此后，他讨厌我讨厌得要死，虽然他认为他是不屑于搭理我这种丑孩子的，我同样蔑视他。由人到事，以后他讲课，我从不听，结果学习因此而迅速下滑。
7
学习学习，这个无时无刻地纠缠在我心中的大蛇。什么都变味道了。
老白的学习也极不理想，而且可能是很坏了。他从不给我提起他的学习，虽然当时我们俩个都搬到了他姐家去住，但亦很少谈论学习，只是随便地聊些生活的小事。具体的琐碎小事都已化在了时光流逝中，只有一件是有纪念意义的便是那间供我俩睡觉的小屋，有一米多高吧！如果你要进那只有一米六高的门，就不得不弓着身进去了，第一件事便要快些开了灯，因为它没有窗子。这个大约有10多平方的小屋子，很潮湿，可能是年代颇为久远的缘故。但我们还是心甘情愿地住下了，我们太讨厌那时的学校生活。条件极其恶劣了，校里寝室太潮而他又不懂照顾自己，因此，弟弟生了一身疥疮，看着弟那奇痒钻心的煎熬模样，我心里说不出的懊恼。况又鉴于他的胡闹，便把他叫去跟我住进了那间勉强还算屋子的房子里，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这些星雾的东西算是记忆中的大浮萍，载着暗淡的悲愁。一提起当年，便浮在了脑子里，重新散开了，那霉酸的气味。潮湿，晦涩，沉重……如今的水珠多余地滴入了记忆的古井里了，现在听看到的只是一种如梦的回声，而那种切肤的无聊和空虚却已无法重现。
8
皮相现在学习比我还糟糕。他和郭央为了争夺一个女孩子进行着孜孜不倦的持久战，后来四儿也加入了这场战争，皮相越战越勇，四儿的学习很快一蹶不振，慢慢地销声匿迹了。皮相业务熟练，被他涉足的女孩子由一个增加到两个，两个女孩子为他要死要活，其中一个傻啦吧唧的女孩整天整天地在本子上写皮相的名字，这一招果真捧到了皮相的欢心。另外一个长得像个男孩的女孩也是主攻“恋爱”专业的高才生。她吊着郭央，四儿等等若干个男生，我当时尊之为“二小”，她时不时地抛个媚眼，搞一下皮相的第x根神经，皮相便条件反射地荡一下春心，那种复杂中的默契，让我叹为观止。我在旁边热嘲冷讽，他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还变本加厉经常向我的求计问策，看着他如此执著地谈恋爱，我开始同情他，但是我在这方面是毫无经验，更无理论，还是被逼迫得故作渊博，乱说一通，结果可想而知，弄巧成拙反而险些坏了事。因为我主张让皮相在二小的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通屁话：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无关云云，结果坏了。二小觉得皮相不理解她的芳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怎么是你自己的事情呢，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啊！你不懂我的苦心！！”哭着闹着说皮相怀疑她，不相信她，等等没完没了……皮相大为慌乱，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可是我怎么敢再伸手，况且当时我对丁香的不冷不热，也使人家极为失望，被迫让她做了个失恋者。能者为师，我不“能”，不敢为师了。
我在爱情上纯是低能儿的智商，再不敢胡乱害人了。没想到有一天皮相因为过多的“桃色事件”在月黑风高的晚上被情敌郭央打了黑棍，姑娘也变了心。心伤之余，皮相已有离开这里的心思，去他的旧地“八公桥一中”了！四儿也在不久之后黯然退学，再也没有音信，大家都是这样，好像被一个黑影子吞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