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在祖孙二人的对谈中悄然降临。
一年中最漫长的一夜过去，东方现出曙光。此后白昼渐长，阳气复生，万象更新。
这一天，寨里的男男女女都会自发聚到神山脚下，欢歌乐舞，焚香献牲向神国祈福，一时间寨子里空空落落。
阿索蓝、阿勒秋和少数几名长者没有跟随人潮涌向神山，他们聚在花念奴的小楼，彼此面带悲容，全无一点节日的欢乐氛围。
迟飞在梅朵陪伴下，等在小厅静候吉时。自打吉清走后，第一次见这小丫头，全无往日的叽叽喳喳，一身肃穆安静地不知想着什么，眼眶红红的。
刚想张嘴询问，梅姑扶着花念奴走了进来。
外婆面色沉静，对上迟飞探询的目光，微笑着点头。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高兴，难得让梅姑给她施了些粉，气色看着好了许多。
说是仪式，在场的不过四人，花念奴祖孙对坐，梅姑母女跪坐在平日常用的木几旁边，上面摆满了各色物品。
抬头看眼窗外，梅姑辨认着太阳的位置：“吉时到，传神开始。”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自己却马上要面对全新的未来。
迟飞止不住心脏狂跳，惊惶地看着对面的外婆，花念奴目露慈蔼，鼓励他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和缓坚定的语调，给了迟飞安稳心神的力量，他用力点点头，在梅姑的引导下阖上了颤抖的眼皮。
梅朵替他脱去外衣，赤膊上身，梅姑拿起几上的紫毫，先蘸水再蘸取金、青、玄、赤、黄五色粉末，在迟飞身上挥笔画下让人看不懂的各色线条，从额头到肚脐，甚至连眼皮都不放过，线条或曲或直，画符一般。
看似简单的动作，梅姑却沁出一头的汗珠，梅朵替她轻轻擦拭，然后递过七枚金色长针。
深深换过一口气，稳住心神，梅姑飞快地抽针，一一刺入迟飞身体中线上的百会、人中、膻中、巨阙、神阙、气海、关元七大穴。
随着金针依次刺入，他生出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奇妙感觉，仿佛身体被利刃从中一剖为二，体内有一扇大门被用力向内推动，一瞬间胸腹豁然洞开。
梅姑仔细观察着迟飞的变化，金针刺穴过后，原先画下的五色线条好像被激活了，发出一闪一闪的五色流光。
看着金针微颤，光线流转，她这才放心转过身，只是一对上大巫的眼光，梅姑的泪就自然而然倾斜而下，梅朵更是早已埋头在花念奴怀中，肩膀剧烈抖动，却紧咬住嘴唇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花念奴捧起小丫头泪水滂沱的脸，轻轻亲吻过她的脸颊，然后对梅姑张开手臂，把她也揽入怀里，附在她们耳边悄声说：“不要伤心，这是我心之所愿。”
时间不等人。
早就懂她心意的梅姑擦干眼泪，抬头直视着花念奴，仿佛做了无比艰难的决定，他颤着手拿起桌上的银刀。
花念奴轻拍着梅朵的背，将她慢慢推开，然后朝梅姑轻轻颔首。
银刀刺破她的十指指尖，也同样刺破迟飞的，祖孙四手两两交扣抵在一起。
指尖相触，鲜血相接，花念奴带着微笑最后看她母女一眼，缓缓闭上眼睛。她调起神性，引导着聚向指尖。
迟飞体表的五色光线骤然大亮，好像闪烁的霓虹不停明灭变换。一股股沁凉的清流从指尖冲入身体，径直朝着胸腹的空洞涌动而去。明透灵动，带着自己熟悉的一丝温存，他知道这就是外婆传递而来的巫姑神性。
谨记着梅姨的叮嘱，迟飞放空自己放开感知，无思无想不做任何拦阻，任凭神性自行融入身体。
清流不断灌入，预想中撕裂经脉的痛苦并未发生，相反通体沁凉舒泰。心中奇怪莫名，却又不敢动念运神，就在清凉越发强劲之时，心头热流忽然无念自涌。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他慌了神，急忙起念相抗，无效。
试图动动身体向梅姨传讯，失败。
自己似乎被困在了意识洪流中，只能被动感知。
热流越积越多，一层一层堆在胸口，如同一团巨大粘稠的熔岩堵在火山口，随时都会承压不住大爆发，这感觉让迟飞蓦地想起与谢绯万骨堆抗衡时也是一般无二。
涌入四肢百骸的沁凉清流，与胸口翻腾的炽烈岩浆各据一方。场面一时停滞，却又暗流涌动，正僵持不下，暗红色圆球冲破热流包裹浮于其上。
看到它，迟飞没有半点惊异，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就像他早就知道神性之源会在这时出现一样。
清流急于四散而藏，圆球却好像另有打算，它开始倒转，速度越来越快，萤火般的光晕顷刻化为一层无法分辨的光雾。急速倒旋生出一股吸力，搅动起那一团滚烫如岩浆的热流随之旋转，一个以暗红圆球为中心的火龙卷在迟飞的识海之中现出峥嵘。
龙卷愈卷愈大，吸力愈来愈强，四散的清流像是被人从后扯住了腿脚，举步维艰。慢慢的，清流再也无力前进，被越来越猛的吸力扯向神性之源。
一丝一丝，所有散入身体各处的清流，在巨大吸力的牵引下无一幸免，最终被一点不剩地裹挟入火龙卷之中。旋转依旧不停，清流无奈地与热流纠结缠绕在一起，直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圆球对这结果挺满意，旋转徐徐和缓，它转眼消没不见了影。
迟飞旁观了整个过程，这与外婆之前描述的传神大相径庭，神性之源似乎将外来注入的巫姑神性收归麾下，溶入了原本的热流之中。
他拿不准这到底算不算完成了传神，尝试着动起心念，热流恢复涌动。
不，这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股热流了，温热中忽闪过一丝清凉，凉热交融却又泾渭分明带来全新的感知体验。
不知是不是有了巫姑神性的加入，涌流明显粗扩了几分，已经被淡忘的金蝎王化作的金水，此刻欢脱地缠绕着它畅游，透着亲昵。
容不得继续惊叹这些神奇的变化，逐渐找回身体感知的他，耳中传来一阵哭声，有人啜泣，有人嚎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