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扑打在伞面上,腾起细细的雾。
白色的衣衫沾了些湿润的雾水,青灰色的墙瓦罩在一片朦胧里,视线随着伞面轻轻抬起,透过伞骨下断断续续的雨线,凝视着那些烟雨里古拙工整的木制屋子,翘起的屋檐如向自己拥来,大大小小的脊兽挺胸抬头,傲立雨中。
张守鱼与俞潇婉各执了一把竹伞,闲散地走在雨中,风雨带着凉意迎面而来,张守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大街上行人稀少,清冷的街巷透着沉厚年代感的墨色古气,这远远不是现代的那些影城可以比拟的,这里的一草一木皆透着古意,而张守鱼亦能感受到,那笼罩城池的、微微发涩的空气里,自许多年前便流传下来的杀意。
这一丝杀意流入识海,激起波澜,于是眼中的屋瓦、山石、亭台、楼檐都透出了凌厉锋锐的意味。
“那座镇山城离我们有多远啊。”张守鱼望着灰白的、坠着雨线的天空,随口问了一句。
俞潇婉对于他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已经见怪不怪了,就当是少爷脑子坏了,她想了会,回答道:“坐马车可能需要两个时辰吧。”
“那其他的灵异之兽呢?”
“那些啊……那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才能驾驭的东西,而且大多灵兽桀骜不驯,对人怀有很大敌意,所以大部分灵兽一般都杀了取丹的,串起来应该蛮好吃的。”
“就知道吃……”张守鱼目光游离在街道上,许多店铺犹自开着,搭起了遮雨的棚子。“对了,那座红鸳楼在哪里,带路。”
俞潇婉打量了一下四周,方才被张守鱼领着一顿乱跑,她也有些头晕,一时间分不太清方向。
她在寻到了一个当地一个有名酒楼之后,按照它为参照物,领着张守鱼去往红鸳楼的位置。
大概是因为几日后要举办春宴的缘故,许多酒楼已经挂起了灯笼,搭起了戏台,红鸳楼的位置似乎靠着‘市中心’的位置,靠近那个方向便能望见明显的繁华,街店普遍开着,许多屋子里有白雾腾出,融入了雨里。
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许多店里点起了灯,远处印花敷彩的纱子在高楼上无声漂浮,走近了才发现那彩纱绘着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仙人彩衣斩火凤的长画。
清冷的声音犹若琵琶透过雨幕传来,张守鱼驻足听了一会,望着远处深远延展出的广翼,自语道:“那红鸳楼可真是气派。”
他本以为那会是一个精致婉约的古楼,不曾想如此巨大阔气,在风雨犹若永不熄灭的火。
俞潇婉傲然道:“那是自然,当年那头红鸳闯城,疆野城西面的城墙被毁了大半,城隅的屋子也被毁了许多,即使早有准备,依旧有数百人死伤,当日疆野城修士尽出,佩刀带剑,我们张家老爷子也是在那一战中落下了病根子,最后镇山城中的一位大修士出山,联合数十人追了数十里,斩下了它的尾羽,双翼,头颅,将它开膛破肚,据说当时鲜血染红了半座望洪山。”
张守鱼一怔,他原本以为那是类似青楼之名,不曾想红鸳二字竟还有如此深的来历,血腥和杀伐气从少女的话语中淡淡飘出,意味锋锐,似藏着刀子。
终究是不一样的世界。那些千年前的余孽,终究不死不休。
“镇山城……”张守鱼咀嚼着这个城的名字,一个想法忽然幽幽浮现,他问道:“镇山,镇的是什么山?”
“少爷是在考我吗?”俞潇婉有些骄傲道:“这个我们在学堂里是学过的,七座镇字雄城,镇的是千年之前那七位本源古灵,山字镇的便是山诏古灵!”
“七位本源古灵?”张守鱼有些疑惑,不是九位么……他不动声色道:“那少爷再考考你,是哪七位。”
“这可实是学堂的第一课啊……”
不记得了就直说嘛……俞潇婉心中嘀咕了一句,她还是答道:“有四季时序中衍生出的古灵时藏,有风与影子的双生古灵风影,有日月变化衍生的冕后,有地脉熔浆里孕育出的古灵真炎,有海泽之灵海皇,山岳之灵山诏,还有我们的千古帝君——击退了数位古灵,结束末法时代,为我们修筑邦国城池的荒帝。”
俞潇婉说得有些兴奋,侃侃而谈道:“七座镇字雄城,自然便是镇时,镇风,镇影,镇明,镇炎,镇海,镇山!这可是灵脉最繁荣最纯粹的七座古城,天才辈出。它们靠近那七位古灵的沉眠之地,只等那些沉寂的古灵苏醒,再将他们斩死在王座上!”
每当俞潇婉说出一个古灵的名字,有关他们的记忆零零碎碎地浮现出来,太古神灵的傲世风姿与那毁天灭地的威压即使在记忆里依旧散发着灼烈的温度。
只是他听完了所有的名字,却没有听见自己前世老师的名字。
不知为何,他无法想起他老师的名字,但是他相信,他再见到那个名字一定能一下子回忆起关于老师的一切,但他没有想到,流传的下来的本源古灵的名字居然只有七位,还有两位去了哪里?
他知道其中的一位的名字:祸者。那是所有极端的梦境与强烈的情绪所化的古灵,当初那场弥天大灾之间,他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只是不知为何没有留下名字。
另一位没有流传下来的自然是自己前世的老师。
他知道这背后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只是以他目前的能力还无法探查清楚。
“本源古灵只有七位么?”张守鱼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俞潇婉掰了掰手指,自然道:“当然啊。据说这七位的力量强大得难以想象,而且传说中……一千年后,还未死去的本源古灵将会苏醒,给人族带来灭顶之灾。当然,这只是传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也许是真的吧。毕竟此刻你的身边,还有一位本源古灵的首席大弟子恰好在一千年这个时间节点醒了过来。
“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我只想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啊。”张守鱼轻轻转动伞兵,将雨水回旋着抖落出去,俞潇婉又在心中鄙夷地嘀咕了几句,接着在红鸳楼的对面,两人在一家当地很有名的小吃店停下了脚步。
俞潇婉视线若有若无地打量着柜台上的糕点,喉咙轻轻动了动,张守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走不动路了?”
俞潇婉冷哼一声,抬起步子就要往其他地方走,张守鱼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身子往店门方向一推:“想吃就去。”
少女身子一个踉跄,她撇了撇嘴,看上去还有些不愉快。
平日里她是负责给少爷管钱的,这是张家的规矩,哪怕贵为少爷在未成年之前也不能拥有太多财物,一般都是管家每月按份交给贴身的侍女保管的,换句话说俞潇婉便是他的钱袋子。
今日哪怕有雨,店里客源依旧很好,两人在唯一剩下的桌边坐了下来,点了一桌大大小小的糕点之后,两人便撑着下巴,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最后还是俞潇婉先承受不住,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别处。
“三日后的开春宴,我那哥哥姐姐也会去吗?”张守鱼问。
俞潇婉点点头:“满城的青年俊彦都会去的,这可是一个大舞台,辛辛苦苦修行一年,许多人就刻意藏着掖着境界,等到今日一鸣惊人。”
张守鱼好奇道:“开春宴还有比武?”
俞潇婉摇头道:“这么煞风景的事情怎么会在开春宴举办,若是有人怂恿,可能会在小范围有点到为止的切磋,但是大抵是没有的,比试的方法还有其他很多啊,比如射箭,投壶,赛舟,行棋,飞剑……反正有很多就是了。”
张守鱼问:“那你仰慕的张齐少爷在疆野城青年俊彦之间是什么水平呀?”
俞潇婉认真道:“同龄人里,除了慕家的大少爷和衡名宗的柳公子,应该是没什么对手的。”
张守鱼微笑道:“厉害的厉害的。”
俞潇婉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便知道他不是真心夸赞,恰好糕点也端上来了,松软地腾着热气,少女的眸子亮了几分,拿起筷子伸向一个兔子样式的白色糕点,道:“看来请我吃糕点的份上,今天便不与少爷置气了。”
张守鱼微笑着按住了她的筷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你吃了?”
“你……”俞潇婉气呼呼地看着他。
张守鱼问:“在你心中张齐与我谁更胜一筹?”
俞潇婉盯着糕点,有气无力道:“你。”
张守鱼继续问:“那我与那慕家少爷和柳公子呢?”
俞潇婉昧着良心道:“你。”
张守鱼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吃吧。”
俞潇婉暗自捏了捏拳头,长舒一口气后,夹起一个又一个糕点,不紧不慢很有淑女样子地送到小嘴里。
张守鱼则一边悠闲地打量着店中进进出出的人流,一边随意伸着筷子,将那些精致小巧的糕点一口一个。
期间张守鱼还问了几个问题,但俞潇婉醉心于吃,回答得很是敷衍,张守鱼便也没有再问。
吃完糕点之后,门外很远处传来了戏台排练的声音,锣鼓之声咚咚作响,急促如初融的春溪,琵琶之声密集紧促,一轮更盛一轮,如两军对垒,破阵厮杀,许多人的目光便也被吸引了过去,踮起脚尖远远地眺望了起来。
俞潇婉打开荷包付了钱,随着张守鱼走出门,许多人似乎也被红鸳楼排练的钟鼓之声吸引,支着伞前来冒雨远观。
少女兴致盎然地掂着脚尖,看着高楼之上长袖翩翩的舞姿,水灵灵的眸子不自觉弯了起来。
张守鱼侧过头看着她认真的小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俞潇婉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脑袋,狠狠瞪了张守鱼一眼,便要查看自己的发髻有没有被弄乱,忽然,她看着张守鱼的目光移向了他的身后,神色一滞。
张守鱼察觉到了异样,同样转身望了过去。
一道人影向他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的年轻胖子,他身后跟着两个雇从一般的人,只见那胖子手抚着肚皮,一边拍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张守鱼,仿佛是见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啧啧称奇道:“我就说今日宜出门吧,怎么样?我们深居简出的张小公子居然都能给我们碰上,呦,俞姑娘也在啊,那正好,正好啊,哈哈哈……”
俞潇婉忍不住后悔了两步,张守鱼看了一眼俞潇婉,便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来者不善’四字。
那胖子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对着张守鱼招了招手,声音阴沉了许多:“好久不见啊,张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