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漂浮在海中。
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因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梦境了:
梦中满是深蓝的海水,温暖而又轻柔,就好像遗忘已久的母亲怀抱——如果能记起来的话,一定是这种感觉;身边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石榴树,比她见过最高的建筑还要高,仿佛沉没于深渊的通天之塔,无论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枝桠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红艳艳的果实,看起来圆润而又饱满,仿佛轻轻碰一下就会有新鲜的汁液迸出——其实她也不是非常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石榴树。
毕竟世界上真有这么古怪的石榴树吗?
树干漆黑粗壮,没有任何;从枝桠的方向来看,这棵树应是从海底长出——从海底长出的石榴树,多么奇怪。
应该是梦吧?
杰西卡想,如果不是在梦中,又如何解释这样奇妙的景象?
既然是梦,那就不需要想太多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仔细观察起身边的果实:它们像是灯笼般散发着莹莹的光,和着呼吸的节奏,在海水中忽明忽暗地收缩着。满树的果实顺着枝干一路蜿蜒生长,如同漂浮在幽幽夏夜中的漫天萤火,哪怕只是这样注视着它们,都能感到由衷的静谧与安宁。
——简直像有生命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管它们看起来多么诱人,杰尼卡都没有想吃的冲动。
(“咚咚”)
她闭上眼,想象它们跳动的声音。
(“咚咚”)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咚”)
她的心跳和它们的交汇在一起。
思绪渐渐飘散,她仿佛正逐渐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啪。”
突然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原本和谐的节奏。
杰西卡微微惊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而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又有果实坠落了。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颗珊瑚般艳红的果实已然失去了所有生气,变得灰败而轻飘,慢慢朝着树顶浮去,像是一团腐败的棉絮,又像是一捧刚刚燃尽的黑灰。
她怔怔地注视着,不知为何觉得难受极了。
杰西卡记不清这段时间是第几次了,果实的坠落似乎比以往更加频繁。每当有果实枯萎掉落,她的心都会不可遏制地揪紧。
这样的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她努力想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即将飘走的果实。然而她并不能动,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枚果实就这样慢慢地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等等!”杰西卡大叫着醒来,一个用力过猛,不小心便从她那狭窄的弹簧床上滚了下来,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地板上未及收拾的一堆杂物上。
“咔嚓。”什么东西应声折断。
“嗷——”少女一声哀嚎,立刻翻身而起。
——完蛋了。
杰西卡捧起地上的碎片只想仰面痛哭一场。肉体上的疼痛远远比不上此时心中的哀痛欲绝:她在上个周年纪念日收集起来的《魔法少女》限定手办居然断成了好几截——白发圣少女那充满活力的脸庞已经同纤细的身子分家,背后的一对透明琥珀翅膀碎成了四瓣,原本高举着的玫瑰手镜也脱落下来。
如果是一般物品或许还可以进行复原,但是所谓“限定收藏品”的价值就在于,它们不可再次修复,会在系统的计算下对外界环境作出反应,从而逐渐拥有时光的痕迹,因而需要精心的保养与维护。
——摔成这个样子虽然可以再粘合回去,但不管怎么修补,大概都会有种恐怖片的效果吧……
杰西卡心如刀割。
——难道要重新买一个?
然而按照《魔法少女》在整个乐园中的受欢迎程度,这种整个乐园都只有100个的限定品根本不可能还有售,就算有,那也一定是在粉丝手中。而所谓的真爱粉又怎么可能愿意出让这样的珍藏品……
杰西卡心疼得胃都开始抽紧。
望着手中支离破碎的圣少女,杰西卡忽然灵光一闪。她忽然想起来,确实还有个家伙和她有类似的爱好,大概会有这东西。
但是一想到“那个人”,杰西卡又有些犹豫。如果有谁是她在乐园中十分不想见到的话,大概这位能排上第一名。每每想起当年相处的惨烈之处,杰尼卡都恨不能动神经手术将这家伙从记忆中抹去。
前思后想,杰西卡还是决定抛弃陈见与恩怨,为了圣少女的荣光问问那家伙。
这样想着,她打开网路,从黑名单中拖出一个久未联系的名字,发了条信息过去:
‘在吗?’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渣,还有那个男人几近碎裂的脸庞。即使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依然在呢喃着那个遗失已久的名字。
——安妮斯朵拉。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呢?
她问。
但是这个男人就好像一只坏掉了的报时钟般,只会重复这同一个名字。
“安妮斯朵拉……”
吵死了。
她想。
“安妮斯朵拉……”
住嘴。
她说。
“安妮斯朵拉……”
垃圾,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你不可能认识她。
她冲着那张脸高吼。
然而还是无法停止。
再不闭嘴我就回收你。
少女出声威胁,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安妮斯朵拉……”他兀自念叨着那个名字。
“闭嘴!”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与怒火,狠狠扑向那满地的碎片。
“咔嚓咔嚓咔嚓。”玻璃渣碎成了粉尘。
“咯吱咯吱咯吱。”那张脸在她的利爪下化成了无数碎块,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她匍匐在地,如一只狂暴的野兽般粉碎所能看到的一切。
(“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轻得像是晨露坠落时发出的声响,却让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喂,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那个声音又唤了她一声。
“什么样?”
她从地上慢慢爬起,却不敢转身。
(“嗯……就像一只狂躁的小山猫一样。”)
那声音的主人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般,轻笑着给出了回答。
“……山猫是什么,很丑吗?”
就像囚禁在她心中的野兽般,带着锋利的爪子与丑陋的獠牙,不断叫嚣着要冲出去,要获得自由,将一切不顺眼、不如意的事物通通撕碎。
(“不,像你一样,毛茸茸的,很可爱呢。”)毫不犹豫的回答。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我的眼睛。”)
“不。”她缓缓爬起。
(“就一眼,绝对真诚的眼神。”)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哦……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是讨厌我吗?”)那声音当中满是失望。
“不……不是这样的,安妮,”她使劲摇头,“我只是害怕。”
——害怕再次看到你,看到你的微笑,然后发现一切不过是你残留下来的幻影。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啊。”)
那声音终是在叹息中淡去。
而她等了又等,直到感受身后什么也没有之后,才捂住脸慢慢蹲下。
心中的野兽收起了爪子,藏好了獠牙,蜷成一团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杰西卡发出消息后等了又等,半天也没有回复。
不会是被拉黑了吧?
想到自己其实已经这么做了,杰西卡不禁有点心虚。下意识地又确认了一遍信息的发送状态,并没有被退回。
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是杰西卡。还记得我吗?’
不过是分开了半年左右,不至于就这样被遗忘了吧?
除非她真像乐园人类们私下议论的那样,是个标准的乐园住民,记忆比金鱼长不了多少。
一想到这里,杰西卡又开始坐立不安,她不喜欢这种无人理会的状态。于是不受控制地,她给那个她曾经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再联系的家伙发去了第三条信息:
‘有紧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