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的坐着,终止一切动作,坚韧的等待他的人发现他,来救他。
很快,他又听到了脚步声,睁开眼,他发现,那个他以为抛下他跑掉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姜新蕊跑得气喘吁吁,光着脚,手里抓着什么。
他微微侧头,觉得好笑,这光着脚在这山上跑的大家闺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笑什么笑?”她瞪他。
他指指她光着的脚,上面沾着些青苔,还有叶子。
“我不这样做,怎么给你抓山蚂蟥啊?”她没好气道,同时扬扬手里的东西。
原来她并没有走,是去抓山蚂蟥去了。他忽地有些感动,认真看她光洁的脚面,果然有被山蚂蟥咬过的痕迹,还渗着血迹。
“疼不疼?”他轻声问道。
这回轮到姜新蕊讶异了:“我说小王爷,你是不是傻?你没被蚂蚂咬过?”
谁都知道,蚂蟥咬人是根本就不疼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吸血鬼。
小王爷被抢白了,也不生气。他当然知道蚂蟥咬人是不疼的,它会让人的伤口麻木,然后不知不觉之间,把人体的血液吸食。他只是关心过度了。
姜新蕊打开手帕,抖了几下,里面的七八条山蚂蟥马上掉到了他肩上的伤口处。山蚂蟥嗜血,闻到血腥味就兴奋得不得了,哪管有毒没毒?不多时,这七八条山蚂蟥就吸附在他的伤口处,吸起血来。
山蚂蟥初时模样有如又黑又小的皮革,一旦吸饱了血,全身便鼓了起来,圆/滚滚,胖乎乎的,再也吸附不住,就掉在了地上。
姜新蕊认真的地察看着,看着那些山蚂蟥一只接着一只的自伤口处掉落,而此时伤口处,已流出鲜红的血来。
大功告成。
她松了口气,转头去看他脸上的气色,果然好多了,青黑之气正慢慢淡去。
忽地,她看到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想要把那些蚂蟥砸死。她忙拦住:“别费功夫了,你身上这蛇毒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吗?连人都能毒死,不要说这山蚂蟥吧,看着吧,它们一会就死了。”
果然,她的话音刚落,那些方才还在挣扎着的山蚂蟥已经僵了。
“接下来还做什么?”她用手帕擦净手,指着他的伤口问道。
他的伤口虽然作了简单的处理,但是那些腐肉还在,里面还是有蛇毒的,如果不及时清理的话,只怕他的性命虽无虞,但是他的这条臂膀只怕是要废了。
他冷静道:“你用手上的匕首,帮我把这些烂肉剜掉。”
“啊?!”姜新蕊吓了一大跳。她好像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简单粗暴兼血腥的事情。
“怎么,不敢了?”他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嘲讽,“我还道姜家大小姐与众不同呢,抓蚂蟥之事倒是令我另眼相看了一下下。但现在看来,姜大小姐与平日里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大小姐也没什么区别嘛,唉,胆子太小了,成不了大事。”
她当然知道,他这是激将法,但是她决定接受这样的激将。
怎么说呢,她还巴不得用刀在他的身上捅上几刀,以报复他方才说的,要毁她闺誉的那番话。
她很快调转刀口,将刀刃贴在他肩部伤口上,道:“可以动手了吗?”
“随时都可以。”他似是答得很轻松。
她不再说话,手腕上加重了力度,推/送刀刃刺破肌肤,登时,有殷/红的血溢了出来。
他的匕首乃精铁所制,锋利得紧,她并没有用太大的力,就削下一块烂肉来。他背着她坐着,犹如泰山般,一动不动。她真的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她再把目光投到他的伤口上,全神贯注的清理起伤口来。把烂肉一片一片的剐去,直至露出新鲜粉/嫩的新肉来,她这才住了手。
刀口一滴一滴的朝下滴着血,他的血。她的双手也沾满了殷/红的,他的血。
她的神思有些恍惚。
“清理好了?”他忽地转过头来,惊醒她。
她点点头:“伤口基本清理好了。你真的厉害,这么疼都受得住。还有……”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他的身子歪歪的倒了下去。
她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扶他。他倒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鼻息犹存,显然是晕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这人真是夸不得,刚想夸他是英雄来着,却成这副怂样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一头一脸的冷汗,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嘴唇皆是忍疼咬出来的血痕,看来真的是疼得紧。
她摇摇头:“这人就是死要面子,逞英雄。”可心里面还是有一丁点佩服他的。
她把他放在树干上靠着,开始动手替他包扎伤口。她取出自己的帕子,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说到底,她不想与这位豫王有任何的纠葛。
她取出匕首,割下他衣衫的前襟,然后又就近采了把大蓟、地榆、侧柏叶、苎麻根,混上山稔子,用石头锤烂,敷在伤口处,再包扎好。他毫无知觉,不再是让她看着讨厌的那个人,反而更像一个听话的乖乖好孩子,任她摆布。
近在眼前,她忽地发现,这人长得并不差,反之,好像还挺好看的。
浓密的剑眉,往两边开阔而去,直入发际,使得眉宇之间别有一股英气。嘴唇虽说苍白有点失了血色,但是弧度还是很完美的。特别是眼睛,虽说是闭着的,但是那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像两把刷子,令人忍不住要去触碰。
她忍不住要怨怼:“一个大男人,长那么长的眼睫毛干嘛!”
记忆中的谢英豪,就没有长这浓密得跟刷子一般的眼睫毛,但那眼睛依然令她迷恋。还有,谢英豪是薄唇,很薄的那种。人常说,薄唇者薄情薄性,但是,她却不这么认为。她的谢郎是在明知她有着“克人”的命,却坚持要娶她为妻的,上一世,再无其他人像他这般对她深情的人了。
她收回目光,看看天色,似乎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奇怪,小梅怎么去取个竹篮子都要取那么久,难道取这个东西有这么难吗?
她取出帕子,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什么,把周边的枯枝枯草的,拢总起来,堆放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子暂时藏起来。这样一来,他的对头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他。
她好不容易救活了他,如果被他的对头找到,一剑结果了他,那她不是白救了么?
走出很久,看到有一条小溪,她就着溪水洗了手,把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再把鞋子穿好。洗过的裙摆有些湿,但山风很大,她只要慢慢走回去,到了寺里这裙摆也就干透了。
忽然,她觉得这水里好像有一条黄色的带子,软/绵绵的趴在溪水里的一块石头上。她觉得很是眼熟,忍不住好奇心,她将“带子”捞了上来。
这哪里是什么带子,分明就是一条小黄蛇!
她很清楚,这样的小黄蛇在水里是根本不可能淹死的,想必是被什么东西伤着了,所以掉到了水里。她一路看过去,果然看到这蛇的尾部被斩断了一截。
她把小黄蛇放在旁边干净的石头上,就着水边生长的水草抓了一大把,挤出汗液来,涂在蛇的断尾上,再用帕子仔细包好。
不知道是不是草药刺激了蛇的伤口,这条小黄蛇很快就醒了,倏然睁开碧蓝的眼睛,四目相对,姜新蕊失声道:“小黄儿!”
可惜,这蛇根本就听不到她在叫什么,身形暴长,直直的立了起来,头上猛然现出白色的“皇冠”,吐着信子,朝着姜新蕊扑了过来。
姜新蕊大惊,这分明就是前世她彖养过的小黄蛇,可是这蛇居然不认得她!
这蛇明显就是受过训练,行动即快,顷刻间就到了姜新蕊的面前。电石火闪间,姜新蕊猛然记起什么,发出“咕咕”两声黄雀叫声。
近在咫尺的蛇头猛然顿住了,两只碧蓝的眼睛看着姜新蕊。姜新蕊再发出三声“咕咕”声。很快,那蛇似乎听到了主人的指令般,缩回去了,软软的在石头上盘成一团。
姜新蕊捂住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大大的松了口气。
不错,这就是她前世最亲近的一条蛇,她给它取名叫“小黄儿”。只不过,今世再见的时候,它好像太小了,只有拇指头那般粗。她记得前世的时候,训蛇人带她去看小黄儿的时候,那个时候那条蛇已经有小孩手腕那般粗了。
她摘了片荷叶,把小黄蛇放在上面。这蛇闭着眼睛,十分的听话。她摸了摸它头上的“皇冠”,小黄蛇十分的享受,还/舔舔她的手指。
前尘往事,便由着这再次遇到的小黄蛇,拉开了启幕。
那是她嫁入姜家一年半之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谢府进了两批人,一批养蛇人,一批训蛇人。为了这两批人,谢府特地把与后院紧挨着的别人的一座宅子,以重金买下。在那里做了一个地宫。
专为养蛇而用的地宫。
姜新蕊就是在那里看到那条小黄蛇的。
那天,谢英豪心情极好,突然破了例,要带她进地宫看蛇。她紧跟在他的后面,他拉住她的手,地宫很潮/湿,他怕她滑倒。
然后,她看到了那两口巨大的池子。
一个池子里,爬满了几千条蛇,居然是一个品种,都是小黄蛇,头上顶着皇冠的小黄蛇。
另一个池子里,满池子都是红色的浆液,散发着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很香很香,仿佛是一种花的味道,但是,姜新蕊却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花。
一个人站在池子边上,用一根很长的竹竿在搅拌着池里的液体,随着每一次搅动,就有一条或者数条小黄蛇飘浮在液体之上,不,是小黄蛇的尸体。那个人很快就把蛇的尸体挑上来,鄙夷的扔到一边的一个竹筐里。
她听谢英豪说过,要炼成这世间最毒的毒蛇,就要从万种蛇中精选中最聪明的一种蛇,放入毒液里泡上七七四十九天,能存活下来的,就是他们想要的,正所谓万里挑一。
那人看到谢英豪,忙过来行礼。
谢英豪指了指池子,问道:“这池子里,怎么全成了红色了?”
那人想必不是中原人,说话显得十分吃力,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姜新蕊这才听明白,原来是法师的旨意,在池子里加入了蔓珠陀罗。
忽地一条蛇自红色液体中跃起,竟然跃过池子,落在了地上,飞速的逃走。
那人眼疾手快,拿起竹竿就要朝那条蛇刺过去。对于这种叛逆不听话的蛇,他们向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姜新蕊忙去阻拦:“不可伤它性命。”
那人笑了:“夫人真是菩萨心肠。”他虽这样说,但却一点都不退让,他道,“夫人,这蛇不听使唤,是驯不服的,倒不如让小人结果了它。”
那蛇忽地顿住,似乎知道姜新蕊是要救它的人,竟然朝姜新蕊游了过来,在她面前哀哀地叫着。
不知怎的,看到那蛇碧蓝的眼睛,她竟然一时冲动想救它,下意识的就拦在了那个人的面前。
那个人有些为难,看向谢英豪:“谢大人,这蛇不除,会伤了夫人的。”
谢英豪正要说话,她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豪哥,这蛇看起来怪可怜的。何况它现在向我求救,证明它相信我。所以我想,这蛇不会伤害我的。反正这蛇你们已经不能要了,不如留给我吧,让我养着玩,好不好?”
谢英豪经不住她的哀求,最终还是答应了,将蛇留给她养着当宠物玩。不过,由于这蛇也是在毒液里浸泡过的,所以谢英豪特别的紧张,千叮咛万嘱咐她千万要小心,还教了她好多种自救的法子。甚至还向那些训蛇的人要了药方,配了蛇药,要她放在香囊内,随身带着。
前世的谢英豪真的待她好极。
而那蛇似乎认定了她就是它的主人,自此至终,直至那蛇被别人要走,也没有咬过她。
她在心里面曾无数的想,如果当年,那蛇没有被人要走,一直养在她身边的话,谢大太太只怕是根本就伤不了她吧?
只可惜,那蛇是谢英豪当面向她要走的。
那一次,谢英豪错听了法师的话,训蛇期间出了差错,数万条小黄蛇并没有经受住毒液的考验,相继死去。后来,只留下跟在她身边这条没有被毒液毒死的“小黄儿”。
谢英豪怒极,亲手斩杀了那个法师,又让人专门训练“小黄儿”。再后来,她听到谢英豪得意的说起“小黄儿”,说它屡建奇功。她不知道他拿小黄蛇去做了什么,只是陆续听说朝中好几位官员都死于恶疾,也不知道与她所彖养的小黄蛇有没有关系。那些官员都是朝中大臣,如内阁宰辅孙促大人,尚书崔文斌大人,左督军指挥史蒋刚大人……
最奇怪的是,这堆死人里,居然有一个小官吏的名字,苍州刺史府主簿乔文远……
姜新蕊至今都没有想明白,那个乔文远有什么能耐,竟然如此上得了台面,与那些朝中大员一同赴死。
奇怪,奇怪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