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蕊妹妹,走那么快干什么?怎么见着哥哥我也不打一声招呼啊?”随着一阵讪笑声,一个人影自后门阴暗处跳将出来,吓了她们一大跳。
小梅本能的冲上前去,拦在自家小姐面前,那个人影却大咧咧的把她拨开,不屑道:“死妮子,一边去,别碍着我与新蕊妹妹说话。”
姜新蕊站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微眯了眼睛,朝那片暗影看去。
那个人,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身上一股痞子气,站也站不好,倚在后墙上,细长的眼睛朝姜新蕊扫过来,一派流里流气的模样。
一丝嘲讽浮现在姜新蕊的唇角。
前世的记忆不会有错,这个人就是她的堂兄,姜玉堂。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子嗣并不多,虽说也娶了几房妾室,但并没有出一个庶子,记在族谱里的依旧是他的正房,也就是姜老太太所出的两个嫡子。一个是姜新蕊的父亲姜南山,一个就是二叔姜北山。正所谓小的是最受宠爱的,这个姜北山的性情一点也不像他的哥哥姜南山,反而他哥哥没有的,他全学了个遍,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尤其是赌。赌的最狠的时候,几乎把老太爷名下的金银古玩,还有房产田地全给赌光了。
那一次,老太爷动了真怒。
命人将二叔缚到姜氏宗祠里,开封了姜氏家族多年未启用的家法鞭子,三鞭下去,二叔背上裂开三道大口子,深可见骨,那血是哗哗的流,二叔当场昏死过去。再然后,老太爷将二叔从族谱除名,逐出苍州,永远不得进姜氏家门。
那一次,老太太哭昏了好几次,姜南山在父亲的书房前,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能让老太爷回心转意。
姜新蕊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二叔,已是二叔被逐出姜家十年之久了。老太太毕竟还是放不下这个小儿子,四处打听,偷偷接了回来,不敢让他进姜家,只在外头替他置办了田产,娶妻生子,虽说这十年二叔依然没有什么长进,依旧是游手好闲,好歹有人照应着,也不愁吃穿。
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太太才敢有一些抱怨,说当年老太爷的心,实在太狠了。
总之,老太太对于这个没有维护周全的小儿子,是心存愧疚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了这份愧疚之心被她的这位堂兄揣测到了,她的这位堂兄禀承了他父亲的所有缺点,好吃懒做,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溜进府来,拿些小物件逗老太太开心,然后从老太太那里骗得一些赏赐,待回去之外花天酒地用完了,再卷土重来。
姜南山对这位名义上已经不是他侄子的堂兄很不待见。
姜新蕊也对这个不务正业的堂兄没好感。
前世的时候,她嫁入谢家,这位堂兄以为她攀上了高枝,还摸/到谢家去,向谢家要钱,令得谢家很是反感。索取钱财不果,竟然还能与谢英豪闹翻,谢英豪一气之下,让人乱棍打将出去。此后,这个无赖才不敢再登谢家的门。
她没有想到,重来一世,第一个遇到的熟人竟是这个无赖。
姜玉堂摇摇摆摆的踱了过来,凑到姜新蕊的跟前,他本来就比她高一个头,此时更是居高临下的打量了她一番,语气轻浮:“咦,多日未见,新蕊妹妹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呢。我远远望着,还以为是哪家的美貌小娘子呢。”
姜新蕊无所谓的笑笑。她此时说不了话,也不想搭理这个无赖。
小梅又冲上前来,隔在两人中间,她戒备地注视着姜玉堂:“表少爷,老爷不是说了么,你都不是姜家的人了,还来这里作甚!”
一句话惹恼了姜玉堂,他顿时收起嬉皮笑脸,发起狠来:“谁说我不是姜家的人?这血脉相连的亲情,岂能说割就能割得断的么?就凭那死老头子一句话?我呸!那老头子死掉了,我不照样通畅无阻地进出姜府?”
小梅气极:“表少爷,你嘴巴放干净点,这话要是老爷听了去,不把你乱棍逐出苍州城的话,我小梅的名字倒着写!”
姜玉堂对于大伯,毕竟还是怕的,所以小梅才会抬出姜老爷的名号来吓走他。
但是,今天却有些奇怪,这一招似乎不灵了。
姜玉堂非但没有被吓走,反而气势更是嚣张:“怎么,你这个死妮子还抬出大伯来了?都是快断子绝孙的人了,还不巴结巴结我?如果没有我的话,谁替他续姜家的香火去!”
姜新蕊听得一怔。
小梅气得连“表少爷”也不叫了,对姜玉堂怒目而视:“你在说什么鬼话!”
姜玉堂斜着眼睛看着小梅,忽地凑上前来,轻浮地伸出手来,竟要朝小梅的脸上摸去,一边还说道:“瞧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倒生得有些姿色,不如现在就跟了大/爷我,等哪天大/爷我登堂入室了,一定给你这个丫头片子一个名份!”
小梅闪避了开去,气得脸都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个巴掌扬上了姜玉堂的脸,打得又急又快,打得姜玉堂愣在当场。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这个矮他整整一个头的姜家表小姐。小小年纪,虽说隐约有绰约的丰姿,但毕竟是羸弱的,但这一巴掌却打得十二分的狠厉,他登时觉得半边脸都肿起来了,火辣辣的疼。
面前的人儿微扬着下巴,无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他竟觉得这位姜家小姐的目光里,裹卷着深冬的严寒,一股寒意自他的背梁骨透出,他扶在腰间的手,怎么也拔不出藏着的那把短刀来。
这样的姜家小小姐,第一次让他感到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我看这苍州城真的是世风日下了,一个在族谱里销了名的分支,竟然也敢到正堂这里来撒野!调戏主家不说,还要欺凌主家的丫环,如今呢,是要动粗不成?小爷我正好无事可做,是不是先与我过两招再说?”
姜玉堂一见来人,顿时气焰少了一半,再不敢说一句话,抱头鼠窜而去。
姜新蕊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声音……
宛如天籁,响遏行云,萦绕在她的梦里,夜夜伴她入眠…………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是她的谢郎,她魂牵梦萦的谢郎。
正午的太阳太猛,刺得她想流泪。而光影里,那个俊郎的谢家儿郎正朝她大步走来。薄唇轻启,道:“新蕊妹妹,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好久不见。
姜新蕊的身子晃了一下。
谢英豪已经飞奔上前,一下子扶住她,他的脸上明显写着紧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呢?这脸色,怎地这样苍白?”
姜新蕊疲惫地睁开眼睛,努力朝谢英豪笑笑。她不想让她的英豪哥担心,只不过是体内毒素未清完,加之情绪激动,才引发的血气供接不上而已。
但是,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小梅明白她的意思,忙道:“谢公子,你不要紧张,小姐没事的。小姐只是病后初愈,身子骨比较弱,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还有,小姐现在还不能说话,张大夫说这只是暂时失声,调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的。”
听到小梅这样一说,谢英豪的眉头才松了一松。
姜新蕊依恋的靠在谢英豪的怀里。本来商贾之女就不如那些官家内眷有着诸多的讲究,况且,他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又是有婚约的人,这样的行为并不算出格。
是谢郎的气息,天青色的长袍夹带着淡淡的薄荷幽香。她的谢郎,对薄荷有着独特的钟爱,她闲时也会采集薄荷叶,晒干,与制好的干花一起放入谢英豪随身带着的香囊里,甚至,放入谢英豪书房的香炉里焚烧,谢英豪说,这样在他看书的时候有助于提神。
前世有关他们的一切,一点一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她抱起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那辆马车,一早就停在那里了。
谢英豪的臂膀很有力,谢英豪的怀抱很温暖。
一如多年前。
或许是时间隔得太久远的缘故,姜新蕊对于儿时的那段记忆已经记不清了。只听得母亲说过好几次,那年她才五岁,有一天不知怎的,失了魂走到了姜家宅子的那个人工湖边上。那是中元节的第二天,由于前一天的祭祀,姜家上上下下累个够呛,就连底下的仆人都困得要死,当值的便偷了懒,自然就没有人发现她。母亲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就推醒乳娘去寻,待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漂浮在湖面上了。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一点一点的把她朝湖岸上拉,然后抱起她,冲去找大夫。
后来她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谢家儿郎。
她被湖水浸泡半日,冷得直打冷颤。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他鬓发上滴下的水滴,他强有力的臂膀,还有令她无限依恋的温暖怀抱。
而现在,这个拥抱,隔了整整一世。
姜新蕊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珠。他的谢郎回来了,这是个大喜的日子,不应该流泪的。
关于她小时候差点溺水而亡这个事件,姜家并没有声张,所以苍州城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她能够记起的,就是她身边的人全换了,从乳娘到底下的三等丫环,全是陌生面孔。半年后,她救了小梅,小梅便入了府,成了她最贴身的丫环。再后来,她才渐渐知道,她差点被淹死的这个事情在姜家掀起了轩然大/波,盛怒下的姜老太太使用了雷霆手段,她身边所有人都被冠上了“看护不周”的罪名,年轻的充入娼门,年纪大的跟男仆役一起,全部驱离本地,不准再踏入苍州一步。
而这个不谙水性,却冒死救她的谢家儿郎,便引起了姜老太爷的重视。
谢家在当户也是鼎鼎有名的大户之家,历代都有人入朝为官,最高做到了尚书省。但谢英豪的出身并不太好,他是谢家二老爷的一个通房丫头所生,庶出,在谢家并没有什么地位,说起谢家的几个儿郎时,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
但是,舍命救姜家掌上明珠这个事情,却令得这个在谢家一直默默无闻的庶子一下名声鹊起。
人们这才发现,这个不起眼的谢家庶子竟然在天资聪颖,是南山书院周夫子的得意门生,是谢氏一族里年纪最小,却最早取得功名的人。
母亲说,对于这个谢家儿郎,老太爷也是十分看好的。不然的话,不会在临终前,絮絮叨叨的念着她与他的名字,这是要把他们二人匹配的意思。老太爷逝去后,父亲便遵从了老太爷的遗愿,给他们二人订下了娃娃亲。
所以母亲常对她说,她的这桩婚姻是老太爷给的。但她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相信,自她沉溺湖中,他奋不顾身前来救她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缘份一早老天就注定了。
在马车上歇了一会,她恢复了神色,这才想起他的事情来。
“英豪哥哥,你怎么又回到苍州来了?”她取出纸和炭笔,在马车上的矮几上,写出自己的疑惑。
这一年,谢英豪十四岁,正在京城用心攻读准备秋闱之试。
谢英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读书读累了,顺道出来走走。还有,过来看看你。”
她睁大着眼睛,表示不理解。
谢英豪看看四周,忽地压低声音:“老实说,我想你了。”
直白一直是谢英豪的本性,这些情话他从不吝啬不说,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
姜新蕊的脸一下子红了,不管是前世还是后世,谢英豪都一样很会哄人。
“不怕我碍着你?”她脸红红的,低垂着头,在纸上写道。
他笑着摇头,他本是个俊秀的男子,这一笑更是好看:“不怕,因为你是我的福星啊。”
福星……
前世的她,作为一个命中带煞,常常被人在背地里骂作“灾星”的孤女来说,每每听到他夸她的这句话时,总感动到泪如雨下。
今世,她也一样感动不已。
她是他的福星,哪怕为了这样一句话,她都甘愿为他赴死。
“我怕成为你的负累。”她蹙眉,眉尖分明写着自己的担忧。
她深谙他的处境,虽说此时的他在谢家的地位有所改变,但是,如果取不了功名的话,他依旧是谢氏一族里永远被看不起的庶子,她明白他迫切要出人头地的志气与决心。
她会帮他,不辞余力的帮他,像前世一样。
同时,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谢英豪感慨的拥她入怀。怀中的人儿,他注定要负她太多。这一次,他是背着谢老太爷偷偷溜出来的,奔波一天只为见她一面。不见她,他不安心,见了她,见她没事,他也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