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对将要发生的事常会有预感,而且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比如说,对于那个九龙夺嫡的预感……会不会终有一天成真呢?
但是话又说回来,反正那是玄烨应该烦心的事儿,我才不会让自己替他担古人之忧。
其实,这个问题归结起来很简单,谁让他也娶这么多的老婆、生这么多的儿子呢?我总共就两个孩子,还让我操心操得死去活来的,他生这么多……
好吧,能者多劳,谁叫他有本事娶、有本事生呢,那就让他自己凭本事去养去管去调教好了。
小澄儿年前终于出嫁了,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的是她挑的结婚人选,绝非她有钱老妈我挑的富户,也不是她那个教书老爹挑的书生,更不是她那个爱管闲事儿的哥哥挑的贵族子弟。
是她自己挑的人,自己许的嫁。把历年来的私房钱和首饰一卷,带着她价值连城的小包袱就要跟那家伙走。
幸好我拦得及时。我记得自己不是一个封建家长啊,女儿你要谈恋爱就谈呗,但是嫁人这种事,怎么着你也得跟爹妈说一声,这悄没声息地就要私奔,算怎么回事儿?
“妈啊……”这么多年下来,女儿总算改了口。反正额娘那两个字我是怎么听怎么不亲切,儿子我管不着,女儿就还好管教。我拦在门口,简直想无语问苍天——女儿呀,虽然你娘我古今言情通吃,但是家长的无情棒还没挥起来,孩子就要拍翅膀飞走去做野鸳鸯的,我还是头一次遇着哪!
“喊亲娘也没用。”我不用跟她扭扭打打撕扯不清,直接拿了她的小包袱就进了屋,这丫头最现实,身无分文的她才不会跑呢,“进来。”
她跟着我后面进了屋,委委屈屈地撅着嘴。
“你这是要私奔啊?”
她小声说:“私奔多难听……我这是勇于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嘛。”
“你闭嘴。我问你,你追求爱情我拦你了吗?你五岁就给卖肉家的小儿子送手绢儿,六岁就知道调戏你爹私塾里的小书生。七岁八岁好不容易消停了,到九岁就会当街抢人家小男孩儿回家来,说要当押院夫人!”
她小声嘀咕,“人家山贼有寨子,所以叫押寨嘛。我只有个院子,所以叫押院也没什么不对啊。”
扑哧!我只能在肚里闷笑,可不能笑出声来,不然今天肯定降不住这死丫头。老实说我也纳闷啊,一家子这么多人,她这性格可是独一份儿,上上下下数个遍,没谁和她性格相近的,真是奇怪,她这个性到底是像了谁啊!
“行了,别给我胡扯。”
“那也是妈你先扯开了的……”
我一拍桌子,“闭嘴!我问你,我有不同意你谈恋爱吗?你干吗要给我搞私奔这一套啊?”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说啊!”
“你让我闭嘴的。”
我……我,我要不是心脏比一般人强,现在肯定已经气得昏厥过去了,顺便反省是不是我对这丫头的教育政策太宽松太放任了?可是就算宽松放任,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啊?上到孝庄太后下到打杂的小术子,哪个对她不娇纵不放任?更不要说她那对二十四孝的老爹和老哥。
我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你说吧。”
“妈,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最最开通的妈妈了。但是,咱家的情况这么复杂,当家做主的人这么多,别人可不都是像你一样开通的嘛。比如……奶奶,还有,爹……还有,我哥……”
这倒也是实话……
太后老人家,呃,现在是太皇太后老人家,她可是结实健康得很哪,训起小澄儿来,半个时辰脸不红气不粗,“老当益壮”四个字送给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澄儿他爹……啊,虽然孩子不少,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也不用跟他翻老皇历算旧账。不过目前在眼前的就只有澄儿一个,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她换季做新衣裳用什么料子做什么款式、发带什么颜色绣什么花纹镶几颗小珍珠他都要亲自过问。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前半辈子过得太紧张太忙碌,落下这无事忙的后遗症了?
至于澄儿他哥,我家儿子……那就更不用说了。要说,人做什么事都得要天赋,这孩子的天赋就很适合里外一把抓、大权在握地当皇帝。别的不说,光是精力就比别人要旺盛得多,管完了国家大事儿,还饶有兴致地管他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家长里短的小事。
呃……要是澄儿看上的是什么贩夫走卒、打渔杀猪卖糕饼的人,要他们点头同意婚事,可能性基本为零。
但是,这次澄儿和前些次都不同。以前她在街上看到个美男,回来也不忘和我说;收了别人什么礼物,回来也一定献宝似的拿给我看。这一次只见她频频出门,早出晚归,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有向我汇报过情况——难道这次她是……
来真的?再看看桌上那一大包东西,我心里暗暗点头。
多半是。那,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也好奇起来,“澄儿啊,你都没试过就这么下论断,也太悲观了吧?再说,你把情况和我说说,我也好帮你想主意啊。”
她一针见血地说:“妈,是你自己想听八卦吧?”
呃,真不愧是我女儿,这么了解我。
“其实,其实……”她刺完了我,自己又扭捏起来了。色女居然露出羞怯表情,真是千年难遇啊!
“其实我……”
我紧张起来,“难道对方不是男的?女儿你要搞百合恋?”
“什么呀!”她瞪我,“我才不是。”
“哦,好好,不是,你别生气,那你倒是快说嘛,想急死我啊!”
她摆够了谱,终于开了金口,“其实,我和他有缘认识……还要多亏了妈你啊。”
“多亏我?”奇怪了,我什么时候给她牵红线搭鹊桥了?我怎么没有印象哪。
“那个,要不是你教我和哥哥学英语,我和他也不可能,呃,那个……就是见了面,也没法儿沟通嘛。”
“啊?”我跳了起来。
用英语沟通?小澄儿难道你……你谈的男朋友是老外?
我紧张起来,“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姓啥叫啥家住哪里?你们怎么谈上恋爱的?你现在就是要和他私奔?你你你,你给我一五一十地如实招来!”
小澄儿刚要开口,我又紧张兮兮地问:“你先说,他是不是金毛儿蓝眼珠子?”
“不是啦妈。”小澄儿羞答答地说,“他是黑头发黑眼珠的啦。”
我这刺激有点儿太大,摸起一边儿的小茶壶灌了几大口水,“混血?华侨?留学生?”
她清清嗓子,“这话呀,得从我哥往欧洲派遣留学生的时候说起了……”
派留学生?我知道啊,还是我鼓动他送学子出国留洋去学习先进知识技术的呢。
但是,这和小澄儿的恋爱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
“然后,就是上次我和娘去采买海货的时候……我呃,路见不平,拔刀……呃,没拔刀相助。因为我看到有人讹诈,而他又啊啊啊啊地乱比画,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所以替他把地痞赶跑了……结果他一激动,对我说三克油……我和他一对话,呃,就这么认识了。”
“不会说中国话?”
“嗯,是这样的啦妈,他爹呢,是咱们大清人,他娘是英吉利国人。当初他爹和他娘意外认识,又仓促分开,他娘回国后发现有了他嘛,就生下来了。然后他长得是很像我们啦,就是个子高大点儿,皮肤白了点儿,鼻子高了点儿,相貌又英俊了点儿……”
我眼见她越说越花痴,赶紧打断,“得得,说正题。他叫什么?”
小澄儿一笑,“要说这个名字,他还真有咱们这儿的名字的。他爹姓李,他娘好歹和他爹相处了几天,知道几个中国字,又希望儿子将来长大了之后可以找到父亲。喏,那个英吉利国不是在西面嘛,所以她给儿子起名子叫李朝东。妈,这名字不错吧?”
真是的,不光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耳朵里也出……呃,就这么普通的一个名字,有什么好听的?
“喏,他长大后,本想搭商船到咱们这里来找他爹的。正好,我哥派的那些公费留学生去了英国嘛,他跟那边的人一接洽,就搭着返航的船一起来了,没想到刚上岸就因为他没辫子穿西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样儿,被地痞给讹上了。”
听起来身世很曲折嘛,跨国浪漫恋的爱情结晶……
我一边YY一边没忘了问正事,“接着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回京了啊。我听他说,他人生地不熟还没有太多线索,只知道他爹应该也是京城人。我就劝他跟我们一起回京,于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也雇了辆小车跟在我们后面,一路就回来了。”
小丫头,当人贩子你倒是有心得啊!就这么着把一个大男人拐回家了。
“那个,我其实一开始也只是纯好奇啦,人家急公好义乐于助人善良纯真……”她滔滔不绝,“我只是想教他点儿日常用语,免得他连买菜都不知道怎么买的。然后帮他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可以找到他爹的线索。所以到京之后,我替他在西边儿租了个小院儿,天天帮他找找人、打听打听事儿,顺便教他说说咱中国话……”
我哼了一声,“这个李朝东我虽然没见过,不过,肯定长得不错吧?”
“是呀,长得那叫一个风味独特啊……”小丫头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嗯,皮肤不像那些洋毛子教士和请来的教授似的那么粗,虽然很白,可是毛孔不粗哦,而且也没有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汗毛。鼻梁挺高,不像咱这里的人。眉毛眼睛都好看……”
我赶紧插一句,“比明珠家的小容若怎么样?”
“哎呀没有可比性啦,一个是树一个是兰花,当然小容若也不错啦,皮肤好气质好文才也好,但是李朝东他……”
我们母女头碰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咕咕叽叽……
等到把李朝东的脚指甲都议论完,我又换上代表正义一方的脸色,“接着说,帮人怎么帮出奸情来的?”
“什么奸情啊,妈你说话真难听。”
“没奸情干吗私奔啊?”
“其实,其实,我想我应该还处于暗恋阶段啦……”
噗!我一口血没喷出来,硬生生憋了回去!
没搞错吧?我女儿,居然,搞暗恋?
“暗恋你私奔个屁啊!”我抓狂,暴走,粗话都冒出来了!
“我也没说是私奔啊,我只是说,我要追求我的爱情……”
我耐着性子听她往下说。
“那个,我们在京城没打听到什么线索。然后我突然想到,他说的总不会是南京吧……那儿可也有个京字。所以,李朝东他这几天就想动身再去南京寻亲。我……我只是想陪他一块儿去的,不是,不是什么私奔啦。妈啊,他人生地不熟的,中国话也只学会三句半,我,我怕他一个人单身上路吃亏上当,万一在哪里被人抢了劫了打了闷棍掳了去当压寨夫人那……”
我赶紧挥挥手。我的天,闹了半天还是我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甭说了,我不让你去!”
“妈!”她不乐意了,“你刚还说会帮我的,马上就说话不算数!”
“你又不是要私奔,我帮你个头啊。”两个小毛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连个谱儿都没有,一下北一下南的,找人能找出个什么结果来?
“澄儿啊,我是为你好。你这么傻颠颠地陪他南北乱跑,就能追到爱情了吗?如果中间出什么变数,比如,你们路上一起被抢了劫了有人掳了他去当压寨夫人,你会打吗?你也就是喊喊救命的料子。而且,要是他再遇上一个识货的,要和你抢,你怎么办?单身在外人生地不熟,你抢得赢人家吗?你既然喜欢他,想和他在一块儿,那就别先瞎忙活,把正经事儿办了再说。”
“呃?妈你的意思是……”
我微微一笑,“明天你领他到家里来做客吧,让你爹也瞅瞅混血儿长啥样儿。”
小澄儿抓抓头,有点儿迷惑。唉,和她哥差远了。玄烨话不多可是心眼儿多。这丫头整个儿倒了过来,废话一车子,心眼儿还装不满一筐呢。
“先把目标拿下,其他的事儿慢慢再说也不迟。”我下了句结论。
那小子当不当得了我女婿,小澄儿说得没错,的确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儿。
想当我家女婿,可没有那么简单呢。不过五关斩六将层层考核下来,怎么可能就让他得手呢?
如果他也喜欢小澄儿,那就得拿出本事和诚意来。如果他没那心思……哼哼……
一大早所有人都起来了,我家那口子开了个小私塾,收几个蒙童念书。天刚亮,就听见东边院里面几个小孩子齐声念书。
挺有面子的,那些考中了进士参加殿试的大人被称为天子门生,可是这附近被他教过的几茬小孩儿,也完全可以被称为天子门生啊。
我笑着,自己麻利地梳好头发,喜月已经来敲门了,“夫人,早饭摆好了。”
我说:“知道了,就来。”
喜月也嫁人好几年了,有两个儿子,她倒是很想再生个女儿,可是第二次生育的时候难产,所以这个愿望大概是实现不了了。大概正因为这样,她对小澄儿的溺爱几乎把我们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嘿,那个混血儿李朝东想娶小澄儿,要过的关卡可多着呢。
现在的生活是如此安详平静,想起以前的惊心动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我伸个懒腰,喜月真是贤惠能干,饭桌早摆好了。
我端起碗,忽然笑笑。
喜月哆嗦了一下,“夫人,你干吗笑得这么狰狞啊?”
我斜眼看她,“你要知道我在想什么,保证你比我的表情还狰狞。”
我喝了一口粥,“今天有人来家里。回头跟方嫂说,多买些菜。”
“谁啊?”喜月能问清楚的问题就绝对不会含糊,招待什么客人用什么标准她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澄儿的朋友,”我说,喜月的表情马上一变,我微笑着补充,“男的。”
欣赏着喜月变脸的速度,我还不忘了说明,“从英吉利坐船来的,还不大会说中国话。对了,记得买点儿牛肉,那地方的人爱吃生牛肉。”
喜月的脸黑如锅底,站起来噌噌噌就大步出去了。
嘿嘿……我就说……
小澄儿从来都觉得我是她一个阵线的,我也从来没有正面反对过她要做的事情。白脸当然有别人去扮,我只要演好亲切的、理解万岁的妈咪角色就好了。反正乐意扮白脸黑脸的大有人在,比如澄儿她奶奶、她哥哥、她老爸。
反正啊,永远不是我。皇宫生活总会让人学得聪明点儿。
然后喜月的反应我都猜得到,她也肯定不会忘记去通知在东院儿教人念书的澄儿的爹。
果然我的粥还没喝完,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人穿着一件竹布长衫,本应该恂恂儒雅、清俊沉稳的脸上露出无限狰狞的表情,把原本很优雅的气质破坏无遗。而且早上他一般是不会过来的,总要等学生早读告一段落,挨个儿抽查了功课之后才会过来吃早餐,然后接着回去教他的书。
我看着这个被彻底改造的、完全宜室宜家的清朝新好男人,要说不得意那是不可能的!
“咦,过来啦?一起吃点儿吧。”我笑呵呵地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啥?”我装傻装得绝对一流。
“澄儿什么时候认识个洋鬼子!”
哎呀哎呀,一涉及宝贝女儿,这个当爹的对外籍人士连基本的尊称都没有了,直呼人家为洋鬼子!听听,这像是当过皇帝的人说的话吗,真没风度。
“坐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他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又是你纵着她胡闹。看看,这下……”
我笑眯眯地完全不以为意,反正他说他的,我左耳进右耳出,都没理会他说的什么。
“事情呢,我也是昨天夜里才知道的啊……”我等他抱怨了好几句,才开始说起昨天的事情来。他一边听我说,一边表情也没见有多放松。
恐怕对于任何一个父亲来说,接近他女儿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应该用全副武装去招待的色胚大灰狼。
“综上所述,我觉得堵不如疏,放任他们发展,或是阻止他们来往,都不如我们先鉴定一下这人人品究竟如何,再做打算。你觉得呢?”
他勉强地点了一下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澄儿这丫头实在是太过放纵散漫了,上次你去接货我都说不妥,可你不但自己去,还把她也一起带去,真是……”
我无语,又开始了。
这人自打开始开塾授课之事,怎么变得这么好为人师啊?遇事就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拜托,我是你老婆不是你教的小学生,OK?再说,这次我和小澄儿,真的不是同谋啊!
多灾多难的一顿早饭……小澄儿这丫头太奸诈,早早儿地就跑出去了,弄得老娘我在这里替她挨炮轰。
哼,等着瞧。早上九点一刻的时候,院门被叩响了。
“爹,娘,开开门,我回来了!”
福临看看我,我看看他。
喜月站在台阶上,我们雇的小丫头去把门打开,小澄儿扎着几根活泼俏丽的小辫子,倒是很有气质地走了进来。
跟着进来的家伙个头儿好高……都顶着门框了!呃,这张脸一看就知道是混血儿,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好像前世的我最喜欢的那个弹钢琴的马克西姆……
他很绅士地鞠躬,用生硬的汉语说:“伯父好,伯母好……”
“呃……”我回过神来,看看福临。
不是吧,这位脸上那表情、那神态动作,好像又把当皇帝时候的派头儿拿出来了。
受刺激太大了?又或者说,每一个有女儿的男人在面对想娶他女儿的毛头小伙子时,都会表现出皇帝的气派来?
这个……真的很难说。
看到福临的表现,我忽然明白一句话的意思——以前常听人说,岳母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我现在的确有点儿那种心情,不过这句话肯定得有个前提:这女婿一定得长得很帅。
他身后还跟个小跟班儿,提着点心包和水果篓。
哟,还不是空手儿来的,懂点儿人情世故啊,还不错。不过我想着九成是小澄儿买了给他装面子的吧。
“你好。”我用英语和他打招呼,好多年不说,感觉特别生硬,也不知道发音还准不准,“欢迎欢迎,请快进来吧。”
结果他居然又生硬又别扭地来了一句:“伯母,入乡随俗,请和我说大清的语言吧。”
还挺有个性。我看看一边老公福临黑黑的一张包公脸,拉拉他的袖子,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进来说话吧。”
小澄儿看看李朝东又看看我们,一副又是喜悦、又是自得的模样儿,好像李朝东已经是她的所有物,十分值得炫耀一样。
小样儿,人家不是还没有对你表示过什么意思吗?搞不好你这暗恋要暗到底了。
进了屋,他坐在椅子上,背还挺得直直的,看起来的确是教养良好。
我问他:“李朝东先生是吧……请问你在英国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
这句话可能有点儿复杂,小澄儿叽叽呱呱地替他翻译了一下。其实她的英语也是半瓶子醋的程度,不过可能是最近下力气钻研练习,所以突飞猛进。
然后李朝东生硬地回答说,他家在伦敦有产业,开珠宝店。
那应该很有钱了?
我脑子里立刻飞舞的都是¥和$的符号……要是把女儿嫁给他,聘礼我一定不会少收,最起码得弄颗大钻石来意思意思吧……
不过看一眼旁边福临的脸色,显然他对开珠宝店这一职业没好感。在他来说,还是摆脱不了一贯的那种传统思想,如果李朝东回答他,自己是个内政部官员,或是军官什么的,说不定我家老公的印象分可能会给得稍微高那么一点点。
“但我本人是医生……”
医生?医生好呀!在现代有个说法,找个医生女婿最划算了,终身免费的家庭医生,随叫随到任劳任怨……
我高兴了一下回头再看我老公……脸更黑了。我倒忘了在清朝,医生可不是高贵职业……这就是观念的偏差。
“李公子,是来寻亲的?”我家老公发言了,硬邦邦冷冰冰。我觉得就算李朝东的中文再不好,也能听得懂我老公来意不善。
不过李朝东本身声音不难听,就是中国话的味道怪了点儿。说惯了英语舌头不会打弯,说起汉语来总是咬字生硬,腔调又奇怪。
“是的,多亏金小姐一直帮着我。”
啊,忘了说,我家现在姓金,我老公是金老爷,我是金夫人,那澄儿当然是金小姐了。
我老公的脸色更黑了……呃,这场见面,实在是……
小澄儿明显看出他爹心情不佳,但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喜月在一边看着,她没得什么小动作来调节气氛,只好一直向我投眼色。
我也爱莫能助啊女儿。我回一个眼色,然后继续微笑着扮演我的金夫人。
谈话陷入僵局。小澄儿清清嗓子,插句话进来,“那个,今天阿桂怎么没上茶……”
啊,真没有。我看看喜月,不可能是阿桂自己决定不上茶的吧?她可没那胆子。
喜月也看看我,然后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身后跟着阿桂端着茶,一人一盏,有意把最后一盏放到李朝东跟前。这明显地不讲礼貌呀,阿桂我知道你肯定是被迫的……但是除了小澄儿皱眉头,他爹就当没看到,我不出声,喜月皮笑肉不笑,李朝东大概还不太懂得东方人上茶的顺序……
小澄儿孤立无援,郁闷了。当然她又不能现在站起来抗议,毕竟李朝东还没明白他被慢待了,她没必要现在就吵出来让他明白。
而且,当着她老爹,小澄儿还是知趣的。
“请用茶。”
于是大家一起端茶,我眼见李朝东那杯茶水的颜色黄浊……
喜月不会在里面下巴豆吧?应该……还不至于。而且喜月这人做事不轻率,要出手就要一击必杀,不会搞无谓的虚招儿。
我自我安慰着,反正就算下,也不关我的事。
“李公子。”我老公又发言了。
“是,伯父。”李朝东硬邦邦地答应了一声。
我想笑,因为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老公一叫某人,某人都会答应一声:“是,皇上。”
现在还是有人答应,不过称谓却换成了伯父。
我老公皱皱眉头,“令尊的名讳、籍贯,你都不清楚吗?”
呃,李朝东在我老公眼里,已经重重地打上了“私生子”这个烙印。
现在这年头儿可没人觉得混血儿吃香,正相反……这中不中西不西的,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李朝东说:“当年我父亲和我母亲,是在海上一起遇到了海盗,因而结识的。彼此言语也不通,当时情形又很乱,所以母亲记得的信息并不全。”
变故里故事就是多,不知道细细详查出来,够不够再写本《乱世佳人》的。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话,终于喜月发话了,“午饭摆在花厅上了,请各位移步。”
我倒没有坐不住,不过小澄儿仿佛屁股被扎了般地跳起来说:“好好好,去吃饭。”
估计她是坐不住了。可是女儿耶,你家喜月阿姨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了解吗?宴无好宴这话,你也没听说过吗?
我家不是没吃过西餐的,像牛排蛋糕啥的我也都试做过,成功不成功是一回事,但是家里摆着银餐具,说明大家绝对都知道西餐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现在绝对没有要迁就、优待客人的意思。桌上当然没有刀叉,筷子他会不会用、用不用得惯,喜月肯定不会那么体贴地站到他的立场上去替他考虑的。
不过坐下来之后,我老公一挥手,旁边小术子就伶俐地端了酒壶过来,给他和李朝东把酒斟上了。
我一闻就知道是高度酒!不是吧老公……我知道你对你女儿的意中人肯定有仇视情绪,但是,你这情绪未免有点儿太高涨了吧?
“来来来,干。”
难道你想把人灌醉了再行什么谋害、陷害啊?我不说话。小澄儿居然也没有起来拦阻。
李朝东倒是非常干脆,站起来端着酒杯,一仰脖就干了。
我招呼,“吃菜,吃菜。”
他坐下来,放下酒杯,小澄儿很讨好地赶紧夹了一块牛肉给他,“朝东哥哥啊,你尝尝这个,我家卤的牛肉远近闻着都夸好香……”
李朝东道谢,“谢谢金小姐。”
朝,朝东?还哥哥?叫得这么亲?我老公的脸色不知道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被这声“朝东哥哥”刺激到了,腾地就由黑转红了,变化那叫一个快啊。
我说女儿啊,你是有意刺激你老爸的吧?
李帅哥的脸色还是正常的,没红没白也没黑。是酒量好,还是脸皮厚不显?
我打岔说:“英国的传统菜应该是土豆焖牛肉吧?李公子是否更喜欢啤酒烧牛肉?”
李朝东拿起筷子,虽然动作不是很灵活,但一看就知道绝对是练过的,出丑是一定不会。
“都好。”他干巴巴地回答。
帅哥是帅哥,就是一张嘴说起别扭的中国话,这气质就打了个大折扣。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倒是蛮有教养的。
还好喜月没有太离谱,我本来以为她会给这位帅哥端上血淋淋的生牛肉来呢。
小澄儿自己夹了点儿笋,但是只要有眼珠的人都看得出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吃上面,坐她对面的李朝东才是她的注意力集中点。
帅哥一块牛肉还没咽下去,我老公啪的一声把自己的筷子拍在了桌上,用力之大声音之响,连我都吓了一跳。
“李公子!”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再来喝!”
那口气不像是在说喝酒,而是要说拼命。李朝东把牛肉赶紧吞下去,捧起酒杯来奉陪。
老公啊,我怎么觉得,你未必能如愿地把人家放倒呢?酒过三巡你的脸就越来越红了,反观人家李帅哥,还是面不改色呢。
不过再倒酒的时候,我就看出猫腻来了。小术子这家伙……手脚真是了不起,给李朝东倒的还是喷香的酒,给我老公再倒上的时候……
还是一个颜色,透彻清亮……不过我离得这么近,当然可以闻得出……
这应该是白水吧?
呃,这把酒壶……估计还是宫里出品吧?一个壶里倒出两样液体来,这个我可只在小说或电影里看见过,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我家里活生生上演这么精彩的一幕。这酒壶……以前干吗用的?难道俺老公以前就用这壶逃酒作弊?还是,还是,一半用来装毒一半不装,派阴谋暗杀这种用场的?
我打了个哆嗦。当然,我老公不会在李帅哥酒里下砒霜毒药……
小澄儿这大大咧咧的丫头显然没发现他爹的阴谋诡计和小术子的小动作,看着心上人一杯一杯又一杯地灌酒,居然还露出有点儿崇拜的、仰慕的、意乱情迷的眼神儿来。
女儿呀,难道情人眼里真的出西施?雀斑看成美人痣,麻坑看成小酒窝?这西施的酒量也未免太好了点儿吧……也值得你这么崇拜?
弄得我也未免有点儿心理不平衡起来了。你妈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还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儿看过我一回呢。
老公,手段是必要的,我支持你!把李朝东灌个四脚朝天!
“李公子远来是客……”
“来来来,满上满上……”
“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小术子啊,快给李公子倒上……”
你一言我一语,茶一杯酒一盏……真是酒足饭饱。
李朝东居然还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我抓狂了……这人是酒桶吗?
一计未成,大家都有点儿沮丧。更让人沮丧的是小澄儿那种无条件的崇拜眼神和李朝东这人的粗神经——面对这么强大有力团结一致的抵御排斥,他就没点儿不适应的感觉。
神经粗大得简直让人想吐血。
没办法,我们生活的环境,差不多人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儿,像这种外国来的混血品种,你说双关语他听不懂,你板着脸他也觉得是正常,你恶狠狠地灌他酒他觉得要入境随俗应该奉陪……
撤了酒菜,上了茶。
我把小澄儿叫出来,“喂,看起来他对你没什么意思啊。”
她马上不干了,“妈你怎么这么说?”
“你喊他朝东哥,他喊你金小姐。”
“那是他懂礼貌嘛。”
我真想狠敲她脑袋!
“好吧,我跟你说,你想和他进一步发展,就先别让他找到家人,也不要让他离开北京。”
“为什么?”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哥多聪明,你怎么这么笨蛋?”
“笨蛋也是你生的。”她回嘴。
我气得一甩手帕,她马上一溜烟儿似的窜了。
我气呼呼地坐下来。不行,帅哥也不能通融,我也投反对票!
“这是?”
我老公没好气,“那杂毛儿的爹叫这名字。”
好奇怪的名字。李……唱戏。
这是人名啊?
这个,就算真是唱戏的,也不用把这个当名字叫吧?
“这,这算什么啊!啊?你说能叫这名的,会是什么正经人吗?八成是戏子,还和洋女人生孩子,肯定人品……”
我老公开始了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连篇贬低否定,我看着那个名字,也只觉得真是无语……
戏子在这时代,更不是什么高贵职业,比大夫还差,不怪他歧视。
“呃,也许是李朝东的妈……弄不清中国的名字,听错了,记错了,也有可能。”
他根本充耳不闻,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完全陷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亢奋的、激烈的、让他拔不出来的世界。
自己的宝贝女儿要被人拐走了,这个当爹的死活是冷静不下来的。
“籍贯呢?也没有打听出来?”
“就说是京,南京北京都没弄清。”他没好气。
北京城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找一个叫李唱戏的……汗!这名字这么稀罕,如果真有这个人的话,应该不太难就会找到吧?
我把那张纸叠起来。
小澄儿啊,你说难道咱们本地就没有好男人了?你怎么一挑就挑上这么个麻烦的……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个外国人,自己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西医。就现代眼光看,她很会挑,混血儿,长得帅,职业好,还有一大笔财产。可是用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简直糟得不能再糟糕……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看我老公那个激动的样子,指望他是不行了。
我把小术子喊来,吩咐了他几句话,他点个头,出去了。过了几天,报来了结果。
“没有?”
“没有。回夫人的话,户部的簿子都快翻破了,实在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哪。”
我点点头,“行了,我知道了。”
这几天里小澄儿还是天天早出晚归的,不过她老爹和喜月结成同一阵线联盟,让人盯梢跟踪啥手段都使出来了,恐怕这小丫头跟人跑了。
这天也快黑了,人也该回来了吧。我站在院子里,伸手撷了一枝子花。
然后就听见侧门那里一响,吱呀一声门开了。小澄儿低声说:“朝东哥哥,我到家了……”
我站在树底下,只觉得很汗。小澄儿平时那大大咧咧的劲头哪儿去了,一喊“朝东哥哥”这四个字,麻得我都直想打哆嗦。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诡异的、伟大的、可以把冰砣变烈焰的“爱情的力量”?话说我人也嫁了,孩子也生了,这么多年的日子过下来,可还从来没有过那种传说中的被雷劈被电打一见钟情神魂颠倒的感觉啊。
也许……和我的经历奇特有关。但是,我身边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来的呀。
“澄儿,你,快进去吧。”
嗯,李朝东的中国话有进步。而且,他怎么不喊金小姐了?关系是什么时候进步的?
“那个,朝东哥哥,我看着你走,我再进去……”
老天,真是标准的言情剧做派。女儿,你是玩真的啊?
“你快进去吧,今天你也很累了。”
还不错,这话听起来还算体贴。
“可是,我……想和你说说话啊。”
偷听别人谈恋爱,不道德吧?我想我还是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自己悄悄回屋里去的好。
“朝东哥哥,要不你……到我屋里来坐一会儿,我请你喝茶……”
我的脚抬起来却没有迈出去。
“不用了,让伯父、伯母知道了,也不礼貌。”
“没关系啦,不会有人看到的,你跟我来好了!”
这丫头太大胆了吧,要是你爹看到你都把人带屋里去了,还不得操刀子和姓李的拼命啊!你以为四下无人就是真的无人啦?太小看咱们家的保安措施了吧?没让你发现有人,那是给你小姐留面子啊。
结果,结果……李朝东这家伙拒绝了两句之后,居然就被小澄儿给邀请进来了!两个人轻手轻脚地往西边澄儿的小院走。
我手抖了一下,手里花枝上的花瓣跟着飘了两片下来。
唉,这就叫自作孽……小澄儿,你老爹暴走喷火的时候,你可不要朝我哭。
我回自己屋里,找个花瓶把那枝花给插了起来,刚刚插好,还没来得及放回架子上去,就听见西边儿事发了。
砰的一声应该是房门被踢开,呀的一声是小澄儿尖叫,再接着啪的一声可能是某人操着棍子砸在了桌上椅上还是凳子上,反正听着不像是砸在人身上的动静。
我摇摇头,没办法,还是得去圆个场儿……唉,夹在老公和女儿之间,我的作用就常常相当于润滑油……就像以前夹在婆婆和老公之间的作用差不多。
“夫人,”我在院子里被拦着,小术子说,“李太医来了。”
“呃?”他怎么这会儿来了。
“他说来送上次夫人要配的丸药。”
对了,是我跟他要的。可是怎么不早不晚地偏偏这时候来?我们家这……家丑不可外扬哪!虽然他也不算是什么外人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啥,李成蹊已经进来了,一脸惊疑不定,“夫人……请恕我冒昧,不过,西边儿这是怎么了?”
我苦笑,还能怎么着啊?不过他来得也正好,顺便再配一副清心去火的药给我老公服,估计他正用得着。
“朝东哥哥你先走,快走啊!”
动静已经从屋里蔓延到屋外了。
李成蹊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先是一个大个儿李朝东,接着小澄儿、福临、喜月还有我家的厨子、打杂的、护院的……一窝蜂似的从屋里涌到屋外,你拉我我揪你,还有扯胳膊抱腿拉偏架打太平拳混水摸鱼的,乱成一团。
我都不敢去看旁边李成蹊的表情了!
这真是家丑啊!家丑!偏偏这时候他来,撞见这么尴尬的情景。
我真想不出来该怎么和他解释……干脆别解释了!
一眼看到有个端着水盆的下人经过,我干脆把水盆一把夺过来,朝那群乱哄哄纠缠成一堆的人头上泼了过去,顺便再把铜盆朝一边儿门柱上狠狠一掼,当啷一声震天响。
又是冷水,又是巨响,那些人终于是冷静下来了,一个个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儿,我很清楚地看到我老公的眼睛都要变成狼眼了,直放红光!
我心平气和地说:“打架解决不了问题,都把脸擦擦,衣裳换换……”看看李朝东已经被扯破的衣裳,脸上还有一道口子,不知道是刮的还是被谁抓的。这可有点儿头疼,我家可没这么大号儿的衣裳给他换。
我说:“澄儿去拿你爹新做的长衫过来,给李公子先披一下,我们……”
忽然李朝东一声怪叫,我被吓得打了个激灵,还以为是不是我们家哪个下人抽冷子拿小刀子戳了他呢。然后就见李朝东快两米高的一个大块儿头就这么扑了过来,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被今天这样的场面刺激得受不了发了疯……
“父,父亲!”
一时间场面彻底冷静下来了,连那些剧烈运动过还在直喘粗气的,一瞬间也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声也不出了,气也不喘了,院子里静得……呃,打个传统的比方,连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
我看看人高马大的帅哥李朝东,再看着被他熊抱在怀的干巴太医李成蹊……
李朝东肯定是受惊过度,疯了。结果打破寂静的,居然是李成蹊。
他的声音有点儿不自然,颤悠悠地,跟梦呓似的说:“你,你是露丝生的?你,你今年二十七了……是不是?”
二十七了?得,我家澄儿才十五呢!那天我老公问了一串不重要的边缘问题,竟然没问他的年纪!这家伙居然比我女儿大这么多!虽然用现代的眼光看,二十七岁的男人才正当年,可是这个时代不一样,他要当了我家女婿,我老公才比他大八岁啊……这,这真是……
等等,我脑子有点儿乱!现在不是想这个事情的时候!
他们说什么?面前两个姓李的人紧紧拥抱,我越是努力,越是没法儿梳理好思绪。
他们是什么关系?背背山?——呃,那是不可能的。
亲戚?那个啥,刚才李朝东喊“父亲”……李成蹊说“你是露丝生的”……
父子?可是,李朝东的爸不是叫“李唱戏”的吗?
“阿嚏——”人堆里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喷嚏,终于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儿,似乎是一个魔咒被打破的感觉。
李朝东那么大个块头儿,抬起头来的时候,居然泪流满面。李太医就更不用说了,那脸皱得呀,跟个包子似的。
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叫《苦儿流浪记》的动画片,还有一首歌,唱着“我要我要找我爸爸……”的可怜小孩子,一下子又跑到我眼前来了。
真是,无语……我看看其他人的表情,也都是面面相觑的。
这幕父子相认,来得太戏剧化了,而且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发生,让所有人都有种“哦,这是在干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的荒谬感觉。
然后我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一个,没办法,其他人都傻眼的时候,就显得我好像抗打击能力还算强一点儿了。
“那个,先进屋再说吧。身上溅了水的去把衣裳换了……叫厨房烧点儿姜汤,大家都喝点儿。李太医,你们也进屋再说话吧。”
没人动弹。我提高声音,“都听见了?”
小澄儿头发有点儿湿答答的,先移开步子,溜回她屋里去。接着,我老公也挪步了。
下人们也就都跟着散去了。
喜月有点儿别别扭扭地走到我跟前来,她刚才混在人堆里肯定不是在劝架,我看八成李朝东的脸就是她抓的。
“夫人……我……”
“我没心思和你说别的,你去吩咐一下,让所有人都闭嘴。我可不想明天菜市街坊都议论这件稀罕事儿。”
喜月马上恢复常态,做这种事儿她可拿手得很,说:“夫人,你只管放心,我让他们半个字儿都不会漏出去。”
她我当然放心,我不放心的另有其人其事啊。
今天这些事,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李太医是鳏夫一个,家里就一个老仆,另有一个老太婆负责洗衣服烧菜,日子过得死气沉沉的。我们后来又接上线开始来往之后,我也不是没动过脑筋要替他牵线搭桥,但是他始终没这个意思,一次这样,两次这样,第三次我就没心思了。真想不到,李太医居然还有……还有一段谁也不知道的香艳罗曼史,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混血儿子……这,这真是让人,呃……无语啊。
李太医父子进了东边厅里,我看着那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招呼一个愣乎乎地站在一边的佣人给他们端茶进去。
什么李唱戏?
嘿,外国人说中国话真要命,完全是鸡同鸭讲嘛!
后来我问起来,为什么李朝东会认出李成蹊来呢?
结果那傻大个儿说,因为他妈妈会绘画,曾经画过一幅他父亲的画像。他从小看到大,印象再深刻不过了。
我更无语。有画像你不把画像带来,那找起人来也方便得多了不是?
要不是事情那么巧,李太医恰好到我家来,又恰好碰见这场面,照他那样盲人骑瞎马似的找人方法,要找到猴年马月才找得着人啊?
也许,他能遇到澄儿,又到我家来,接着与李太医重逢,这或许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冥冥中操纵着一丘。可能人们叫做缘分的,就是这么回事。
至于李太医当年怎么出海闯荡,怎么遇海盗,怎么流落异邦认识了英国少女,从而发展出一段连言语都不通的罗曼史,那是他的事。
我现在头疼的是,小澄儿原来是单恋,现在看起来却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局面了,李朝东看她的眼神儿,都让我老公恨不得拿张黑布把女儿从头到脚裹了,再把那个李色狼的一对眼珠子抠出来。
当然,这件事我可以控制不泄露给街坊四邻,但是防得了身边却防不及远。
在宫里的儿子和婆婆,当然不会对我家的变故一无所知。我甚至怀疑这世上没有那二位不知道的事——除非他们不想知道。
一早太阳升起来不久,我家就来了人。
我儿子来探望我了,大箱小包装了满满一车。我站在墙角看着他们往下搬东西,和一身青绸衣帽的儿子说闲话。
“你又添了几个孩子了?”
他说:“又添了个女儿。”
他真懂得增产报国啊。想一想他将来光是儿子就生了二十几个,女儿还得另计,老婆多得我根本不可能数得清,这情形真是……得,眼不见心不烦,我就不去给自己找麻烦了。他爱娶爱生,说明他精力旺盛,身体倍儿棒,我倒可以少操点心。
“最近怎么样?”
“都挺好的。”他问我,“家里呢?最近太平吗?”
我看他一眼,“你不知道啊?还来问我。”
他笑笑,“听说的总不太真切。”
“你奶奶知道了没?”
“想是知道了的。”
我就说,小澄儿想嫁人,可不是她自己的事儿。现在不是个婚姻自主的年代,虽然我尝试着给她更多的自由和选择,但是她哥和她奶奶不乐意的话,她想嫁谁也不成啊。
私奔?她以为她能奔到哪儿去?奔到英国去?真是白日做梦哦。
李太医的情人、李朝东的妈叫露丝?真浪漫……李太医也可以起个英文名叫杰克,两个人谱的这段《海上浪漫恋曲》,没准儿比那个沉船故事还赚人眼泪。
“中午在这儿吃饭吗?”
他说:“我吃了晚饭再回去。”
我看看他,他很无邪地笑笑。
看样子今天不把小澄儿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他是不肯走了。
“对了,”他说,“今儿我出来的时候,太皇太后还说有点儿偏头疼呢。”
“嗯?”
“召了太医请脉来着。”
请的什么脉啊?不用问,肯定请的是李成蹊吧!
“澄儿呢?”
“出去了。”我说。
“又出去了?”他说,“叫她回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我转转戒指,“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把她找回来。”
“我阿玛呢?”
我指指东边儿。那边还有孩子朗朗的读书声。他终于露出个真正轻松的笑意来,“我去给阿玛问安,等下再过来。”
小澄儿大概已经得了消息,没多会儿就回来了。李朝东果然跟在她后面。
这家伙到现在大概还不知道我家的背景,李太医可能也没敢跟儿子讲这么复杂的事情。他跟我鞠个躬,结结实实地招呼,“伯母好。”
我点点头,“你好。怎么,今天去哪里逛了?”
“去城隍庙了。”小澄儿说,“娘,我还求了支签呢。”
“好签?”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肯定很如意。
“那当然。”她笑嘻嘻地挽着我胳膊,“等下我念签文给你听。”
我笑笑,“你哥来了,不如你也帮他求支签看看如意不如意吧。”
“是吗?我哥呢?”
我指指东面,她笑着就跑走了。
我招呼李朝东,“李公子,请屋里坐。”
阿桂上了茶,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给这个孩子先打打预防针的。
“李公子,你和李太医这些天相处得好吗?”
“很好。”
“在北京住得惯吗?”
“很好。”
我眨眨眼,还是直说吧,跟老外兜圈子是件很没有趣味的事情。
“李公子,你和我家澄儿,是普通朋友,还是恋人?打不打算进一步发展?”
他也愕然,不过到底受的教育不同,马上说:“是的,我是很认真地和金小姐交往的,希望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允许。”
“我倒是没什么,但是她父亲很不舍得……还有,今天你可以见见他哥哥。”
“刚才澄儿也说了,她哥哥来了。”
“嗯,”我想想怎么说比较合适,“其实……我家的背景,可能比较复杂一点儿。”我尽量讲得慢,讲得清楚,让他能听懂,“算是非常有权势的贵族,他父亲和我不喜欢那样有压力的生活,所以,他的位子由澄儿的哥哥继承的,我们隐居在这里,澄儿跟我们一起长大。我可以直接和你说吧,如果澄儿的哥哥不同意你们的亲事,就算我和她父亲都赞成,你们也结不了婚。”
“我相信,我们可以沟通。”
我微笑,“是吗?希望是吧。”
我低估了李朝东,同时,我也承认,我虽然很了解我儿子的性格,可是我未必就了解他的每个想法,还有他即使对我也不会说出来的心事。
李朝东见玄烨的时候,两个人都很郑重、严谨,而且不算不和气。
在我们所有人看来,李朝东都有不合格的地方。我觉得他年纪太大,与小澄儿必定有代沟。虽然我的女儿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孩子不同,绝不是受着三从四德不出闺门的教育长大的封建大家闺秀,但是和李朝东这个完全在西方教育体制下,在英国那个已经是君主立宪国会当家的社会里长大的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所思考的、追求的、经历的……完全没有共同点。
唯一让他们特别有共同语言的,大概就是李朝东丰富的阅历见识,和小澄儿那满脑子的奇思妙想,恰恰在某个时候,对接在了一起。
我讲的一些国外的风土人情,别人可能听听就算了,但小澄儿却记得很清楚。现在李朝东来了,完全可以印证她那些从小就不被人理解的想法。而李朝东呢?
我很想问他:“你爱澄儿哪里呢?”
但是,我没问。女人总爱问这个问题:“你爱我哪里呢?你为什么爱我呢?”
我总标榜自己不是一个庸俗女人,其实,是想装得有气质一点儿。就算在几年前,胖子终于隐晦地、借诗借词借物借人向我表达了这个一句话的事实“我爱你”,我当时是什么表现来着?好像也不太激动吧?毕竟我早知道的事实,只是板上钉钉地表现了出来,所以真的激动不到哪里去。而且我也真的没有问过:“你爱我哪里啊?你怎么爱我?你为什么爱我?我要是和你妈你女儿一起掉水里你救谁啊……”话说男人就从来不问女人“我要和你爸你儿子一起掉水里你救谁啊”等等之类的问题。
可是我可以让自己不对老公问出这些问题来,却不能克制自己不去猜测,如果这些问题放到了李朝东面前,这个严谨的、带着英国风味的,理性思维远大于感性认知的混血儿西医,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玄烨和李朝东经我介绍,互相致意之后,我就知趣地出来了。我儿子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有主见,而且也是一个绝对有能力将他的主观能动性化为客观实践性的人。我完全不必要在旁边照看,不管是李朝东或是玄烨,他俩都成熟稳重,有自己的人生观道德观处理原则——他们会怎么谈、谈什么,我很关心,但是我不能去左右。
也许玄烨对西学和西方社会的了解,已经足够他了解,李朝东这人可以称得上一个好丈夫好妹婿的人选。也或许玄烨会觉得此人缺陷太多,毫无优点,不足以成为小澄儿的终身依靠,不会给她幸福。
谁知道呢?但是那天他们面谈的结果,却是两个人都初步满意。
玄烨没有就凭一面的印象断定李朝东与小澄儿会不会有未来,但是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对此人印象还算不错。
和我的担心相反,小澄儿这丫头乐天得让人简直想揍她。我告诉她,她哥哥在和李朝东见面,她居然高高兴兴,非常想当然地说:“哥哥一定也会喜欢朝东哥哥的。”
好像她喜欢,别人就都得跟她一块儿喜欢。好吧,我不和她一般见识。她是早恋加初恋加热恋……这时候跟她谈“理智”两个字还不如去对牛弹琴呢。
等玄烨出来之后,她就跳过去抱着她哥撒娇,顺便打探一下哥哥对心上人的评价。
玄烨只是笑,然后说:“他个子挺高。”
这倒是。我家人个子都只算普通,我老公大概是一米七五左右,玄烨差不多一米七,可能还会长,小澄儿现在大概是一米六……这个李朝东往我家院子里一站,就显得……真是,有点那种白鹅跑进鸭群里的感觉。
然后宫里那位奶奶大人也做出了反应,没过两天就召李朝东进宫去,说是要问问国外的风土人情。得,放着那么多传教士还有商人,她要打听什么风土什么人情的打听不到啊?非得问李朝东这家伙?真是司马昭之心啊。
一天又一天。无数个昨天堆积成今天,无数个今天变成昨天。
转眼间,李朝东介入我们的生活,已经整整半年了。
这半年里,足够所有关心这件事情的相关人士都做出一个足够成熟冷静的判断。
我儿子玄烨,同意了他妹妹的婚事。
我知道的时候,一半感觉意外,一半觉得放心。澄儿实在是太投入了,如果这段姻缘失败,我不知道她会如何。
后来我和玄烨说起这件事情来的时候,他说,这也是他考虑的原因之一。
“之一?那么别的呢?”
玄烨一笑,一点儿不像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他和李朝东站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一个高大一个稍微瘦矮,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但是他的气势却分毫不弱。
“之二,他的确算得上一个可靠的人。”
我想,大概还有之三。果然,玄烨又说了些别的原因,包括他缺少西医资源,还有,李朝东很有才干。
最后他说了一句话,让我愣了半天没有回神。
“他信的洋教,所以只会娶一个妻子。”
娶了许多个妻子的玄烨,心目中理想妹婿的条件,是他只能娶一个老婆。
我和福临早早逃离皇宫,让他小小年纪就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其实,如果福临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老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但是,坐在皇帝的位子上,这是不可能的。即使你不想,为了制衡、繁衍、传统……
我从来没问过玄烨,他左拥右抱的生活是不是快乐。
我不敢问。
有许多事,最好不知道,或者说是,装成不知道。我们只能一路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