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了一场秋雨的星城美得令人心碎,天气骤然凉了几分,风也大了,但海水依然湛蓝,沙粒雪白细滑。
笑笑一手举着棉花糖,一手拎着塑料袋,脚步轻快地踏进“七仙女”旅馆。
早听说星城地下广场的衣服又便宜又好,果然是名不虚传,仿耐克的长袖T恤只要四十块一件,做得简直跟真的一样,竟然还被她砍到三十五,真是太划得来了。要是老板看在她努力工作的分儿上给她加工资就好了,下次可以过来买毛衣,或许还可以买一件好点的大衣,这样才能熬过北方海滨城市的寒冷冬季啊。
她心情愉快地才进门,迎面便撞上一声大喝:“萧潇,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昨晚的旅客登记簿你放到哪里了?”
笑笑警惕地退后一步,先把剩下的棉花糖一把塞进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告诉你在左边第二个抽屉吗?”
赵维马上蹲下去翻找,过一会儿站起来悻悻地说:“平常不都放右边吗?干吗放去左边?”
“昨天那本已经写完了啊,这本是新登记的,当然要区别开。”笑笑慢腾腾地挨到青年男子身边,赔笑说道:“老板,我们也用点现代化的手段吧,买台电脑,接通网线,一切电子商务化管理。谁家现在登记还用笔啊?都落伍了。”
赵维没好气地说:“用笔怎么了?这是中华五千年的文化积累,我没让你用毛笔已经很客气了。”
笑笑擦了擦鼻子:“那是,中华文化,看咱们店名就知道了……七仙女……老板,你是不是有七个姐姐或者妹妹?”
赵维回答:“没有,店名是我妈取的,她家里倒是有七个姊妹。”
笑笑想象一下七个赵维妈妈站在面前的情景,不由惊叹道:“那真是太壮观了,七个美女站一排,赏心悦目……”
赵维横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说:“你再说奉承话,我也不会加你工资的。”
笑笑愁眉苦脸起来:“快活不下去了,会出人命的啦。”
“1500元一个月,包吃住,还想怎么样?”赵维怒道,“你打扫房间一点都不干净,没扣钱就不错了。手里那个袋子是什么?肯定又去买衣服了,发了钱就去买衣服,够花才怪,虚荣的女人!”
笑笑说:“我就要买!从小穿旧衣服,五岁开始最大的梦想就是新衣服,你不能这么残忍,连我这个此生唯一的爱好都剥夺吧?”
赵维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谁会愿意娶你,又不会做家务,又爱买衣服,脾气还倔,做你老公一定被你气死。”
笑笑对他的嘲讽一点都不以为然,自得意满地回答:“别小看我,有骑着白马的王子想娶我呢,他有白雪般的肤色和乌黑得像炭一样的眼睛,面容精致得毫无疵瑕,答应为我建造宫殿,有一间专门的粉红色大房子做我的更衣间,一面穿衣镜都价值一万美金——我不愿意嫁而已。”
赵维道:“那是,如果问那面镜子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它一定能够回答是萧潇小姐对不对?”
笑笑说:“那当然,敢不这么回答,我就一板砖砸了它!”
“砸它之前先去把听涛阁打扫干净,客人刚刚退房了,萧公主。”
笑笑呆了呆:“怎么又是我?今天我休息啊,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呢?”
赵维尴尬地咳嗽一声:“她上午辞职了。”
笑笑顿时怒了:“你给人家那么少工资,活又累,留得住人才怪!我才不干呢,你自己去清理,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已经整整一个月都没休息过了!”
赵维得意扬扬地说:“我今天打扫松涛、海涛、洋涛,那姑娘走了,肯定是你打扫剩下三间了。”
笑笑瞪了他一眼:“你那三间今天根本没客,打扫个鬼啊。”
“那是我运气好。”
笑笑无语了,憋了半晌终于说道:“我要去劳动局投诉你!”
赵维哈哈一笑:“你去啊你去啊,你连暂住证都没有,去了一定被遣送回原籍,哈哈。”
“黑店,黑心老板!”笑笑咬牙骂了一句,骂过之后也只能抡起袖子去小库房拿了吸尘器,悻悻上楼,身后赵维还在扯着嗓子叫:“喂,你不能这样说自己的老板啊,人要有感恩的心,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我收留了可怜的无助的你,不然你只能流落街头啦……”
笑笑头也不回,嚷道:“我就是忘恩负义,你炒我鱿鱼好啦。”
“七仙女”旅馆是一栋老式的木楼,上下两层,楼梯也是木质的,因为年代久远,楼梯扶手上的红色油漆已经变得斑驳,甚至上楼走重一点都能听到楼板咯吱直响。
笑笑悻悻想:“不如把这里租给电影组拍鬼片好了,或许还能打个广告,黑心老板一定要笑死了。”
楼道转弯的地方摆了一面大大的穿衣镜,她一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街边地摊上买的浅蓝色长袖T恤,秀眉朗目,面容清秀略带英气,曾经有专人打理到腰的曲卷长发如今剪得短短的,像个小男生。因为刚刚去库房的缘故,脸上不知道在哪里沾染到灰尘,眼睛却亮得像璀璨宝石。
她几乎要认不出自己,不由微微迷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轻轻吐了一口气,展开一个微笑。这,才是真正的自己吧?当年,在与康雷、婉怡一起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时,她也是这个样子,穿着廉价的街边牛仔装,笑容却像花儿一样灿烂。
一万美金一面的镜子又怎么样?照出的是一张纤毫毕现却越来越不快乐的脸,这面镜子虽然陈旧,照人也有些走样,但那神采飞扬的神情却是真实的。
人,在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时也要付出另一些。
聂笑笑失去了一个爱她,可以给她全世界的男人,却找回了曾经拥有的笑容和自由。
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亏!
“不过,还是要怂恿赵维换块镜子了,东市场五十块一面,要不我先搬回来再问他要钱?”她心想,“哈哈镜偶尔照一照的确怡人,可是天天照,那简直是照妖了。”
现在的笑笑拥有着一种简单的幸福快乐,但其实她刚到星城的时候,心中凄凉又慌张,一颗心涨满了惶恐,像在空中飘荡的气球,没有实处可以着落。她心虚地发现,原来在茫茫人海中,要断绝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是这样轻易的事情。
这辈子她爱过两个男人,因为爱的时候都是真正在爱,所以一旦结束就像结束一段战争,过后的残局惨不忍睹,收拾的时候更是痛彻心扉。最初的日子里,林以墨的影子总是阴魂不散地出现,她想,他明明没死,怎么跟个鬼一样,白天黑夜都在面前晃荡。为了这种经常性瞬间失神,她不知被赵维骂了多少次。
直到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她才慢慢使自己变得看似正常起来——起码在外表上看来正常了,这种转变除了自己努力的调整,和工作、老板也有关系。
星城是北部一个沿海城市,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每年的旅游旺季总是吸引大量游客前来观光。“七仙女”旅社是赵维从父母手中继承下来的,地理位置不错,面朝大海,两层楼的欧式木头房子,带一个披领的花园阁楼,上下一共有六个房间。
笑笑第一次远远看到这栋可爱的建筑,就爱上它了,当时“七仙女”门外正贴了张纸条招服务员,她想都不想就应征了——但是一个月后她开始后悔。这间旅馆连她在内只有两个服务员,另外那个由老板兼任,两个人分着一人打扫三个房间。赵维在她来后很民主地给她选择打扫哪三间,笑笑自作聪明地选择了三个单间,赵维一迭声地同意说,好啊好啊。笑笑想,多么好的老板啊,这样爱惜女员工,宁愿自己累点儿打扫套间,太绅士了。
可是她马上发现完全不是那样,自己被人耍啦!七仙女设施陈旧,这两年周边又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新开的酒店旅馆,所以生意非常萧条。来住店的客人大部分是经济适用型,一般都选择单间,套间根本乏人问津,也就是说实际上天天都是她在打扫,赵维就在旁边跷着二郎腿指手画脚。
三个月后笑笑慢慢从原来的游魂状态下回过神来,终于忍无可忍闹起了革命,在她强烈抗议下终于与赵维达成协议,两人开始轮流打扫所有客房。
虽然几乎天天抱怨天天跟赵维吵架,但是她知道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地方和这个老板。赵维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典型的北方男子,个子高大强壮,头发微卷,早上起来的时候顶着一头乱发像一头没睡醒的卷毛狮子。他虽然天天在笑笑面前咋咋呼呼地叫嚣自己是老板,但其实从来也没有什么老板样子。他和所有男人一样不爱洗衣服,看到笑笑用洗衣机就会腆着脸把自己的衣服拿过来让笑笑一起洗,不过他也会知恩图报,不会让笑笑白做——他做得一手好菜,笑笑伴着他享用了不少美食。
如果要把人群大致分类,那么赵维和康雷肯定是一类人,他们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心里没有阴暗面,该笑就笑该哭就哭该负疚的时候就负疚。而林以墨是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他无疑更加俊美,可是那张秀丽的脸上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几乎让人觉得他是个缺少人类必备情绪的人,不过也正因为这种感情的缺失,所以他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一样拥有一双天真澄澈的眼睛——可是当他周围的人被这双清澈眼睛迷惑时,也就掉在了他讳莫如深的陷阱里。
这天晚上笑笑安顿好手上的工作,走到楼上的花园小憩。
花园里摆着白色的藤制小圆桌和椅子,秋夜的星空下,夜幕高远,星子亮得像情人的眼睛,赵维面朝大海悠闲地坐着,把手放在脑后,脚搁到茶几上。笑笑在他旁边坐下来,伸手拈了一块碟子里的鱿鱼丝,又开了罐听装啤酒,大大喝一口,顿时觉得全身舒爽,毛细血管都舒展开来。
她也学着赵维把脚搁到茶几上,瞟了一眼旁边:“老板?”
“嗯?”赵维微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晃着腿,一副惬意的样子,显然心情不错。
“我们买台电脑上网吧,自己做个网站,给七仙女做点儿广告。”
“为什么?”
“那样生意好点啊。”
赵维笑了:“你不是老抱怨累吗?客人多了不更累了?”
“生意好的话可以加工资,然后多请一个人啊。”笑笑眼珠子转了转,“虽然这是你的私人房子不要房租,可是水电、杂费还有我的工资也是不小的开支,这么下去,我简直担心你开不出薪水给我。”
“那就关门好了。”
“哇,怎么可以这样?你对员工太不负责任了!”
赵维拿过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口:“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继续将这间旅馆做下去好还是结束它更好。”
“当然要做下去,它这么美!”
“美吗?”
“嗯!现在这种有年头的欧式建筑已经越来越少了,你看爬在外墙上每一片常青藤叶子都是时间的证人,难道它不美吗?而且这里还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赵维叹了口气:“可是在坚持一个理想的时候,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失去与得到的,让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笑笑听他这么说,大大的眼睛里染上一丝落寞,只好继续大口把啤酒喝下去,冰镇过的啤酒味道没那么浓,却有一丝清凉的苦涩。
“世上本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人在作选择时很痛苦,但是面临选择时的摇摆更痛苦。”
赵维长长伸了个懒腰:“是啊。”
十月的星城海边夜风已经很凉,笑笑看到他的胳膊露在外边,还包着纱布,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的手没事了吧?都是我不好,给你惹麻烦。”
赵维不在意地说:“不关你的事,那流氓三更半夜把你叫去房里能有什么好事,幸亏你聪明叫我在外面守着,不然就惨了。”
笑笑扁着嘴说:“可他是带客人来得最多的导游,我们最大的客源都没了。”
“没了就没了,我这里不卖笑!”
笑笑拿半空的啤酒罐敲他一下:“什么卖笑,难听死了!”
赵维大笑一声,转头看着笑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啤酒喝得太快太急,笑笑的面颊有些微微发红,眼睛也闪亮起来:“喜欢啊,我以前的理想生活是跟着自己心爱的人走遍五湖四海,像波西米亚人一样看深山里彩色的蘑菇,海边雪白的贝壳,攀登最高最陡峭的山崖,然后写下日志寄给各类旅游杂志卖钱。猛烈的太阳洒在身上也会开心,因为不惧怕自己的皮肤变成棕色,晚上呢,就像现在这样,在海边的星空下喝酒聊天,这样连做的梦都是温柔濡湿的。”
赵维瞪了她半晌:“下月开始,工资减五百!”
笑笑大吃一惊:“为什么?”
“这年头有几个人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既然帮你实现了,你好意思拿那么多钱?”
“呸,你又不是我爱的人!”
赵维点点头:“嗯……真可惜,我们如果在一起一定是很好的一对,可惜我们都不是对方爱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有爱的人?”
“我又不是傻子。”
笑笑不服气:“那你女朋友呢?我来四个月了都没见过她,她把你甩了!”
“萧小姐,请不要在别人伤口上撒盐!欢乐不能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说道:“我和她是人生观不一样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很痛苦,更痛苦的是我们还相爱。”
笑笑也沉默下去。
“她希望我把这栋房子卖掉,去市区买房买车,剩下的钱做点投资,然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可是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待在一个狭小的格子里,每天跟同事钩心斗角,消磨着自己的斗志理想尊严,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你的想法没错……但是她也没错,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好好经营这间旅馆呢?”
“她说她不喜欢做伺候人的事,她喜欢别人伺候她!”赵维苦笑,“她们家是那种做小生意,发了点儿财,对旁边的人首先讲的不是恩惠而是气焰。刚开始听到我有栋海边的房子还眼前一亮,后来发现其实没什么油水,马上就把脸色变了。”
“也怪不得长辈,没有哪个做父母的希望子女受苦,我妈……也差不多。”
赵维微微一笑,忽然道:“萧潇?”
“呃?”
“她走的那天对我说,如果哪天想通了就去找她,可是为什么她就不能回头呢?只要她肯回头看看,就会发现我始终留在原地等她。她家里已经安排她跟一个有名的医生相亲了,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笑笑想了想:“那要看她有多爱你,如果选择你,她要付出很多,而选择医生,她只要付出感情就行了。”
赵维把空啤酒罐扔得老远:“妈的,说我不能给她后半生的保障,那生命也没有保障啊,父母不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吗?”
“女人的思维和男人怎么会相同?我不觉得她有错。”
赵维看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发了会呆:“其实我也觉得她没有错……只要她快乐,就比什么都好。”
他把身子整个靠到椅背上,仰头望天:“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笑笑一愣:“这是什么?”
“《小王子》里面的一段话,那个童话很有些道理,有空去看看。”
“故事里是不是有一朵玫瑰?”
“对啊,娇气任性又别扭的玫瑰,小王子爱着她,可是有一天终于受不了离开了,但是不管他走得有多远,哪怕远到另一个星球,他依然惦记着她。因为不管玫瑰表面多么骄纵强悍,失去了王子,她就会凋零。”
“后来呢?王子回去了吗?”
“或许吧……”
夜晚的风拂到笑笑身上,像情人轻柔的抚摸,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低低的细语。
笑笑想起那天晚上,以墨附到她耳边轻声而坚决地说:“如果你离开我,我一定会死掉。”
他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呢?应该已经回美国去了吧?——毕竟他那么忙。四个月了,一百二十天的时间,他们不在彼此身边,更或许从此永别,那个任性娇气又别扭的孩子一定在怨恨着自己的狠心,可是他不会知道即使隔着半个地球,在看到天上星星的时候,她也会想起他那双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一个星期以后,赵维终于在笑笑的死缠烂打下买回电脑开通了网络,虽然他嘴里一直碎碎念说这是一笔大开支划不来,笑笑应该尽人道主义精神分担一半,但是当毫不意外地看到笑笑兴奋得像一只鸟儿似的搬着电脑到处捣鼓,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嘴角弯了起来。
总是这么精神呢……
赵维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笑笑时的情景,那还是在炎热的夏天,午后刚刚落了一场雨,他正无聊地坐在庭院里发呆,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待会儿能否见到彩虹。忽然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孩推开旅馆大门小跑进来,穿着式样简单的牛仔裤和白T恤,步子有些重,踩到泥浆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一头乌黑的长发湿答答地搭在背后,脸上满是雨水,虽然显得有些狼狈,却依然笑嘻嘻的:“老板,我要一个房间!要可以看见海的哦!”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面上的笑容,柔和灿烂而温暖,仿佛可以赶走天下最深沉的阴霾,赵维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都跟着变得明亮起来,他回了她一个微笑,快乐地说:“没问题,我这里什么都不多,就是空房间多。”
萧潇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常住下来,不知什么缘故,她似乎特别喜欢这座海滨城市,一直赖着不走,以至后来甚至成了“七仙女”的打工小妹,当然因为打工的缘故,她不能再住客房,而是搬进了狭窄的杂物间,可即便这样,她也没表现出太大的不满和不适,只是嘟囔着应该长一点薪水。
萧潇无疑是个美女,美女走到哪里都有优势,所以这种嘟囔不会让赵维头大如斗,只会装作听不到,顾左右而言它的和她开玩笑就轻轻一笔带过。如果停下手中的事情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她的美并不是那种令人惊艳到极致的美丽精致,而是一种能令人感到温暖安全的美,像是一个小小的太阳,散发出光与热。
可就算是这样温暖可爱的女孩子,相处的时日久了,赵维也忍不住会想,她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呢?这个自称萧潇的女孩应该并不像外表那么简单吧?虽然她那双圆圆大大的眼睛明明显得单纯,经常对自己没大没小口无遮拦,更有甚者有时会说出天真懵懂的话语,让人觉得她简直像个不知任何人间疾苦的孩子,可是为什么她却常常会在灿烂的笑容过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茫然落寞,那种神情像是深远山谷里的皑皑冰雪,遥远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这样的表情本来不应该在她这个年纪和性格的女孩身上出现才对。
赵维想不明白,但也没想过一定要去弄清楚,如果她愿意说,那么他会安静地洗耳恭听,如果她不愿意说,他也不会问。这年头,谁身上会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既然当事人不愿提及,就表示一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何必去深究?就算她的身份证都是假的,那又怎么样,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和直觉——她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人,却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笑笑没有注意到远处凝望她的赵维,她在为新到来的电脑雀跃地忙碌着,来到星海以后她几乎断绝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刻意地与世隔绝着,是存心也是故意。关于她在结婚前一晚逃跑的震撼举动到底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心里发虚没底,不敢也不愿意去想,只能咬着牙关装作忘记。
可是在设置好电脑网络的瞬间,她的手却像长在别人身上一样不听大脑控制地输入了LF集团的网址。人总是好奇的,笑笑的这种举动就像是初次作案的小偷,因为偷的是熟人家,所以在行窃过后,会忍不住悄悄潜回,看看主人对失窃表示出怎样态度。也许只是在人家的窗户底下偷偷看两眼,胃里就会有种被人强行塞下一个干馒头的不适感,但是有一种奇异不明的冲动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去了解,近乎自虐。
LF集团的中文网页刚刚打开,首页上的粗体黑色标题赫然映入眼帘:关于近期对于本集团的不实报道郑重申明!笑笑心中一惊,迅速将鼠标点了下去,那段申明不长,由集团法务部与公关部联合署名,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严重谴责媒体对于集团以及集团董事长Chris林先生不负责任的报道,并表示对此造成的后果将予以法律上的追究。
是什么样的不实报道让LF如临大敌?笑笑心中的不安和疑惑满溢胸中,她打开门户网站的金融版面,开始搜索近段时间关于LF的新闻。鼠标轻轻往下一点,消息呼啦一下显示出来,竟然密密排了整版,笑笑一条条看下去,心跟着一分分往下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全身抖得厉害,手肘也撑不住,啪一声将桌边上的茶杯撞落到地上。
那清脆的碎裂声,让正依在柜台边上懒洋洋地擦着杯子的赵维猛然把头抬起来,笑笑脚边是摔碎的杯子,刚刚泡好的红茶泼洒在地板上,显出一种暧昧不明的颜色,而她面色惨白地靠在凳子上,精神委靡,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了?”他担心地问道。
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回答道:“那个浑蛋……竟然真的敢这么做!”
那天晚上,他那张像瓷器一样精致的脸庞贴得那么近,用低到几乎是呢喃的语气伏到她的耳边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一定会死!”
已经隔了这么久,却像发生在片刻之前一样真切,他温热的呼吸似乎还留在颈边,那种湿润像一只婴孩的手抚摸着她的皮肤,太过亲昵的接触本应该是温馨柔情的,可当时她的心中却有些不寒而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她以为他不是当真的,林以墨,那样聪明,那样冷漠,即便再爱她,也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浑蛋,这个浑蛋,怎么可以这样威胁她?他把那种不会对世人展露的温柔,做成一条绚烂美丽的颈链捆绑在她身上,他这条美丽异常的链子,几乎让她永生失去自由,让她窒息,让她对这个世界的真善美产生彻底的怀疑;她前半生所培养的人生观几乎因为他而毁灭殆尽。
她别无选择,只能逃离!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好不容易逃脱了,逃离了他的控制,在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自己是逃不掉的,无处可逃,无论天涯海角……原来想要拥有自由的梦想就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光芒一样微弱……他真的要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来束缚住她!
笑笑砰一声推开椅子,拔腿往外跑,身后传来赵维的声音:“你去哪?”
她来不及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晚点再联系你!”
冲出旅店大门,往前疾跑几步,有辆出租车迎面开过来,她一把就扑了上去,司机猛地踩了刹车,从车窗里伸头出来怒吼:“要找死去别的地方!”
笑笑来不及分辨,跌跌撞撞地拉开车门:“快!送我去机场!”
三十分钟后,聂笑笑站在星海机场LF航空公司的办事处,沉着脸一字一句地对里面的工作人员说:“让你们这边的负责人来见我,我是聂笑笑,现在马上安排我去他在的地方!”
一只爱上主人的鸟儿,无论她多么渴望自由,最终也会被迫选择回到金色的鸟笼里,这是令人绝望得几乎心死的自觉。
飞机不停地爬升,坐在头等舱的笑笑靠着宽阔舒适的椅背,茫然地望着窗外厚厚的云海,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四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她抛弃了家人和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拎着简单的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挤在火车站。现在都能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火车站的情景,嘈杂、炎热、肮脏、窘迫,而她的心,除开紧张不安还充斥着一种犯罪般的刺激与兴奋。因为太仓促,没能买到卧铺,只买到了坐票,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已经有好几年,她的身体显然比精神更加适应那种生活,坐到后半夜,屁股和腰板已经酸痛地开始喧嚣发出抗议。她对自己说:“聂笑笑,你今天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忘记,难道竟然忘不掉不属于你的生活?快别给自己丢人了,也不想想你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
在那个时刻,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她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一切,放弃林家掌门夫人的头衔,开始渴望的新生活,可是仅仅四个月以后,她就自动自觉地走了回去。原来林以墨早已在她心里成了魔,她的心就握在他的手间,一收一放,就能让她快乐痛苦。
LF总裁Chris林重病垂危,医院方面表示无能为力!LF集团是否会在五年内更替两任领导人?受近期不利消息影响,LF集团股价震荡,持续下挫!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笑笑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她几乎想要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林以墨,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是个说多了狼来了的孩子,欺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最后几乎让我感到憎恶和不耐!在你面前,我简直就是个被操控的玩偶。所以这一次,你也一定在骗我!
她为他伤透了心,但这次,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他再次骗了她,她愿意服输!只要……只要他一切安好。可笑的逃跑,是为了不再被他伤害;可笑的归来,是为了证实他的谎言,原来一切还是为了他。原来,不论走到多远的地方,只要还可以看到广翱的深蓝星空,她就没办法忘记他——这就像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林以墨,是聂笑笑心头的鲜红玫瑰。
飞机终于上升到一个平稳的高度,微微令人不适的感觉消失了,窗外阳光灿烂,金色光芒像无数片破碎的镜子晃得笑笑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伸手将座位旁边的小窗户拉下来,身边有个漂亮的空中小姐正经过,体贴地俯下身子问她:“小姐,距离降落还有两个小时,你脸色似乎不太好,需不需要一床毯子好好休息一下?”
笑笑想了想,抬头说道:“麻烦给我信纸和笔,谢谢。”
摊开小桌板,笑笑认真地写下开头:“赵维:你好!我是萧潇,很对不起我就这样不辞而别。我现在正在飞机上给你写这封信,窗外的阳光很灿烂,云游离得很潇洒,一切都很美好,就像我这几个月的生活。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这段日子这样快乐。我们虽然相识不久,也并没有谈论过彼此的隐私,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你谈及自己的梦想和故事时,我会觉得很亲近,或许因为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朋友。我、他、你还有其他很多人,都曾经有着自己绚烂的梦想,却因为命运的捉弄,大家都在逐渐背离,越来越远……”
“阿维,不知道我们将来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我甚至不能肯定在下飞机的时候,我是否会将这封信寄出去。但我很想对你说声对不起——除开我的离开,也因为我一直以来对你的隐瞒,我甚至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你,不过这些都并不重要,如果你愿意,可以永远叫我萧潇。”
“我曾经是个快乐而知足的人,拥有着这世上两个最亲密的朋友,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我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找不到人诉说,所以如果你愿意,请听一听一个叫聂笑笑的女孩的故事好吗?也许会有一点长,也许不够引人入胜,但是在这种美丽的秋日里,你可以像以往一样给自己泡一壶红茶,坐在楼顶上的阳台里,一边听海浪的声音一边来聆听这个故事——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