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玛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辞去了直本管家的工作,直本父子俩一再挽留,米玛固执己见,按自己的方式洗刷雪耻,他对直本父子俩说:“俗话说坏大臣将国王交怨敌,坏女人将丈夫送魔鬼,我那蠢笨愚昧的女人啊!像恶狗一样咬我的腿肚子,我怎能装着跟自己无关的样子,在你手下做事、在渡口做人?我没脸面啊!妻子做了毁渡口美名的恶事,我怎么能若无其事跟我无关似的呢?我还怎么能舒畅自信地辅佐直本老爷维护渡口的规矩呢?还怎么能指手画脚说别人呢?你们父子俩就不要难为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米玛从中年到老年了,可人们对这件事就是记得很牢,米玛老人自嘲地说:“看来这件事,人死了,话柄永远留下来了。”直到现在,这件事还在后辈们之间流传。
爷爷像寺院里的活佛,懂天文历算,他开春就预言了秋收的结果,他的预言灵验了,变成了现实。直门达这一带的民众真把他当成了心里的支撑。这年,风调雨顺,庄稼获得了丰收。十月从结古多传来消息,去年冬天去西藏的班禅仁波切,在欠多受到国民政府缓行西藏的限制指令和西藏宗教间的掣肘,班禅又返回了玉树,驻赐在结古多。这两天,有消息说班禅仁波切要在结古寺举行大法会,为中国抗战祈福,祈求和平早日到来,倡导全国各族民众团结一致打败日本侵略者,并发动全民举行了为抗日募捐活动,结古多的僧俗民众、商户、部落头人踊跃捐款。
这一年由于气候的缘故,11月底还在摆渡,爷爷在渡口走不开,派米玛老人送去了捐款,家人老老少少都去结古寺,借机都想得到班禅的摸顶加持。渡口除了爷爷、船家,村民们老老少少出动了,直门达村剩余的是看家护院的狗。我记得可清楚了,民众排着不见首尾的长队,等待班禅的赐福摸顶。太阳快落山了,才轮到我们。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场面、最多的人。摆渡的船家错过了觐见的机会。爷爷说等到河面封冻了,带船家去摸头。根嘎尤为兴奋。爷爷为了了却他去年错过的遗憾,还有要照顾我们前去的一家人,他也摸上了头。
十几天后,我在渡口爷爷的调度房门前玩耍,从河对岸摆渡归来十五六个人,有军人、僧人,还有穿便服的人,其中最抢眼的是穿军装的人,高个子,脚蹬高筒马靴,英俊威武,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藏人。还有一个人使我好奇,他脖子上套着望远镜,我认识这东西,家里有,有的马帮锅头戴着它,据说是英国军人的东西,从印度搞到的。那人戴着眼镜,我想到了家里上院看家护院的那条大黑狗眼睛上面两坨黄毛点点,它的名字就叫四眼狗,我把他与那条狗联想到一块了,我独自笑个不止。根嘎抱起我,问我:“小少爷,什么有趣的事让你发笑?”我用手比画了一下眼镜,对根嘎说:“像不像四眼狗?”根嘎一下爆发出放肆的笑声,引得爷爷用严厉的眼光制止了他,爷爷的那一瞥,使根嘎那夸张的笑声好像突然收进了皮囊里似的没有声息了。人们怪异地看着根嘎,还有根嘎怀里的我,我又被人们怪异的眼光唬住了。
那个帅气的藏人军人似乎与爷爷特别熟络。爷爷迎上去,与他碰了额头,献上了哈达,还给那带望远镜戴玻璃眼镜的汉人献了哈达。爷爷双手合十念着六字真言,询问了班禅仁波切贵体是否安康,爷爷问:“我听说班禅仁波切贵体欠安,思乡心切?”四周的人们听到提及班禅仁波切,忙把头顶的帽子抹下来恭敬地听着。那人与爷爷交谈了几句,指着身边那个“四眼”的人说:“我来送他,他是专为九世班禅仁波切照相的人。现在中国和日本打仗,他的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从这儿到打箭炉,再取道去四川重庆,坐船回家乡去参军打日本鬼子,保卫家乡。”
爷爷问:“这汉人的家远吗?在什么地方?”
那人指着通天河说:“直本老爷,他的家乡就是你们通天河流下去的尽头,叫黄浦江,黄浦江边上有一座中国的繁华大城市,叫上海。”
爷爷点头说:“噢,是大城市上海人啊,听说过上海这地方。”
爷爷问:“这汉人姓什么?”
“他姓庄。”
“你告诉庄先生,去参军保国卫家的男人,是男子汉,参军是男子汉的作为。”爷爷在那人面前竖起大拇指。那人一再向爷爷点头微笑。
“你再告许他,我祝他一路平安,为他祝福祈祷。”爷爷忙叫身后的切周去取青稞酒和敬酒的银壶银碗。
爷爷用我们渡口的最高礼节为“四眼”敬酒践行,然后那军人与“四眼”拥抱挥手道别。
“四眼”、一个僧人、一个仆人骑马走了,军人和另外几个人相伴渡船回结古多了。后来,我才从人们的闲谈中知道那个英俊的藏族军人是班禅仁波切的护卫队长益多,是仁波切当年离开西藏时带在身边的一个小孩,是仁波切的同乡。仁波切到北京后让他上学,他懂汉文会说汉话,精通藏文,会说康巴、安多、卫藏的藏语,他长大后常年跟随仁波切。他的学识教养、英俊威武迷倒了女人们,后来成了甘孜香根活佛的外甥女康巴孔萨女土司的夫婿,他们俩历经磨难的爱情故事和苦难人生在我们渡口人们的口里演绎。听爷爷说,班禅仁波切还没到玉树的前几年,孔萨女土司就被几个汉族官员挟持来到结古多。爷爷说那时的孔萨女土司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那位庄先生是专门拿相机给人拍相片的,他跟随班禅仁波切,专门为班禅仁波切照相。爷爷送走他后,没过一两年,他又来到渡口,据说他没回到家乡。途中,他听到家乡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又到打箭炉找到他的好朋友益多,再一次来到渡口是跟着他的朋友益多来的。
庄先生离开没几天,英俊的卫队长益多出现在渡口,他又是来送人的。班禅仁波切在玉树举行大法会,号召民众为抗日捐款,国民政府为他派的护送军人人数不少,班禅仁波切一时又回不到西藏,滞留在玉树,他决定让这些军人回归政府,上战场保家卫国,履行军人的职责,让他们带着玉树民众为抗日捐的款去重庆。益多送他们过了通天河,又返回了结古多。
这些人走了,渡口恢复了平常的场面。我回到家,在楼上找出望远镜,站在二楼的阳台看景,送到眼前的景色是山,是水,是南山吃草的牛羊,是北山的松柏,还有经幡;向西望,渡口、马帮、西山山头的石头、爷爷的调度房子、通天河。把望远镜反过来望,一切都离我而去,再后来我头晕,天旋地转,在阳台上呕吐,阿佳白玛把我抱到床上睡了。等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黄昏,阿妈坐在身边说:“那东西是鬼的眼睛,看了魔鬼附体,以后不许再看。”
“你骗人,爷爷、锅头都在用,才不是鬼的眼睛。”
“大人们用它,是神的眼睛。可小孩们用它,就是鬼的眼睛,等你长大了才可以像爷爷、锅头一样用它。”
我没有再反驳阿妈的说法,我不相信望远镜是鬼的眼睛,可我当时也无法解释那望远镜不是鬼的眼睛。
吃饭时见到爷爷,阿妈已经告诉爷爷我做的事。爷爷说:“傻孩子,今天渡口那个汉人脖子里套的不是望远镜,是照相机,我的照片就是用那个小机器照出来的。”
阿妈说:“太神奇了,是怎么把人的形象印在纸上的?”
爷爷说:“这世界上神奇的事多了,就像大活佛、高僧的法力,一般的人无法做到,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近些年稀奇古怪的东西越来越多,说这是科学技术。”
“阿爸,大活佛的法力高还是科学的机器神奇呢?”
“女儿,这不好说,就像魔有魔法、道有道法,各显神通吧!”
“阿爸,你记得吧,邻村有一个尼姑,天生就是哑巴,家里人把她送到尼姑庵给尼姑们打杂,以求得功德,十几岁送到寺院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嗓子里只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位大活佛路过此地,尼姑都去觐见灌顶加持,那个哑巴也去摸头加持,她们跪在那里,活佛加持到哑巴跟前,念了心咒经,灌顶加持后说:‘从即刻起,你不是哑巴了!’哑巴‘哇’的一声哭出声了,众僧尼大惊,对大活佛信服得五体投地。现在那哑巴穿上了僧袍,成了名副其实的尼姑,能念经了。”
阿佳白玛插话:“前几天我在河岸见到她了,能开口说话是真的,可是听她说话,跟我们正常人不一样,含含混混吐字不清,慢腾腾的。”
爷爷说:“不错了,小孩说话要学好几年才会吐字清楚,那哑巴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步登天开口说话了,能说到现在的水平,已经是奇迹了,时间长了就会好的。”
根嘎也给我们讲了一件奇事:
“我舅舅是牧民,以放牧牛羊为生,家里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放牧这活儿只能由三个女儿来做,不知怎么回事,三个女儿出去放牧后,浑身出了疹子,奇痒,挠破后身上大片溃烂。舅舅带三个女儿去寺院的活佛处问医求药,活佛告诉舅舅:‘你的三个女儿去过一处泉眼,伤害了水里的青蛙,青蛙是龙的子民,不能随意伤害,这是你家三个女儿的病根。’舅舅回到家询问女儿们是否有此事,三个女儿都说,她们没有抓青蛙,也没见青蛙,不过抓了几个蝌蚪,扔在大石头上被太阳暴晒而死。舅舅斥骂:‘蝌蚪和青蛙有什么区别?’指着帐外的牛犊说:‘牛犊不是牛吗?’三姐妹说:‘牛犊是牛。’舅舅带着她们姐妹仨去活佛处忏悔,活佛让姐妹仨带他去泉眼处,念经禳灾,姐妹仨的病好了。”
爷爷说:“科学技术也不得了,我听锅头和驮夫们说,飞机这东西是铁,那么重的东西像鸟一样在空中飞,在空中速度像鸟,一会儿在空中不见了。”
我问爷爷:“爷爷,飞机是怎么飞上天的?”
“诺布才仁,这就是科学技术。”
“爷爷,科学技术和活佛的法力哪个厉害?”
“都厉害。”爷爷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听我家老辈们传下来的说法,结古寺第一世活佛嘉纳·降曲帕旺,法术很高,在打箭炉受了加拉甲波(明正土司)迎请,为了弘扬佛法,他从甘孜赶到玉树。时值玉树的雨季六月,通天河河水大涨,渡客在岸边安营扎帐,等待河水退了再过河。嘉纳活佛驻赐在我家一宿,第二天,他急于渡河,到了直门达渡口一看,水涨得很高,停渡了,众人劝他摆渡太危险,等通天河水位低了再摆渡。嘉纳活佛看到通天河不仅水位在上涨,而且波涛汹涌,估计两天内不能摆渡,于是决定即刻过河,众人跪劝:‘活佛,危险啊!等水退了再过吧!’嘉纳活佛镇定自若,一副临危不惧的神态说:‘我身负重要使命,不能枉费机缘,错过时机,等同于错过好多机缘,恐怕枉错一生,没有时间等待了。’说着拿出他的法杖用力向河水一劈,河水分出一条笔直的路来,嘉纳活佛如履平川,翩然而去。”
“爷爷,这事是真的吗?”
爷爷说:“你不能不信啊,对嘉纳活佛产生质疑,这是极大的不敬。”
“爷爷,嘉纳活佛是谁呢?”
阿妈说我:“你这小孩,人不大问题多!”
根嘎夸我:“诺布是个聪明的小孩,看他那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大脑袋瓜,脸上透着灵气,问问题的孩子是聪明的孩子,以后又是一个直本。”
我得意地摇摆身子,晃晃头,听出了根嘎夸我的意思。
“爷爷,告许我,嘉纳活佛是什么样的活佛?”
“嘉纳活佛是结古多新寨嘉囊玛尼石城的创始人,嘉囊玛尼石城是在他的主持下建造的。传说嘉纳活佛从我们这儿渡河以后,往河岸的下方去了,为查看建造玛尼石城的地址,到了一个叫纠葛的村子,碰到了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老头。老头满脸愁苦,慵懒邋遢,坐在山坡上捻牛绒线。嘉纳活佛走上前去,像一个乞丐乞讨那样恭顺地讨要:‘老人家,能给我一把牛绒吗?’老头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我给了你牛绒,我拿什么缝缀靴子?’嘉纳活佛审视了老头身后的村子说:‘你们村庄的地看似宽绰,人户众多,但过于吝啬不慷慨,最终会变成穷庄子;歇歇这块川地看似平坦,可惜是贫瘠的沙地;三杆这山看起来貌似高大雄伟,其实它的背面单薄不厚实。’活佛开示的这些话,其实在说此地风水不好,与卦象不符。活佛又到今天的新寨这一带寻访,又遇到了一个老头,又瘦又黑,但勤快精神,一脸喜色,对人和气,他独自在地里耕种,嘉纳活佛迎上去开口就问:‘老人家,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声如洪钟,爽朗地回答:‘我叫玛尼才仁。’
“嘉纳活佛听了心里一阵暗喜。这时正是时至正午,老人的家人送来食物茶水,他看见老头的家人送来的一小陶土瓦罐酸奶,进一步地试探:‘老人家,你的那一小瓦罐酸奶,能舍得给我喝吗?’
“老头回答:‘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尽管倒上喝吧!’他看到嘉纳活佛从怀里掏出来的木钵碗说:‘就怕太少了,盛不满你的大碗。’“嘉纳活佛把自己的大碗端上去说:‘老人家,您尽管倒,足够满。’没想到,小瓦罐的酸奶不仅倒满了活佛的大木碗,还溢出了大木碗,老头感到瓦罐和大木碗很神奇。而嘉纳活佛看到这一情景,显得有些激动,与前兆的卦象相符,这时身旁的小河水里诵咏出阿拉巴嚓经送祝福,嘉纳活佛喜极,选址确定,把玛尼石城建造在新寨。无独有偶,嘉纳活佛正为修建玛尼石城的石头发愁,谁想到在新寨洞那山坡上修建禅房时,发现了山上的汉白玉石,于是他组织石匠就地取材。短短的几年时间,在扎武头人、拉秀头人、石渠头人等的资金资助和周边村民的劳力付出下,新寨嘉囊玛尼石城建成了。”
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