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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厚礼

“小子,方才罗铁如此张狂,老夫几次示意你出言驳斥,为何一言不发?那日与老夫谈买卖时无话不说的气魄呢?怎么,令师在此,便只要斯文谦退了?”

送走罗铁三兄弟后,有些醉意的李并由田辅扶着进了院门,大着舌头絮叨起来。

此时前院东南角,灶台周围的昏暗处放了零星的新厨具、器皿,两只火炉煮着酒器,姜汤的气味弥漫开来。灶台的两个火眼燃烧着余烬,噼里啪啦作响,灶台上放着两盏油灯,火光照耀,站在左边火眼前的乐燕神色有些恍惚,动作熟稔地从多层甑中取出菜肴来。

昙儿、李条各自拿了两个酒壶进去正堂了,习珍、习宏两兄弟站在院子靠西一侧,一人举着一盏油灯,望着西厢半掩的房门低语着什么,闻言望向院门口,各自表情晦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卜金拎着棜案从正堂返回灶台时,罗彩刚好端起一个放有铜杅的红漆棜案离开灶台。杅的形状类似后世的大口钵,在汉时一般用来装汤浆,这时由乐燕灌满鸡汤,罗彩转身时便有些神色绷紧,如临大敌地走了两步,颠簸得鸡汤溢了出来,随即脚步一顿,望向乐燕神色迟疑。

卜金过去抢,罗彩一愣,双方客套一阵,还是让卜金抢过了棜案。卜金脸上带着少有的含蓄笑容朝着正堂走,罗彩道了谢,如释重负地拿过抹布、举着油灯追上去,随后两人与举着油灯、走向东厢的管佐擦肩而过。

刚才三女忘了关房门,考虑到可能有虫子飞进东厢,送别了罗铁三兄弟,管佐准备过去把门关了,笑着听李并说完,他也没回头,心想李并之前的神色原来是这个意思,刚斟酌着用词,随着脚步迈入东厢门槛、火光照亮东厢,脸色突然一滞。

此时房间中心叠放着不少竹木材质、形状各异的大箱子,目测不少于十个,箱子上还放了十多卷草席、两个木枰以及三个布垫,一侧还靠着一白一黑两块门板大小的上漆木板。

火光被木箱木板遮住,房间深处的景象便有些昏暗,隐约间可以看到最深处的床边多了一张宽大的黑色床前几,床前几上下也放了不少箱子,床上还叠了几层新的麻布被褥。

汉时讲究细分,一般统称为一种事物的东西根据用途、形式不同,会拥有不同的称呼。譬如马,不提品种,只因为身上毛色不同,甚至局部毛色不同,就能有骠、骃、骓等十多种叫法,而箱子也是如此,根据样式、大小、用途也能分出不同的类型来,甚至披上一层布,都能换一个叫法与用法。

眼下继承了管佐的记忆,他知道这些箱子中不少都有特定的作用,譬如专用于盛放冠帽的木匴,专门盛放竹简、书籍的木笈,有四足、专门盛放贵重品的木篚,这些刻着花纹相对比较讲究、一般与士族权贵有关的箱子就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他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了。

此外,边角椭圆、多用于装财物的木箧也有两只,还有个相对高、类似长方体的木箱名叫簏,此时盖子已经打开,口子向门口倾倒,里面没有东西,看大小好像是用来放正堂那盏多枝灯的。

最多的当然是笥与笲。

笥与箧其实形状差不多,就是边角不是椭圆,是直角,用法上也不如箧有讲究,什么都能装。笲则是在笥、箧的基础上裹了一层布。早年笲多用于婚丧事上,有特定的用法,及至汉末已经是披了布帛的箱子的统称,与笥一样没什么讲究的用法。

此时不少笥笲开了盖子,可以看到里面放了厨具器皿、粮食蔬果以及干货食品。

光是这些,管佐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价值不菲,再加上正堂内的案几席子与油灯,以及根据分食制平均分配的每张案几上都有的蒸鱼、烤肉、鸡肉汤、莲藕、茭白、肉丝豆腐羹,还有石榴、桔子、干枣与芝麻饼……保守估计,仅肉眼可见的物品价值就上了两千钱。

虽说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招揽人送起东西来毫不吝啬,可能两千钱也不是多大的数目,然而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景象,管佐还是吃惊不已,扭头问道:“这些是?”

田辅挽着李并已经跟到了门口,笑着望了眼站在原地的习氏两兄弟:“令师、你李伯与叔父我的一些薄礼,还有你先前订的木板,我叫工匠赶出来了,木炭、石膏也带了一些过来,都放在此处。”

李并挣脱田辅的搀扶,率先迈向那些箱子,笑道:“小子,你看看……”才开口,管佐说道:“木板石膏我留着,其他我不能要。诸位的好意我……”

“小子!你究竟意欲何为?!”李并突然转身,瞪眼喝道:“为何我等允你好处给你礼物,你便推来推去扭扭捏捏?你不要,送给那几位大贤亦是好事,张口闭口好意心领,我等良苦用心,你当真心领几许?”

管佐一愣,习珍习宏乐燕等人快步赶了过来,田辅也拉了几下李并,“李兄,说重了。”

“哪里重了?”李并怒目圆睁,厉声道:“没听李条兄弟说啊,从未听这小子提起过那几位大贤,定然是这几日遇到的!这些人装神弄鬼,弄出什么私密途径,见面都难,他便深信不疑!非亲非故,当真是圣人不成?一无所求,一心救他于危难,令他得利?连这等好事都信,我等有意巴结,送些薄礼,为何不信!”

“再者,方才几日?你再看看他干的那些事!卖我赠送的木札,托你代卖那合书具……推拒老夫收为义子的心意,是老夫鲁莽了些,然则我等以诚相待,怎能再以商贾之法相交,做出转卖这等不义之举来!当真以为家贫便可卖礼求财,老夫不会动气?旁人不会闲言碎语?”

李并说到这里,习珍已经过去抚背安抚,老人口气舒缓下来,“今日遇上罗铁之事,还欲推拒我等薄礼,好似我等送礼便是为了窥伺大贤行踪,作行贿请托之举——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念你年少无知,老夫提醒你,这些礼可不仅仅是礼,你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来日也尽早叫几位大贤露面,休得多言!”

李并说得隐晦,管佐便也意识到老人也一样把罗铁的事往更深层次的方向上设想了。而礼物的背后也代表着李并、田辅、习珍等人对他的器重,他收下礼物,无疑也能向外释放他与这几人交好的信号,从而获得一些有形无形的好处。

李并能第一时间从他的角度设想,还用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管佐心中感动。老实说,他也不是没有收下礼物的想法,刚才的推拒多半是真,但也带了一些不舍得的客套成分。人嘛,总有几分贪念的。

只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眼下这些东西明显价值不菲,他不知道自己收下之后还会不会有底线。眼下又有罗铁的事在前,收礼难免落人口实,小心起见,还是想着不收了。

此时李并提到王李二贤,算是给他提了个醒,虽说习珍已经知情,但李并还不知道,不能拒绝得那么快,此时便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看着李并由田辅、习珍等人劝慰着出去。

片刻之后,习宏搂着李并进了正堂,田辅、习珍驱散了众人又进来东厢。

值得注意的是,田辅迈入东厢时朝习珍望了好几眼,显然是有心从习珍口中得知真相,只是习珍也不知道为什么,视若无睹,令得田辅也只能掩上房门,笑容生硬地说道:“老匹夫发酒疯,二郎不必理会。他那性子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晚些时候定后悔自己这番话说的太重……来,想必你此时也无心用食,叔父再延误你片刻,正好同令师与你说清楚一些事。你先别急着推辞,听完再说。”

中年掌柜说完后又望向习珍,见习珍视而不见,有些气馁地当先迈步走向那些箱子,“这老匹夫素来一毛不拔,对你是真好。此中多半物什都是他此次买来送给你的。说是来日你当了掌柜,别人来此做客,不能丢了管家颜面。”

汉时有个相对细致的传统,就是注重席子的层数来表达对客人的礼数。光武帝刘秀时期就有“戴凭重席”的典故,及至汉末,这个社交礼仪依旧流传在各个阶层中。事实上管佐刚才也发现习珍、习宏等人座下的席子垫了两层。

而且这年月但凡床、榻等家具以及室内地面就坐的地方都要铺席子,铺了席子就算比较体面的家庭了。再加上木枰、布垫和一些书籍文具,以及果馔菜肴,的确会给管家长脸。

管佐感动地笑了笑,望向那比较显眼的匴、笈、篚,田辅显然留意到了他的眼神,说道:“这匴中冠帽,是你李伯为你弱冠准备的。木笈之中藏着练字的木札、纸,作为你平日练字之用,往后没了可以再去端木堂拿。得知你卖他所赠书具木札,尚且令得伍喜朝小八抱怨,便送了这合篚,篚里是几饼金与几贯钱,合计三金。”

田辅开了篚盖,一枚大圆饼金与一枚马蹄金放在其中,此外还有五贯钱与八枚小圆饼金,各自散发着金属的淡淡光泽。

管佐头皮一阵发麻。

汉时通行的金子一般有圆饼形与蹄形。

圆饼形分为两种,大的重一汉斤,小的一汉两,蹄形则分为马蹄金与麟蹄金,麟蹄金有时也称为鹿蹄金。

蹄形金一般就是一汉斤形制,而汉时所谓的一金,其实就是一斤金的价值。也就是说,田辅说的“三金”就是三斤金,按照襄阳如今市面上的金价,也就是三万四千五百钱。

三万四千五百钱……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南城门附近一栋修葺得相对不错,半土半木结构、石灰抹墙、带小花园的普通住宅才价值一万四五千钱。

襄阳城外最丰沃的田地今年的普遍价格也是一亩一万……呃,田地在这年月无疑很贵,不过按照汉律,商贾名下不能有地,起码自己这种层次,暂时不用考虑了。

商人还不能坐马车,不过也该学骑马了,一匹成年马、驴卖一万钱左右,就算不学,再花个一两千买个精致的车板或者简陋的车厢,组成马车运人送货赚钱也不错。

到时候有车有房,还有存款……

这已经算这年月比较体面的生活姿态了……

管佐有些心动,随即反应过来,有了这三万余钱,等于管扶成亲需要的一万聘金与两万左右的酒宴钱都有着落了。

这也太巧了……

夸下海口想当掌柜,随便定下个三万钱的目标,才过了两昼一夜,这就都可能实现了?

就连数目都能对上……

心中因为这份巧合觉得古怪,毕竟是笔大数目,管佐第一次遇到,心里自然不踏实,还要拒绝,就见田辅盖上盖子,望了眼习珍,说道:“这些钱也不全是给你的,你李伯有心叫你与二位大贤平分。往后有了这些钱,你等也不会再做贱卖诗词,转卖赠礼这等不成体统之举。他意欲如此,以他的脾气,想再退回去是不可能了。二郎不妨另找个法子回礼,免得送来送去,到头来各自不愉快,这钱又还在你手里。”

管佐苦笑了一下。虽然接触的时间尚短,但依照李并的性子,好像真的可能这样。三金毕竟不是小数目,等价的物品根本不是他现阶段能够接触到的,房子马车这些想来李并也不缺,对于怎么推拒掉这份礼物,管佐一时间倒是有些犯难。

田辅拍了拍其中几个木笥与一个木笈,“这两合药材、果馔,还有这合木笈中的书册,则是令师带来的。阿陵前几日心绪不宁,你婶婶也自张医师口中知晓你近来体虚头疼,昨日叔父上习府登门拜访,便与他提了提。”

离得那些箱子近了,口鼻之间开始萦绕各种各样的食物味道,还有草药的气味,有些怪异。视野中,那宽大的黑漆床前几上的摆设也一览无余,此时床前几上下放了近十个箱子,多半是木笈,案几上还留了个位置放着一张小书案,那书案上摆着文具,分明就是李并之前送过来、他又叫田辅转卖的那套。

管佐望了眼那个篚,暗叹一口气,随后将油灯搁置到木箱上,朝习珍拱了拱手,“多谢老师。”

习珍摇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个复杂难言的和善笑容,“笈内的书册得空看看,我在其中做了注,权当温故知新。记得,过犹不及,书中之言,便是我的注笺,尽信不如不信。往后……若有不懂之处,不要嫌麻烦,尽管来习府找我。”

习珍从来没邀请管佐去过习府,这时不提去五业曹找,让自己直接去习府,已经有很明显的示好成分,管佐不由笑道:“一定。”

他望向田辅,便见田辅笑容牵强疑惑地转过身,朝着床边过去,“这两合厨具器皿,还有被褥啊,是叔父的心意。这两合笈内则是我罗氏诸多掌柜编纂的商贾书,都是前辈经验,也不乏后人做注。你李伯求到我,叔父只好将私藏的带过来了。其内尚有大宗的教诲注解,你得空不妨看看。不是田某自夸,这笈内的竹册可谓商贾中的《奏谳书》。二郎可得小心保管,改日誊写后记得还我。”

《奏谳书》是儒生入官场必读的律法指导书之一,其内写的基本是假借古人判案定罪的故事,涉及大量官场律法、难案疑案的评判标准。在管佐看来,奏谳书还有这年月硬侦探短篇小说的味道。

这两箱笈中居然有相当于奏谳书的商场指导书存在,还有罗家家主的教诲注解……这起码意味着罗氏诸多掌柜对商贾事的重视,在罗家麾下当掌柜似乎不错?

而且,能拥有这种书籍,明显代表着罗家家主对田辅很重视,而田辅把这种商业指导书都送过来了,俨然对自己从商寄予厚望,是不是也意味着罗家家主在自己当掌柜这件事上,没有参杂什么险恶用心?

管佐想着,朝田辅拱了拱手,田辅摆摆手,笑着又拍了拍床前几下的两个木笲,“果馔肉干酒,也是我带来的,不过都是五业曹市的太白楼送你的……那酒楼原名四方楼,位置有些偏,也不知你知不知晓,今日正式易名为太白楼。酒楼掌柜陈道陈子路与我乃过命之交,亦是明公心腹,知晓罗氏此番在刘荆州面前得益与你有关,今日叔父尚且要招待公佐、公达,便送了一些薄礼过来。”

商贾之间用比较实际的手段相互交好管佐倒是理解,就是不知道那陈掌柜知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恶名与年龄资历,要是知道还能这样做,这份气度他确实需要好好感激。

说起来,五业曹周边的集市因为相对规模不大,没有围墙,严格来说不算汉时真正意义上的集市,更像是位于学校周边的商业街。相较于其他集市一应俱全,那边基本就是针对士人衣食住行、休闲娱乐的店铺。

因为五业曹中基本是世家子弟,那边的商铺普遍也比较有档次,消费水平也高,管佐当然去不起,不过就那么两三条街,不到五十户的商铺,逛上两圈也就记得了,再加上时常有同窗称赞四方楼的酒菜价格公道,俳优讲笑话的水平颇有《笑林》神韵,请的比较固定的几位倡伎歌舞的技艺也好,对四方楼自然有个轮廓。

想来那一片因为学习氛围浓郁,受到孟母三迁的典故影响,地皮价格也可谓寸土寸金,不走关系是没法在那一片立足的,管佐想着四方楼的种种标签,目光低垂若有所思,嘴角则因为太白楼真正意义上的现世微微一弯。

田辅走回房间中央,搬了几个木笥翻找着什么,“昨日要小燕过去帮忙,你没向小燕说,我此前与小燕已说了此事。小燕如今已经知晓,也已征询过乐家大郎的意见,应允下来,明日便过去。你昨日不是说会同去吗?太白楼陈掌柜送这些赠礼过来,亦是有心见见你这位新晋掌柜。”

管佐举着油灯照过去,就见田辅几次打开的笥笲中放着不少精致的东西,从方扇、拂尘,到布帛、釭灯、熏炉不等,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不由咽了口唾沫。

田辅从一个竹笥中抽出一枚一尺竹简,起始的“太白楼一”四个字被扣去半边,余下则是“太白楼陈道拜问起居”。这几个字都是用楷书写的,像模像样的,至少比他写的好。

这种竹简扣去边角做记号的形式在汉代比较常见,与虎符相似,一边自留一边送人,也有合并一处作为凭证的意思。管佐记得这种手段多用于军队通过关隘时士兵所持的符劵上,退伍的士兵——尤其是老兵格外喜欢用这种形式传递消息、作为凭证。他想着,便也多看了几眼田辅递上竹简时有些老茧的右手,随后接过竹简。

“明日我若无急事,自是与你一同过去。不能去,则叫阿陵文瑛陪着你。你便给叔父几分薄面,届时拿着这竹简见一见陈掌柜。他实则也有事找你。此次造纸作坊开设,修葺亦或重造,亦或往后作坊工人的每日用食,定少不了庖厨准备饭食,陈掌柜便想与你商议商议,看能不能酒楼出庖厨,将这买卖谈妥了。”

田辅拍了拍管佐的肩膀,笑道:“今日这宴席饭菜,多半也是太白楼的厨娘做的,说是要叫你看到他们的诚意。二郎稍后不妨品鉴一番,再好好想想合作之事。”

田辅顿了顿,话锋一转:“我观李条兄似乎也有心叫小燕去造纸作坊当厨娘,你不妨与小燕也好好谈谈。不过,叔父以为,此事小燕还是不要插手了。她若拿了‘永正’招幌,往后有的忙,陈掌柜兴许与她也要谈买卖,困在作坊这等偏隅之地,稳是稳,前途不大。不如跟着陈掌柜学学,她还年轻,有你帮衬,未来兴许能做到鹿鸣楼那等地步。”

鹿鸣楼在南市酒楼中排在中等偏上,主打荆州中部的名菜,就在东亭街西北角那一片,距离闹市也近。掌柜的姓郭,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娇娘,但这些年来只听说鹿鸣楼慢慢做大,也没听说鹿鸣楼惹上麻烦、郭掌柜被人骚扰。

坊间流传郭掌柜背后有背景通天的男人,这种艳闻流传极多极广,管佐作为东亭街的一份子,便也听过几次。此时看田辅那略显暧昧的眼神,俨然有类比乐燕与郭掌柜的意思,管佐心想田辅明显是喝大孟浪了,躲闪了一下目光,“这事先不急,田叔可否说说作坊掌柜之事?叫我做掌柜……别说罗公子了,我其实也有疑虑,会不会……过于草率了些?”

田辅望向习珍,目光之中火光熠熠。

习珍依旧视而不见,微笑道:“不必轻贱自己。此事乃罗、习二家大宗与诸多宗亲合议,绝无草率之理。你也无需惶恐难当大任。此次我等实则会开设多家造纸、雕刻作坊,你掌管的仅是其中之一。眼下我等亦已收并了一家造纸的小作坊,用以辅佐你,往后会有工人负责纸浆熬制,你便操持作坊日常之事,领着管事、工人一同研磨新纸便可。”

管佐一愣。原以为两家大宗叫他当掌柜别有用心,这时候不把鸡蛋放在他一个篮子上,倒也符合那种大人物的做事风格,多多少少解除了他的一些顾虑。

不过才一天多,甚至两家商议过后至今可能不到一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已经收并了一家造纸作坊,还买下了一个大作坊……

之前与习珍在房间里私谈,管佐也从习珍口中知道习珍之前其实只拜访了五个人,宋忠此时还不知道印刷术与拼音的事,这时感受着两家的雷厉风行,也能判断出罗氏、习氏明显是想快人一步,捞到更多的好处。

这表明两家不是刘表、蔡瑁等世家的附庸,而是自成一个体系,在某些领域应该也不需要看那些最顶尖的大族脸色行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习两家与蔡氏这种荆州顶尖的世族在一个阶梯中。

但到底是在刘表麾下做事,却只通知了庞德公、司马徽以及刘备麾下三名从事中郎,还敢这么雷厉风行地针对舆论领域进行扩张……

管佐自觉隐隐抓到了什么,不由微微屏住呼吸。

习珍笑道:“纸坊掌柜暂且不用多有资历,谁都能当,我自不瞒你,族中亦有后生晚辈毛遂自荐,如子坚这般,或说垂拱无为,不亚于养虎为患。意见颇杂。罗世叔与族叔坚持令你当掌柜,亦是因为雕刻之事少不了你。”

“我等查过水曹簿籍律令,亦问过南市市长,那戊二十八户院侧河道能用于排污,除却周围人多眼杂,尚算良宅。造纸是否选在那里,待往后再议。今日诸多工人搬到那里开始熬制纸浆,也可以再搬。买下那里,盖因雕刻的买卖端木堂本就在做,索性就近以戊二十八户为雕刻商铺,亦作印刷作坊之用。”

习珍垂目沉默片刻,说道:“往后端木堂的工匠会在那里做活。公达会指点工匠雕刻《说文》阳文,你则按照拼音之法重新拆字排列,乃至指点匠人学习拼音,雕刻拼音……此事你亦有重任,有掌柜之职,则能便宜行事。”

这是用职位来压人,对于自己这个阶段来说,算是相对合理的安排,管佐想着,没有做出回应,习珍又道:“此次我习氏亦有心培养一批匠人。此事我已与你那位李伯谈过了。往后他会受雇我习氏,教授习氏门人巧匠之法,与端木堂匠人共谋雕刻之事。届时小金会从旁辅佐你,你兄亦可加入作坊。”

管佐张了张嘴,习珍说道:“此事小金知晓,已经同意了。你且安心,举贤不避亲,再者,有子坚之事,你在作坊之中有几个亲信亦是好事。实则作坊事务届时国盛兄亦会在旁照拂,绝不会容任何人惹是生非。你只管做事,不必多想。”

这些安排把管佐的亲朋好友拉拢到一起,恶意一点想,有点全方位控制的意思,不过总得来说利大于弊,管佐便也闭上嘴,心想卜金从实习账房一跃成为掌柜心腹,想来是会同意下来,只是卜金一向自认比管佐圆滑练达,徒然被强行成了管佐的心腹,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另一方面,印象中习家是书香门第,门下的客僮要么做农事,要么是游侠文人,与商贾事有关的人几乎没有,工匠更是得不到重视,此次侧重点的改变虽然比较细微,但管佐总觉得习氏在准备一些大事。

再加上之前对于罗、习两家背着刘表搞事情的猜测,工匠、舆论导向、刘备……这怎么看都像是要利用舆论支持刘备与曹操打仗的节奏啊。

他倒也只是怀疑,就是想到了,心跳不由快速。

而且,此时明确习家依附刘备,心里倒是有些紧张。

他如今依附习氏、罗氏做事已经不可避免,这就代表着即将真正进入到世家斗争的泥潭里,往后管扶、乐家、李家肯定也要受到牵连,这些人身在其中,甚至连选择权都没有,很有可能任人摆布……

虽说不投靠习氏、罗氏,再过两年,曹操南下,荆州战乱瘟疫爆发,这些人同样连选择权都没有,自己提前让大家都背靠世家,反而算是未雨绸缪,但这个层次的斗争毕竟不确定因素太多,还可能涉及到性命,他也怕自己没法保全大家,没法做到尽善尽美。

“明公叫我照拂,亦是罗氏那帮小子似子坚一般自诩不凡之人太多了。也难怪你李伯看不上罗氏年轻一辈收作义子,一心要选你。”先前田辅望着地面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抬头看了看管佐,笑容愈发生硬地说道:“不过我平日有事,兴许顾不上,先前思量,准备叫犬子去你门下学习一番,算是两全其美。往后犬子便是二郎你的弟子,定会秉持弟子之礼。二郎可莫要推辞。”

管佐“啊?”了一声:“田兄会的比我还多,我怎么教得了。”

“小佐不必担心。”习珍笑道:“公达往后负责监督工匠雕刻《说文》,明日便会退出五业曹。过几日亦会带几人到你门下学习拼音。你若不嫌弃,他便帮你一同教授弟子。拼音之法需要普及,有他在,亦能事半功倍。庞德公尚且说过,拼音为地方之言,最好能开辟官话的注音之法。公达学了,往后方能与五业曹诸位大人一同研磨此事。此等一举多得之事,小佐切莫推辞。”

没想到那些大儒还有开辟官话拼音的想法,还真是有野心。不过,有习宏在,有些事情似乎也好做了……

管佐想着,田辅沉声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叔父再多嘴一句。二郎啊,你做掌柜是天时地利人和,但商贾事中意欲人和,便要见利。道理你理当清楚。教书与作坊如何舍取,你好好思虑。实在无法兼顾,也可当个账房不管事,一心教书,乃至不顾作坊之事全心教书,都是可以的。”

习珍也附和道:“对,商贾与经师,二者不可得兼,世人谁都会舍商贾取经师。你不妨细想一番,与亲朋好友也商议商议。”

管佐微微一笑,包括之前以三位从事中郎为延伸,暗示他官位是“要事”,看得出来,习珍打心眼里不赞成他从商,希望他入仕或者成为经师。想来在他坦白楷书、拼音的原作者之后,这个意愿更重了。

田辅又道:“话说回来,不管何去何从,那石槽内的原料,钱我等会另算给你。若要当掌柜,先前你与端木堂定下的契约届时与掌柜的契约一同商议。对了,掌柜的月钱暂定三千,若作坊在你操持之下顺当稳妥,月钱还能再涨五百钱或一千钱,分利也无不可。这是我等定下的月钱,二郎斟酌斟酌,若有志当掌柜,对月俸尚有异议,届时可以再议。”

三千钱是实习工资?!

管佐呼吸一滞。

这年月作坊工人包吃的情况下月俸最多不超过五百钱,不包吃顶多也就一千钱,能一上来就每月三千,这是真将他当成掌柜级别,乃至更重要的人物看待了。

印象中,此时两百石官才每月一千钱、谷九斛,依照这时襄阳的米价折合成钱也就近三千钱。虽然不知道罗氏、习氏给其他非奴仆形式的掌柜是不是都这个价,但这个月俸绝对不算少,甚至比绝大多数底层的个体户掌柜赚的都要多。而且,这还是底薪,往后如果做的好,还可能分利……

这年月分利拿提成的情况应该并不多见,可能只作用于一部分职位,也有可能就是“赏赐”的另外一种比较体面的说法。

如果加上分利,以及未来可能有的油水……

管佐咽了口唾沫,还要先推辞了那些原料的报酬,就听门外有车轮马蹄声靠近,片刻之后,有人在院门口喊道:“老田!李兄!出来迎客了,哈哈!”

那陌生男子的笑声颇为豪迈浑厚,随即还响起田陵迟疑着让乐燕昙儿添置碗筷的说话声。

田辅却表情一滞,快步走到南窗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随即将窗帘边角的细绳继续缠回窗边的木钉上,脸庞凝重而刻薄,“到底是跳出来了……”

管佐疑惑地眨了眨眼,田辅沉声道:“二郎,叔父长话短说,来人之中有小八三叔父李和李叔孝,掌管端木堂工匠。此次被明公安排到你麾下督管雕刻之事,与子坚一般,原就多有微词……”

“老三,你怎么过来……”屋外李并大概已经出了正堂,还没说完,院门口又有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笑道:“李兄,伍某可算找到你了!”

屋内田辅还在说:“我罗氏各个店铺摊位有条例,管事当值之时不可擅离,今夜由他值夜,他敢违令前来,定是心意难平,来寻你麻烦。这出声之人……亦当是他的依仗之一。”

“呃……元思啊……国盛,老三带着元思来了。”房门开了,李并一边说一边望进来一眼,脸色显得有些厌恶,还夹杂着一些疑惑。

田辅朝李并抬手压了压,仍低声道:“伍氏二房伍遵伍元思,亦是伍壹的叔父。此人既已来此,你当掌柜之事必定传出去了。不出三日,此事定会闹大,你再想当掌柜……许有变数。”

管佐捏了下油灯灯柱,感觉手中有汗。

习珍皱眉低声道:“国盛兄会否过虑了?我听说李和似也是罗世叔器重之人?莫非……另有隐情?”

话音刚落,李并朝着院门外厉声道:“小八,你等怎又回来了?还不扶子坚去休息!”

院门口那率先出声的男子又豪迈地笑道:“李兄莫要训斥我家侄儿。子坚心意难平,难得他如此好胜,驱赶作甚?晚辈比试,我等自当成全才是。你也不要管此事了。元思兄有意向你讨要笔墨,商议字画碑刻之事,缠了我许久,烦得我连事都做不了了。你自与他去谈,我留在此处,正好见识见识管公子的商贾之资。老田,还不出门相迎?不会喝醉了吧?”

那人说完之后,田辅捋须朝习珍挑了挑眉,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我等如此身份,怎会轻易犯下忤逆明公、无视规矩这等错误……往好了说,而今都是为了罗氏好,各走各的路子罢了。”

田辅摇摇头,拍上管佐的肩膀捏了一下,“二郎勿忧,此事有变数,然则变数不大。至多便是今日输一次,名声差些。往后好好弥补便好。二位大宗定下的事,又岂是子坚赢一次便能反悔的。”随后当先出门,拉着李并朝院门口而去。

田辅那语气到得最后听来其实已经有些底气不足,习珍脸色郑重,迈步走向门外,“我在,勿忧。”又低声问道:“伍子方与你尚有来往吗?”

管佐举灯跟随,愣了愣:“伍子方?”

“便是……伍壹。”

管佐是第一次听说伍壹的字,跟着习珍迈出门,察觉到习珍说出伍壹时有所顾虑的口吻,还要解释自己已经释怀秋试未过的事,便听到有人声穿透院门口田辅等人的寒暄声:“管兄,昨日一别,未曾想今日又见面了吧?”

那声音颇为友好,正是伍壹的声音,管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往院门口仔细瞧了几眼,见得伍壹站在人群后方,难得一脸谦和友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问好,不由一愣,呐呐开口:“是伍公子啊……”

火光下,伍壹表情一凝。

不久之后,豆火与火把汇合,众人寒暄问好,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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