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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吴用就是无用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

朝廷赐下毒酒,宋江以死表忠心。自己死还不算,生怕兄弟李逵得知自己被害后大怒而起兵造反,由此坏了梁山忠义名声,贱嗖嗖的给自己兄弟酒里也偷偷下了毒。李逵这痴汉,白白饮了毒酒,还说了些死也跟着哥哥、伺候哥哥的鬼话。

两个人是死了,两条魂却不甘心。没日没夜地给吴用和花荣托梦,满嘴都是自己被奸人所害,死得冤,死得苦。吴用和花荣这两个耳根子软的,到底经不住缠磨,欢欢地跑去双双吊死在宋江李逵坟前。

施耐庵写着写着,自己也被自己气乐了。感觉自己妥妥就是那个叫“无用”的军师,怎么就没能辅佐张士诚取得最后的胜利呢?假如自己再努力一下再坚持一次,是不是如今登堂入室的就不是他朱元璋而是宽厚仁义的张士诚了。可后来怎么就变得屡谏不进,可笑最后还偏偏是他自己出的绝招:以辞官相逼。千算万算没算到啊,张士德那厮也就顺坡下驴取代了他的位置站在了权利中心,凭着这腌臜泼才,黄(黄敬夫)菜(蔡彦夫)叶(叶德新)三个妖艳贱货粉墨登场,群丑乱舞,搞得国事一塌糊涂。而朱元璋的势力却眼见的日胜一日。弹指十年,他在白驹场这个和张士诚初次相逢之地苦苦等来的,不是张士诚的回心转意重新启用,而是兵败的一声噩耗。张士诚死了。听人说,张士诚果然是条汉子,兵败被捉,回天乏术,一条绳子了断了自己。

唯有一声叹息。

开弓哪有回头箭,往事终究已成往事。

手中书卷里的头羊:晁盖、宋江一一被他刀笔赐死,去追随那个他倾注过心血,又无比失望的首领张士诚了。

到底是他心有不甘,所以才每夜里续写着当年的故事。所以才会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胜利的辉煌,无数次在叹息中醒来。也曾恨过自己愚忠:既然张士诚已露败象,为什么不去而代之?也好将这一番事业进行到底。无数次他在心里推演过成功的可能,无数次将这可能挥笔写就。可无论如何张士诚已经死了,义军已经败了。写再美,也于事无补。就如同一阵急雨,下在茫茫历史沙漠中,风一吹,就干了。真真是黄粱一梦啊!只是如今自己大限已到,这梦也真的该醒了。

可梦醒了。也就该死了。

哼,人生一世,到头来谁还不是个死呢。

膝下有子,无论如何也就算对得起祖宗了。他的这一辈子,书也读过,官也当过,仗也打过,这样的人生算起来已经比平常人多活过几辈子了。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呢?

他就是不甘心。于是他提笔创造了一个神一般完美无缺的卢俊义: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义胆忠肝惯日,吐虹猊志气凌云。驰声誉,北京城内,原是富豪门。沙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

他自己则依旧化身为军师吴用,用坏点子赚那天神一般的卢俊义上梁山。其实卢俊义的心分明就是他的心,因此凭他耍些雕虫小计卢俊义就带着同样是天神下凡一般的义子燕青上山了。

舒服莫过天下第二,这二大王的交椅便顺顺当当予卢俊义坐了。再给配几个弱一点的副将,呃,这样才能更好的显出他的厉害非凡。接着来几场胜利,为他的形象添几分光辉:第一战是率兵攻打曾头市,活捉史文恭,替天王晁盖报了仇,也在江湖上一战扬名。而后在征辽大战中大显神威,单枪匹马和耶律宗霖、耶律宗雷、耶律宗电、耶律宗云四员大将酣战一个时辰,最终打败一个吓跑三个。再后来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时,更是身聚万夫不当之智勇,于千军万马中取对方上将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如此英雄,万里觅封侯,怎能不教他得尝所愿?向来猪油蒙心的宋徽宗这次硬是睁了眼,封他为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

这一段一气呵成,大快人心。快活是快活了,故事却还不能结束。如果一切能在这里戛然而止,是多么完美。世间的人啊,常常教导子女说:“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付出就能得到。事实呢?往往是一场蝗灾,付出的劳动大半白费。一年到头的辛苦,最后还是得饿肚子。在天意面前,人不过草芥。所以,快活了,也就可以死了。因为宋江要死啊,他便不能独活了,否则怎么对得起弟兄一场。所以他不但要死,还要先死。死的不沾尘,死的没有污点。刀笔一挥,一世英雄因为中毒腹痛失足落水淹死,阴沟里翻船全程不过五分钟速度完胜无痛人流。死不煎熬,全权当做送卢俊义的最后的礼物吧。就算是吴用,能救他出大名府囚牢,这次也改变不了故事最终的走向。是的,写着写着,故事有了属于它自己的灵魂和走向,就是写书的人也无法强行反转了。更何况这个天下无双的卢俊义不过是写者想象中的一个轻飘飘的英雄。

施耐庵,一朝为张士诚的军师,一生只忠于张士诚一人。吴用选择了以死效忠,施耐庵却不能。生活终究不是白纸黑字的故事,梁山好汉大都无妻无子,无父无母,可以偷,可以抢,但故事之外的人不可以。母老子弱,全家上下等着男人拿钱回来吃饭,这么多人盼着你健康长寿赚钱多一点开心多一点,你却要去死?脑壳坏掉了吧?施耐庵,别每天空谈你那些个没用的报国志向,你家米缸没米了!凭什么张士诚的官能做,朱元璋的官就不能做?跟谁还不都是为了吃饭!

……

终于捱到老了,琐碎家事全了了。朱元璋既然以死相逼,这一次,终于能和吴用一样以死表忠心了。施耐庵呀施耐庵,给你猜到了开头,总没有猜到这结局吧?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和殷纣王比,张士诚不算坏人。暴虐如纣王还有三位仁义死节之臣辅佐,张士诚的知遇之恩怎么就不值得以死相报。想着想着,施耐庵又不由得想起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既不能随心所欲,又不能逾矩。为了活着,如蝇苟苟,还真是让七尺男儿羞愧得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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