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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乡里

【宾白】这里曾是避难逃荒胜地,最美好的是未承治化之时。据说贫困问题,农村较城市好解决,城市要改体制调结构云云,乡下除非残疾或孤寡无劳力,吃饭穿衣总不成问题,也许是说乡下在另一种生存标准之下。老话说的二元分裂,已分裂为多元,又扩大成地域差别。我只是学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对乡村甚是无知,用的是最浅薄的旁观:

北面人迹稀罕,山岭缓慢而深,林下平原广阔。夜路走着走着,会掉头朝向来的地方。山里人见识过各种怪物,具人形的,不具人形的,会说话或不会说话的。人死后变为魂魄,或寄身异类,又顺着开阔平原游荡回来的事,家家都能讲几件。暗风吹雨,被小孩的哭闹惊醒,从炕上爬起来开灯,只见无数白花花的纸钱像群扑棱蛾子一样满屋乱飞。

孩子生下来,许多变数,疫苗因为涨水运不过河来,来年就添几个软脚瘟(小儿麻痹)在土里爬着玩儿。为好养活,去认棵雷劈过的榕树或块阴面长满青苔的巨石为干爹吧,或认村口的榆树当干妈吧。孩子们好不容易完整地长大了,出门在外,当笑谈说起来时,发现从广西到东北都有这风俗。

他十二那年,爹挑着挑,姐领着手,朝东北去,都说那头地多,认干活儿就有吃的,村里人不懂什么叫天堂,只是这么彼此传。同一条路的人,都挺着鼓胀的肚子,使劲伸着脖子,饿已化作了死,越追越近,只要能挪动,就得咬牙向前,眼里交替着希望绝望。他后来讲给儿子们:你爷爷啥病没有,就是饿死的,临死把我们送上好心人的驴车。谁敢再剩一口饭,我就打死谁。

(续)和姐姐上山割草,顶个壮劳力的工分。十七岁长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走到路上,别人都“嚯”的一声赞叹,要能吃饱的话,不知会蹿多高。被武装部选中进京当兵,据说是天安门广场上管升国旗的兵。姐姐去县里哭闹,给人下跪,说家里就这个劳力,走了就完了,要回来了那一摞盖章的纸。姐姐死时,他也老了,才叹息:去的那几个,后来都吃商品粮,最次的也当上乡派出所长了,我能说我姐啥啊。

二十年前到北方出差,按爹的旨意,去某县寻访闯关东出去的两个大爷的后人,自己的堂兄弟们,在镇上饭店请喝酒,已经繁育出满满四桌。问怎么总不回老家看看。答没有脸,来时两家合搭了个窝棚住,住地窨子又住了多年,两三代了,也没有扯掉个穷字,如今还没住上砖房,回去干什么,倒有的是地,饿不着。酒摆上来才高兴了一些。他说:诶呀,你们这里的菜盘子怎么恁大!

他家在南方,乡村葬仪有许多礼仪,分家吊客吊,家里人人要有篇祭文,守夜时宣读,楚声朗朗,直到天明;客人的祭文于路祭时读,也是已焉哉,有卖的,填上名字就是。杠夫光工钱就是每人五百块,至少六分厚的棺材,没有使穿心或牛头杠的,吃穿在外,讲杠一项,就是多少年的现金收入。

到了东北简单,只有一条,入土赶在正午前就是,有闰月的要等来年。村里老人死了,坚决不愿意被火烧掉的,可以悄悄埋在自家地里,使胶皮轮子从泥地里拽到山上去。埋人没人认真管,连这都管那还是人么?坟头上压几块砖,多的半亩地里就有三四座坟,逝者骨骸透过薄薄的棺木,和作物一起随着阳光雨水,再从活着时日日摆弄的地下长出来。

某些地方乡下的民俗:办白事的时候请一棚走乡窜镇的脱衣舞,舞女是些肥痴的中年妇人和没长成的女孩子,看了使人难过。她们在灵棚下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像在浴池里一样把身上的衣服脱下又穿上。这个习惯或许出自善意,为远路而来、花了一份份子钱的亲友提供一点儿回报。

镇子上的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随礼是调节收支确立社交的重要一环。每次去送葬都是一次亏损程度待定的冒险,如果在殡仪馆遇到另一支出殡队伍,就要额外再随一份礼。

女人抽烟曾是东北的一怪。怪,其实放在当时都自然而然的。此地适合种烟叶。粮只一熟,冬季漫长,大雪封门之后,坐在炕上,无论是姑娘,还是上年纪的老婆子,只好举着支烟袋。

“三六九,往外走”,城里开工的日子迫近,选择年初九、初六甚至初三就要离家了。他们那里土地贫瘠,全靠男人在外苦作,所以规矩更大,定下出门的日子就必须走出去,天蒙蒙亮动身离家,不许再有回头路,赶不上长途车就在村外和衣露宿一宿。有这样的虔诚,才有了点儿到了明年可以无病无伤地把自己和钱财带回来的信念。

进城打工,让村里寻死的女人少了起来。等能走的人走得差不多以后,寻死的老人又陆续多了起来。

一直认为长寿老太太好像都在农村,其实也不然。医院的保洁员说,她在农村生活了五十多年,能活到八十岁的都少见,不像你们城里,现在八九十岁的老人很多了。她说她从没见过哪个村里有百岁老人,九十岁的都没见过。(抄录自@小名儿)

他执意回乡过节,孩子哭大人叫,小孩儿见到茅坑里拖着长尾巴的蛆想吐,女人夜里被冻得第二天就闹着回去。他见人把整车的垃圾倒进村口的河道,回答他说:这算啥,石材厂弄得空气跟疙瘩汤似的,粉丝厂把地下水都污染了,我这一车东西,发场大水就全冲掉啦。村支书、村民都焦急地觉得这需要管管,都心平气和地等着有人来管管。

除了多了几条耷拉在半空中的电线,家乡的村庄让他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了三十年前,只有一些被遗弃的老人和孩童在等待着和房屋一起倒塌,他感到其中有自己的罪过。

几个都市来的白领被一场暴雪困在了偏僻的滑雪场宾馆,他们非要连夜赶回去,镇上人回答:真不是钱的事儿,路叫雪封死了。其中的总监想了个浪漫的主意,租几匹马骑着出山。六个小时后,他们幸运地在脚趾头冻掉前又摸了回来,几个女孩儿哭出来一脸冰碴。要不是他们交了钱,宾馆里的人差点用心里的那个词当面称呼这几个跟老天爷撒娇的城里人。

“绿色二人转”根本就不叫二人转。要听得去县城边上的小剧场,或直接到村里看串场做堂会的。初听吓一跳,像闯进了犯罪现场,左右四顾,旁人都聚精会神,眉眼乱动,前仰后合,原来就是这般,没有关系,态度上就有了特别着迷和特别反感之分。好之者,说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泉水。

(续)大城市下来采风,奔着听这泉水叮咚的二人转。“雅座”是前排的大红沙发,贵二十块钱,赠送茶水瓜子儿。先被泼辣粗野震惊,然后感动了,掏出相机,预备拍几张特写。弹琴的兼把场子,看出那相机专业,怀疑是记者暗访,在琴键上弹了两声,演员立即截住正说的荤段子,换了一段。他抱歉地冲近在咫尺的演员笑笑,收起相机,心想这江湖人真厉害也真不易啊。

镇上市场有块红色灯箱:××乡××屯王×师傅关门弟子李××先生,算卦摇卦破关择日子看阴阳宅迁坟立碑破里外呼画阴阳鱼修庙。高先生大仙(似乎附体于这位李先生,因为手机号和地址是一个,召唤条件应该是单加钱),上医院打针吃药不见好的病、来历不明的病、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惊吓无力、看财看事看婚姻看坟地看阳宅、起名、牌匾名。

农田间一条水泥或砂石路,两边住百十户人家,官方叫自然村,本地叫屯子,大半的屯名是人的名字,为闯关东时的大户。“傻子过年看界底儿(隔壁邻居)”,过日子,常过成相近的气质,官方叫“屯风”,屯子里也叫“屯风”。勤与俭连着,屯子里叫“会过日子的”。卖豆腐的都不愿意去,说他们那屯的人有钱管啥,连块豆腐都舍不得吃,过年顶多上集买块肉,都没几户杀猪的。

(续)走村屯卖货的,爱去那懒汉多的地方,啥好吃他们买啥,“抬钱”也要买。成屯子的人都好耍,男男女女不分时令地打纸牌、扭秧歌、串老婆舌。那屯的人一个集都不落下,兜里只有十块钱也去,有五块钱也去,都不知道去逛个啥。不敢去好打架上访的那个屯,孩子都一脸狠相,听到货车喇叭声像听到战鼓,全都围上来,两个按住你的手,剩下的就抢。大人们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

他家是省级或市级棚室蔬果绿色生产基地,土地兼有火山河床的肥沃,“地有劲儿,别处要上一百斤化肥,这儿也就上七十斤”。地广人稀,家家有很大的小园,种留着自己吃的菜。城里来了“且”(客),都想吃那园里的菜蔬,说玉米奇香,说白菜是甜的,满脸贪婪。他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你们城里人厉害,你们城里人抗药。”

他发现城市人总要让他说说农村种的东西能吃不能吃:“我小时候,上学路上顺手摘黄瓜、柿子当饭,擦掉露水就行了,现在得打皮儿了。你们这儿挺贵的‘绿色蔬菜’也上药,菜不上农药不带长的,上得可能少一点儿呗。农药不算要紧。工厂流出来的水花花绿绿的,渗到土里、井里。我们乡,看牙的颜色就知道是哪个村的。”

乡间淳朴,短期做客可玩赏,时候长了,看你是谁、看内部构成。生在村主任家,自然觉得邻里大多是好人,生活顺遂。为什么要家族丛生、多生子嗣,和邻里争斗时,不至于落得下风。占了你的地,拼上铁锹镰刀也要打回来,否则以后在你脖子上骑几辈子,怎么做人?不是说五百块钱闹出两条人命就等于人命只值二百五,这是文化使命。这使命罪孽深重。

乡村的罕见凶案,尤其南方,有种经典情节:杀人者是憋屈多年的老实人,人丁不旺或外来户,长期受村上势力大的人欺负。到了爆发的那夜,用镰刀用斧子用菜刀,有道是一夫拚命万夫莫敌,总要灭仇人满门,竟连孩子也不放过。审讯时的理由都一样:“不都杀了,他家伢子大了还要欺负我家伢子。”疯癫杀戮之中,仍清醒于永生永世不得离开村庄。

那小县城在国边儿上,有个著名的文人回忆在那里蹲监狱,犯人的伙食比农民好得多,让农民很羡慕。去那里的高速公路很空,稍不留神就会超速。俄国跑过来七只熊,伤了人,林业部门一动员,才发现从没置办过麻醉枪。当地人讲这件新闻很具体:伤的谁呢?二中旁边那个小卖店你知道吧,小卖店前边有个卖煤的你知道吧,就他妈。

拖拉机掉沟里,摔断了腿。这么大的事儿,得找人儿啊。女婿找了县医院骨科主任,很亲切地来叫“大赎(叔),都是哥们儿”。“哥们哥们儿,主任手把可好了。”排下午第一台,新技术,下钢抓。中午找个好地方安排一顿儿,女婿汇报说喝得尽兴,还唱了KTV呢。他在病床上躺着,怪美得慌。局麻中醒来,低头看看,不大对:妈的!怎么没折的那条腿给包上啦?

瓦匠和木匠恨透了这家刻薄奸诈的老娘们,一边儿干活一边儿在盘算着什么。从老娘们手里领过工钱,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几天以后,男人在每个房间的屋角都发现一张被砌进砖缝里的扑克牌黑桃尖,眼前发黑,给了老婆正反四个竭尽全力的嘴巴子。

镇上最出名的一家人有十个孩子,十个男孩儿,白天是好大一堆,晚上是好长一炕,邻居们愿意去他家看看这十个男孩儿,沾沾喜气。其中一个不是女主人的,是男主人跟邻居寡妇的,生下来之后也领回来养,大锅里多一碗的事儿,一条河怎么能没个弯子呢,她有时候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了。

就赌债的数目而言,他不用再担心地里的庄稼,几乎也不用担心世上的任何事。账主们自然会争着抢着来替他收割,在各自的场院里晾晒完毕,告诉他还剩下的数目。他好不容易焐热乎的被窝,实在舍不得放凉风进来。他观察过,确实没见哪只瞎家雀是冻死的。

屯子里两人争一块地,各动员十数人去县里吵闹,都觉得该给自己。干部抱着膀子任由他们吵到午休,看他们缕缕行行地进了同一家饭馆,各开一大桌,“有酒没菜,不算慢待”,当然得有酒,先整两瓶白的,再来几个硬菜,他们那桌上什么我们这桌上什么。酒过三巡,两桌合成一桌,都是兄弟爷们儿,连两个打官司的也互干了两杯。看着表,政府下午两点上班,该接着回去打官司了。

把土地押给银行,就能换钱,村民起初不相信这特大喜讯,看邻居办成了,纷纷拉开抽匣找地契找身份证,天上掉馅饼,总得嚼一嚼。至于是支持创什么专项资金来着可是没听清。办场喜事,小子家必要在县里买楼,带家具装修三十万。姑娘家办陪嫁再置辆车,也得十五万。左右也得借印子钱,贷呗。什么还?还什么还?就这一堆儿一块儿,爱咋咋地。不出一年,他说,全乡,没几家的地没押给银行。然后就家家摆喜酒,相互随礼。

(续)公干住在村上,酒酣耳热,房东搂过去肩膀说:“弟儿啊,借哥几万块钱呗。”乡长闻讯说:“别鸡巴借他,不带还的,还欠我两万没给呢。我是不怕他欠,他儿子在我这儿上班,我按月扣他工支(资)就完了。你要借了,朝谁要去?诶你说这帮人可咋整啊。”

(再)“还有一种,在家算好能拿到的扶贫补助,合适,分出个老娘们来,跟着乡里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就是要钱,两根手指头伸不直就硬说是残疾,不给就上访,死皮赖脸,对政策比你还熟,怎么办?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给吧。”

当年,某乡一所小学郊游,客车翻进河里,溺死了十几个学生。据说发车前有这么个事情,来了个家长非要拽着自己的儿子回家,旁人问,他说早上挑水,扁担突然断了。这么个寻常传闻竟起了很大的作用,善后处理得相对顺利,家长们似乎受了某种宽慰和暗示,莫不相信生死有命,怪不得自己和教育局。那事是否聪明人有意编的,难说,乡间藏龙卧虎。

总算,总算,总算任命他去百里外的乡下当官儿了!级别虽不堪,但千万人里一把手,胜似坐办公室当碎催。腊月上任,没公可办,乡下从小年到灯节乃至二月二,都在过年呢。不回家了,预想着推让和笑纳,直到年三十,他妈的一个都没来。既羞又恼,给文书打电话:“开会!全体干部大会,都得来,去哪儿的都他妈给我叫回来!”气势汹汹地坐在台上讲话,没白没黑地讲到大年初七。

(续)“不能欺负乡下人,屯大爷都有的是招儿啊。”他不知道打一开始就有人盯着他,去哪里,见谁,搁哪睡的觉、和谁,都拍下来,现在手机功能太他妈多。他向招商招来的老板索要,财迷心窍,缺乏经验,竟亲自跟着去银行取,第二天人家调来监控,第三天找去谈话,听候发落。好在领导开恩,允许提前退休销案。这个最小级别的土皇上,月旬而斩。

#农村所# 我被贬到郊区派出所。派出所建在开满野花的土路边,路隐入苞米地,让人想到爱情。乡民们喜欢自己解决纠纷,终年打着无伤大雅的扑克麻将。民警们在派出所后面开了地,种茄子、辣椒,和路边偷的玉米一起拿回家去,教导员养了四条肥硕的土狗。派出所里有漫长的午睡,“咱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觉”,第一天,他们这样介绍自己。

(续)杀猪菜馆门口停了辆擦得锃亮的奔驰600,引起了喜鹊和路边晒太阳的武疯子的兴趣。系着金链子、哭丧脸的车主到派出所抱怨:“那个精神病就在派出所对面砸我车,警察为啥不管?!”值班民警指着一地的碎玻璃和纸屑,温和地开导他:“他是砸完了我们派出所才去砸你的车的。”

(再)野彩票盛行的时候,县政府旁设了个大台子,摆着一堆廉价日用品,一等奖是画王大彩电,二等奖是房子,九等奖是牙膏。从早到晚,人山人海,发了几万管牙膏,没有出大奖。下午五点,人群发一声喊,推倒桌子,把台上的东西抢得一干二净,人揍得鼻青脸肿。去派出所报案,看见民警桌上堆着牙膏。

(又)唯一一件命案发在除夕,死者和凶手是姻亲,酒醉引起的积怨。值班所长来到村部,用大喇叭广播,一会儿线索上来,嫌疑人就归案了,实在是土气得不得了的侦查。值班民警半夜把他放回家去了一趟,“他说,屋里太冷,要回去拿床被窝”。从此,就再也没见过那个杀人犯。

(五)乡里的人认为,仅次于杀人的邪恶罪行是偷牛,尽管牛在耕种上的意义几乎是象征性的,但仍然完全符合“罪行特别严重,社会影响特别恶劣”的考语。此外的很多事儿居然还算犯法,他们倒不以为然,久而久之,农村派出所的警察对法律的观感也和他们一样了。

(六)乡间的缺德行为还有一些,比如烧别人家的柴火垛。有个神秘的吟游诗人夜里出没,洗劫了别人家的自行车、仓房之后,还要现场用粉笔在壁上赋诗一首,杂以通假字、二简字。年根底下挖洞偷光了某户的年货那回,诗是这么写的:“你忙活一年,我忙活一宿,扛走半扇猪,给你留个小肘。”

种地的人们似乎不再爱土地了,听了报价,拿到相当于三百倍年现金收入的安置款,他们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新楼。整个村庄无所事事,男人们买了近百万的汽车,女人们早早围上貂皮,日夜置酒高会,嬉戏赌博。按照他们离奇的计算方式,这种过法可以维持三百年。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收成还好,昂扬的苞米地低下头来,被踩得凌乱。还剩下一些,这东西不值钱,谁爱进去“遛”谁拿走。苞米出秸秆最多,放倒在地里,没人要,只有烧。白天不让,说罚,爱护环境。那就夜里点吧,连邻居的,一根火柴的事儿,帮忙呗。城镇四周火烧连营,那个叫PM 2.5的数字蹦了起来,浓烟扑向公路,司机木然地说:“烧秸秆了。”

刚开始城区改造时,以土地换几十万,村民们懵了。几兄弟每人买了部翻盖手机,他们不认识有电话的人家,就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窝里互相打电话,惊诧于在棉被里还有信号,一分钟打和接都是五毛钱。等结伴去要求办低保时,被人戏耍说“你们家有钱啊,一人买了一个上万块的手机呢”,兄弟们把掉了漆的手机掏出来:“不还是这个么……”

城市化像洪水一样漫过村庄,村民变为市民,对城市很不熟练。公路中分村子,头几年总得有几个被轧死的。幸好每月还有三天大集,到了这三天,他们好像才重新是他们,每样东西都认得。此地讲吃驴,驴在集上宰杀,当街开膛拾掇,倒挂到钩子上,手指哪块,现扒皮现给割,人人都很内行。托着拎着扛着,回家包饺子。

这里能出产天下最好的米:挠力河上游没有工业排放的水,黑土,黑土下吸收日光的岩层,据说是日本人留下的稻种,一小把米熬出来的粥,粒粒清香饱胀,像细小的汤圆。能吃时赶紧吃,也许,干净的水再过几年就没有了,黑土还有二十年就没有了。

收割时最专注疲惫、紧张提防,偌大一片,只有几天的光景可用,既喜又焦,要雇熟练的人手。西北叫麦客,捆扎小小一卷行李,顺着麦子依次成熟的方向去赶麦场。新疆是摘棉花,工钱好的时候,一斤一块钱,三百块钱是好大一座棉花山。一路上吃的都是大盆大桶,里头盛着各色东家的人性。睡通铺,或就在场院里寻一处摊开睡下,指望麻木欲裂的腰背能在露水下来前回转到自己身上。

秋收前刮大风,农机用不上了。多雇了几个人,仨人一大天差不多收一垧,八九百米长的垄边向里看,连摘带扒的苞米飞快地扔出来,渐渐远去,也仿佛是机器,利于感慨中国人的耐劳苦作等等。一天下来,东家管的几顿饭菜要很硬才行,每人能分上一张一百元。他搁到过去要算地主了,小地主。过去苞米不好种时种高粱,有了农机农药,都种苞米,省心省事,虽然不值钱。

他们两口子是种粮的好手,陆续包了邻居的地,连成片有一百多亩,种水稻,添了农机,翻新了房子。说土地集中流转给大户,传到村里,传成“都去城里住楼”。她是无可无不可的,否则怎么样?给钱,还不少给,否则怎么样?住楼里日复一日地打麻将,从一块打到十块,最近开始熬夜了。天亮的时候,看着高空的曙光,“这节气该播种了”,她想。

(续)他年纪不大,但爱地,从邻居手里收买。种的粮食瓜菜都比别人的好,行市多卖几分。刚化冻就驾着四轮子去河床挖土,筛细了洒进地里。凡事精心些,地就回报他些,地是实诚的,是有啥说啥的,无论天道如何,记事的三十年里,只有一次被冰雹打绝产过,其余年景能活。地里的菜太多,日夜地作也收不完,村里人少,白给都没人要,只能这么烂了。

(再)逐渐属他的地最多了,只有自家人,累得半死想明年也他妈不种了,躺在屋顶,看堆满金黄的场院,看黑暗里沉睡的田野,心又软了。村里都传,上面调查过几次,要搞并村搬迁。说七成人同意就行。地卖出去的人家屈指算账:卖了地,一年不过少收入五千块,进城怎么不挣出五千?全屯还种地的就剩下这几家,他坚决不干能管用么?那黑暗里沉睡的田野。

【馀文】后来,我有机缘在村中住了一段,才知道这节实在不自量力,想重写又懒,不,还是说成为保持原样完整比较好听。据我的度量,我如果生长在乡下,一定是没起色的懒汉,自家那块地伺候得甚是难看,文不能会计,武不能村主任,外出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大抵是进不到城里生活。这猜测的含义是:生在农村是不幸的。这是明显的废话还是不该说的冒犯,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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