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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色与黑色的笑声

第一节

瑜伽·约翰逊站在窗前向外望,这里是密歇根州一家大水泵制造厂。春天的步伐就要近了,有个摇着笔的伙计哈钦森曾写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1]?难道今年还是如此?瑜伽·约翰逊思索着。在瑜伽旁边的那个窗口旁站着一个又高又瘦有张瘦长的脸的青年,他是斯克里普斯·奥尼尔。两人凝视着水泵厂空无一人的院子。大雪掩盖了即将被运走的水泵。只有等到冰雪消融,工人们才能把这些箱装水泵一一运出,拉到G.R.&I.铁路[2]车站,再装上平板车运走。瑜伽·约翰逊凝视着窗外被雪覆盖的水泵,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玲珑的小霜花。他想起了巴黎。这些细小玲珑的霜花勾起了他的思绪,让他想起了曾待过两个星期的花都。那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两个星期,如今却抛之脑后了。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有两个妻子。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带着他固有的纤弱和硬朗,想起了她们俩。一个住在曼塞罗那,另一个住在佩托斯基[3]。

自去年春天之后,他还未见过在曼塞罗那的妻子。他漠不关心地想着春天代表着什么。斯克里普斯经常与曼塞罗那的妻子一起酗酒。喝醉后,他们就很快乐。他们会沿着铁轨走出火车站,边喝酒,边看火车急驰而去;会在山坡的一株松树下,俯视下面经过的列车;有时喝个通宵,有时连着喝一个星期。这使斯克里普斯坚强。

斯克里普斯有个女儿叫路茜·奥尼尔[4],他开玩笑的称她为邋遢妹奥尼尔。有一次他们夫妻俩在铁路边连续喝了三四天后,斯克里普斯的妻子失踪了。他找不到她的踪影。他醒过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他沿着足下硬邦邦的枕木向城区走去。他知道自己在铁轨上站不稳,因此他在枕木上走着。进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他走了很久,终于能够看到灯光,那儿是车辆编组场。走过曼塞罗那中学,他在铁轨边转个急弯,那是一座用黄砖砌成的建筑,跟他曾在巴黎看到的那些建筑不一样,不是洛可可风格[5]。不,去过巴黎的是瑜伽·约翰逊,他没有去过。

瑜伽·约翰逊望着窗外,天黑了,水泵制造厂要关门了。他小心地将窗户开了一道缝儿,这样就足够了。院子里的积雪开始消融。一阵暖风吹来,水泵工人们称呼它奇努克风[6]。暖洋洋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水泵制造厂,工人们都把工具放下,其中不少是印第安人。

紧咬牙关的矮个子工头,曾到德卢斯旅游,他在那里有过一段神奇的经历。德卢斯住在这有着蓝色水面的大湖[7]对面,位于明尼苏达州的一片树林里。离这儿很远。

工头把一只手指伸进嘴里沾湿,竖在空中感觉风的温度,是暖的,他失望地摇摇头,有点儿冷冰冰地对工人们笑笑。

“得,伙计们,这是定期的奇努克风。”他说。

工人们多半沉默着挂起工具。把那些完成了一半的水泵收起,在支架上安放好。工人们排队走出来,有些人在讲话,有些人不发一语,还有几个人在商量,一起去洗手间洗洗手脸。

窗子外面,传来一声呐喊,那是印第安人打仗时会有的呐喊。

第二节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站在曼塞罗那中学外,抬头望着那些亮着灯的窗子。天色很黑,雪从天上飘下,犹如舞动的精灵。在斯克里普斯有记忆以来一直在下雪。有个路人停下来,瞪了一眼斯克里普斯。这男子跟他究竟有什么相干啊?他继续赶路。

斯克里普斯站在雪地里望着学校的窗户,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屋里,学生们正在学习。男孩儿和女孩儿竞相钻研知识,他们一直学习到深夜,这股强烈的学习欲望如风暴般正席卷着全美国。他的女儿,那个小邋遢妹,让他在医生账单[8]上花了整整七十五块钱的女孩儿,正在里面学习。斯克里普斯很是自豪。要他去学习可太晚了,不过在那里,邋遢妹正在抓紧时间夜以继日地学习。她是个有天分的女孩儿。

斯克里普斯走向前面的屋子,他的家,那屋子不大,但斯克里普斯的妻子并不在意。

她经常在和斯克里普斯喝酒时说:“我不需要一座精美华丽的王宫。我只想要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斯克里普斯相信她没有说谎。此刻,黄昏已过,他在雪中走着,抬头看到自己屋里的灯光,庆幸自己相信她的话。这样温馨的屋子可比回到一座冷冰冰的王宫好得多。他,斯克里普斯,可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

他打开屋门,走进去。他竭力想摒除脑子里接连不断的想法,但是没用。他的朋友哈利·派克有一回在底特律认识了一个写诗的伙计,写了一些什么来着?哈利常常在他面前背诵:“虽然我们可以漫游在乐园和王宫之中。但什么什么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他记不住那些歌词了。他为它写了一支简单的曲调[9],教路茜唱。那是他初次结婚时的事。假如斯克里普斯继续干下去,也许他会成为一位出色的作曲家,为芝加哥交响乐队的演奏写些劳什子。他当晚就让路茜唱这首歌。他再也不喝酒了,因为酒使他的耳朵失去了乐感。好几次他喝醉了,听到列车在晩上爬上博因瀑布城[10]那边的坡道时的汽笛声比斯特拉文斯基[11]曾写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动听。这样不行。他要像拉小提琴的阿尔贝特·斯波尔丁[12]那样,去巴黎展示自己的才华。

斯克里普斯打开门,走进去。“路茜,”他叫道,“是我,斯克里普斯。”

他再也不碰酒了。再也不去铁路边消磨夜晚的时间了。路茜可能想要一件新的皮大衣。可能吧,毕竟她想要座王宫,而不是小屋子。你压根儿不会知道如何对待一个女人。或许这里不是她的避风港。他胡思乱想着擦亮了一根火柴。“路茜!”他叫道,嘴里没有发出那种恐慌感。他的朋友沃尔特·西蒙斯有次在巴黎旺多姆广场上看到一匹种马被路过的公共汽车碾过时,听到它嘴里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巴黎全都是种马,没有骟马,也不饲养母马。从大战[13]起就是这样,这里的一切因大战而改变。

“路茜!”他叫道,马上又是一声“路茜”!没有回音。屋内空空如也,这里被人抛弃了。屋里很冷,他瘦长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斯克里普斯的耳边响起一声遥远的印第安人打仗时的呐喊。

第三节

斯克里普斯决绝地离开了曼塞罗那,他与那里就这样薪尽火灭了。这座小城什么也没有给他。随着出了这样的事儿,操劳了一辈子的积蓄一扫而空,什么也没有剩下。他出发去芝加哥寻找活儿干。芝加哥是个好地方。它就位于密歇根湖西南端,地理位置优越。是个傻瓜都知道,只要好好努力在芝加哥干活儿就能成就一番事业。他要在现在叫大环[14]的地区买地,那是个零售业和制造业的大区。他要以低价把地皮买进,让那些需要土地的人,用高价来争夺他手里的地皮,他如今也会耍点手段了。

他独自一人,没戴帽子,风雪刮着头发,沿着G.R.&I.铁路的轨道走去。这是他一生经历过的最冷的夜晚。他捡起一只倒在路轨上的鸟儿,它被冻僵了。把它放在衬衫里焐暖。鸟儿紧靠着他暖烘烘的身子,感恩地啄着他的胸膛。“可怜的小东西,”斯克里普斯说,“你也觉得冷啊。”

泪如清泉般从他的眼里涌出。

“见鬼的风。”斯克里普斯说,又冒着风雪向前走去。这是从苏必利尔湖[15]上吹来的风。风在斯克里普斯头顶上空盘旋,电报线被刮得嗖嗖作响。黑夜中,一只黄色的大眼睛向斯克里普斯迎面驶来。这辆巨大的火车头在暴风雪中越来越近了。斯克里普斯跨到轨道旁边,让开路,让它开过去。那个摇笔的老伙计莎士比亚写过什么来着,“强权即真理”?列车从身边驶过时,斯克里普斯想起了这句引语。火车头开过去时,他看见那火夫弯腰把一大铲一大铲的煤块倒进敞开的炉门里。司机戴着护目镜,火光从敞开的炉膛门中射出来照亮他的脸。这时他用一只手按着扼气杆。斯克里普斯突然想起一句话,是那些在芝加哥被处以死刑的无政府主义者临刑前说的话:“尽管我们今天被你们杀死,你们仍然不能什么什么我们的灵魂。”芝加哥森林公园游乐场旁的瓦尔德海姆墓地是他们的安息处,那里有一块纪念碑。斯克里普斯的父亲经常在星期天带他去那里。这块纪念碑通体黑色,上面有个天使,也是黑色的。这是斯克里普斯童年的事,那时他经常问他的父亲:“爸爸,为什么我们周日只有来看过这些无政府主义者才能去乘惊险滑梯玩儿呢?”父亲的回答很难使他满意。那时他还是个穿着短裤的小男孩儿。他父亲曾是位了不起的作曲家,他母亲是意大利人,她来自意大利北部。他们都很特别。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那一节节又长又黑的车厢“咔嗒咔嗒”的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一节节拉着窗帘的车厢驶过,每节车厢都是普尔曼卧车[16]。从车窗底部的窄缝里泻出一缕灯光。假如这列车开往另一方向就会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但它是开往博因瀑布城的,此刻正顺着坡道向上爬。虽然比下坡时速度慢,但斯克里普斯扒不上去,它太快了。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扒那种大型的装食品的杂货车,他可是个行家。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这列又长又黑的普尔曼卧车驶过他面前。都是谁在这些车厢里?他们来自美国,睡着了还能攒钱吗?她们做母亲了吗?他们做父亲了吗?其中有情侣吗?或者,他们来自欧洲,被大战弄得家庭破碎、心力交瘁吗?斯克里普斯很想知道。

列车在轨道上向前驶去,最后一节车厢与他交错而过。斯克里普斯看着车尾的红灯淹没在黑暗中,雪花轻轻地飘落。那只鸟儿因他的体温恢复了活力,正在他衬衫里扑腾。斯克里普斯抬脚沿着一根根黑色的枕木向前走。他想明早就开始工作,今晚一定要到达芝加哥。鸟儿又扑腾了一下,它现在很活泼不是那么疲弱无力了。斯克里普斯伸手按着它,让它不再扑腾。鸟儿静了下来,斯克里普斯沿着铁轨向前大步走去。

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供他选择,没必要非得赶去芝加哥,那儿毕竟太远了。亨利·门肯是个评论家,他称芝加哥是“美国的文学之都”,那又怎样?还有大急流城[17]呢。到了大急流城,他就可以像其他发财的人那样做家具生意,赚大钱了。大急流城的家具很有名,凡是在傍晚散步的小两口谈起成家时,总会说起它。他记起小时候,他母亲和他一起光着脚在今天叫大环的市区挨家挨户行乞时指给他看过一块招牌。上面有电灯并闪闪发光,他母亲很喜欢。

“这灯光和我家乡佛罗伦萨的圣米尼亚托[18]的没有两样,”她跟斯克里普斯说,“好好看看,我的儿子,因为有一天翡冷翠[19]交响乐队将在那儿演奏你的乐曲。”

在他母亲裹着条旧围巾躺在今天的黑石大饭店所在地时,斯克里普斯便注视着这块招牌,一看便是几个小时。这块招牌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让哈特曼来装点你的安乐窝

上面这么写着。它闪现出很多种颜色。刚开始是夺目圣洁的颜色,这是斯克里普斯的最爱。然后是充满生命的绿色,后来又闪出一片如火的红色。有天晚上,他挨着母亲暖烘烘的身子蜷身躺着,注视着炫目的招牌,有名警察走来。“你们得走开。”他说。

是啊,做家具生意可以发财,如果你懂得怎么做生意的话。他,斯克里普斯,恰恰懂得这一行的所有门路。他在头脑里把有关这件事的计划订下,他要在大急流城安定下来。那只小鸟扑腾了一下,显得很快活。

“我要给你打造一只美丽的镀金鸟笼,我的美人儿。”斯克里普斯兴高采烈地说。小鸟信心十足地啄啄他,斯克里普斯冒着暴风雪大步前行。雪下大了,堆积在轨道上,被风刮起,一声印第安人打仗时的呐喊声在他耳边响起。

第四节

斯克里普斯现在在哪儿呀?在暴风雪中走着走着,他糊涂了。那个夜晚,是那么可怕,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家,就动身去芝加哥。是什么导致路茜要离家出走?邋遢妹现在过得如何?他都不清楚,他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什么都不想。他如今身无长物,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面前是一个车站。上面用大字写着:

佩托斯基

在站台上堆叠着一堆死鹿,都僵硬了,被雪半掩着。是猎户们从密歇根州上半岛运来的。斯克里普斯把这些字又念了一遍,这儿真是佩托斯基吗[20]?

从车站的屋里传来一阵“嗒嗒嗒”声,一个男人在那儿敲打着什么东西,他看看外面的斯克里普斯。他是个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从某些线索上猜想他正是。

他从积雪里出来,走向窗口。那人正忙着敲打发报机的电键。

“你是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问。

“是的,先生,”那人说,“我是发报员。”

“啊!真是太好了!”

发报员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人高兴什么呀?

“当发报员难吗?”斯克里普斯问。他本想直接问这人这里是不是佩托斯基,他对美国北部并不熟,这片广大的地区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又害怕会太失礼。

发报员惊讶地望着他。

“听着,先生,”他问,“你是相公[21]吗?”

“不,”斯克里普斯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相公。”

“哦,既然如此,”发报员说,“你为什么随身带只鸟儿?”

“鸟儿?”斯克里普斯问,“什么鸟儿?”

“从你衬衫里露出头的那只。”斯克里普斯觉得迷惑不解了。这发报员是什么人啊?怎样的人会干发报这一行呢?他们像作曲家?艺术家?作家?像那些在全国性周刊上撰写广告的广告界人士吗?不然,他们像那些欧洲人,被大战弄得形容枯槁,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了吗?他可以把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这个发报员吗?他能明白吗?

“我回家的时候,”他开口说,“路过曼塞罗那中学的门前……”

“哦,曼塞罗那,那儿有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发报员说,“爱塞尔·恩赖特,你认识她吗?”

这样说根本没用。他要简明扼要地把话说出来。再说,他快被冻僵了,凛冽的寒风刮过站台上实在太冷了。他心里明白继续讲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他的目光扫过那成堆的鹿,僵硬而冰冷。或许它们以前也是一对对情侣,有些是雄鹿,有些是雌鹿。雄鹿有角,这样才好识别,不然像猫就比较难了。法国人阉割猫儿,却并不阉割马儿。法国太远了。

“我的妻子抛弃了我。”斯克里普斯突然说。

“如果你衬衫里带着一只该死的鸟儿到处晃荡,你的妻子离开你一点儿也不稀奇。”发报员说。

“这是什么地方?”斯克里普斯问。两人之间那难得精神交融的一刻,已经消逝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过这种时刻,不过原本是可以有的,但现在没用了。逝去的东西是抓不住的,那是已经消逝的东西啊。

“佩托斯基。”发报员回答。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转身朝这陌生闲寂的北方城市走去。他很幸运,口袋里还有450元。就在他陪妻子去做那次酗酒旅行前,他向乔治·霍拉斯·洛里默[22]出售了一篇短篇小说。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走在大街上,迎面有两个印第安人向他走来,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他们走进麦卡锡理发店。

第五节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站在理发店外不敢上前。店里很是忙碌,有人在让理发师刮胡子;有些人,在让人修理头发;还有些人坐在靠墙的高背椅子上无聊地抽烟,等着轮到他们。他们有的在观赏挂在墙上的油画,有的在对着长镜子欣赏自己的影子。他,斯克里普斯,应该进去吗?他口袋里毕竟有450块钱呢,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又一次停滞不前地向里望着。在温暖的屋里,与人相处、交谈,这是个很吸引人的场面。身穿白大褂的理发师熟练地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剪得欢快,剪刀在他们手下犹如跳舞般很是灵巧。或者用剃刀把等着修面的人脸上涂着的肥皂沫打斜地刮去,却不损伤皮肤。这些理发师善于使用合适的工具。他忽然觉得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点儿别的东西。他需要吃东西。再说,他还有只鸟儿需要照顾。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朝着理发店相反的方向,沿着这被风雪肆虐的寂静的北方城市的大街走去。一路走来,只见右边有些桦树树枝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地向下弯着,一直垂到地面,枝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雪橇的铃声传来,可能是圣诞节到了吧。在南方,小孩子们会放爆竹来庆祝节日,互相叫“圣诞礼物!圣诞礼物”。他父亲是南方人,在内战时曾参加过叛军。谢尔曼[23]向海边大进军时烧掉了他家的房子。“战争是地狱,”谢尔曼说过,“不过你知道,奥尼尔太太,这事我必须得这么做啊。”他用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座有白色圆柱的古宅。

“如果奥尼尔将军在这儿,你敢这么做吗?你这孬种!”他母亲用她那差劲的英语愤怒地说,“你绝对不敢,不敢用一根火柴烧掉这屋子。”

滚滚的浓烟从古宅上空升起,火势越来越猛,那些白色圆柱消逝在升起的团团浓烟里,斯克里普斯攥紧他母亲麻毛交织的衣裙。

谢尔曼将军翻身上马,骑在马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奥尼尔太太,”他说。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后来常说当时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滚着,即使他是个该死的北佬。这个人有良心,老兄,即使他的良心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奥尼尔太太,要是将军在这儿,我们就可以一决雌雄。就现在来看,夫人,我必须把你的房子烧掉,这就是战争。”

他挥手叫手下的一名士兵奔上前来,将一桶火油浇在火上。火焰蹿起,没有一丝风的暮色中腾起一大团浓烟。

“不管怎样,谢尔曼将军,”斯克里普斯的母亲扬扬得意地说,“这一团烟将告诉南部邦联忠诚的儿女们,敌人来了。”

谢尔曼鞠了一躬:“这是我们必须冒的风险,夫人。”他用靴刺啪地扎一下马腹,扬长而去,一头白色长发在风中舞动。从那以后,斯克里普斯和他母亲再也没见过他。奇怪,他此刻竟然想起这段往事。他抬眼一望,面前有面招牌:

布朗饭馆最好,试试便知

他想吃东西,这正是他所需要的。这招牌上写着:

试试便知

啊,这些有点儿规模的小饭馆[24]的主人很聪明,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吸引顾客前来。他们不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登广告。试试便知,这样就可以了。他走进去。

走进小饭馆,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打量四周。有一个长柜台、—只钟、一扇通往厨房的门、两三张桌子、一堆炸面圈,用玻璃罩盖着。墙上挂着些标牌,上面写着食物的名字。难道这就是布朗饭馆?

“我不清楚,”斯克里普斯问一个从厨房的弹簧双扇门走出来的有点儿年老的女服务员,“你能告诉我这儿是布朗饭馆吗,味道怎么样?”

“正是,先生,”女服务员回答,“试试便知。”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坐在柜台前,“给我来些豆子,我这鸟儿也需要一些。”

他解开衬衫,把鸟儿放在柜台上。鸟儿得了自由,竖起羽毛,抖了一下身子。它对番茄酱瓶充满了兴趣,不停地啄它。女服务员伸出一只手,好奇地摸摸它。

“这小东西没有那么娇弱吗?”她发表意见。“随意问问,”她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点了什么,先生?”

“黄豆,”斯克里普斯说,“给我和我的鸟儿。”

女服务员推起厨房小窗上的门,斯克里普斯瞥了一眼,屋里弥漫着温暖的蒸汽,有些大壶大锅,墙上挂着好些闪亮的罐子。

“一客猪肉外加呱呱叫的东西,”女服务员冲着推开的小窗干巴巴地叫道,“给鸟儿来一客!”

“好嘞!”厨房里传来一声回音。

“你这鸟儿多大啦?”女服务员问。

“我不清楚,”斯克里普斯说,“昨晚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当时正从曼塞罗那走来,我妻子出走了,离开了我。”

“可怜的小东西。”女服务员说。她往指头上倒了点儿番茄酱,鸟儿感激地啄食。

“我妻子出走了,离开了我”斯克里普斯说,“当时我们正在铁道边喝酒赏景。我们喜欢晚上出去,看一列列火车飞驰而过。我写小说,有一篇在《晚邮报》上登过,还有两篇发表在《日晷》[25]上。门肯想方设法让我为他效力。我太聪明了,不屑干那种事。我的作品不谈政治,政治太复杂使我头痛。”

他在乱说什么呀?前言不搭后语。不能这样下去,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斯各菲尔德·塞耶[26]当过我的伴郎,”他说,“我在哈佛毕业。现在,我只希望有人让我和这鸟儿饱餐一顿,别再讲与政治有关的东西了。赶走柯立芝博士[27]。”

他神思不属了,他知道是为什么。他快饿晕过去了,这北国的风对他来说太过凛冽刺骨了。

“听着,”他说,“你能先给我来一丁点儿那种黄豆吗?我不是想催,我只是饿了,想先垫点儿东西。”

那小窗被推上去了,一大盘黄豆和一小盘黄豆冒着热气,出现了。

“要的东西来啦。”女服务员说。

斯克里普斯开始吃那一大盘黄豆,还有点儿猪肉呢。那鸟儿吃得很欢,每吞一口就要抬起头好让豆子顺利下肚。

“它这么做,是为了这些黄豆在感谢上帝。”女服务员解释。

“这黄豆确实很好吃。”斯克里普斯表示赞同。吃了东西,他的精神集中起来,头脑也变得清醒。他刚才扯了些什么关于那个亨利·门肯的废话来着?难道门肯真的抓着他不放?这个假设可并不美好。他口袋里有450元,在他应该能把事情了结之前,这笔钱应该够用了。要是他们逼得太厉害,他们就会自食恶果。他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让他们拭目以待吧。

那鸟儿吃完黄豆就休息了,它睡觉的时候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在羽毛中蜷起。

“等它这条腿站着睡得累了,就换另一条腿儿站着睡。”女服务员说,“我们家里有只老鹗,就是这样的。”

“你的老家在哪儿?”斯克里普斯问。

“在英国的湖泊地区[28]。”女服务员面带眷恋的微笑说,“华兹华斯的故乡,你应该知道。”

啊,这些英国人。地球上遍布了他们的足迹,他们不会安于本分的,他们那个小岛留不住他们。怪异的北欧人,执着地做着他们的帝国梦。

“服务员并不是我的职业。”这女服务员说。

“我相信,你并不像。”

“当然不,”女服务员继续说,“这段经历很奇异,说不定你会觉得乏味。”

“怎么会呢?”斯克里普斯说,“你不介意我什么时候将这段经历写入我的作品吧?”

“如果你觉得有趣,我就不介意,”女服务员笑吟吟地说,“你不会用我的真名实姓,这是没问题的。”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用,”斯克里普斯说,“顺便问下,可以再来一客黄豆吗?”

“试试便知。”女服务员笑了。她脸上出现了皱纹,脸色灰白,有点儿像那个在匹兹堡去世的女演员。叫什么来着?兰诺尔·乌尔里克,出演过《彼得·潘》的。对,就是她。听说她外出总是习惯戴着面纱,斯克里普斯想,这女人才是让人感兴趣的。真是兰诺尔·乌尔里克吗?[29]或许不是,没关系。

“你真的还要点儿黄豆?”女服务员问。

“对。”斯克里普斯回答得很干脆。

“再来一客呱呱叫的东西,”女服务员冲着小窗喊道,“甭管那鸟儿啦。”

“好嘞。”传来一声应答。

“请接着讲你的经历。”斯克里普斯温和地说。

“这件事发生在举办巴黎博览会那年[30],”她开口说,“我当时还是个孩子,用法语说,叫jeune fille,母亲带着我从英国出发。我们计划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我们从北站到旺多姆广场我们预订的旅馆的途中,拐进一家理发店,置办了一些东西。我还记得,我母亲添购了一瓶‘嗅盐’,照你们美国的叫法。”她微笑着。

“好,继续讲。嗅盐。”斯克里普斯说。

“我们按惯例在旅馆登记,预订的客房是毗连的。因为赶路,我母亲觉得有点儿疲乏,我们就在房间里享用了晚餐。因为第二天就可以参观博览会,我当时兴奋极了。可是我赶了路后也累了——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时天气糟糕透了——睡得很沉。我早上醒来,呼喊我的母亲。没有人应声,我以为妈妈还睡着,就走进去想叫醒她。奇怪的事发生了,妈妈不在床上,睡在那儿的是一位法国将军。”

“上帝!”斯克里普斯用法语说。

“我手足无措,”女服务员继续讲下去,“就打铃把管理人员叫来。账台人员来了,我向他询问母亲的下落。”

“‘可是,小姐啊,’那账台人员解释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你是和一位什么将军来这儿的。’——我记不清那位将军的姓名了。”

“叫他霞飞[31]将军吧。”斯克里普斯建议说。

“那姓氏跟这个很像,”女服务员说,“我当时差点吓死,就去叫警察,申请查阅旅客登记簿。‘你会发现我和我母亲一起登记在上面的。’我说。警察来了,那账台人员把登记簿拿来。‘瞧,女士,’他说,‘你跟昨晚陪你来我们旅馆的那位将军一起登记的。’”“我无路可走了。后来,我终于想起了那理发店的地址。警方把发型师找来,一名警探带他进来。”

“‘我和我母亲去过你的店,’我对发型师说,‘我母亲还买了瓶‘嗅盐’。”“‘我记得你,小姐,’发型师说,‘但陪着你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一位年纪有点儿大的法国将军。我记得,他买了一把用来卷小胡子的钳子,反正我在账簿上就能查到这笔账。’”

“我很灰心,我找不到关于母亲的一点线索。此时,警方将那名把我们从车站送到旅馆的出租车司机带来了。他发誓说我绝对不是和我母亲一起来的。说说看,这段经历你听得乏味吗?”

“继续说,”斯克里普斯说,“要是你曾像我那样为想不出故事情节而苦恼,就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

“好吧,”女服务员说,“这故事也就此结朿了,我再没见过我母亲。我联系上大使馆,可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最后证实了我确实跟我母亲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可是此外他们就毫无办法了。”女服务员眼中流出泪水,“我再也没见过妈妈,一次也没有。”

“那位将军怎么样啦?”

“他最后借给我一百法郎——就算在当时也并不多——我来到美国,当上了女服务员。这段经历也就此结束了。”

“不仅是这些,”斯克里普斯说,“我以性命做赌注,不仅是这些,一定还有其他的事。”

“有时候,你知道,我觉得确实,”还是女服务员说,“我觉得一定不仅仅是这些。在某些地方,用某种方式,总该有个说法吧。我不知道今儿早上怎么会想起这事儿。”

“这是好事,能将心事和盘托出。”斯克里普斯说。

“是啊,”女服务员微笑着说,这一来她脸上的皱纹就不是很深了,“我现在觉得好些了。”

“跟我说说,”斯克里普斯对女服务员提道,“在这里有适合我和我这鸟儿做的工作吗?”

“正当工作?”女服务员问,“我只知道正当工作。”

“对,正当工作。”斯克里普斯说。

“有人说过新开的水泵制造厂正在招人手。”女服务员说。为什么他不用双手干活儿呢?罗丹这么干过,塞尚当过屠夫,雷诺阿做过木匠,毕加索小时候在香烟厂里干过活儿;吉尔勃特·斯图尔特[32]画的那些著名的华盛顿像,在美国到处被复制,在每间教室挂着——吉尔勃特·斯图尔特曾是铁匠;此外还有爱默生当过泥瓦小工;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听说他年轻时当过发报员,就像车站上那个人一样,也许现在那车站上的发报员正在写他的《死亡观》或《致水鸟》[33]呢。他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去水泵制造厂干活儿有什么奇怪的呢?

“你还来这儿吗?”女服务员问。

“如果可以的话。”斯克里普斯说。

“来时带上你的鸟儿吧。”

“好,”斯克里普斯说,“这小东西累惨了,毕竟这一晚对它来说确实有点儿难以承受。”

“我也这么认为。”女服务员表示认同。

斯克里普斯走出去,又投入这城里。他觉得神清气爽,对生活充满希望了。进一家水泵制造厂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现在水泵是了不起的东西。在纽约华尔街上,每天有人通过水泵发大财,也有人变成穷光蛋。他知道有个家伙不到半个小时就通过水泵净赚了整整五十万元。人家是行家,这帮华尔街的大经纪人。

走到外面街上,他抬眼看那招牌,“一试便知。”他念道。人家懂这些,没错,他说。不过是否当真有一名黑人厨师?就那么一次,就在那一刹那,当那小窗拉上去的时候,他自以为瞅见了一摊黑色的东西,也许那家伙只是被炉灶的煤烟熏成个大花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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