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
娘说,那时还没有我。炕上躺着的是大姐,奶奶背着的是哥。
在这个故事里,父亲一直是缺失的。用娘的话说,那几年他只顾跑。跑什么呢?不知道。父亲后来说,他在西安待过半年,和一次运动有关。一个地道的农民,除了十几岁的时候被抓壮丁给国民党军队运过一次粮食,除了他三哥当过保安队大队长,什么运动能运动到他头上呢?这一直是个谜。
还是说娘。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娘私自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下一座院子。
她头一次没有和父亲商量,没有听奶奶的话,像一头倔牛,铁了心要下一座自己的院子。
我一直认为那些千疮百孔的窑洞都是自然长出来的,像笨笨牛的窝一样,到处都是,随便住。
娘说,不是。都是有家的,咱家住的那眼窑,是借来的。
我脑补了一个画面。奶奶和姑,娘,父亲,还有哥和大姐,这么多人,住在一眼借来的窑洞里,还有鸡和猪。哥和大姐肯定是要睡在炕上的,那么姑会不会和老母鸡同眠呢?
细节娘从来不说。她总是从吵架开始说起。
窑借了十几年,当娘已经忘了这是借来的窑洞,还要还的时候,娥婶提醒了她。
娥婶先是在她的窑门口哭,说猪拱翻了案板,碟子碗都打碎了,下顿吃饭一家人得趴锅里吃了。娘是去安慰她的,说谁家猪都拱过案板和灶火,再来小炉匠了锔一下还能用。
娥婶一把鼻涕摔在娘的袄襟上:锔碗不要钱啊,我笑一个小炉匠就给白锔啊。
娘这时应该带着那串鼻涕及时离开的,但她就是热心,还劝娥婶:哭也没用啊,赶紧想个法子。
娥婶一双大手拍在地上,仰着脸号啕大哭:就你会说,一眼窑借了十几年,要还了我还用猪一群人一群搁一块挤啊,早晚挤死一疙瘩。
娘这回听明白了,也想起来了,这眼窑是我那死去的爷爷从他堂兄手里借的,老一辈认亲,没人说还,可小一辈记着呢。
娘扭身回窑抱着哥哭,一边哭一边骂父亲,奶奶和姑跟着哭。
娘说,那天一家人都没吃饭,连平时老是喊饿的姑也没吃。娥婶的窑里倒是传来奎叔打娥婶的声音,笤帚疙瘩打得娥婶吱哇乱叫。
第二天,娘对奶奶说:咱下座院。
奶奶抱着哥,她的眼睛几乎都透不进一点光,她说:老天爷,你让娥子气疯了。下院,空嘴白牙说说就能下了,他爹又不在家。
娘说:我说下就下。你别管。
奶奶又开始哭:我不管,把你能耐的,我要死了就不管了。我咋还不死哩,阎王小鬼咋还不来收我啊……
那个早晨,娘走出猪粪和鸡屎味道混合的窑洞时,她已经坚定了下一座属于自己的院子的决心。
在豫西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种叫地坑院的民居,有人叫地下四合院。平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深坑,深坑的四周挖几眼窑洞,就是一座院子了。娘要下的,就是这样的一座地坑院,而且要三丈深转圈六眼窑的大院子。
地是现成的,村子里没有坑的地方,都能挖。娘看中的,是一棵老柿子树旁边的那块地。
箍窑的人请来,罗盘对对方位,铁锨头筐,工具一摆,娘开始了她造一座大院子的宏伟计划。
娘像一只钻洞的老鼠,手挖肩挑,天天撅着屁股和箍窑人一起,在地上慢慢刨着坑,越刨越大,越刨越深,几个月后,终于刨成了一个三丈深四丈宽六丈长的大坑。娘说,仰脸坐在那个平展展的坑里,别提有多美气。
坑挖成了,接着就是箍窑。娘非得要转圈六眼窑,还要大窑。奶奶说:老天爷,你挣死鬼托生的哇。有个坑窝住没雨处就行了,挖那么多窑等我死了往里埋啊。
娘不搭理奶奶,她有她的计划。一眼是她和父亲的,一眼是哥的,一眼是奶奶和姑的,还有一眼喂猪。
奶奶用一个破手巾把眼角抹得通红,她说:我哩憨子啊,咋算都还多两眼。
娘也许知道,她后来还会生了我二姐还有我。一群娃娃,都要睡在大窑里,睡在大炕上,谁也不能跟猪和鸡挤在一起。
奶奶后来说娘那会是又疯了。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说又,但她就是这么说的。
箍窑用的时间远比下院子用的时间多,那是技术活,一不小心,挖塌了,就前功尽弃了。窑腿得稳,窑面得平,渗坑要深,窑里还得用麦秸泥抹得光光堂堂。箍窑人说:下茬了,箍这么多窑,这院子是真下茬了。
进院的斜坡就在老柿树下,一级一级台阶转一个圈,就下到院里。
娘一手抱着大姐,一手拉着哥,姑拽着奶奶的拐棍,老少一家人排排场场进了院。奶奶看不见,问姑院啥样,窑啥样,姑只顾咧着嘴笑,给奶奶说不清,奶奶都急哭了。
娘对哥说:去,挨窑去尿一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