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5530600000008

第8章 声音的集市

刘建东

讲座已经结束,我还无法走下讲台,有几名听众上来索要签名。讲座的大厅是个小型的剧场,平时会偶尔有一些演出。今天是周末的上午。人流稀稀拉拉地向外走,像是一出散场的戏剧。风穿堂而过,刚才讲课时没感觉到冷,因为我脚下有一个电暖气吹着,现在才发现,剧场里根本没有暖气。真不知道,台下的那些人是怎么坚持听我讲完的。我微笑着签名,照相。最后看到了她。她一直躲在其他人背后,直到讲台上只剩下我,她才挪过来,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用眼角扫了一下她,长头发,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姑娘。她递过来一张白纸,一支笔,轻声说:“老师,请给我签个名。”

这是冬天,在城东的绿岛剧场。她特别补充了一句:“请您给我写一句话。”我不假思索,随手在白纸上写了一句“书山有路勤为径”,签上我的姓名和日期,把纸递给她时,才发现,她是个盲人。她脸色微红,腼腆地说:“谢谢老师。我还有个问题,能不能问?”

一旁开发区文联的李主席根本没把这个盲人姑娘放在眼里,他已经在催促我去吃饭了。我示意他稍等一会儿,耐心地对姑娘说:“你尽管问吧。”

姑娘说话的声音很柔很慢,“老师,您今天讲座里,提到了水浒英雄李逵,您说黑旋风是个大恶人是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姑娘,你理解错了,我没有说李逵是个恶人,我只是说,在《水浒传》这部小说里,施耐庵给我们呈现的李逵,是一个充分展示内心恶的形象。我并没有说他是恶人。”

她攥着那张纸,腮边微红,陷入了沉思。

这时,区工会的李主席一把抓住了我,用力拽着我向外走,“走吧,我们区委黄书记已经到酒店了。”

我匆匆走下讲台。这个时候,剧场已经人去屋空。讲座好像真的是一场集市。由我这样的人来兜售自己的想法,其他人照单全收,完全是卖方市场。李主席快步地向前走,行色匆匆,充满了因为冷落领导的内疚。我回头看了看讲台之上,那个姑娘还在那里,像个雕像,一动不动。

今天我讲的什么题目?那姑娘的问题稍稍让我的思维出现了停顿。是的,《善与恶——文学中的角色扮演》。我讲到了李逵。此时,在我几乎是被李主席推进汽车里时,我仿佛看到,在李逵打打杀杀的场面中,有一张疑虑重重的姑娘的面孔若隐若现。李逵那把闪闪发亮的斧子四处飞舞,那个姑娘像片弱小的叶子一样,瞬间就被砍得粉身碎骨。

冬天给了我们有关温暖的记忆。这个季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等待着被文字和文学所照耀,我像一只火把,一只由文学缠绕在一起的火把,不知疲倦地穿梭于礼堂、大学、工厂、社区,把文学的暖意留在冬天里。每一次,我都面对的是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对温暖充满期待的人群。我不断地重复着一个或者两个三个题目的讲座,而每一次,我都讲得热血沸腾,仿佛都是第一次讲给自己听。可意想不到的是,在时隔一周之后,我又一次碰到了盲人姑娘。

第二次是在师大的讲座。夜晚,文学是这个北方城市罕见的星光。这一次,她不是最后一个映入我视线中的听众,而是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就看到了她,她从后面向前走,还不时被退场的学生碰到,险些摔倒。我等着她。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上次最后的提问内容,只是觉得她是个执着的爱好者,也许,她在写诗或者散文。我对仍然跋涉在这条路上的人心存敬意。我说:“慢一点。”

她说了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她说:“老师,您在讲座里说,李逵是个时代英雄。”她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我对自己今天的讲座有些怀疑,我没有讲到李逵吧?我含糊其词,在想着怎么回答她。我们一前一后向外走。师大的校园里,有一种特别的情调,让寒意稍稍地减弱。我谢绝了郭老师要请我去消夜的美意,我看着他开着黑色桑塔纳消失在图书馆后面,然后转头看了看站在暗处的盲人姑娘,我问她:“你怎么回家?”

“黑暗即是我家。”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却如此诗意。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揣测,她是个文学爱好者,一个对诗歌执着的人。

我肃然起敬,我说:“我送你吧。反正我也要穿越黑暗回家。”

她没有拒绝,上车后我问她去哪儿。她反问我去哪儿,我告诉她去东二环。她说:“那你就把我放到万达广场吧。”

路上我说:“姑娘,你是第二次听我的课了。”

她说:“老师,您记错了。不是第二次。”

我暗自吃惊。我说:“我想不起来……”

她提醒我说:“在残联那次。您忘记了吗老师?”

“残联?”这个词离我非常遥远,我从来没有与残联打过交道,我矢口否定:“没有。我从来没去残联讲过课。”

姑娘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是您,董老师,董仙生老师。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的耳朵就是我的眼睛,它用听觉来看这个世界。我相信我的耳朵,比你们正常人的眼睛还诚实。那是个雨天,您讲的题目叫《文学的面孔》。”

我一惊,思想一下子就抛了锚,汽车轮胎打了滑,险些蹿到其他车道上。我定定神,汽车平稳下来,说:“这个题目我确实讲过,而且不止一次。可是残联那地方,打死我也没去过。我根本不知道残联在哪儿。”

“就是在那个雨天,那次讲座上,您讲到了李逵,讲他是一个时代英雄,时代造就了他,他也顺应了时代。您的话我都记在脑子里,我的脑子就是个笔记本,毫厘不差。”姑娘的语气极为自信,仿佛这就是在残联的讲座之上,而我正在向众人描绘着一个叫作李逵的大汉,讲他在时代的旋涡中披荆斩棘,讲他英雄的故事。

“那不是我。”我的辩解那么苍白无力。她的脸始终面向前方,脸露微笑。那是一张意志坚定的面孔。她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真的做了亏心事,内心有愧。

“而您在城东的绿岛剧场讲座时,又说李逵是一个恶人。您竟然会把一个人说成两个人,就像你在讲座里提到的那个分成两半的子爵,那个叫梅达尔多的子爵,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我一直都心里不安,不知道该相信雨天的那个董老师,还是剧场那个董老师。”不时闪过的车灯照在她疑虑重重的脸上。

好在,她看不到我,这让我稍感心安。而且,万达广场已经到了,我解脱了。我停在路边,告诉她,她已经到了。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回头冲我说:“董老师,我还会去听您的课的。”

我赶紧逃离了她,过了路口向后看了看,在摇曳的霓虹、不时闪过的车灯、不离不弃的路灯光的交相辉映中,那个路口,早已没了那个姑娘的身影。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做什么的,为什么总是去听文学讲座,而又为什么去听我的讲座。

第二天,鬼使神差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然在拥挤的车流之中,七拐八拐,来到了残联门口。残联在桥西偏北的地方,合作路上,离我上班的社科院已经超出了三公里。我从车窗里看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大楼,看着从那个大门出出进进的人,他们几乎和我一样,我仿佛看到自己在社科院门口出出进进的情景。我疑惑地问自己,我真的来过这里?

在这个城市里,不同的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彼此并不矛盾,我们互相友好地演好自己,共同上演着一出人生的戏剧。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好演员,一个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一个文化名人,一个用自己的思想来塑造自己,并影响别人的精神抚慰者。有时候,我是靠惯性在行动,比如讲座,就像是打了吗啡,它在我的生命中是永远无法停止下来的。它是我人生角色中的重要一环。

这一次是在省图书馆。我走上讲台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坐在第一排,正襟危坐,微笑着面对我。她眼睛看不到,但是一定能听到我的窘迫,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被一道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是真的不想看到她。不过,我到底已经锻炼成了职业的讲座家。一讲起来,便忘记了她给我制造的一点点麻烦。除了偶尔能看到她那张凝神听讲的脸,让我稍感不适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被我自己强大的内心掌握的,面对如此情景,我游刃有余。

讲座结束后,她紧紧地跟着我,没有提任何问题,让我略感轻松。省图的宋主任注意到她,问我她是谁,是不是跟我一起来的,要不要一起用午餐。我还没有回答,姑娘却抢先说:“我是跟董老师一起来的。”

吃饭的时候,她紧挨着我坐下来。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她却不吃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而是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袋饼干,一瓶矿泉水,独自吃起来。她身边的小杨替她把菜夹到面前的盘子里,她说:“谢谢。我只吃饼干。”他们都诧异地看着她,然后再看看我。我解释说,我们吃我们的,她这是习惯。其实我哪里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我不过是才见过她三次,况且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顿饭吃得寡淡无味。匆匆吃完,在停车场告别宋主任一行,我上了车,姑娘也跟着上了车。我挥手告别宋主任,车开出拥挤的停车场,我对姑娘说:“课讲完了。”

盲人姑娘说:“董老师,您不是说好了要送我吗?”

我想了想,没记得什么时候承诺要送她了。我只好说:“你去哪儿?”

姑娘想都没想,“长安公园西门。”

我专心开车,姑娘先开了口:“董老师,我感觉到您闷闷不乐。”

我说:“没有啊。”

姑娘说:“您骗不了我。我看不到,我能听到。听到您在想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想。”

姑娘说:“可是那些人在说呀,他们一直在想啊。他们一直在说,都是说些您不爱听的,可您还得附和着他们,装作您很认同他们。他们对您毕恭毕敬,但也只是场面上表现出的热情,心里不定怎么想的。那个叫宋主任的,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您,从骨子里不喜欢您。他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办法,而打着官腔。那个杨经理,不过是想利用您的地位和影响力,来给他们读书俱乐部涨涨人气。那个小黄,是一个像我这样的文学青年,他只想着和您套套近乎,好让您在文学的道路上帮他一把,给他的书写篇评论,推荐评奖。”

我暗吃一惊,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其他人在想什么。我停下车。“你到了。”我说。

姑娘没有下车,她说:“董老师,还没到。我说的是长安公园西门,不是南门。”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色,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感觉到的。

她继续着她对这个看不见的世界的探寻。她说:“董老师,您六月六日那天,在燕赵讲堂讲课,讲座的题目是《四大发明与中国历史》……”

她还没有把问题抛出来,我就有些发毛,她的想法,远远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思维方式。我立即制止了她,“那不是我。姑娘,我没有讲过四大发明。我是个文学工作者,对历史没有太多的研究。没有研究过的内容我从来不会讲的。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不管我如何辩解,都无济于事,她是个认死理的姑娘,一旦她认定那个讲四大发明的人是我,那肯定就是我。我无法按照她的想法与她沟通对话,只好沉默不语。但是表面上安静的她却思路大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以前是个闷葫芦,几天都说不了一句话。我父母都以为我变哑巴了,他们害怕极了,一个瞎子,再变成一个哑巴,你说他们得有多倒霉,他们的人生该多么失败。我也替他们发愁,可我就是什么也不想说。越不想说话,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说不出来。那些话像是结成了一个疙瘩,窝在我心口里。可是有一天,我去父亲单位,偶然听到他们礼堂里有人在讲课,那是您,董老师,您在红星机械厂的礼堂里讲孔子,正讲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一下子就被那内容吸引住了,给我打开了另外一个辽阔的世界。您那天的声音现在还回响在我耳边,您就是我的大救星,给我解开了心口的疙瘩。我停在那里,完全融入了您带给我的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如此美好。”

我听着听着,竟以为自己到过那个叫作红星机械厂的礼堂,在那里讲过一堂论语课,讲过君子之道。而红星机械厂,据我所知,早在二十年前就倒闭了,现在那个位置,耸立着一个已经濒临绝境的商场。

长安公园的西门已经到了。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到那么漫长和无聊,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享受她的虚构。

她下车时,我突然想起来,“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摸着车门,笑着说:“董老师,我叫莫慧兰。”

我一下子蒙了,莫慧兰,不是90年代的体操明星吗?“你确定你叫莫慧兰?那个跳体操的?”我万分惊讶地问道。

“是叫莫慧兰。我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是后来我爸给我改的,他希望我像那个体操明星一样,能自由地跳来跳去。”

在那段时间里,我和她,一个叫莫慧兰的盲人姑娘,几乎是见面最频繁的两个朋友,好像我们早已有约,早已心有灵犀。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有足够的定力进入她的世界,进入她内心看到的那个我,那个到处去讲座,到处去展示自己才华的董仙生。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去寻找她提到的曾经有过的那些地方。我站在红星机械厂的旧址前,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红星机械厂红火的那些日子里,我在干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个时候,我没有到处去给别人上课。

我们的谈话基本都是在我的车里。我成了她的专用司机。讲座之后我开车,她坐在我的身边。她提到了许多地方,都是二十年前的地方,一次,她竟然说我在解放路商场讲过如何在北方种植樱桃。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她按照我的讲座,在自己家里做了努力和尝试,就在她家的院子里。结果,没有结出一颗樱桃。她自责地说:“我反复过多次,都没有成功。我就反思自己,一定是那次讲座我没有听得那么仔细,漏掉了什么。”她还用陈景润的例子来安慰自己,说明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还有一次,她说我在展览馆讲过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发,讲原子弹对我们国家安全的重要性。万幸,她没有去尝试原子弹。在她的世界里,那个她看不到的世界里,那个被她叫作董仙生的讲述者不断变换着角色,一会儿是评论家,一会儿是历史学家,然后又变成了生物学家、育种专家、航天英雄……五花八门,她把我想象成任何一个能够推动社会进步的人,一个高大伟岸的人。实际上,我的名字成了一个她心中的符号。从冬天到夏天,我不断地面对一个陌生的姑娘,对她重复着一句话:“那不是我。”这句话如此苍白,如此软弱。而我,在不断地否定她的同时,也已经习惯了跟随着她跳跃的思想,一会儿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会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某个地方,在自己与他者之间,在现实与过去之间不停地转换。我发现,与她一样,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现实,而我在她的想象中,竟然也感到了某种不太明晰的感觉,开始审视自己,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动摇。为什么我要怀疑自己?这让我有些隐隐的担忧。

不仅是我,就连她自己,也在不断的想象之中,对我的身份认同有了不同的见解。那一天,她竟然破天荒地要求我领她去看华北五省的美术联展。当她提出这个要求时,我愣了一下,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怎么去欣赏那些美术作品?她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犹疑,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任何艺术之美,我去那里纯粹是耽误您的时间?”

我急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么想。”

她说:“我看得到。”

我附和说:“是的,你看得到。”

美术联展的地点是中山路上的省博物馆,在闹市区。她早早地就在博物馆门口等着我,心情很迫切。这不是开展第一天,展馆里人并不多,稀稀落落,很安静,与馆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慢慢地走着,每到一幅画作前,她都站在那里,停留数分钟,仰着头面对着那幅画陷入沉思。我没有再提出任何的疑问,我配合着她,站在她身旁,也仰头端详着那些画,国画、油画、工笔画……花鸟、人物、静物……或细致入微涓涓细流,或气势磅礴惊涛骇浪,或引人入胜曲径通幽。

参观到一半时,她突然低下了头,“我能看到,水在流动,鸟儿在鸣叫,骏马在奔跑,山峰高耸入云,晴空万里。”

我说:“我知道。”

“这幅画上是一个忧伤的姑娘。”

我说:“是的。”

然后是沉默,我们能听得到展厅里非常轻的脚步声,有个人从我们身后经过。我下意识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劲,扭头看她时,她的脸上已经泪流满面。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抽泣着说:“董老师,您嘴上不说,但您心里肯定在笑话我,笑话我无知。”

我连连否认。

她接着说:“我知道我什么也看不到。我面前就是黑暗,就是万丈深渊。这是我的世界,我熟悉的世界。这就是我的全部。我不知道你们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黑暗与光明的区别。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父母的忧伤。他们每天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哀伤的世界。我想改变,让我的世界与父母的世界相通相连。但是上个星期,最爱我的父亲去世了。我能够看到他,他现在和我在一个世界里,黑暗的世界里。但是我看到的父亲,仍然没有微笑。”她说不下去了,身体颤抖着。

我把她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我们就像是这个美术展厅里的一个行为艺术雕像,引得其他人驻足观看。等她慢慢地平复了情绪,平静下来,然后我拥着她,继续我们的参观。只是,我成为她的一双眼睛,我轻声地给她讲述每一幅画,讲构图、色彩,讲作品的内容与想象,讲作品的艺术冲击力,我是把自己对于美术的所有理解都滔滔不绝地讲给她。她边听边向往地点着头,似乎已经完全被感染。

等我们向外走时,我已经口干舌燥了,嗓子眼儿里直冒火。而莫慧兰似乎已经忘记了父亲逝去的忧伤,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她挽着我的胳膊,脚步轻快。走出博物馆,我急着去找一个小超市去买瓶水喝,她却突然问我:“董老师,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我一时语塞,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一个看不见世界的人面前,给她描述我个人的世界面貌。

“是四处去讲课吗?”她小心地问。

“这怎么可能?”我反驳她,“我还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去做,搞研究,做课题,教学生,写论文,开座谈会、研讨会、交流会、纪念会、追思会,帮学生找工作,给领导写讲话……你说我有多忙。怎么就成了一个专门搞讲座的江湖骗子了。”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莫慧兰嗫嚅着,“我是说,您看上去那么享受,每次我听完您的讲座,我觉得您都在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世界。我坐在下面,心潮澎湃,那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坐在众人之中,屋子里只有您构建的那个世界在回响,我觉得,我和您的世界接通了。我跟着您的声音,去了虚拟的文学世界,去了能够闻到味道的果园,去了辽阔而湛蓝的天空,去了枯燥的哲学天地……”

我小声说:“那不是我……”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辩驳,继续说:“董老师,您就没有对自己的世界有过什么怀疑吗?您的世界生来就是如此,还是和我一样,是您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您也和我一样内心有个黑暗的世界?”

“这个……”我竟被她问住了。我感觉像是捂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被别人掀开了,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借故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仓皇地与她匆匆告别。我连回头看看站在博物馆台阶上的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次美术展,于我是一次不小的冲击。多少天,我都觉得是自己在看一次画展,我恍惚觉得,自己迷失在那间不大的展厅中,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墙上的画。失明的那个人不是莫慧兰,而是我。

那次画展之后,我们彼此的内心世界好像发生了某些变化,产生了某些怀疑。我开始反省自己,我是如何成为一个夸夸其谈的人的,一个喜欢被别人捧在天上的人的,一个喜欢到处去兜售自己廉价思想的人的?于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不再有求必应,不再频繁地去四处讲学。而她,仿佛也改变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离世给了她巨大的打击,还是因为对那些经过她想象的世界失去了兴趣。在讲座中我很少再能碰到她,最后一次碰到她是竟然是在外地,在三百公里以外的廊坊学院。

我根本不会意识到她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当讲座结束,当人流散去,她站在我面前时,我惊讶着看着她,半天才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说,她来送父亲回家。她父亲老家是这里的。在吃晚饭前,我陪她在校园里边走边聊。她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试探着问我,想不想听听她父亲的故事。

我默许了。

“我父亲是个徘徊在现实与想象之中的人,”她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他是个矛盾的人。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告诫我,要做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能面对自己内心的人,一个无愧于自己内心的人。可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做到。我不是从出生就是个瞎子,我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从此就失明了,但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印象。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因为,一开始我的世界就是黑暗的,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突然坠入黑暗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而父亲不一样。我的失明就像是他自己失明一样。我相信,从我两岁起,他也失去了他熟悉的世界,和我一起坠入黑暗之中。是他在黑暗中非要寻找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他几乎是我的眼睛,他每天都会让我去认识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真实的状况告诉我。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累了,无法自圆其说了,在他的叙述中,那个真实的光明的世界有些前后不一致,有些混乱,所以他开始带着我去听讲座。”

“你是说,都是你父亲带着你去听各式各样的讲座?”我问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父亲,这让我有些疑惑。

莫慧兰说:“是的。就是这样。他开着车,把我带到各个能听讲座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哪里有讲座的。他把我送到那里,自己从来不进去,只是躲在车里,等我听完,然后再带我回家。”

“不是我带你回家?……”我疑惑地说。

莫慧兰解释说:“我坐你车里的时候,我父亲都开车在后面跟着。直到我从你车里下来,再上他的车。”

我看着她怀里的骨灰盒,感觉有双眼睛在看着我。我问她:“以后还去听讲座吗?”

她抚摩了一下骨灰盒,“会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出现。她的缺席,不影响任何一次照常进行的讲座,但是却影响了我的心情。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会越来越坏,我常常在讲座中间感到某种空虚和无助,有那么一分钟,所有的思想好像突然被一个虚无的人带走了,那个人明明就在讲台下的人群之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看到她从他们当中抽身而出,飘飘然向外走去。

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忧伤。我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看清了那个在现实中的我。就像莫慧兰说的,我真的是在自己的世界中吗?我越来越没有自信,也没有了作讲座的心情,直到慢慢地推掉了所有的讲座,连我妻子都说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催着我去医院看医生。

几天之前,一个阴雨天,我开车从煤机街经过,突然看到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匆匆行走,是莫慧兰,我喊了一声。她没有听到。我急忙停在路边,跟着她。她已经拐进一个门洞里不见了,我也进了门洞,是个很暗的地方,然后顺着一个狭窄的楼梯向上走,来到二楼。二楼有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也光线昏暗。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听到了响亮而熟悉的声音。顺着声音走过去,踏进去的是一个大大的房间,类似于一个社区的活动室,里面挤满了人,年轻人居多。有一个讲台,讲台上一个人正在亢奋地高声讲话,正是莫慧兰。她讲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如果你有了钱,你会让你的父母过上最好的生活,让你的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下面的人脸上都洋溢着狂热的表情,人群不时地爆发出阵阵的欢呼声和掌声,讲台像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在屋子里形成一个气流,旋转着,越来越快,聚到讲台上。每个人都被气流牵引着,忘我地狂呼着,兴奋着。我竟也不自觉地被吸引了,挤在他们之中,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与他们一起鼓掌,呼喊着同样的口号。我浑身燥热,血向头顶涌。正当我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那只手凉凉的,一下子就给我降了温。我回过头来,是莫慧兰,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讲台上走下来的,她拉了拉我,我被她拉着向外走,走到外面,走下楼梯,走到大街上。已经下雨了。我们没有打伞,她的头发湿了。

她说:“老师,我记得您给我说过,刚才那个人不是我。”

同类推荐
  • 红色棺材之谜

    红色棺材之谜

    战争阴云笼罩的莫斯科,人心惶惶,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暗流涌动之下苏联形势一片紧张,秘密武器巨型坦克“红色棺材”的研究正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然而研究资料泄露,负责人离奇身死,周围相关人员纷纷卷入其中。究竟是谁泄露了秘密,又是谁杀了负责人?未完成的巨型坦克“红色棺材”又将何去何从?调查员“翡翠之眼”佩卡拉将如何顶住压力,拨开重重迷雾寻找真相。
  • 在路上

    在路上

    《在路上》讲述了上世纪40、50年代,一群二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通过公路旅行的方式几次穿越美国大陆的故事。他们一路向前,狂饮、听爵士乐、谈禅宗、谈生活、谈理想。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我、追求精神自由。
  • 爱战无赢

    爱战无赢

    爱情是男女间永恒的战争。因为爱,她孤注一掷,以后半生的孤独为赌注,向他狂奔而去……因为对母亲的依恋与迷失,他饥不择爱,跌进了女上司的温柔梦乡……于是,这场四人游戏的情感之战相互纠缠,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之中,母子之间,兄妹之间,夫妻之间,他们最终会怎样来解决这纷乱纠缠的一切……亲情与爱情,欲望与坚守,在这里展开了大比拼。这是一部很具现实意义的小说。
  • 于公案

    于公案

    《于公案》,系侠义公案小说,叙于成龙任直隶抚院私访红门奇遇难除凶事。本书察清朝佚著者。其底本藏于南开大学图书馆特藏部。读古典小说,明于成龙断案道理。
  • 世界百年传文学精品——微型小说·哲理荟萃

    世界百年传文学精品——微型小说·哲理荟萃

    《微型小说·哲理荟萃》精选了近百年来中外著名作家创作的经典哲理微型小说。正如费尔巴哈说:“观察自然,观察人吧!在这里你们可以看到哲理的秘密。”这些名篇佳作在智慧性和艺术性方面都代表了世界的最高成就,具有很强的阅读性和欣赏性,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这些作品不仅能使我们感受到名家的聪明才智、思考能力和创作魅力,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欣赏、学习和研究世界微型小说的范本,非常具有收藏价值。
热门推荐
  • 争仙魔尊

    争仙魔尊

    ?是什么人如此心狠手辣,竟然对一个仅仅两岁的孩子出手,毁其丹田?一向神秘的拜月神教为何频频出现在人们面前?域外强者降临昊天大陆究竟所为何来?昆仑之巅,瑶池盛宴,蟠桃大会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场强者盛会?仙门的开启究竟是一个阴谋,还是一个成仙的契机?当世界佣兵之王重生在两岁孩子的身上时,他又将掀起怎样的传说?且看盖世魔尊争仙之路!
  • 重生之末日神话

    重生之末日神话

    完结-----------------------------------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蓝湖梦

    蓝湖梦

    蓝春是个孤儿,从小跟着邻居多伦叔生活,两人相依为命,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日子过得很快乐。蓝春经常做同样的一个梦,自己站在一片蓝湖上空,身边围绕几个人……蓝春从小做同样梦,同样梦做多了感觉就是过去记忆。
  • 小女子能文能武

    小女子能文能武

    小女能文能武,可咸可甜从一个刁钻任性冲动鲁莽的惹事精华丽丽的转身成为运筹帷幄的百变女郎!她与他爱恨纠葛,缠绵悱恻,你进一尺,我退一丈,你退我攻,我退你守,得不到的永远是你的念念不忘……
  • 冷漠的傲娇

    冷漠的傲娇

    在14个同父同母的兄妹中,竟可以恋爱?这究竟是来自哪国的规定?因为一次决定,而改变了她的一生,使她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这任然阻止不了哥哥对她的...11一年后的今天,兄妹重逢。短暂的重逢后,迎来的却是失踪,失踪后的她又在几个月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却不是她一个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人世感怀(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人世感怀(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从喧嚣中缓缓走来,如一位许久不见的好友,收拾了一路趣闻,满载着一眼美景,静静地与你分享。靠近它,你会忘记白日里琐碎的工作,沉溺于片刻的宁谧。靠近它,你也会忘却烦恼,还心灵一片晴朗。一个人在其一生中,阅读一些立意深远、具有丰富哲学思考的散文,不仅可以开阔视野,重新认识历史、社会、人生和自然,获得思想上的盎然新意,而且还可以学习中外散文名家高超而成熟的创作技巧。
  • 神明只身赴我

    神明只身赴我

    谢忘第一次听到许失这个名字时,正坐在教室窗户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当时阳光刺眼,他难得插了句嘴:“这名字不好。”失望的失,怎么个好法。后来,风情万种的谢忘偏栽人家小姑娘手上。知道了她的小名,他总喜欢打趣唤她“满满”“想管我,那你当我女朋友啊。”山重水复,她在破败与罪恶之中睁眼,看见她的少年于温柔暮色下匿光朝她而来。峰回路转,他满身是伤,“满满,别靠近我。”她偏不听话,环上他的脖颈,一遍遍亲吻着他的眉眼,“谢忘,我陪你。”“我好不了。”“好不了的话,我们就一起病着。”_我就是你的神明,你自深渊唤我,我便只身赴你。无所畏惧,有求必应。
  • 我真是银行家

    我真是银行家

    银行在普通大众间的形象是什么?“晴天撑伞,雨天收伞”?“下属的功劳就是上司的功劳,上司的失职就是下属的责任”?穿越到经济危机爆发之前,高文喻一头扎进了银行,决心缔造属于自己的行业传奇。(本文发生在平行世界,纯属虚构,与现实并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