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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可糟了……”

“什么样的笔误呢?”

“那、那……那篇小说……”他想说有原型,又慌忙改口了,“……里面出现了儿玉这个姓名吧?”

“嗯,就是那个被杀死的男人吧。”

“啊,是的,我在结尾的地方一不留神误写为儿岛了,能不能设法补救呢?”

“约莫写错了几处?”

“肯定有五六处。不,也许更多——要是校对人员已经给改过来了,那就太感谢了,你没有注意到吗?”

“请等一等。结尾部分的十来页吧……我现在去问问校对人员。”原田说罢走开了,过了两三分钟就又回来了,“喂,我刚刚查了一下校样,还是没有改过来。”

原田是天生的粗嗓门,如今为了避免话音被轮转印刷机的噪声所淹没,就像从河对岸喊叫一般越发粗声粗气地大吼着。

“但是,就那样随它去,我是当然了,贵刊也有失体面吧……”

“哪里,这倒没什么关系,读者大多会体谅的。我嘛,读是读过了,并没有留意。”

“可是,假定有儿岛这么个人,他会不会认为那是以自己为原型而写的呢?这么一来,可就难办了。”

关于是否讲出这一点,水野犹豫了好一会儿。考虑到原田是个性格豪迈粗犷的人,不至于莫名其妙地多心眼儿,尽管如此,这话他还是尽量谨慎地说了出来。果然,原田没有搭话,爽朗的笑声在话筒里震响了一会儿。

“不,这件事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水野先生,在日本,不知有多少姓‘可几玛’[10]的人哩!”

“那当然喽。不过,这个‘可几玛’的‘可’,不是通常所用的‘小’字,而是‘小儿’的‘儿’字。”

“那又怎么样呢?”

“所以不同于那个……司空见惯的小岛……”

“你真是以一个姓儿岛的人为原型而写的吗?”

原田一定是别无用心,只是开玩笑地这么说的,但这样的话既然会从原田嘴里冒出来,就越发不能麻痹大意。

“不,没有这么回事。”

“即便有这么回事,也没关系嘛。”

“尽管没这么回事,我的熟人中确实有姓儿岛的,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总而言之,不管争论到什么时候,原田都一味哈哈大笑,压根儿不予理睬。挂断电话后,原田的笑声依然萦回在他的耳际。

已经无可奈何了。不出所料,无法更正了。倘若不是《民众》这样第一流的杂志,还多少有可能允许作者恣意妄为,编辑部主任也不像原田那样摆架子。再说旁的杂志社办事的效率也没那么高,还完全来得及。不走运的时候,凡事就都是这个样子。业已无可挽回了,再过四五天,它就会被公之于世。然后,到了天黑得早的十一月底左右——小说里的凶杀案也差不多是在这个季节发生的——儿岛遇害,于是我就被投入监狱……

水野回到公寓二楼的房间,将肘垫在桌上,手托腮帮,继续钻牛角尖。然而滑稽的是,一边沉浸在如此无聊透顶的胡思乱想当中自寻苦恼,被人知道了都觉得丢脸;另一边在内心的一角却自豪地感到:“我是个英勇的艺术家,为了创作不惜冒牺牲生命的危险——”瞧,多了不起呀。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同于一般的作家。我写的东西,一向是从这样的痛苦中诞生的。万一由于这次的作品而蒙受杀人的嫌疑,被处以死刑,我还是为自己的艺术而死。那时我将从绞刑架上高喊:“各位,请看看我是怎样了此一生的!看看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怎样为艺术而献身的!我一开始就知道,一旦写了那篇小说就会大祸临头,然而我的艺术热情太高了,以致顾不得考虑这等事。我绝不怨恨国家的法律和审判官。我敢预言:我死后,真凶必然会被发现,此事将赋予我的作品,我留在世上的事业,永恒的价值——”我平时胆子虽小,真正事到临头,也许意想不到地会产生一种悲壮心情,大义凛然。相形之下,最吃亏的是儿岛,真可怜。他大概看不透我的小说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险。“以人家为原型即便是在小说里,也不该以人家为被害者的原型,实在可恶——”他只能了解这么多。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岂止“是在小说里”呢,他是命中注定真正被杀害的,那就是小说殃及他的后果。要是晓得了,他会比我着慌十倍、二十倍,然而反应迟钝的人是有福的。这么说来,他果然是个被杀死也只好认倒霉的人吧……水野的嘴边上浮现了一丝称心的狞笑。

打那以后,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睡醒之后,水野首先就摊开枕边的报纸,怀着看什么可怕的东西般的心情,留神着下月号杂志的广告。到了二十号早晨,特别华丽的两个黑底白字像恫吓般的映入他的眼帘:“民众!”他的作品被排列在创作栏的最后边《凶杀始末》这个标题下面。附有这么一段说明,编辑照例堆砌了耸人听闻的词句:

他这个恶魔主义者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艺术。他的思想和人生观必然会走到这一步。何谓良心的苛责?为了亲身体验它而用哲学方法来杀人。这是坚决朝独自的境地突飞猛进的作者最近的杰作,写得极其凄惨、复杂、深刻,接近了德·昆西[11]的水平。

一面读着,一面觉得充满不祥之预兆的阴云布满在内心的各个角落。

原田的下属中泽负责写广告。把德·昆西拉扯上的准是那个家伙。最要不得的是,闹不清他写的是小说的内容梗概还是在交代作者的身世。从“他这个恶魔主义者”到“用哲学方法来杀人”是内容梗概,而“这是坚决”以下的部分是替作者或作品捧场的,但二者不易截然分开。“他这个恶魔主义者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艺术——”尽管这个“他”指的是小说中的他,但给人的印象毋宁是指作者。连他本人方才读到这里尚且要不禁惊愕,一般读者就更要误会了。当然,这篇广告所着眼的正是这一点。它只要能引导读者在思想上产生混乱,以为“他”既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又是作者水野,不知不觉地就深信“作者要杀人”,从而引起好奇心就成了。这样一来,此文的恶劣后果便超过了他的小说本身。因为凡是读了此文的人们,即使不读小说,也会对水野产生成见,认为他是个“可怕的家伙,可能会杀人的家伙”。倘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儿岛被害,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了。世人仅仅认为“他这个恶魔主义者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艺术”。这篇广告确实是无比危险。广告一登出来,他的处境就比以前困难好几倍了,最受这篇广告的挑衅的,恐怕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那个家伙。读罢此文,那家伙看到如今形势的发展正合自己的心愿,就会毅然挺身而出。

当天下午,他收到了可诅咒的《民众》杂志。拆封后,他将杂志摆在桌上,从远处狠狠地瞧了一会儿封面上的字。然后,边叹气边战战兢兢地把它拿到膝头,哗啦哗啦地翻动着自己的小说那部分,像是为了碰运气而抽签似的,忽而读一段结尾处又停下来,再读读开头的地方又止住,终于一字不漏地通篇读完了。这一次,他又从第一页慢慢腾腾地重读一遍。接着又数了数“儿岛”这个姓出现了几处。原以为有五六处,岂料只有三处。然而,哪怕是搞错了一两处,他尝到的滋味还是一样的,数目少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忧虑。而且,逐一检查后才发现,偏偏都错在最不该错的地方。

其中一段是:“儿岛嗯的一声仰面朝天倒下去。仅此而已。”

另一段是:“黑暗中,脸部看不清,那具尸体差不多形同丢了一张废纸,不曾引起他的任何感触……儿岛生前是个态度暧昧的人,变成尸体,依然让人捉摸不透。”

再就是主人公阅读刊于报端的凶杀案的消息,其中有这么一段:

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以“可疑的尸首”为标题,仅只写了两三行。“曾在某妇女杂志社担任记者的儿岛直次郎(三十五岁),于昨晨六点多死在距埼玉县大宫郊外的本人住宅数百米处,被行人发现。因怀疑系被杀害的,目前正在严加搜查。”——这几句话与溺死者及路倒的消息排列在一起,连报纸都把他作为“死于横祸者”来处理。

错误当中,最使他担心的是这段新闻摘要中的“儿岛直次郎(三十五岁)”字样。因为儿岛的真名是仲次郎,在这里,五个字当中有四个——七个音节当中有六个[12]——雷同。为什么如此疏忽,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原来作者为作品中的人物考虑名字的时候,他记忆中的许多真名实姓自然会挨个儿浮现脑际,于是倾向于起个和它们发音差不多的名字。水野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记住了“××仲次郎”这么个语音,他却不曾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谁的名字。当他把儿岛的姓改成“儿玉”的时候,不论是“儿玉×雄”或“儿玉×右卫门”,语感都不好,认为“儿玉×次郎”最能抒发自己的感情,就信笔写成“儿玉直次郎”,现在方知,还是来自儿岛的“仲次郎”。这下子他对年龄又怔忡不安了。三十五这个年龄,他是随随便便定的,但无巧不成书,说不定哪只恶魔一捉弄,就又与事实不期而合了。即便不是三十五,反正也不过差个一两岁。在这之前,水野只是任意胡思乱想,以无影无踪的恐怖为对手,独自抖擞精神,而今这个对手现了形,变成铅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当下他考虑的是,儿岛会不会提出什么抗议,不论是多么神经迟钝的人,读了这一段也非被恶梦魇住不可。

要是社会上对这部作品不予理睬就是万幸了。评论家们即将说出什么来呢?文坛上对它的评价如何?他生怕听到这些,恨不得一动不动地钻在被窝里,直到世人安静下来。每逢这种时候,自言自语的毛病必然加倍地严重起来。恰似讨厌地震的人,一闹地震就摇晃自己的身子,为了避免听到旁人的风言风语,他自己就喋喋不休地饶舌。“啊,有人在说什么呢——”这么一想,就像是被催促似的,慌里慌张地接连咕哝三四句。

“傻瓜,你有点不正常了。”

“这下子我的前途算完蛋了。”

“哼,别开玩笑啦!”

“儿玉,儿岛,儿玉,儿岛……”

“啊,喂喂,你是水野先生吗……”

自言自语的例句罗列起来就没个完。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时,偶尔会拖延成很长的一问一答。

——啊,喂喂,你是水野先生吗?

——是的,我是水野。

——你既然写了那样的小说,装糊涂可不行啊。

——咦,我吗?我一点儿也没装糊涂。

——哎呀,这样可不好,你明明杀人了嘛。

——那是小说呀。

——不,真杀了。我完全知道。

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对答下去,越是不安的时候,拖得越长。回答是用真嗓子,问的时候装出一副娇滴滴的嗓音,就像是和一个年轻女子打着电话似的。

然而他还是零零星星看到了报纸上的每月评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文坛对他的恶魔主义好像已经腻了,他们用“又来了一篇!”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他这次煞费苦心写出的杰作。大多数月评对他抱着些微反感,加以冷嘲。

有的挖苦道:

水野氏的《凶杀始末》多少改了一下趣旨,但万变不离其宗。看来作者仿佛认为恶魔主义的作品就非写凶杀案不可,真是不好办。

有的颇严厉:

硬要写得深刻,其实根本不深刻,仅仅停留在概念的游戏上,这个作者笔下的东西总是这样。哪里有小说的主人公这样丝毫也感觉不到良心苛责的人呢?倘若有的话,那就是疯子。虽说是恶魔主义,唯其受到良心的苛责,人方始会有痛苦,从而产生复杂的问题。这个作者不了解人。

也有的简单扼要:

就心理小说而言,过于浅薄;就犯罪小说而言,过于单纯。

过了多年作家生活的他,对这样的恶评已习以为常。目前这种情况下,这篇作品要是没什么人捧,被世人遗忘,反而值得庆幸。而且,他所读到的评论倒还好,没有一篇谈到原型问题的。是没有理会到呢,还是虽理会到了却因为那不属于批评的范围呢?还是对他有所顾虑呢?涉及他老婆的那次,引起了议论,这次却悄然无声。原以为有人会在“闲话栏”里写点什么,然而不论报纸或周刊杂志上,都不见片言只语。过了一个月,他的胆子逐渐大起来,散步的路上顺便在书店的门市部翻看各种报刊。按说总该有个把人有所理会的,但还是完全没有反应。这下子他又对这种寂然无声的现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倘若有个好友,这种时候倒是可以不露声色地问一下。偏巧他是孤零零一人,几乎没有来访者。正在伤脑筋,有一天,民众社的中泽来约稿。要是往常,谈完了正经事,他就很不客气地将中泽赶走。那一天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中泽闲聊,逐渐把话题转到这上面,委婉地探询了一下。然而中泽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么,这次的原稿希望早点给我们,至迟下月五号之前能不能写出来?”

“五号吗?五号太早了,能等到十号吗?”

“不行,那就不好办啦。这一阵子杂志的发行总是拖延,社长要求很严,所以从这月起,把截稿日期提前了。”

“你们那里效率高,截稿后有一个星期就能发行了吧……”

“可是您啊,像上次似的,说好了是十号,却拖到十三号才交,可就为难啦,印刷厂方面直抱怨。”

“所以才有很多错字吧。”

“是啊,这是怎样也不可避免的……”中泽说罢,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抿着嘴一笑,“啊,对了,前些日子原田兄觉得非常可笑来着。”

“哦?什么?”

“说是您狼狈得厉害,给他打了电话,对吧?”

“嗯嗯,是有这么回事。那么,这又怎么了?”

“他提到,您对一点无聊的事很介意。您把名字写错了,要求务必给改一下,说是不给改就糟了……”

“哈哈哈……我想,如果不说得这么强硬,原田兄会无动于衷。”

“可是,照原田兄说来,您在话筒里带着哭腔,一本正经地说,儿岛兄事后要抱怨了……”

水野吓了一跳,中泽好像从他的神色看出来了,就惊愕地住了口。

“儿、岛、兄?儿岛兄指的是谁?”

这可不行,这样张皇失措可不成——水野尽管这么想着,可是他的嗓门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有个叫作儿岛仲次郎的人,曾经在《幽默曲》当过记者——您不是拿他做原型来写的吗?”

“这话是谁说的?”

“喏,据说是您自己在电话里这么说的嘛。”

“别、别开玩笑了!”水野好不容易才带着笑声说,“我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儿岛是个常见的姓,整个日本指不定有几十万、几百万个儿岛呢,完全可以认为,其中偶然会有与他在性格上相似的人。这样一来,就怕那个人会认为是以自己为原型而写的……”他无意撒谎,然而不知不觉之间,把原田所说的话当成了自己的话,并任意搬出种种借口。“万一……喏,认为真会发生那样的事,未免有点滑稽。然而万一那个姓儿岛的人,在与小说中同样的状态下被杀死,嫌疑就会落到我头上了。”

“啊哈哈哈哈……”

“对,是真的哩——我没告诉原田兄这么多。实际创作的时候,浮想联翩,神经也变得怪兴奋的,小说与现实竟区分不出来了,转起各种各样的念头。要不是这样的话,就写不出好东西来。”

“原来是这样。”中泽真不愧为前来讨原稿的记者,立即迎合作者的意思,好像很钦佩般地说,“……据说巴尔扎克也一直大声地跟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谈话,仿佛那个人就在跟前似的。”

“嗯,我也有这样的事。不知道的人听了,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杀女仆最好用毒药……马琴[13]不是也有这么个故事吗?”

“是呀,任何作家都有这样的经验。”

水野聊着聊着,不知怎的放下心来。他逐渐得意忘形,直觉得自己就是巴尔扎克那样一个大作家。

“我们也不是不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当时我就说过,原田君尽管认为可笑,然而要是像水野先生那样净写以谋杀为题材的小说,就会对自己笔下的东西感到害怕……不外乎是因为态度认真嘛。”

“哈哈,也许是这么回事。而且,大抵是半夜两三点钟工作,深夜伏案写那样的小说,心情可不大愉快哩!”

“这种时候会不会吓得迟疑地不敢写下去了呢?怎么样呢?”

中泽这个老滑头,一本正经地问了这么一句。他大概相信这句像是出自爱好文学的青年口中的话,乃是取悦作家的最有效的奉承话。

“是这样的,尽管害怕,但越怕越不能停止。一停下笔来就害怕,所以一鼓作气地拼命写下去。好比是一匹胆小的马,奔跑起来就停不下。”

“编辑部的人们都说水野先生被叫作恶魔主义者,其实却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哩,所以对那样的事才放心不下吧。”

“人家说我是个冒牌的恶魔主义者,因此走到哪儿名声好像都不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冒牌的恶魔主义者和善人是两码事……”

“我指的不是你。那部小说,到处都挨骂。”

“咦?不,没这么回事吧……”中泽显然假装不知道地说,“难道有人骂过吗?”

“什么难道!净是骂的,根本就没有人夸过。”

“是吗?没这么回事,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夸它的,确实看到过。首先,写得饶有趣味。关于儿岛的脸色使人联想到牛皮鞋面那一段,意境逼真,只有你才写得出来。”

“喂喂,是儿玉,不是儿岛……”

这么说着的当儿,水野的脸色又变得阴郁了。

“啊,是吗?我一开始就只当是儿岛君,所以……”

“不过,你认识这位儿岛君吗?”

“说实在的,我在《幽默曲》那边帮过一个来月的忙。你不也认识儿岛君吗?”

“哦,见过两三次吧,说不上是认识。反正请你真正地当心一下,不要引起原型问题才好。”

过了一会儿,水野把客人送到门厅。中泽系鞋带时,他站在背后踌躇片刻,偷偷地看着中泽的侧脸,问道:

“喂,关于刚才的原型问题,是不是不仅是你,大家也都这么看待呢?”

“哪里的话。因为我认识儿岛兄,不过是偶然这么想的而已。”

“可是,杂志社内部的人们怎么样?编辑部方面有这样的风声吧?”

“即使有过,如今也忘掉了,不可能永远记得。”

水野正想继续追问下去,可是中泽已经系好鞋带,说了声“那么”就扬长而去。

“浑蛋。”

水野不禁朝着中泽的背影,丢了这么一句脏话。他一方面认为,自己原是无忧无虑的,真是问了句多余的话;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问得好。这两种念头在脑子里纠缠在一起。他最感到意外的,是中泽认识儿岛这一事实。他本来独自断定,儿岛既然是如此含混不清的人物,自然不会引人注目,交游也不广;可是偏偏从民众社内部出现了一个认识他的中泽这么个人,这对水野来说,完全是晴天霹雳。想到这里,水野与其说是悔恨自己不该这么粗心大意,毋宁说是不禁生中泽的气。心想:既然如此,你这家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就好像中泽是故意瞒着他似的。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轻率地打了电话,是个极大的失策。倘若没那么做,既不至于遭到原田的耻笑,也就不会有编辑部内的风言风语了。中泽认准是这样,指不定何时何地,一不小心就又会说漏了嘴。那家伙曾说:“关于儿岛的脸色使人联想到牛皮鞋面那一段,意境逼真。”倘若这是他的真实感受,其他那些认识儿岛的人,想必也都会这么觉得。不论我怎样否认,中泽内心里一定依然在想:“哼,他写的还是儿岛。”或许中泽会半开玩笑地到处宣扬哩。话又说回来了,那篇万分危险的广告文也是那家伙写的呀,实在是个可恨的家伙……

方才和中泽谈话的时候,他是很谨慎的,因为心里不断地考虑着:倘使儿岛真正遇害,自己被当作嫌疑犯抓起来,那么此人自然会作为证人被传唤。那时他就会详细地陈述这次对话的内容。实际上,他是出于策略,才先说了句“认为真会发生那样的事,未免有点滑稽”的开场白,然后将自己那荒唐的不安吐露出来的。他脑子里像下面这样浮现出审判官与中泽在预审中的一问一答——

审判官:“……接着,被告对证人说了什么?”

中泽:“水野先生很担心。他说,这么想固然有点滑稽。但是万一跟小说的情节相同的杀人案实际上发生了,自己就会蒙受嫌疑。”

审判官:“证人听了这话,曾作何感想?”

中泽:“我认为这种假设太离奇,不禁笑了。”

审判官:“以后被告又说了什么?”

中泽:“于是水野先生对我说明了作家从事创作时的种种心理状态。”

审判官:“详细地讲一讲他是怎样说明的。”

中泽:“他说从事创作的时候,浮想联翩,神经也变得怪兴奋的,小说与现实竟区分不出来了,从而会转起非常离奇的念头,并对自己笔下的东西感到害怕。我举了巴尔扎克和马琴的例子,说这种事是可能的。”

审判官:“巴尔扎克和马琴的例子,指的是什么?”

倘若问答是这样进行的,方才那番对话并非不利于他。中泽偶然想起了巴尔扎克和马琴的例子,这就能最有效地使法官理解他的心理状态。至少审判官不至于一开始就断定小说是水野写的,因此付诸实践的也是水野。

然而转念一想,人家会不会认为他是有实践的预谋,才故意吐露那些话的呢?人家会不会从反面来胡乱对他进行猜疑,认为他正写着小说时,为一种将艺术付诸实践的欲望所驱使。于是为了欺骗世人才特意打了那么个电话,并向中泽透露了所谓“荒唐的不安”,还诱使中泽想起巴尔扎克和马琴的例子。

“万一那个姓儿岛的人,在与小说中同样的状态下被杀死,嫌疑就会落到我头上了。”

——这话说得欠妥。既然透露,那就干脆谈得更详细些,索性和盘托出,倒也罢了。与其拙笨地隐瞒儿玉与儿岛仲次郎相似这一点,不如承认自己不知不觉地将儿岛当作儿玉的原型予以描述过。应该讲清楚,自己树敌甚多,假若其中的一个人在等待报仇雪恨的时机的话,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才能使中泽真正信服,儿岛仲次郎确实遇害,以及自己被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陷害的危险,未必是离奇的念头。不仅是中泽,应让世人普遍地谅解他的忧虑,预料到有那么一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

然而现在也还有办法可想。将上次的作品当作前篇,把这次的约稿写成续篇就是了。《凶杀始末》原来不是本着这样的计划开的头,所以上下篇会衔接得很蹩脚,但哪里顾得上这些呢!完成一部无懈可击的作品犹在其次,当务之急乃是防患于未然,那么就放弃艺术上的野心算了。从今天起到发表续篇为止这一个半月乃是关键性的期间,但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恐怕不会那么快地实施杀人计划。他会考虑到,不论水野多么好事,总不至于写完人命案的小说后,不出一个月就真的动手杀人;因此小说与事实在时间上过于接近的话,反而不便于把嫌疑转嫁到他身上。这么说来,估计暂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续篇一旦问世,就等于先发制人,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尽管不能断定这样就绝对安全了,然而万一儿岛遇害,嫌疑不至于落到水野一个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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