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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歙县人为最。歙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歙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佼佼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清却孑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价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鲞,不准吃葱蒜,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吔吔吔,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鲞……”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谁是你男人啊?”

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里有心思与我……”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罪名。呜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杭九斋一见他这厉害老婆哭闹起来,知道自己话又说过头了。自己老婆的心思,他是晓得的,嘴上不说,心里怨他没用。他却以为,倒不是自己真的没用,只是都用到青楼里去了,倒把忘忧楼府只当作了个钱庄和客栈。既然如此,还吃人家什么干醋呢,罢罢罢,不淘这贼气了,还是哄着女人高兴了事。便一口气吹灭了灯,把自家老婆拉进被里,一夜温存不提。明天一早,还要伸手讨钱呢。

林藕初和吴茶清联手振兴杭氏家业的日子,亦是近代中国茶业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高峰过后,便是深渊般的低谷了。

19世纪下半叶是中国茶叶和英国鸦片相互抗争的岁月。明清茶事,由鼎盛走向终极,古老、优雅、乐生的山中瑞草,竟是在殖民的狂潮中被世界裹着,又在痛苦中走向近代了。

日薄西山的清廷,为了平衡鸦片侵入的贸易逆差,抵制白银外流,曾大力推进农业,扩大丝茶出口,并先后与中东、南亚、西欧、东欧、北非、西亚等地区的三十多个国家建立华茶贸易关系,出口创收约占全国各类商品出口总额的一半。

鸦片战争又强掣了以手工业谋生的中国各行业的劳作轨迹。簇拥在广州的从事出口茶叶生意的商人们,套上厚厚的毛衣,或铁路,或水路,蜿蜒北上,会合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杭州距上海一百九十八公里,浙、皖、闽、赣四省的茶叶,从钱塘江顺流而下,于杭州集散。海上商埠,多赖此天时地利。这个极为美丽的城市,便也成为茶行、茶庄和茶商云集的地方。

杭九斋糊里糊涂加入茶漆会馆的时代,杭州的茶叶店,数起来,也有三四十家了。稍后出了名的,有拱宸桥吴振泰茶叶店老板——长子吴耀庭;有闹市羊坝头方正大店主方冠三兄弟——矮子方仲鳌;有盐桥大街方福寿、官巷口可大茶叶店主——白脸朱文彬;还有清河坊翁隆盛女店主——女大王翁夫人。

赖此天时地利,忘忧茶庄夹在群雄之中,竟也形成鼎盛的气候,并欲向高峰作一冲刺了。

可惜了杭九斋竟也是个风花雪月之辈,终日泡在秦楼娃馆,会馆的事情,多由他的掌柜徽州人吴茶清出面。吴茶清后面,则有杭夫人林藕初支持。有时杭老板芙蓉瘾足,在荒唐之极钱财两空后,也知道回他的忘忧楼府来点个卯。杭夫人林藕初,一边在她的闺中工作台——花梨雕螭纹翘头案丁丁当当数她的银元,一边乜着眼便问:“杭老板,晓得新近茶漆会馆有什么新规定吗?”

杭老板身心满足后反而奴颜婢膝,蹑手蹑脚走过来,两只黄焦焦的手就摸住林藕初的肩胛,心里却想,到底是比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要枯燥寡淡得多了,嘴里却抹着蜜糖一般地讨好说:“我的嫡嫡亲的好夫人,见了你男人,还只管数那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元干什么,看把你操心成什么样了?待我先松上一松你的喷喷香的筋骨……”

话音未落,两只手早就被林藕初一巴掌拂去,嘴里就骂开了:

“还不闭上你那张骚古董儿臭嘴,你当老娘这里是开窑子的?把你日间对婊子的腔调搬到家里来了!什么嫡嫡亲的好夫人?怎么十天半个月照不见个影子?”

“娘子,息怒,息怒,小生这厢赔礼了。”

杭九斋早就熟悉了这套程序,便油盐不进,波澜不惊。

“你倒是甩手掌柜做惯了。这么大一爿店,扔给我,自家出去鬼混。我不数这千人摸万人揣的银子,谁来数?你有心思数?你数那些千人摸万人揣的婊子还数不过来呢!”

杭九斋心里有数,只管甜甜蜜蜜重新凑上去,搂住夫人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林藕初便半推半就地骂道:“寻死啊,外面风流还不够,还有趣到家里来了?”虽如此骂着,声音却是一声比一声低了。

杭九斋便涎着脸问:“好姐姐,你倒是告诉我,会馆有什么新规矩啊?”

“我怎么晓得?不是规定了女人不准管店堂的事吗?”

“那倒也不是一概而论的,”杭九斋便一脸的认真和崇拜,“古时还有花木兰,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杭九斋摸透了林藕初的心思,晓得他的这个老婆喜欢权力,喜欢插手男人做的事情,喜欢由她说了算,还喜欢人家崇拜她。好嘛,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你给我银子上烟馆就行。

林藕初果然就有几分喜悦起来,薄薄的嘴唇便松开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牙。

“你竟不知道,新开茶叶店,必须隔开八家店面吗?”

“这个倒是听茶清说起过的,我家又不开新店,记这个干什么?”杭九斋就端起了夫人那个瘦削的下巴,痴迷地盯着她的嘴,说,“多日不见你这一口白牙,你且张嘴,让我瞧瞧。”

林藕初脸红了起来,却是气出来的,恨恨地推开丈夫那双拈花惹草的手,骂道:“败家子,我家不开店,人家就不开店了吗?人家商店都开到我家招牌下了,你还有花花心肠数老婆牙口……”

杭九斋这才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问:“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林藕初看她的风流丈夫真的害怕了,松了心弦,说:“等你看见,我们这份人家就好倒灶了。”

杭九斋依旧惊慌,说:“你和茶清商量怎么办了吗?从前妈活着的时候,倒是晓得怎么办的。”

林藕初便不耐烦:“妈呀妈的,忘忧茶庄没你妈不是照样做生意,哪里一样不比她活着的时候市面撑得大?”

“是是是,”杭九斋只管点头,“只是茶店开到家门口,到底讨厌,总得有个好主意才是。”

林藕初这才笑了,骄傲且娇媚地瞟了丈夫一眼:“看你急得这个样子!你现在再到门口去看看。”

杭九斋便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女人唤住:“冤家,你给我回来!”

杭九斋迷迷瞪瞪地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女人。这神情,正是迷倒许多女人的致命所在,林藕初也在劫难逃。少妇的心肠便水一样柔软化去了,声音便也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仿佛她刚从郊外的三家村抬来做新娘的时候了。

“看你急出这一头的冷汗。”林藕初用自己的绣花帕子给丈夫细细拭了汗去,又道,“我刚才是吓你呢!那店铺是临安来的人开的,刚入行,不懂得规矩。我差茶清和会馆的会长说了,会长发了话,前日便挪开了。”

九斋听罢此言,一头坐在床沿上,摸着心口,说:“好姐姐,你怎么如此吓我?这会儿心还在跳呢。”

林藕初用尖尖手指戳着他脑袋笑着说:“你也太经不起吓了。这么大个茶庄,几代经营下来,什么风雨没有见过?祖宗都如同你一样,这碗茶叶饭也不用吃,老早阴沟里翻船倒灶了。”

杭九斋握住夫人的手说:“你到我家几年,不晓得这碗饭的艰辛。你看杭家三代单传,哪一代不是早早就归了西,现在是轮到我了。”

“你胡说什么?”唬得林藕初一把蒙住丈夫的嘴,丈夫却自顾自说,眼中竟掉出泪来:“我这是恨我自己,抽上了大烟,想戒又戒不掉。我是活不长了,心里苦,就到人堆里去撒疯。姐姐妹妹的一大串围着我,还不是看中我口袋里的银子?人家哪里晓得,这银子,是我家娘子起五更熬半夜撑着脸面由我花的呀!”

说着,抱着林藕初的肩膀,一头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便哭开了。

那天夜里,久别胜新婚,两情缱绻,自然是不用说的。杭九斋百无一用之人,对女人却偏是情有独钟,精耕细作,不胜柔情。枕上,林藕初酣畅之余,不忘谆谆教导,无非是杭州茶庄中又有几家崛起;又有什么新招数;忘忧茶庄又应该有怎样的套路去对付;明年的茶到哪里去购,到哪里去销等等。杭九斋拥在温柔乡里,嘴里嗯嗯地应着,枕边的风这只耳朵吹进那只耳朵吹出,全当夫人白说。最后听得不耐烦了,索性便拿舌头堵了女人的嘴。这一招最灵,女人便再也不吭声了,由那不晓事的男人胡作非为。男人呢,刚才还掉过一大串忏悔的眼泪,此刻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又不无遗憾地想:到底是深闺里的女人,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人家水晶阁里挂头牌的小莲,可是不会在这种时候甘于寂寞的。这么想着,恍然就以为身处水晶阁,情急欲盛起来。可怜的女人林藕初,哪里晓得这么多的潜意识,闭目承受,两眼一抹黑,还以为丈夫真正回心转意了呢。

一大早,林藕初悄悄起了床,看丈夫还酣睡着,便梳洗干净,吃了一碗莲子汤,到前厅堂前。每日此时,吴茶清必在此等候。

那一日,吴茶清交代完一应事物之后,却犹疑不走。林藕初看出,便问:“有什么事就快说,昨儿老板回来了。”

听杭夫人开了口,茶清才说:“正要说老板的事情,夫人听不听?”

“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林藕初心就抖了起来。

“昨日柜台里少了收进的款子,我细细地问过了,说是老板偷偷拿的,让伙计见着了。”

林藕初一听,面孔煞白,站起来又坐下。吴茶清站了一会儿,说:“我走了。”

林藕初挥挥手,自己便也往后园折回去,心里七只猫八只鼠乱窜,急急冲入房内——哪里还有这冤家的影子!

花梨雕螭纹翘头案上的那堆银元,和她的丈夫一样,无影无踪。

林藕初呆呆看着床上的绿云红浪,半晌,嚎叫了一声,双手一用劲,那床陪嫁的丝绸大红被面,刷的一声,扯成了两半。

林藕初扑向吴茶清怀抱时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否则她不会选择后场这样一个又大又公开的地方。

她和他跑到后场仓库里去,原来只是为了查看旧年的茶筛,今年还要添置多少。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那个男人的后背,他们当时正在木架子上一只只抽查翻看着,几乎没有说话。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必他们事必躬亲。但他们还是事必躬亲了,这就是天意,也就是命。因此林藕初事先没有预谋,事间没有羞愧,事后也没有后悔。这是黄昏的南方,天光暧昧,灰尘干净地浮在空中;这又是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三十岁的少妇无意间把茶筛竖了起来,便窥见了被筛孔粉碎的月白色的背,伸展,弯曲,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它单独地存在于茶筛后,又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使人想入非非胆大妄为。茶筛掉下来了,女人脑子一片空白,猛烈地从后面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男人的后腰。这说明女人是杭氏家族的外来人,杭氏家族没有人具备她的爆发力,这种力度以后会通过血液遗传下去,虽然此刻她一无所有。男人的腰一下子僵直了,两只手还搭在木架上,背脊便像筛子一样,细细抖动起来。但男人是不回头的,咬紧了牙关,把眼睛也闭上了,不回头。

女人轻声地吼了起来:“给我一个儿子,我只要你给我一个儿子。”

男人不再发抖了,依旧不回头,说:“我有过两个儿子。”

女人心一凉,身体软了,但没有松手。

“连他们的妈一起,都叫曾国藩的兵杀了。”

女人这才彻底地松弛了,懒懒地就跪在了男人的脚下,双手还抱着那双腿。

小窗开在很高的地方,光线虚虚浮浮地飘送而来,月白色的柔韧的背,化开成模糊一片。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低着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细的发茸。男人愣了,兀然一跺脚说:“我不能给你生儿子!”

女人呆坐了很久,空气黯淡了。她突然跳了起来,狠狠地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扭头就走,男人在她就要跨出门槛的刹那,咣当一声关了门。

他们被一大堆倒了的木架和茶筛埋葬在下面。男人薄薄的鼻翼在激烈地贪婪地颤抖着,他闻到了很浓的茶叶的香味,压盖在他们身上的茶筛在激烈地筛抖中滑了下去,而女人那在被情欲裹挟着的暴风骤雨中的呻吟却升浮了起来。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祈祷。男人闭着眼睛,咬住了女人的唇,但也就因而吞下了女人喉口喷来的愿望:儿子……儿子……

他愣了一下,背上冒出了冷汗,空虚和疲乏便泛了上来。

一年以后,林藕初有了过门十多年来才生下的惟一的儿子,杭九斋为他取名为逸,字天醉。吃满月酒的时候,赵岐黄也来了,拱着手祝贺时杭九斋还说:“我该贺你啊,岐黄兄,两个月前你不是也添一丁男。怎么也不通个音信?”

赵岐黄说:“我那是老四,比不得你这是个老大,金贵得多了。”

老四姓赵名尘,字寄客,长天醉两月,小哥俩此刻都还趴在母亲的怀抱里,尚未成人形呢。

林藕初下床了,抱着孩子坐在天井的玉兰树旁,看见吴茶清过来,便把孩子托竖起来。

吴茶清只瞥了这孩子一眼,头就别开了。

“我有儿子了。”林藕初很满意,赞叹自己。

“再过几年,把忘忧茶楼赎回来吧。”吴茶清回过头说。

林藕初一愣,眼睛就热了,把头埋进孩子包裹里,孩子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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