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我终于见到查尔斯·斯特里克兰时,限于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只算是跟他认识了。一天早上,斯特里克兰太太派人送来一张便条,说她当天晚上要开宴会,有一个客人婉言谢绝。她请我去填补空缺。她写道:
出于礼节,我事先声明,你会被烦死的。这次宴会从一开始就是完全乏味的宴会,可是如果你愿意来,我将不胜感谢。你和我可以单独聊一会儿。
为了表示友好,我只能接受邀请。
斯特里克兰太太把我介绍给她丈夫时,他冷漠地握了握我的手。斯特里克兰太太快乐地转向他,试图开个小玩笑。
“我请他来是让他看看我确实有丈夫。我想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斯特里克兰先生有礼貌地笑了一声(人们通常用这样的笑声去回应自己并不觉得有趣的笑话),但他没有说话。新来的客人需要男主人过去照应,我就被晾在一边了。当我们这些客人终于集合起来等着宣布开饭时,我一边跟主人委托我“接待”的女宾聊天,一边在想,有教养的人很奇怪,他们发明各种枯燥乏味的活动,并把自己短暂的生命浪费在这些活动上。正是这种聚会让你疑惑,女主人究竟为什么不嫌麻烦要请客,客人们又为什么不嫌麻烦来赴宴。这次宴会总共有十个人。他们见面时很冷淡,分手时会如释重负。当然啦,宴会纯属社交功能。斯特里克兰夫妇对有些他们并不感兴趣的人“欠了”请客债,所以邀请了他们;这些人也就接受了邀请。为什么呢?为了避免夫妇俩单独用餐无聊,为了让自己的仆人得到休息,他们没有理由拒绝邀请,因为邀请者“欠了”他们一顿饭。
餐厅里很拥挤,走动不方便。里面有一位英国王室法律顾问及其夫人、一位政府官员及其夫人、斯特里克兰太太的姐姐及其丈夫麦克安德鲁上校,还有一位议员的妻子。正是因为那位议员发现自己届时无法离开议院,我才受到邀请来填补空缺的。赴宴的客人之尊贵给人印象深刻。女士们太优雅了,用不着穿讲究的服装;她们对自己的地位太自信了,用不着去取悦别人。男士们很阔绰。所有的人都露出一种因生活优裕而心满意足的神态。
每个人都本能地希望宴会顺利进行,因此谈话的声音都比随意说话时要大一点,屋子里一片喧哗。可是大家没有谈论共同的话题。每个人都与邻座的人谈话:喝汤、吃鱼和小菜时跟右边的人谈话,吃烤肉、甜食和咸点心时跟左边的人谈话。他们谈政治形势,谈高尔夫球,谈他们的孩子和最近上演的话剧,谈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绘画作品,谈天气,还谈他们的度假计划。说话声一刻都没有停止,喧哗声越来越大。斯特里克兰太太完全可以庆贺自己的宴会开得很成功。她的丈夫很有礼貌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大概没说多少话,到了宴会快结束时,我似乎看见坐在他两边的女宾脸上有疲惫的神情。她们发现他太沉闷了。有一两次,斯特里克兰太太稍显焦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最后斯特里克兰太太站起来,领着女宾们走出房间。斯特里克兰先生在她身后关上了门,走到餐桌的另一端,坐到王室法律顾问和政府官员之间。他再次给我们传递波特葡萄酒,并递上雪茄烟。王室法律顾问称赞酒好,斯特里克兰告诉我们他是在哪里买的。我们聊起了酿酒和烟草。王室法律顾问给我们讲他处理的一个案例,上校则谈起了马球。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尽量有礼貌地表现出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我认为谁都不在意我,就轻松地观察起了斯特里克兰先生。他比我想象的个子要大:我不知道先前为什么会想象他要瘦些,而且长相没什么特点;事实上他身宽体胖,手脚很大,穿着晚礼服显得臃肿。他给你的印象有点像一个着装得体的马车夫。他有四十岁,长得不好看,但也不丑,因为五官端正;但他的五官比一般人的都大一点,就显得笨拙了。他的大脸刮得很干净,裸露的地方很多,看起来不舒服。他的头发颜色发红,剪得很短;他的眼睛较小,呈蓝色或灰色。他看上去很平常。我不再疑惑斯特里克兰太太为什么为他感到有些难为情;对于一个想在文艺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女人来说,他几乎不能给她加分。很明显,他没有社交天才,但是男人没有这种天才倒也无所谓;他甚至连怪癖都没有,无法把他与常人区别开。他不过是个善良、乏味、诚实、平凡的人。你虽然会爱慕他的优良品质,但会避免与他交往。他无足轻重。也许他是社会的好成员,是好丈夫和好父亲,是诚实的经纪人,但你没有理由在他身上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