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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版者谨告读者[1]

艺术品这个词儿今天可能已经用得有点滥了。假如本书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艺术品,出版者决不会贸然予以发表。不过他想,理应眷顾《趣话百篇》的严肃的批评家和有鉴赏力的读者,必定会记起杰出的先例。作者正是在先辈的感召下才作此大胆的尝试,他并非不知此举的鲁莽,而且也预计到所带来的全部危险。

任何人只要他还珍惜文学,都不会厌弃纳瓦尔王后[2]、薄伽丘、拉伯雷、阿里奥斯托[3]、韦尔维尔[4]和拉封丹。如他们这样的才情在现代实为罕见,因为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莫里哀,就差没把作品搬上舞台。他们中大部分人不去描绘某一情欲,而是描绘他们的时代。所以我们离各种文学的死期越近就越能感到古代作品的价值。这些古代作品散发着一派天真烂漫的清香;我们的戏剧业已丧失的喜剧精神,以及今天无人再敢使用的直言不讳,生猛鲜活,茂密瓷实的表达方式,在那里应有尽有。

写作本书的故事家无意承袭我们祖先这份丰厚的遗产,他仅想探索这个似乎已由偌多英才关闭的行当。今天我们的语言已失去其天真性,在这个行当里取得成就几乎不可能了。所以对这位故事家理应宽容。用了让—雅克·卢梭的文体,难道拉封丹还能写出《多情名妓》?出版者从作者那里借来这个见解,以便为故事里使用了过时的方言作辩解。在为写这部故事集而遇到的重重困难之上,还得加上文体不投俗好这一条。

拜伦爵士常抱怨英国人的cant[5],法国也有许多人染上这个毛病,这种人听了从前曾逗得公主和国王哈哈大笑的爽直话就会脸红,他们为我们古代的面貌戴上黑纱,劝说世界上最快乐、最机智的民族笑时庄重得体,以扇掩面,殊不知笑是个精赤条条的儿童,一个惯于与教皇的三重冕,与佩剑和王冠游戏而不知其危险的孩子。

所以,当今的习俗既然如此,《趣话集》的作者只能凭借自己的才情获得宽宥。他偏生害怕自己才情不够,只肯交出第一批十个故事。可是我们信赖公众,也信赖作者,希望不日就能出版第二卷的十篇故事。我们既不怕出书,也不怕责难。

德拉克洛瓦、德韦里亚[6]、希那华[7]之辈以及其他许多艺术家醉心于中世纪,他们虽不受美术沙龙的青睐仍坚持尝试。我们若在文学上谴责同样性质的尝试,岂非前后不一贯?人们既然接纳“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彩绘玻璃窗、家具和雕刻,岂能排斥快乐的叙事,嘻嘻哈哈的韵文故事?

这个不在乎以裸体示人的缪斯,如果创业伊始需要热情的保护和善意的赞同,在公认为趣味高雅、品行端正的人那里,我们或许能够得到。

出版者有责任谨告读者如上,至于作者本人有所保留之处,则已融入书中。

1832年3月

先声

本书系上品读物,味美汁浓,读之大快朵颐,且为杰出的痛风患者、尊贵的酒徒们特地加了双份作料;我们可敬的同乡,都兰省永恒的荣誉弗朗索瓦·拉伯雷当年也是专为这些人写作的。作者并非狂妄之徒,除了做一个好都兰人他没有别的打算。这块可爱、富饶的土地盛产戴绿帽的丈夫、妄自尊大的老朽和戏谑嘲讽的能手,居民的胃口好得出奇,不劳区区为他们助兴。这块土地为法兰西出产了一大部分名人,其中有不久前去世的、文笔辛辣的库里埃[8],有《登龙术》的作者韦尔维尔以及其他颇有名者。我们不把笛卡儿先生计算在内,因为这位忧郁的天才更喜欢虚无缥缈的玄想,而不是美酒佳肴。图尔城里的糕点师傅和烤肉铺老板对他甚为反感,瞧他不起,提起他便有气。假如有人谈及他的名字,他们就说:“他是何方人氏?”

所以本书无非是一帮好心肠的老修士在开心时刻写下的故事,其中许多片断散佚在圣西尔附近的石榴园、阿寨勒里戴尔附近的萨榭镇、马穆斯吉埃、威雷茨、罗什高朋等地,或保存在几位年迈的议事司铎和规矩女人的图书室里。这些人经历过旧年月,那时候人们纵声大笑,不必注意每次笑断了腰时会不会从肋骨间钻出一匹大马或几只小驹,更不必如今天的年轻女子那样在寻欢作乐时还要保持庄重:须知这种做派与我们快乐的法国之不相称,犹如油壶搁在女王的头顶上。

故此,既然笑是惟独赐予人的特权,既然我们在获得各色各样的公共自由的同时也有足够原因伤心流泪,窃以为现在发表一星半点的开心故事是赤心报国的义举。君不见当今之世,苦闷如细雨般无孔不入,久而久之非把我们里里外外浸湿泡透不可,必将使我们以“哄堂大笑”为大众娱乐方式的古老习俗消融殆尽。凡是庞大固埃的门徒就该让上帝和国王履行他们的职守,不必越俎代庖,只要笑口常开就心满意足。惜乎老辈凋零,这类人今已所剩无几,而且日趋减少。鄙人对古代高卢的流风余韵满怀敬意,绝无轻蔑之心,所以极担心看到古代经书的这些断章残篇挨嘘、遭唾弃、被贬得一钱不值,备受羞辱和斥责。一触即跳,以舞文弄墨为专长,以扫众人之兴为能事的批评家诸君请记住:我们只有在孩提时代才懂得笑;涉世愈深,笑便如同灯盏中的油,逐渐干涸。这说明,需要心地纯洁无邪,才能开怀大笑;否则只有噘嘴舔唇,皱眉蹙额,掩盖你的恶癖和邪念。

所以请诸君将本书看做一组画像和雕塑,艺术家不能抽去其中某些形象而不损整体,他即使添上几笔遮羞的葡萄叶,也是愚不可及,因为这类艺术品和这本书一样,都不是为女修道院准备的。

不过在下出于无奈,为了不得罪惟男人的裤裆是念的处女和同时有三个情郎的贞洁妇人,还是从手稿中剔去可能撕裂她们的耳朵、刺伤她们的眼睛、使她们脸红、叫她们难以启齿的字眼。因为对于我们生活的时代总得作些让步,而直言其事总不如拐弯抹角的说法来得风雅!

究其实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感到磨磨蹭蹭比年轻时的急风暴雨更够味,无非可以借此拖延品味的时间。

诸位请对鄙人嘴下留情,也请诸位最好在夜间而不是在白天开读,尤其不要让处女们见到,——如果现在还有处女的话——因为这本书到她们手里会着起火来的。多多拜托了。其实在下对这本书倒用不着担心,它诞生于高贵温柔之乡,从那里出来的一切无不大获成功,如皇家金羊毛勋位、圣灵勋位、嘉德勋位、巴斯勋位以及其他许多高尚的事物足资证明。不才正好叨光。

“喂,畅心地欢笑吧,我亲爱的朋友。身心舒泰、两胁轻松,快快活活阅读后面的文章吧!可是,假如你读完了本书竟敢不以为然,小心脓疮烂断你的狗腿。”上面这段话是我们的好老师拉伯雷说的,对这位集所有智慧和一切戏谑于一身者,我们都应脱帽致敬。

美人茵佩莉娅

陪同波尔多大主教参加康斯坦茨主教会议[9]的随行人员中,有一名容貌俊俏的都兰小神甫。据说他本是都兰省长的私生子,难怪言谈举止都有大家风范。

图尔大主教当年路过波尔多时,把小神甫送给他的同行。大主教之间不时馈赠这类礼物,因为他们知道撰写神学论文时少不了年轻助手。

故此我们这位年轻人也在主教会议上露面,他住在波尔多大主教的寓所里,那可是位敦品厉行、学问渊博的长者。

小神甫名叫菲利普·德·马拉,他决心循规蹈矩,伺候好他的靠山。不过他在这神秘的主教会议上,见到不少人生活放荡,却比知礼守法的人得到更多的宽恕,赚到更多的金币和其他好处。

一天夜里,魔鬼考验他的德行,在他耳朵边煽风说:人人都从神圣的教会母亲怀中取走财物,并未见教会变穷,此奇迹足资证明上帝存在;既然如此,何不效法众人,也捞个够呢?都兰的神甫对魔鬼言听计从。他只想饱吃足喝,尝遍德国的烤肉和其他名菜佳肴;能不花钱白吃最好,因为他实在穷得可以。

那位可怜的波尔多大主教年迈体衰,不再逾闲荡检,因而有圣人之称。都兰的小神甫既以老主教为楷模,立志清心寡欲,偏生看到浊世众多妖冶女子,不免时常感到周身奇热难熬,继之黯然神伤。卜居康斯坦茨的花魁娘子们专为长老们提神,使他们参加主教会议时精神百倍、明察秋毫。她们有时对红衣主教、修道院长、最高宗教法院推事、教皇特使、主教、王爷、公爵、封疆大臣呼来叱去,好像打发一文不名的穷教士。菲利普·德·马拉无由接近此辈绝色佳人,心中十分懊恼。

晚上念完经文,他便独自练习怎样按照风月场上的规矩跟她们搭讪,假设各种情况以便从容应对……第二天做完日课,他若遇到一位花魁娘子在众多武装侍从簇拥下,意态飞扬地乘轿出游,虽说朝思暮想的容貌近在咫尺,他仍会目瞪口呆,一时间像雄狗吞下一只苍蝇,开口不得。

大主教的秘书本是出身贝里高尔的贵族,他不吝开导都兰的小神甫,告诉他长老以及宗教法庭的检察官和推事,无不用大量礼物博取风月班头的欢心。此辈佳丽都有主教会议上的大人物作靠山,能打动她们的礼品绝非圣物或赎罪券,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可怜的都兰人手头拮据,有限几个钱都是给大主教抄写文件赚来的。他把每一文钱都攒起来,藏在褥子底下,指望凑够一定数目后能与某位红衣主教的嬖宠谋上一面。至于以后的事,全凭上帝安排了。

他从头到脚没有像样的行头。山羊戴上睡帽若与闺中少女相像,那么他也就与堂堂男子相似了。他受到欲火煎逼,夜里在康斯坦茨街上逡巡,窥视红衣主教们走进相好家里,哪怕当兵的会用长矛捅他几个窟窿也全然不顾。

他看到屋子里点起蜡烛,门窗突然间亮得耀眼,然后听到教士与其他人一反温良谦恭的常态,纵声嬉笑,开怀畅饮,不时附和乐师专为他们演奏的曲子,疯疯癫癫唱起秘密颂歌。厨房里水陆杂陈,但见满罐满钵的肥油浓汁、大块火腿、各式点心,权充诸般法事和早晚功课。吃饱喝足之后,各位德高望重的神甫便不再出声。他们的随从守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掷骰子取乐,不听使唤的骡子则在街心打闹。好一派太平景象!不过他们也没有把信仰和宗教抛在脑后……但看胡斯那厮不是被活活烧死了么?若问原委:他不该不等人请就把手伸进菜盘。谁叫他比别人早当胡格诺派!

回头再表那位讨人喜欢的菲利普。他不止一次遭到殴打,不过魔鬼给他打气壮胆,使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当上红衣主教,做某位花魁娘子家里的常客,故此他的色胆包天,不亚于秋天发情的公鹿,某晚居然溜进康斯坦茨最漂亮的房子。那所房子门前有一上马石,他常见马弁、管家、仆人、侍从手执火把站在附近等候他们的主人。主人身份显赫,不是王公大人,便是红衣主教和大主教。菲利普心想:“这家的女主人必定容貌绝世,妙解风情。”

却说巴伐利亚选帝侯刚刚离开这里,大门口站岗的武装士兵误以为菲利普是选帝侯的随从,奉命回来送信,故此未加阻拦,放他进去。菲利普·德·马拉犹如求偶的雄兔,三步并两步跨过台阶。阵阵幽香把他引进一间卧房,适逢女主人一边卸装,一边与侍女们闲聊。

他像小偷见到警官一样呆住了。

那位夫人已经摘下头巾,卸掉袍子,侍女们正忙着为她脱鞋宽衣。不消片刻,但见玉体横陈,春光尽泄,小神甫不由吁出声来。他的无限倾倒,都在这一吁中了。

“你来干什么,小家伙?”夫人对他说。

“来把我的灵魂交给你。”他盯住她看,恨不得用眼睛把她吞下去。

“那你明天再来也不晚!”夫人着实拿他取笑。

菲利普满脸绯红,细声答道:

“我决不爽约。”

夫人纵声大笑,如疯了一般。

菲利普不知所措,目光炯炯牢牢钉在她身上,流露出一片至诚求爱之心。她的长发披散在象牙一般光滑的肩头,洁白迷人的肌肤透过发卷闪烁发亮,她那双笑出眼泪的黑眼睛射出的光芒,胜过缀在她雪白前额上的红宝石。她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踢掉如神龛一般华丽的镀金尖头鞋,露出比天鹅嘴还小的纤足。凑巧那天晚上她的心情特佳,否则她会像对待随便哪个主教一样,老实不客气地把小神甫从窗口扔出去。

“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夫人!”一位侍女说。

“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另一位问。

“可怜的孩子!”夫人说,“他母亲会到处找他的……可得把他领上正路。”

都兰人没有犯迷糊,他朝那张铺着金缎的大床使了一个眼色,猜到高卢女人千娇百媚的身子待会儿就要躺在床上。

这个眼色既机敏又脉脉含情,逗起女主人的兴致。她一边仍在取笑,一边对小郎君已有几分情意,重复说:

“明天!”

然后示意他出去。就是教皇约翰本人,对她这个手势也得服从,何况主教会议前不久褫夺了他的职位,弄得他像丢失外壳的蜗牛一般狼狈。

“哈哈,夫人!又一个背弃终身贞洁的誓言,只求做个风流鬼。”一位侍女说道。

笑声重又如雹子一般四处落下。

菲利普活像蒙眼的白嘴鸦,跌跌撞撞往外走,任谁见到这位比出水的美人鱼还美的佳人,也要魂不守舍的……

他暗暗记下刻在那家大门顶上的兽形图案,便回到大主教寓所,走进楼顶上的小房间,心里好比装了千百个魔鬼,五脏六腑统统搅乱。他彻夜不眠,把全部家当数来数去,只有四块金币。他以为如罄其所有呈奉美人脚下,必能博得青睐。

看到小书记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大主教深表关切,询问是何原因。可怜的神甫回答说:

“大人,我想不到那么轻盈温柔的女人压在心头会有那么沉重。”

“此话怎讲?”大主教撂下为别人念的祷告书,追问道。

“耶稣在上,我好心的主人和保护人,您会怪罪我的。我见到一位夫人,少说也是红衣主教的相好……我十分伤心,因为即使您允许我去劝说她改邪归正,若要重新见到她,我还缺少好多响当当的埃居[10]呢……”

大主教紧蹙双眉一言不发。小神甫刚才向上司坦白过失,不由吓得浑身哆嗦。出乎意料,那位圣人竟然对他说:

“她的身价真有那么高?”

“那还用说!不知多少主教大人为她倾家荡产。”

“好吧,菲利普,假如你放弃非分之想,我可以从周济穷人的钱财里留出三十个金币给你。”

“大人,如果接受您的条件,我的损失太大了。”年轻人但求一尝禁脔。

“啊呀,菲利普,”好心的波尔多大主教说,“莫非你真要像全体红衣主教一样投靠魔鬼,冒犯天主?”

主人十分难过,只有祈求天真汉的守护神圣加蒂安拯救他的仆人的灵魂。

他让菲利普跪下,要他也向圣加蒂安祷告,殊不知着了魔的小神甫私下请求圣徒保佑他,倘若明天那位夫人邀他颠鸾倒凤,临阵可千万不要出丑。好心的大主教还以为他的仆人虔诚可嘉,冲他喊道:

“坚定一点,我的孩子,上天会实现你的愿望……”

翌日,正当波尔多大主教在主教会议上大发宏论,抨击一帮沉湎酒色的基督使者,菲利普·德·马拉光顾香粉铺、浴室和估衣店,把手头的金币花得一干二净。他经过这番打扮,更见风流俊俏,在城里转了一圈之后,终于认出心上人的住所。他向行人打听这座房子主人的名姓,却遭到一阵抢白:

“哪里钻出来这个乡巴佬,竟然不知美人茵佩莉娅的大名!”

听到这个名字,他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自投虎口,只怕那几块金币都扔在水里了。

茵佩莉娅乃是世上身价最高、脾气最怪的女子。她天生丽质,尤善应对。红衣主教在她面前自会装出一副假正经,鱼肉百姓的横暴军人见到她会变得温柔多情。上至一军统帅和贵族爵爷,下至弓手马兵,无不拜倒在她裙下,只求有机会为她效劳。谁敢跟她捣乱,她只消一句话,便有人为她取走此人项上首级。不少人为她倾家荡产,仅能博她展齿一笑。有位波德里古尔老爷在法兰西国王麾下带兵,专跟教士过不去,经常问她今天晚上是否需要为她杀人。

茵佩莉娅夫人只和教会最上层人士虚与周旋,对其他人一概呼来喝去,任是铁石心肠,遇到她的伶牙俐齿和万种风情,莫不如足底粘上胶,只能俯首帖耳。故此她像真正的公主王妃一样备受尊重,大家都以夫人相称……

有一位正经女人曾在西吉斯蒙皇帝面前抱怨茵佩莉娅夫人不配享此尊荣,皇上答道:

“人各有所适。夫人们一心向善,尽可恪守圣教,茵佩莉娅夫人侍奉维纳斯女神,自应承担风流罪过。”

贵妇们听了大为反感,其实这番话倒是符合基督教义的。

再说菲利普回想昨夜的艳遇,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他无精打采,不思饮食,独自在城里转悠,消磨时间。多亏他长得俊俏,又惯献殷勤,自有一帮比茵佩莉娅夫人容易接近的女子与他搭讪,倒也不难挨到天黑。

夜幕降临,都兰的漂亮哥儿振作精神。长吁短叹思慕佳人而不得见,使他急色之心更无法按捺,觑空便如一条鳗鱼溜进主教会议上真正的女王的寓所。说她是女王一点不假,因为基督教世界大小君主、硕学通才和廉洁之士莫不为她折腰。

管家发觉他闯入,正要把他轰出去,却听到夫人的贴身侍女在楼梯顶上喊道:

“因倍尔先生,这是夫人约好的小后生!”

可怜的菲利普像新婚之夜的新郎一样满脸通红,心花怒放登上楼梯。贴身侍女搀着他的手,把他领进一间大厅,但见夫人身着盛装,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倾国倾城的茵佩莉娅坐在一张铺着织金毛毯的桌子边上,桌上摆好一顿美餐:各式瓶装壶盛的名酒、五味香料、烤孔雀肉、新鲜调味汁、咸火腿。若非多情郎君一门心思都在茵佩莉娅夫人身上,见到这么多美味他早该垂涎三尺了。

茵佩莉娅夫人看出小神甫恨不得把她咽下去,虽说她见惯教会人士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都是色中饿鬼,对小神甫这般急切心情却非常满意,因为昨夜她的芳心已被挑动,今日整天都在盼他践约。

屋里窗户紧闭,茵佩莉娅夫人如款待王爷一般招待我们的小无赖。他饱餐秀色,不由得销魂夺魄,心想今天晚上无论德意志皇帝、藩王,还是即将当选教皇的红衣主教,都要羡慕他这个除了魔鬼和爱情一无所有的小神甫。

他也就摆出王爷的气派,向夫人深施一礼,那招式看起来倒也训练有素。夫人报以脉脉含情的目光,说道:

“挨着我坐下,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跟昨天不一样了。”

“岂能不变!”他说。

“变在哪里?”美人说。

“昨天是我爱你!”小滑头说,“今天晚上我们相爱。我本来一文不名,现在富可敌国。”

“小乖乖!”她快活得喊起来,“你是变了:你本是个小神甫,现在变成老魔鬼。”

于是这对男女肩挨肩在炉火前坐下。炉火融融,屋内温暖如春。两人四目相对,百看不厌,根本无意动用桌上菜肴……正当两情融洽之际,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好像有人在吵架。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奔进来报告:

“夫人,来了一个丧门星!”

“什么!”夫人喝道。她犹如暴君被人打断雅兴,大发雷霆。

“科阿尔主教求见……”

“该让魔鬼揍他一顿!”茵佩莉娅答道。她温情的目光须臾不离菲利普。

“夫人,他看到窗户缝里漏出来的灯光,大叫大嚷非要进来不可。”

“就说我发烧了,其实我也没说假话,这小神甫叫我神魂颠倒,跟生病没有两样。”

她的话音刚落,肥胖的科阿尔主教怒气冲冲闯进来,此时她正捏紧菲利普一只手,后者得亲香泽,浑身鲜血如开了锅一般。

主教的一名随从捧着金盘子跟在后面,盘中横卧一条刚从莱茵河捕来的绯色鲟鱼;别的随从端来装在精美盒子里的作料,五花八门的小点心,以及科阿尔各家修道院里圣洁的修女们亲手酿造的美酒和制作的果酱。

“哈哈!我的小美人,”主教扯着大嗓门直嚷,“不劳你预先关照魔鬼剥我的皮,我早晚会去见他的……”

“你的肚子拿来做剑鞘一定很合适,”美人紧皱双眉答道。蛾眉婉约,倒竖起来却令人望而生畏。

“这个唱诗班的小娃娃,已经想吃天鹅肉了?”主教把一张大红脸盘转向菲利普,出言不逊。

“大人,我在这里听夫人忏悔。”

“你懂不懂规矩?……只有主教有权深更半夜接受夫人们的忏悔。快给我滚吧,你只配与无品无级的穷修士一起吃草。休得重返此地,否则我把你逐出教门!”

“休得妄为!”茵佩莉娅忽作狮吼,她发怒时比动情时更美,因为此时兼有对一方的怒气和对另一方的爱意。然后她对菲利普说:

“留下来吧,我的朋友。你在这里和在自己家里一样。”

菲利普此刻已明白佳人对他有情有义。茵佩莉娅又对主教说:

“经文里不是说,末日来临时你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吗?”

“这是魔鬼篡改经文,编出来的话头!……不过这倒是写在《圣经》上的。”肥胖又迟钝的科阿尔主教答道。他急于坐下来进餐。

“好吧,”茵佩莉娅接着说,“你们在我面前首先应该平等相待,我是你们在尘世的女神。否则我就叫人不露痕迹地把你们掐死!……我指着我那跟教皇的脑门一样受过剃度的威力无比的地方发誓!”

她指望主教带来的鲟鱼、金盘子、调味品和点心统统都上她的餐桌,便乖巧地补上一句:

“你们都请坐,我来做东。”

那狡猾的女人如这般捉弄人已非第一遭,她向心上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担心这个德国人从中作梗,她自有处置办法。

贴身侍女安排主教在餐桌边就座,菲利普却气得说不出话。他眼看艳福成为泡影,咬牙切齿诅咒主教,但愿他今后遇到的魔鬼比世上的修士还多。

这顿饭吃到一半,小神甫还是一口菜也没有下咽。他只馋茵佩莉娅,别的都不想。他一声不响紧挨着美人儿,但是这种语言不需要句号、逗号、重音、字母和修辞手段,也用不着注释或图画,娘儿们自能心领神会。

胖主教本系酒色之徒,对他去世的母亲留给他的那具教士皮囊颇知奉养。他一杯接一杯饮下夫人纤纤玉手殷勤斟满的希波克拉甜酒。正当他打了一个饱嗝,忽然听到街上人声嘈杂,马嘶鼎沸。

马匹众多,侍从连声喝道,表明来了一位春心大发,急不可耐的王爷。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拉古萨红衣主教步入大厅,茵佩莉娅夫人家的下人不敢挡他的驾。

见到这位煞星,可怜的花魁女和她的小情郎顿时像得了麻风病一般局促不安。因为要撵走这位大人比叫魔鬼上当还难,何况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谁将当选教皇:为了基督教世界的利益,原有三名谋求此职位者业已放弃申请。

这位红衣主教是意大利人,秉性狡诈,留着一部大胡子,精通经院哲学,主教会议上有了他顿觉热闹。他脑子一转,便猜出眼前这桩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即想出计谋,如此这般方可保证自己不虚此行。这位色中饿鬼,但求一饱,若有人横加阻挠,他为达目的不惜捅死几名僧侣,或者卖掉那具曾经钉死基督的十字架的残片。他那件圣物倒是货真价实的。

“嘿!我的朋友!”他招呼菲利普过来。

可怜的都兰人怀疑魔鬼在插手,吓得半死不活。他站起身,说道:

“大人有何吩咐?”

权势炙人的红衣主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楼梯上,盯住他的白眼珠子,然后直截了当对他说:

“王八蛋!你这孩子看来挺知趣,我不想捅破你的肚子,让你看清里头能装多少东西。我犯不着贪图一时痛快宰了你,到老的时候再花许多钱行善悔过……这样吧,我让你选择:要么娶一座修道院,一辈子享受清福;要么今晚与夫人成亲,明天就断气……”

可怜的都兰人无可奈何,当下答道:

“大人雷霆之怒过去之后,我还能回来吗?”

红衣主教不好意思再发火,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快选择,做死鬼还是当主教?”

“我呀,宁愿要一座出息丰厚的修道院。”狡黠的小神甫答道。

红衣主教听到答复,便返回客厅,取出文具,在一片硬纸上书写字据,以便关照法国代表照办。正当他拼写修道院的名字的时候,都兰人对他说:

“大人,科阿尔主教不会像我一样爽快离开这里的,因为他拥有的修道院的数目和当兵的在城里碰到的酒馆一样多,此外他又得到主的恩宠。您赐给我这么好的一座修道院,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我愿献上一计……您知道百日咳近来甚为猖獗,巴黎城为之十室九空。这种病不好对付,又容易传染。您只消对科阿尔主教说您的老朋友波尔多大主教染上百日咳,您刚才照顾他来着……这么一说,管保主教扭头就走,比风驱残云还快。”

“妙!妙!”红衣主教赞道,“你应该得到比一座修道院更多的报酬……王八蛋!这么着吧,小朋友,昨天我赌钱赢了一百个金埃居,现在我统统送给你,权充你到杜普奈修道院上任的路费……”

高傲的茵佩莉娅听到这席话,眼看菲利普·德·马拉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连她所期待的多情眼风也不曾给她一个,这才明白小神甫生性怯懦,大怒之下不由得如海豚一般大口出粗气。她虽是天主教徒,还不能原谅情郎临难规避,不愿为博她的欢心而捐躯丧生。

于是她朝菲利普狠狠瞪了一眼,目光满含怨毒,暗示不把他杀死不能解心头之恨。红衣主教见状大喜,因为这位放荡的意大利人已经想到,他不久就能收回给出去的修道院。

都兰人才不管正在他背后酝酿的风暴,独自垂头丧气悄悄溜走,活像晚祷时被人轰走的落水狗。

茵佩莉娅夫人仰天长吁。此刻她如能把全人类攥在手心,必定不会轻饶,因为她一腔无明火无处发泄,已升到脑部,连她周围的空气中也有火星闪烁。她这般光火也不无道理,须知她还是平生第一遭受到一名神甫的耍弄。

红衣主教在一旁微笑,以为美人越是生气,他越受用。他若非足智多谋,哪来头顶上的红帽子!他对主教说:

“啊哈!伙计,我很荣幸与您做伴,很高兴能把这个不知趣的村学究赶跑,这家伙不知轻重,竟敢高攀夫人。”然后他转向茵佩莉娅:“我美丽活泼的小鹿,幸亏您没有碰他,否则您由于一个小神甫的过失而香消玉殒,岂不冤枉?”

“怎么回事?”科阿尔主教问道。

“他是波尔多大主教的文书。那位好人今天上午染上了瘟病……”

主教张大嘴,好像要一口吞下一大块奶酪。

“您怎么知道的?”他又问。

“我刚给他行过圣事,给他临终安慰。”红衣主教拉住德国人的手说道:“眼下这个时刻,那位圣人该一路顺风上天堂了。”

科阿尔主教当下证明,肥胖不妨碍手脚灵便。这是因为大肚汉的消化道工作辛苦,上帝垂怜,遂使他们的肠胃如气球一般富于弹性。但见这位主教用力往后一跳,满头大汗还连声咳嗽,如一头牛误吞下混在草料里的羽毛。突然他脸色发白,也不跟夫人辞别就冲下楼梯,急急忙忙赶回家。

拉古萨红衣主教大人关好房门,不由纵声大笑,有心打趣一番:

“美人儿,难道我不配当教皇?不配当比教皇更叫人艳羡的角色——你今夜的情郎?”

看到茵佩莉娅仍有愠色,他便走上前去,有心使出红衣主教特有的风流解数,把她搂在怀里亲个够。若论此等手段,这号人比谁都高明,雇佣兵也自愧弗如,因为当红衣主教的无所事事,全身元气丝毫没有消耗。不料茵佩莉娅忙不迭后退,大声说道:

“住手!你莫非要我的命……你疯了不成?你这黑心贼,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你拿我的性命做你寻欢作乐的代价,等我死了再追认我为圣女,是不是?啧啧!你已经染上百日咳,还想碰我的身子!……你给我滚,不识好歹的修士!”眼看红衣主教越走越近,她又说:“千万别碰我!否则我请你尝尝这把匕首的厉害。”只见她从系在腰带上的钱袋里抽出一柄精工打造的小攮子,遇到机会她耍起这件武器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的天堂,我的心肝宝贝,”红衣主教赔笑说道,“你没有看出我不过略施小计?总得想办法把这头科阿尔老牛赶走呀!”

“也罢……假如你真心爱我,自有办法表明心迹。我要你马上离开……说不定你已染上瘟病,我的死活根本不放在你的心上。对你我算是看透了:你临死时,只要能换来自己片刻欢娱,哪怕洪水淹没世界……这可是你醉后吐露的真言。可我只爱我自己,爱我的财宝和我的健康……走吧,假如瘟神没有冻僵你的五脏六腑,你尽可明天再来看我……今天我恨你,我的红衣主教大人。”她笑着说。

“茵佩莉娅,”红衣主教双膝跪下,苦苦哀告,“我圣洁的茵佩莉娅,求求你,别拿我开心了。”

“不,我从来不跟神圣的东西闹着玩。”

“好!你这贱货,我要把你革出教门!……明天!”

“多谢了!不过你此刻有失红衣主教的体统。”

“茵佩莉娅!魔鬼的女儿!……唉!我的小美人!小宝贝!……”

“请你顾全自己的身份!……别跪在地上。起来吧!”

“你要不要我给你临终宽免?……要不要我的财产?我什么都给你,我有主耶稣受难的十字架的残片,那可是真的,你要不要?……”

“今天夜里,天上地下的全部财产都换不来我的心!”她笑道,“假如我没有一点小性子,我岂非成了最不齿于人的罪人,哪配接受我主耶稣基督的遗泽?”

“我要烧掉你的房子!……你这巫婆,你对我施了魔法!……你要在火堆上给活活烧死……听着,我的亲亲,我好心的高卢美人。我把天上最好的位子许给你!……嗯?……你拒绝了!……处死她!处死女巫!……”

“我会结果你的性命,大人。”

红衣主教气得口吐白沫。

“你疯了,”她说,“你走吧……别累坏了身子。”

“我就要当教皇了,你对我如此无礼,小心我问你的罪……”

“就算你当上教皇,你还是免不了要听我的话。”

“今天夜里我做什么才能讨你喜欢呢?”

“出去。”

说着,她如鹡鸰一般轻轻一纵,跳进卧室,锁住房门,任凭红衣主教在外屋闹翻天,就是不理他。后者无奈,只得退兵。

美人茵佩莉娅重新背靠炉火,在餐桌边上坐下,身旁却少了小神甫。她怒不可遏,把她所有的金链条都揪断了出气:

“我指着魔鬼头顶上两只角或三只角发誓,这个小无赖逼得我开罪红衣主教,使我有可能明天就被人毒死……假如他不让我……称心如意……快活一场……我不亲眼看到他受抽筋剥皮之刑死不甘心!……”

然后她又自怨自艾,真的伤心掉泪了:

“我过的日子真不幸。就算偶尔有少许乐趣,可花的代价太高:干了烟花贱业,灵魂也不得超升。”

却说她如上屠场的牛犊一般哀号方毕,忽然看到身后的威尼斯镜子里映出小神甫红扑扑的脸庞。他不知使了什么高招,早已藏在屋里。

“啊!”她喜出望外,“你是世上最可人意的教士,圣洁又多情的康斯坦茨城里最讨人喜欢的小神甫!……啊!啊!来吧,我的好骑士,我的乖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天堂:我要把你喝下去,吞下去,叫你做个风流鬼死去。噢!你是我的天神,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来吧,你这个小教士,我要把你变成国王、皇帝、教皇,让你比他们加在一起还要幸福!……你可以把我屋里的一切统统抢去,烧光!我是你的!我要表明你是我的主人,因为你很快就会当上红衣主教,为了染红你将要戴的冠冕,我可以刺穿我的心脏;献出我最后一滴血。”

说着,她用因幸福而颤抖的双手,在科阿尔胖主教带来的金杯中斟满希腊美酒,端给她的朋友。王公大人无不拜倒在她裙下,把亲吻她的拖鞋视为比亲吻教皇的脚背更大的殊荣,而她此刻竟要跪下来敬酒。

小神甫默默瞅着她,那目光透露出迫不及待的求欢心情叫她浑身酥软。她对他说:

“别说话,小宝贝!……我们先吃晚饭吧。”

轻罪细过

第一节 老好人勃吕因如何娶妻

卢瓦尔河畔的伏弗雷地方,有一个罗什高朋城堡,经手将城堡装修完善的勃吕因老爷年轻时是个浪荡公子,小小年纪就从窗口偷窥香闺,动女孩子的坏脑筋。一俟他父亲罗什高朋男爵寿终正寝,他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自他成为一家之主,便每天点七个蜡烛台寻欢作乐,挥霍享受变本加厉。就这样他整日价让自己的埃居打喷嚏、钱袋咳嗽、钱模子出血,宴请狐朋狗友,不理家业,最终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只剩下一帮匪徒和伦巴第人与他来往。但是放高利贷的伦巴第人很快变得与干栗子壳一样僵硬。因为他除了罗什高朋领地,拿不出别的抵押品了,而领地属于国王陛下所有,不得转让。

于是勃吕因脾气大变,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打断别人的锁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所有人寻衅。他的邻居,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说话坦率,见此情景便对他说,此乃老爷向上趋善的明显标志,他已走上正路,但是他如能为了天主的荣耀去干掉几个霸占圣地的伊斯兰教徒,则为善更大;又说他必定能满载金银财宝和主的宽恕返回都兰,或者飞升天堂,因为世上所有的男爵从前都是从天堂下凡的。

勃吕因十分钦佩这位院长的见识,就此出门远行。修道院出资为他置备鞍鞯,院长为他祝福,他的邻居和友人无不满心欢喜。

他于是去洗劫亚洲和非洲的城市,冷不丁冲出来袭击异教徒,杀伤萨拉森人、希腊人、英国人或其他人,不管他们是敌是友。因为他的许多品格之一是没有好奇心,只在做翻对方之后才想起问问他们的来历。

勃吕因自从干上这个对天主、对国王和对他自己都很愉快的营生,就赢得了好基督徒与忠心耿耿的骑士的名声,在海外许多国家寻欢作乐。他掏出一个埃居给风骚娘们儿比施舍六文小钱给穷人要爽快得多,虽说他遇到的品格端方的穷人比平头整脸的女流要多得多,但是作为地道的都兰人,他对女人不分妍媸,来者不拒。

最后,他把土耳其人杀够了,把圣物和圣地的其他好处也捞够了,就满载埃居和宝石从十字军中归来,令他家乡伏弗雷的人大吃一惊。须知许多人与他相反,出征时腰缠万贯,回家时却囊空如洗,只落得一身大麻风。

吾王菲利浦从突尼斯回国后晋封勃吕因为伯爵,任命他为我们都兰和普瓦图省的总督。从此他备受臣民的爱戴并得到恰如其分的尊重。因为除了其他种种优点,他还出资在埃斯格里诺尔教区修造了加尔默罗—戴索教堂,借以在上天面前为他年轻时的荒唐行径补过。他因此深得教会和天主的欢心。昔日的浪子和恶人,现在改恶从善,头发越少,行为变得越规矩。他很少发怒,除非人家当着他面对天主出言不逊,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因这他年轻放荡时早已代表其他人埋怨过天主了。总之,他不再与人争吵。既然他贵为总督,别人无不立刻对他让步。老实说皆因为他的一切愿望统统得到实现,任是魔鬼转世,只要志得意满也会从头到脚安静下来的。

却说他居住的城堡外观千疮百孔,犹如一件西班牙紧身短袄。该城堡位于一座小山顶上,倒影映入卢瓦尔河;城堡内部的各间大厅却挂满王家工场制造的壁毯,摆着各色家具,以及萨拉森人的诸般豪华陈设和精巧发明,令都兰人乃至圣马丁的大主教和小神甫们歆羡不已。说起这班神甫,他曾赠送他们一面缀着金色流苏的神幡。围绕城堡有众多良田、磨坊、树林,提供各种收益,使勃吕因老爷成为当地首富,财力足够装备一千人为国王陛下作战。

他年事已高,手下的大法官办事素来勤谨,假如一名被怀疑做了什么坏事的农民偶尔被大法官带到他跟前,他会笑着说:

“勃雷迪夫,把这厮放了吧。我在那边做事欠考虑,伤害过不少人,饶了他也算是为我补过……”

他也经常把被告吊在一棵橡树上或者送上绞刑架,可这仅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为了这一习俗不致在他的辖区失传。所以老百姓无不安分守己如修女;他们过着太平日子,有老爷保护他们不受强盗的侵扰。对于强盗,老爷可是手下毫不留情,他从本人的经验深知,这帮该死的为非作歹之辈会带来多大灾难。

此外他奉教虔诚,干什么都是风风火火,念经文和喝美酒一样快;他升堂问案的作风犹如土耳其人,爱对败诉的一方说许多逗趣的话,请他们同桌进餐以便安慰他们。他特许把被绞死的犯人埋葬在教堂墓地,与天主的子民一视同仁,因为不让他们活下去已经是足够的惩罚了。最后,他只在必要时,就是说当高利贷者赚来的钱把钱袋撑得鼓鼓囊囊时,才去压榨这帮犹太人,平时则听任他们如蜜蜂采蜜一般积聚财富,夸他们是最称职的收税员。他剥夺犹太人的财产只是为了教会、国王、本省的利益和用途,或者为他个人的需要。

他这番好心肠赢得男女老少的尊敬和爱戴。遇到他满面笑容,审完案子回来,与他一样年迈的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就对他说:

“哈哈!大人,您的兴致这么好,敢情又吊死了几个人!……”

每当他从罗什高朋城堡到图尔城里去,骑马穿过圣辛福连城郊区时,小妞们就说:

“今天法院开庭,勃吕因老爷来了。”

她们毫无惧意,瞅着他在马背上一颠一簸。

待他走到桥上,小伙子们就停止球戏,冲他喊道:

“您好,总督先生。”

他必笑着回答:

“玩个痛快吧,孩子们,直到有人狠狠地给你们一顿鞭子。”

“是,总督先生。”

所以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盗匪匿迹。就说卢瓦尔河发大水那一年吧,整个冬天只吊死二十二名歹徒,外加一名在新堡村受火刑的犹太人。

第二年有一天,大约在干草圣约翰节前后,来了一大帮埃及人、波希米亚人或者其他什么盗贼,他们把圣马丁大教堂的圣物洗劫一空。临走前,为了侮辱和嘲笑真正的信仰,还在原来供奉的圣母像的位置上留下一个一丝不挂的娇娃。那女人的年龄不过与一条老狗相仿,肤色黝黑与摩尔人并无二致。

此举大逆不道,闻所未闻,国王的官员和教会人士乃一致裁定,该摩尔女人应为此付出代价,将在邻近青草市场和大喷泉的圣马丁十字街设一火刑场,将她活活烧死。

不料勃吕因老爷力排众议,他巧妙地证明,如能使这一非洲女人的灵魂皈依正教,这对天主既有利又有趣;倘若住在该女人体内的魔鬼拒不从命,到时候再根据裁定处她以火刑也来得及。大主教觉得此话有理,既不悖教规,又符合基督仁慈为怀的精神与《福音书》上的道理。

城里的名媛贵妇及其他有权势的人士则高声抗议,他们不愿被剥夺出席一场华丽仪式的机会。

总督答道,假如那个外国女人诚心改奉基督教,将为此举行一场更加豪华的仪式,他担保其排场不逊于王室,因为他要做受洗人的教父,而且为了讨天主的欢喜,将请一位童贞女做教母,因为他自己名义上还是个“童子鸡”。

摩尔女人在火刑与洗礼之间立即作出抉择,与其当埃及女人被烧死,不如做基督徒活着。

上面提到的仪式在大主教府举行。为了救世主的荣耀,这次还特地开了舞会,都兰的贵人名媛跳了个尽兴。

好心的老总督请阿寨勒里戴尔领主老爷的女儿做他的洗礼搭档。这地方后来改称阿寨焦土,那位老爷当初参加十字军,在一次作战中负伤,倒在遥远的阿斯克尔城下,因此落在萨拉森人手里。萨拉森人见他仪表堂堂,就要求巨额赎金。

阿寨夫人为凑够赎金,把采邑抵押给伦巴第人和其他专营放债的人,弄得自己身无分文。她在城里租下一个简陋的寓所等待夫君归来,屋里甚至没有地毯可供坐卧。虽说命运不济,但她高傲如萨巴女王,勇敢不让守卫主人衣物的猎犬。

总督见这家人处境艰难,才想到请阿寨小姐当摩尔女人的教母,因为这样他就有权帮助阿寨夫人而不损她的体面。当天他手里攥着一根沉甸甸的金链条,那是他在攻打塞浦路斯时得来的,决意把它拴在可爱的教母的脖子上。殊不知此举把他的领地、他的满头白发、金币和马匹也拴上去了。总之,他见到阿寨的勃朗什小姐在图尔城的名媛贵妇中间跳孔雀舞,顿时丢了魂。摩尔女人在尘世过完这最后一天就要关进修道院,所以在跳舞时拼命扭腰、旋转、颤动、跳跃,她的技艺虽然震惊全场,但是众口同声赞扬勃朗什的舞步既优雅娴静又千娇百媚,比摩尔女人更加出色。

但见她舞步轻盈,似乎脚不沾地,十七岁的豆蔻年华一派天真烂漫,只知尽情欢乐,犹如夏蝉初鸣。勃吕因观之不足,不由起了一种老年人的欲望。老人惟其体弱,欲望更加强烈,当下使他从脚心热到脖梗,但是到不了头顶,因为他头上白雪皑皑,不是爱神栖身之所。这位好人这才发现他的庄园里少个女人,从此庄园在他眼里愈显凄凉。一座城堡没有女主人算是什么呢?好比一口钟没有钟舌。总之,他只想得到一个女人,越快越好,因为,如果阿寨夫人让他等待,只怕他等不到那一天就归天了。但是在洗礼舞会上他很少想起身上的累累金创,更没想到自己年逾八十,头童齿豁。他觉得自己老眼不花,能把妙龄的教母看得真切。勃朗什小姐听从阿寨夫人的叮嘱,恰到好处地用眼色和手势回报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她认为教父年高德劭,在他身边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勃朗什心无邪念,与一般春情荡漾的女人反而不同,竟允许老好人吻她的手。后来,她又听从大主教的话,让他进一步吻领口略下的部位。那是婚礼上的事情,因为下星期大主教就要为勃吕因老爷和勃朗什小姐主婚。婚礼之豪华已属罕见,新娘的美貌更无与伦比!

勃朗什身材之苗条、体态之婀娜,堪称举世无双;她比任何处女更是处女,因为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为何有此事,如何行此事。旁人恋床不起她感到奇怪,她还相信小孩是从卷心白菜里生出来的。

她母亲就是如此这般教养她成人,甚至在喝汤时不让她看清汤怎样通过两排牙齿灌进肚子。所以这孩子是一朵完整无损的鲜花,快活天真,比起天使她只少一对翅膀,否则就能白日飞升天堂。

当她告别伤心的母亲的贫困住所,前往圣加蒂安大教堂完婚时,乡下人特意进城来观看新娘的美貌和马具街两旁张挂的花毯;他们齐声赞叹,从没有比新娘的纤足更雅致的双脚踩过都兰的土地,从没有比她的明目更清澈的眸子仰望过天空,更没有哪个节日用过这么多的鲜花和挂毯装饰街道。

图尔城、圣马丁城和沙朵诺弗城郊的姑娘们无不眼红勃朗什金光闪闪的长辫子,议论她想必是用辫子钓到这位总督的;不过她们更眼红她的绣金长袍、海外宝石、白钻石和她不时摆弄的项链,其实此乃把她和老总督永远拴在一起的锁链。

那个老好人在她身边顿觉精神倍增,他心里的幸福盛得太满,一个劲儿从他脸上的皱褶、他的目光和每一动作向外面溢出。虽然他勉力挺直腰板如一把砍柴刀,但站在勃朗什身边还是像阅兵式上接受奖赏的德国雇佣兵。他用手按住腹部,因为过分的快乐使他喘不过气来,乃至痛苦。

当钟声敲响,姑娘们看到仪仗队捧着各种奇珍异宝上街游行,她们从此盼望常有改奉正教的摩尔女人、年迈的总督和埃及洗礼。不过都兰省历史上仅有这么一次,因为这块土地离埃及和波希米亚实在太远。

阿寨夫人在仪式过后收到一大笔钱,她打算立刻带着钱到阿斯克尔去会见夫君。总督派他的副官和手下人一路护送,供应一切。婚礼当天,她把女儿托付给总督,请他多加照料后,便出发上路。后来她带着患大麻风的阿寨老爷回来,甘冒自己也染上这种恶疾的危险,细心服侍他,终于把他治愈,传为乡里的美谈。

婚礼足足办了三天,人人满意。事毕之后,勃吕因老爷摆出全副执事把小妞领回城堡。按照新婚的规矩,他隆重地把新娘抱到已经由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祝福过的床上,然后自己躺到她身边。那张大床放在罗什高朋城堡的主寝室里,四壁幔着绣金线的绿色锦缎。

老勃吕因浑身洒了香水,终于盼到与他的娇妻贴皮挨肉。他先吻她的额头,然后吻她那圆鼓鼓的、洁白的乳房,就在她允许他为她锁上金项链的扣子的那个部位。不过到此为止。老家伙对自己估计太高,本以为可以占尽春色,无奈力不从心,他只得让爱神失业。此时楼下大厅里还在跳舞,来宾们唱快乐的婚礼歌,念贺婚诗,讲粗俗的笑话。老新郎于是端起近在身边的一个金杯,喝下一口按照当地风俗经过祝福、专为新婚夫妇准备的药酒。酒里的香料徒然使他下腹发热,却不能使他重振雄风。

勃朗什对丈夫的失职毫无觉察,因为她在灵魂深处也是处女,对于婚姻她只了解少女们从表面看到的东西,诸如绣袍、庆典、马匹,做女主人,拥有一块伯爵领地,享用财富和指挥下人,所以这小妞只知把玩床帏边缘的金穗子和其他陈设,赞叹这座将埋葬她的青春的金屋。

老总督自知有错,相信将来或能补过,殊不知他越老越不中用。他为取悦妻子,许愿将来如何如何,企图用好话代替实干。他为供养爱妻可谓尽心,答应交给她餐具柜、粮仓和衣柜的钥匙,委托她全权管理房产和领地。用都兰省的俗话来说,他把自己的口粮都挂在对方脖子上了。勃朗什如一匹骏马喂饱了干草,觉得她丈夫是世界上最善体贴的男人。她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嫣然一笑,顾盼这张围着绿色锦缎的华丽大床,想到她从此可以夜夜在这张床上安睡,更是满心欢喜。

狡猾的领主老爷看到娇妻已中计,便有意回避实际行动。他遇到的深闺淑女不多,但与风骚娘儿们颇多周旋,凭经验知道女人的皮肤极其敏感,故此他既不去抚爱新娘,也不吻她或做其他亲热动作。当年他本是此道的好手,现在却如教皇一般冷漠。他退到床边,直担心保不住自己的幸福,便对人人艳羡的妻子说:

“好啊,我的朋友,您现在当上总督夫人了,而且当之无愧。”

“不!”她说。

“怎么不呢?”他心里大为恐惧,“您难道不是朝廷命妇吗?”

“不,”她说,“我只有生下一个孩子,才算得上是贵夫人!”

“您来的路上见到那些草地吗?”老家伙接着说。

“是的。”她说。

“好吧,全归您了。”

“太好了!”她笑着回答,“我可以在草地上逮蝴蝶玩儿。”

“这就对了!”老爷说,“把树林也给您,您意下如何?”

“可我不能一个人待在树林里,您得领着我去。不过,现在您给我倒一杯酒吧,就是特意为我们精心配制的那种药酒。”

“我的朋友,您又何必要在身体里点着一团火呢?”

“我要嘛!”她不高兴了,咬牙切齿说道,“因为我要尽早给您生个孩子,我知道这药酒就是管这件事的。”

“嗨!我的小美人!”老总督从这句话看出勃朗什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为了办成这件事,首先需要天主同意;其次需要女人处于收割期。”

“那我什么时候才到收割期呢?”她笑着问。

“当大自然愿意的时候。”他说这话时忍俊不禁。

“为了这事,该做些什么呢?”她又说。

“需要行使魔法和炼丹师的法术,可是这项操作做起来很危险。”

“对了,”她的表情若有所思,“我现在才明白我母亲身上发生这种变化时为什么会哭。可是蓓尔特一片赤诚要从姑娘变成女人,她跟我说,这件事再容易不过了。”

“那要看年龄,”老贵族说,“您在马厩里见到那匹漂亮的白马吗?都兰省人人都夸奖它的。”

“是的,它性情温和,讨人喜欢。”

“好吧,我把它送给您了,只要您想骑,一天骑多少次都随您的便。”

“您真好!人家跟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们说您……”

“我的朋友,”他接着说,“还有膳食总管、小教堂神甫、财务总管、马夫、厨师、审判官、甚至蒙梭罗的领主、我的掌旗官,那个名叫戈吉埃的年轻人,还有他统率的士兵、军官、百姓、牲口统统归您管,听您的指挥。谁不服从,我就送他上绞架。”

“可是,”她说,“这项炼丹术的操作,能不能马上就做呢?”

“那可不行!”老总督说,“若要做这项操作,必须等到我俩在各方面都蒙受天主的恩宠才行,否则我们会犯教规,生下一名孽子。世上有这么多不可救药的无赖,道理就在于此。他们的父母等不及自己的灵魂处于最佳状态,就忙着去生儿育女,结果生下的都是邪种;惟有父母白璧无瑕,才能生下既漂亮又品行端正的后代……为求孝子贤孙,世上才请神甫为婚床祝福,犹如我们请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为我们的大床祝福……您有没有违反教会的禁令?”

“没有!”她急忙说,“我的全部过失在望弥撒前就已得到赦免,这以后我没有犯过一点过错。”

“您就是完美的化身!”狡猾的总督老爷喊道,“我能娶您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我曾经像异教徒一样赌咒发誓……”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楼下大厅里跳舞老没个完,您还不能算是我的人,我不能把您领到这里来好好地吻您。”

说着他很文雅地捧起她的纤手,吻个不停,同时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哄得勃朗什满心喜欢。

然后,因为舞会和婚礼确实把她折腾得很累,她就睡下了。临睡前对总督说:

“明天我要留心不让您犯罪。”

老人对这白皙细腻、横陈在他眼前的肉体不由一往情深。同时他大为困惑,就像不知如何解释牛为什么反刍食物一样,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她永远懵懵懂懂。

虽然他预感前景暗淡,看到勃朗什完美的娇躯在无邪的美梦中酣睡,不由他不全身灼热,暗中下定决心要守卫这一稀世奇珍。他含着眼泪遍吻她的金发、她美丽的眼睑、鲜红欲滴的嘴唇。他吻得如此温柔,惟恐惊醒她。这便是他收获的全部果实,这些默默的快乐还能使他那颗心燃烧起来,勃朗什却浑然不觉。这可怜的人为自己的老境深感悲怆,好比一棵树落尽叶子还遭雪封霜冻。他认为天主有意捉弄他,直等他嘴里没牙了才给他核桃吃。

第二节 总督如何抑制妻子的春情

婚后头几天,利用妻子的天真无邪,总督对她编了许多谎话。

首先他推托公务缠身,不能经常陪伴她;其次让她关心农事,领她到小果园里去收葡萄;此外还说许多趣话逗她开心。

他一会儿说贵族老爷的做法与平民百姓不同,伯爵的传宗接代只能选择星象学家推算出来的吉日;一会儿又说人们应该避免在节日里做生儿育女的勾当,因为事关重大,而他恪守宗教节日的各项规定,不愿在进天堂时横遭非议。有时候他说圣克莱尔瞻礼日怀的胎都是瞎子;圣热努瞻礼日受孕的孩子都有风湿病;圣埃尼昂节投胎的都长头癣;圣洛克节托生的要得瘟病;尤其是,倘若父母未受主的恩宠,生下的孩子定有毛病。要不他就说二月里出生的都怕冷;三月里生的太淘气;四月里生的不成器;好孩子都是五月里出世的。总之,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十全十美,长着两种颜色的毛发。而要得此佳儿,必须等待一切条件齐备。

别的时候,他又对勃朗什说,做妻子的生孩子全凭男人的意志;如果她想做贤德的妻子,就应该惟丈夫之命是从。最后,要等阿寨夫人回来再办此事,以便分娩时有她在场相帮。

勃朗什从这些话里悟出总督不乐意她过分坚持。她想,他年老阅历广,或许有理,故此她服从安排,只是私下里渴望生一个孩子,也就是念念不忘。女人但凡起了什么念头总甩不开,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欲望与追逐俊俏郎君的风骚娘儿们其实是一回事。

一天晚上,勃吕因偶尔谈到孩子的事。平时他对这个话题如猫遇到水,避之惟恐不及。他可怜当天上午因犯重罪被他判刑的一名农夫,说此人的父母生他时必定罪孽深重。勃朗什立即说:

“假如您肯给我一个孩子,即使您的罪过还没有得到赦免,我自会改正他的缺点,让您称心如意。”

伯爵看出妻子已经入了迷,必须刻不容缓向她萌动的春心开战,制服它,消灭它,或者使它昏昏沉沉睡去,不再骚动。

“总之,我的朋友,您是想当母亲!可您还没有学会做贵夫人,还不习惯做女主人。”

“这么说,为了当好伯爵夫人,怀上一个小伯爵,我应该有贵夫人的气派?我一定做给您看!像像样样地!”

于是勃朗什为了能有子嗣,便整天在外猎杀公鹿母鹿;她骑着马上坡下坡,跳沟越壑,横穿树林和田野,特别喜爱摘去蒙在隼头上的布套,看这些猛禽搏击长空,或者让它们乖乖地停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这一切正合总督的心意。

勃朗什整天行猎,胃口大开,不亚于修女和教士。就是说她一心想生孩子,憋足了劲,每当行猎归来,漱口上餐桌时不再节制饮食。她在大路小径上来回奔驰,射杀正在交配的飞禽走兽,大自然的魔法在她身上起了作用,使她血色鲜艳。如此这般,她天生好动的性子非但未见安静,那欲望反而在她身上变本加厉地闹腾。

总督本以为让妻子在田野上撒欢就能抑制她的春情萌动,结果弄巧成拙。勃朗什本人还意识不到的爱情在她的血管里流动,经过这番练习变得更加丰盈,它需要用武之地,犹如晋升为骑士的侍从需要参加比武。

老总督明白自己走错了路,烤肉架上没有一个角落能躲开烟熏火燎。妻子的体格如此壮实,他不知喂她什么饲料才好!你越是变着法子使她劳累,她越是蹦得欢。这场较量的结局必有一人战败,受到魔鬼致命一击。他只愿上帝见怜,把大难临头的日子往后推,最好延宕到他死后。

可怜的总督陪伴妻子打猎时,能在马背上坐稳已感吃力。他在盔甲底下直冒虚汗,精力充沛的总督夫人越是兴高采烈,他就越喘不过气来。

勃朗什晚上常想跳舞。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好人硬着头皮奉陪,暗自叫苦不迭。跳摩尔女人那种摇晃全身的舞蹈时,他得挽住她的手;跳蜡烛舞时,他要为她高举火把。尽管他患坐骨神经痛、哮喘病和风湿病,他也得满脸堆笑,在她扭够了腰肢,做过诸般古怪动作,跳了个尽兴之后,对她说些温柔体贴的话语。

然而有一天,他终于承认自己精力不济,无法与妻子生猛鲜活的年华抗争;对少女萌发的春情他甘拜下风,决心从此听之任之,只指望勃朗什的宗教信仰和羞耻心能对她有所约束。可他总不敢合眼睡觉,因为他知道天主使少女怀春是为了让男子去安慰她们,犹如鹧鸪生来是为了被串在铁扦子上烤熟。

在一个天气潮湿、蜗牛四出爬动的早晨,勃朗什坐在屋里的大椅子上出神。这种天气令人慵困,不由胡思乱想。椅子上的坐垫絮着羽绒,少女坐久了,她肌肤上的茸茸细毛与羽绒之间会产生一股奇妙的热气,其效力、渗透力、扩散力胜过任何汤药、草药或春药。所以伯爵夫人春心大动,却不知其所以然,但觉从头到脚奇痒无比。

老好人见她浑身如酥软了一般,大不以为然,就想驱走她脑子里那些非分之想。

“您有何心事,我的朋友?”他说。

“我害臊。”

“谁冒犯您了?”

“我害臊,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因为我不生育,您就没有子嗣。没有后代还算什么贵夫人?您瞧:邻居们都有孩子。我结婚是为了生孩子,您娶我是为了给我孩子。都兰省的贵人老爷个个子孙满堂;他们的妻子生孩子都是一窝一窝的,只有您膝下空空。人家会拿您取笑的。没有孩子,您的姓氏、采邑和领地就无人继承。孩子是我们天生的伴侣,我们给他穿得整整齐齐,包得有棱有角,穿衣脱衣,浆洗熨烫,拍他摇他,喂他养他,抱他起床,哄他上床,这该有多美!我觉得我们哪怕只有半个孩子,我也会亲他吻他,给他洗澡擦身,裹上襁褓,解开襁褓,让他整天笑啊乐啊,就像贵夫人都做的那样……”

“可是女人有难产而死的。要生孩子,您还太年轻,还没有发育完全!”总督被她滔滔不绝的话惊呆了,慌忙答道,“您要不要买一个现成的?这样您就不至于有临盆之苦,分娩之痛。”

“我不,”她说,“我就是要挨痛受苦!不经痛苦,孩子就不是自己的。我知道孩子应该从我身上出来,因为教堂里人家说耶稣是圣母肚里结的果实。”

“那就祷告天主,但愿如此!”老总督喊道,“我们请埃斯格里诺尔教堂的圣母帮助我们吧。好几位太太在那里念了几遍《九日经》后,无不怀孕,一遍也不能少念的。”

当天勃朗什就动身去朝拜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她骑在漂亮的白马上,打扮赛过王后,绿丝绒袍子的领口开在两乳之间,满绣金花,猩红色的短袖,小巧的厚底鞋,镶宝石的高帽子,外加束住柳条细腰的金腰带。她要把这身装束都献给圣母,确切说是她许愿,待生过孩子,行安产感谢礼时将奉上这一切。

总督的掌旗官,年轻贵族戈吉埃带着一队骑兵负责旅途安全,为她开道。他目光敏锐如鹰隼,大声喝令闲人闪开。

却说这一行人正走到马穆斯吉埃附近,时值八月,天气炎热,老总督在马背上跌跌撞撞,昏昏欲睡,那神情赛过母牛头上戴着王冠。有一村妇蹲在大树底下就着瓦罐喝水,看到一个模样儿如此俊俏的夫人竟与糟老头子并辔而行,便向旁边一位掉光了牙齿、正在地里唉声叹气捡麦穗的刁老婆子打听,这位贵夫人是否上哪儿去寻欢作乐。

“不然!”老太婆说,“这位是罗什高朋的女领主,普瓦图省与都兰省的总督夫人,她是出门烧香求子。”

那年轻农妇听罢哈哈大笑,然后指着队伍前头的总督老爷说:

“这位打头的跌一跤,她就不必买蜡烛许愿了。”

“啊哈!我的可人儿!”老太婆接下去说,“我纳闷她为什么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去,因为那里的神甫没有长得俊的。她最好到马穆斯吉埃修道院的钟楼底下小憩片刻,定能如愿以偿,那里修行的个个生龙活虎。”

“让出家人见鬼去吧!”又一名农妇打了个盹醒过来,开言道,“瞧瞧戈吉埃老爷这一表人才,要他去打开这位太太的心易如反掌,再说这颗心早就裂开一道口子了。”

三名女人一齐纵声大笑。

她们出言不逊,戈吉埃便走上前去,想把她们吊在路边一棵椴树上以示惩罚。可是勃朗什大声喊道:

“戈吉埃老爷,先别把她们吊起来!她们还没有把话说完,等我们返程再处置她们也不迟。”

她说着脸红了。戈吉埃老爷死盯着她看,像是要用目光把爱情的奥秘射进她的心里。其实农妇们一番议论已经使她开了窍。春情如火绒,只消一句话便能点燃。

勃朗什已经看出她的老丈夫与那个名叫戈吉埃的年轻贵族在体态上大有差别。后者年方二十三岁,腰杆笔直端坐在马背上,机警敏捷,听到第一声晨钟就能起床,而老总督还在做梦。他勇敢、灵活,凡是主人缺乏的品格他都有,似这般俊俏哥儿,风流娘儿们无不乐意拥着他同宿共眠,顾不得戴发网,也不怕跳蚤咬了。颇有人指责她们,但是最好谁也别去怪谁,因为人人有权爱怎么睡就怎么睡。

总督夫人边走边想,待抵达图尔城外的大桥上,她已经朦朦胧胧、扎扎实实爱上戈吉埃了,如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样爱着,却不知道这就是爱情。

她由少女变成妇人,一心希望得到男人身上最好的东西。她堕入情网,蓦地跌进苦难的深渊,因为在初起觊觎之心和满足最后欲望之间乃是一片火海。她以前不明白,现在亲身体会到一种精微的物质会通过目光流进她的体内,使她的粗细血管、心脏的皱褶、四肢的神经、头发根、汗毛孔、大脑的皮膜、皮肤的七窍,以及五脏六腑等等,无不突然扩张、发烧、发痒,如中剧毒、如被抓挠、如被倒竖,总之似有千万根细针在里面钻刺。此乃春情发动,其反应遵循一定之规。当下勃朗什两眼模糊,视线中不见老丈夫,只见年轻的身材魁梧的戈吉埃。大自然造他时下了双料,犹如对于神甫的下巴。

老好人跨进图尔城时,人群的呼叫声把他惊醒。他率领全队人马摆开仪仗来到埃斯格里诺尔圣母院,该教堂从前名叫大功堂,意谓纪念功勋最卓著者。

勃朗什走进一间偏殿,凡向天主和圣母求子者都在此许愿。按照规矩她单独入内,总督、随从和看热闹者一概被挡驾,但能隔着栅栏看清里面的情形。

那位专司求子弥撒并接待发愿者的神甫当即迎上前去,伯爵夫人问他不能生育的妇女是否不在少数。神甫答道他无可埋怨,孩子为教堂带来的收入颇为可观。勃朗什又说:

“您常见到年轻女子嫁给我家老爷那样的老丈夫?”

“少见。”

“那么她们总能求得子嗣?”

“有求必应!”神甫笑道。

“有些女人的丈夫年纪不老,她们来求子又怎样呢?”

“有时能如愿以偿……”

“这么说,嫁给总督这把年纪的老人反而保险?”

“当然如此。”神甫说。

“此话怎讲?”她说。

“我的夫人!”神甫庄重地说,“因为丈夫未老时,只有天主照应此事;这以后,凡人也插手了……”

那个时代的神职人员确实掌管了全部智慧。

勃朗什当即许下宏愿,因为她那身装束少说也值两千埃居。回家路上,总督见她驱策坐骑不停地嘶鸣、蹦跳、撒欢,便对她说:

“您的兴致真好!”

“可不是,”她说,“我不再怀疑自己不能生育了,因为神甫说,有人会出力的。我想要戈吉埃……”

总督恨不得立时砍下那个僧侣的脑袋,但他继而一想,犯下此罪他也占不了便宜,不如请大主教帮忙,巧施报复。

故此,罗什高朋城堡的屋顶尚未在望时,他就对戈吉埃说他可以回自己的领地去乘凉了。年轻的戈吉埃明白主人的意思,只得从命。

总督辞退了戈吉埃,起用雅朗日领主老爷的儿子接替他的职务。雅朗日领地也隶属罗什高朋,这位少爷名叫勒内,年方十四。总督先让他当侍从,待他成人后正式授予贵族头衔;此外他把亲兵护卫交给一名残废老人管带,此人当年曾与他一起闯荡巴勒斯坦和其他地方。

老总督作了这番布置,便以为不必担心有人送他绿头巾戴。妻子的春心纵如力图挣脱绳索的母驴子那样骚动,他也可以给它套上笼头,勒紧肚带,制服它。

第三节 此乃轻罪细过

勒内来到罗什高朋庄园供职后的那个星期天,勃朗什出去打猎,没让老总督陪同。行到卡诺附近的树林里,她看见一名修士正在推搡一名村姑,用劲之猛,殊不可解。总督夫人大怒,招呼手下人说:

“快去救人!那女的有性命危险!”

她走近细瞧后,立即拨转马头。看到那修士的作为使她无心打猎,回家时若有所思。她的悟性好比蒙上黑罩子的油灯,一旦摘掉罩子,点着火苗,顿时照亮了许多东西,诸如教堂里的画,行吟诗人弹唱的故事和小诗,以及鸟兽追逐的含义。她突然发现用一切语言,甚至用鲫鱼的语言书写的爱情的温馨秘密。想对少女隐瞒这门学问,岂非痴心妄想!

勃朗什当晚刚躺下就对总督说:

“勃吕因,您骗了我。您应该像卡诺的修士摆弄那个女人那样摆弄我!”

老勃吕因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看着大祸临头。

他目光炯炯望着勃朗什,眼里若有火,任谁见了也难以抵御,一边温柔地说:

“好吧,我的朋友!娶您为妻时,我对您的爱慕之心胜过我的体力,我寄希望于您的仁慈和贤德。我最大的不幸在于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般痛苦必定会缩短我的寿命,您很快就会获得自由!请您一直等到我离开尘世吧。这是我对您的惟一要求。虽然我是您的主人,可以命令您,但是我只愿做您的总管和仆人。千万别让我的满头白发蒙垢受辱。遇上这种事,有的贵族曾砍下妻子的脑袋……”

“也好,您杀了我吧……”她说。

“不,不,”老头子说,“我太爱您了,可人儿!……这么说吧,您是我晚年的鲜花,我灵魂的快乐!您是我亲爱的女儿。见到您我的眼睛就发亮,我对您什么都能忍受,您若带给我痛苦我也会如幸福一样接受……我给您绝对的行动自由,但求您不太怨恨可怜的勃吕因,是他把您变成贵夫人,既有钱又有身份。难道您将来不是人人艳羡的寡妇?……想到您的幸福,我死也无憾。”

虽说他的眼睛已经干枯,却还能挤出一滴热泪,流经他松果般的脸颊,掉到勃朗什手上。看到老丈夫对她如此钟情,为取悦她不惜低声下气,勃朗什不由软下心来,笑着说:

“得了,得了,您别哭了,我可以等待!”

总督闻听此言,立即俯身去吻她的双手,说不尽的亲热,一边哽咽着说:

“勃朗什,我的朋友,您若知道,趁您睡着的时候我是怎样爱抚您的,摸您这儿,碰您那儿……”

那老猕猴说着便用他只剩下骨头的双手去摸她,嘴里继续说:

“想着男欢女爱之道,我心痒难熬,无奈力不从心。我不敢把您吵醒,生怕您动起情来我要丢丑现眼……”

“您不妨就这样亲我疼我,”她接着说,“就是我睁着眼睛也没有关系,我没有感觉!……”

可怜的总督闻言操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匕首,递给勃朗什,一边喘着粗气说:

“我的朋友,杀了我吧……要不您就让我相信,您多少还有一点爱我。”勃朗什吓坏了:

“是的!是的!我会很爱您的……”

如此这般,怀春的少女制服了老人,使他惟命是从。勃朗什以她身上那块未经开垦的维纳斯的宝地的名义,凭借女人天生的狡狯,指挥勃吕因如拉磨的骡子围着她打转。

“我的好勃吕因,我要这个……勃吕因,我要那个!……去呀,勃吕因!……来呀,勃吕因!”这般呼来叱去,忙得勃吕因焦头烂额。妻子对他仁慈的结果比对他凶狠更坏。

她玩弄他于股掌之上,一会儿要他把屋里的陈设都换成深红色,一会儿眉头一皱,又要推倒一切重新来过。她一不高兴,老总督便六神无主,问案时不分青红皂白,只有一句话:

“把这家伙绞死……”

换一个人与这位春情大发的少女交战,早就如苍蝇一命呜呼了。但是勃吕因的身体像是铁打的,要结果他殊非易事。

一天晚上,勃朗什在屋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折腾得人仰马翻。她脾气之坏,连天主也应付不了,虽说天主的耐心想必没有限度。上床时勃朗什对总督说:

“我的好勃吕因,我下身常起些古怪的念头,咬住我不放;它们一个劲儿往上爬,钻进心里,又刺进脑子里,引诱我做坏事;夜里我老梦见卡诺的修士……”

“我的朋友,”老总督答道,“这是魔鬼的诱惑,修行学道的自有办法对付。所以,您如愿意灵魂得救,不妨找我们的邻居,可敬的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去忏悔,他会给您忠告,指引您走上正路。”

“我明天就去。”她说。

果然,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往修道院。那帮修士看到一位仪态万方的贵夫人大驾光临,个个丢了魂似的,当晚忍不住关起房门犯下一些过失。可是眼前他们却欢天喜地把她领到尊敬的院长跟前。

勃朗什在贴近山岩的后花园里找到院长。他站在荫凉的拱廊下,道貌岸然。勃朗什虽说习惯了蔑视老人的白发,见了他也肃然起敬。

“天主保佑您,夫人!”院长说,“您这般青春年少,找我这个濒死的老人有何见教?”

“特来请教高明,”勃朗什深施一礼后答道,“您若肯指引一只不驯顺的羔羊,我非常高兴能向您这样大智大慧的法师忏悔过错。”其实勃吕因与修道院院长已经串通好了,他随即说:

“我的女儿,假如我这颗掉尽头发的脑袋未曾经历一百个冬天的严霜寒雪,我就不能听取您的忏悔,您请说吧。”

于是总督夫人先把准备好的细小过失一股脑儿倒出来。但等院长赦免之后,她才像顺便提起似的转入正题:

“我的父亲,我还得承认一件事。我无日无夜不渴望生一个孩子。这个想法是否邪念?”

“不。”院长说。

“可是,我丈夫的本性受到限制,就像路上那些老太婆们说的那样,他不能慷慨解囊。”

“那么,”长老说,“您应该恪守妇道,放弃这类想法。”

“可是我听雅朗日的领主夫人说,假如人们从这件事情上既得不到利益,也尝不到乐趣,这就不是罪过。”

“乐趣总是有的!”长老说,“再说您难道不能从孩子得利获益吗!您得记住,如果使您怀胎的不是与您在教堂里成婚的那个男子,无论如何,这在天主面前是大过巨错,在世人面前则是犯罪……所以,违背了婚姻的神圣法则的女人,到另一个世界就将受到惩罚。为了让她们记起,在这个世界上她们曾把自己的心烧得太热,超过合法的限度,在那里就有面目狰狞的怪物用刀刃一样锋利的爪子把她们抓起来,扔进锅炉里焚烧。”

勃朗什闻言挠了挠耳朵;她思索片刻后,对长老说:

“那么圣母马利亚又是怎么怀上的?”

“噢!”长老说,“这个乃是奥秘。”

“什么叫奥秘?”

“就是一件不能解释,人们理应不加任何审查就相信的事情。”

“那么我能不能也经历一次奥秘呢?”

“奥秘只发生过一次,”长老说,“因为要降生的是神的儿子。”

“这么说,我的父亲,天主莫非要我死去?或者要我失去理智,神经错乱?后一种危险大有可能。因为在我体内有好些东西在骚动,在相互加热,我的感觉失灵,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为了与一个男人相会,我会不知羞耻地跳过墙头,穿过田野,为了看一眼把卡诺修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那话儿,我不惜毁坏一切……这股狂劲发作起来,我的肉体和灵魂奇痒难忍,那时候我不认天主、魔鬼和丈夫。我跺脚、我奔跑,我会折断圣枝,砸烂坛坛罐罐,闹得鸡飞蛋打,阖宅不安,反正我说也说不清。可是我还不敢对您承认我的全部过失:因为真要说出口,我就会直流口水,浑身发痒,一门心思想看天主诅咒的那件事情。我非得发痴发癫,败坏品行不可……天主既然把这么强烈的情爱缠在我身上,他难道会罚我入地狱?……”

她讲到这里,该轮到长老挠耳朵了。一个不谙风月的少女的悲叹中包含的深邃哲理,体现的雄辩和智慧,着实使他惊愕。他说:

“我的女儿,天主把我们与动物区别开来,他造下天堂为的是我们争取能够进去。为了帮助我们,他赋予我们理性之舵,引导我们抵御欲望的风暴……通过禁食、过度的劳作和其他明智的做法,人们可以控制自己的头脑……您不该如一头解开锁链的旱獭跳腾不已,而是应该祷告圣母,睡硬板床,操持家务,切忌无所事事……”

“我的父亲啊,我在教堂里听讲时,看不见神甫和祭台,目中只有圣婴耶稣,见到他我就不由自主重起那个念头。老这样下去,万一我头脑发昏,一时迷糊,被爱情像粘鸟的胶一样粘住不得脱身……”

“假如真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漏了嘴,“您的情况也将类似圣女莉多娃。一个大热天,这位圣女穿得很单薄,岔开双腿睡大觉。有个心怀不轨的年轻人走上前去,矗在那儿就干下坏事,使她怀孕。圣女毫无觉察。她还以为腹部隆起是得了什么重病,临到分娩时大惊不已。她为此修苦行赎罪,但此事被看做轻罪细过,因为那个歹徒在断头台上供认,她当时没有感到任何快感,纹丝不动……”

“噢,我的父亲,”勃朗什说,“您尽可放心,我也不会动的。”

说完,她满心喜欢,笑着告辞,心想自己也可以犯一桩轻罪细过。

她从马穆斯吉埃修道院回来,跨进城堡的院子,遇上小勒内在马厩老总管点拨下操练马术。但见他骑着骏马左旋右转,身体上下起伏与马的动作密切配合,绕弯躲闪,好不如意。尤其当他从踏镫上站起来,挺直双腿时,其姿态之优美、矫健,难以形容。卢克雷蒂娅王后[11]当年被人强奸,愤而自杀。她若见到小勒内的英姿,只怕也会动心。勃朗什想:“这个侍从有十五岁就好了!……我在他身边一定睡得很香……”

所以,虽然这名可爱的仆人还是个少年,她在用点心和晚餐时却不时偷看勒内褐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优雅的举止,尤其留意这孩子那双明目里满蓄饱含,却又不敢放胆流露的热力与生命之火。

当夜,总督夫人坐在炉火边的大椅子上出神,老勃吕因问她有何心事,她说:

“我在想,您如今一蹶不振,想必因为在情场上过早就初试锋芒……”

“可不是,”总督笑道,老年人无不乐于回忆年轻时的艳遇,“我还只有十三岁半,就搞大了我母亲贴身女仆的肚子。”

此言正合勃朗什的心愿,她心想勒内必定也发育成熟了。当下她变得兴高采烈,对老好人做了许多媚态,然后默想那件美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如蛋糕上撒了干面粉。

第四节 她如何怀胎,谁使她怀胎

总督夫人不久就设下妙计催醒侍从骑士的情欲。此计浑然天成,铁石心肠的硬汉也会堕入圈套。

每天最热的钟点,老总督必需睡午觉,他在圣地养成这个习惯,从此遵守不渝。此时勃朗什不是独自待在一边,就是照料家务琐事,做点女红,或者到大厅里去监督浆洗衣服,归置桌布餐巾,或者各处任意走动。

现在她决定把这个寂静的钟点用于完善侍从骑士的教育,让他念经、做祷告。

却说第二天钟敲十二点时,不仅老总督抵挡不住烤热了罗什高朋山冈的灿烂阳光,昏昏睡去,人人都在发困,惟有勃朗什按捺不住春情荡漾,反而精神倍增。但见她优雅地坐在为领主老爷专设的大椅子上,这椅子很高,正合她的心意,因为从下仰视可以收到极妙的效果。这狡诈的女人如燕子栖在巢中一般把自己摆得舒舒服服,用一条胳膊枕住头部,犹如熟睡的婴儿。这些都是准备工作,她不时睁开喜盈盈的眼睛,满心欢喜地猜想待会儿侍从骑士卧在她脚下,与她只隔开跳蚤一跃可达的距离,必定暗中窃喜,抬眼偷看,乃至神不守舍,魂不附体。灵与肉都由她操纵的那可怜孩子应该跪在一个绿绒垫子上听候吩咐,她已事先把垫子挪近椅子。任是圣人高僧,处在这个位置也不由注视总督夫人裙子下起伏的曲线,趁机观赏她那双修长玉腿的种种完美之处,最骁勇的骑士也会自愿跳进这个陷阱,一个意志薄弱的仆人又怎能逃脱?勃朗什不断调整身体的姿势,直到找到最佳的位置,即把陷阱布置得万无一失时,才柔声叫道:

“噢!勒内!”

她知道勒内待在卫兵室里。侍从骑士立即跑过来,从门帘后面探进他长着褐色秀发的脑袋。

“您有何吩咐?”

他毕恭毕敬,手执深红色毛绒无边帽。那深红色与他有一对酒窝的脸颊上鲜丽的血色相比,可要逊色不少。

“您过来!”她细声说。这孩子无疑勾走了她的魂魄。

说实话,世上没有比勒内的眼睛更亮的宝石,没有比他的肤色更白皙的羊羔皮,也没有比他更温柔的男子。何况勃朗什欲火中烧,更觉得他美如天人。双方都在青春妙龄,室外阳光灿烂,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一切无不促成这爱情游戏。

“您给我念念圣母连祷文吧,”她指了指摊开在跪凳上的经书,“我要知道您的教师是否教得很好。”

待他把配有蓝色和金色插图的祈祷书拿在手,她笑着问:“您不觉得圣母很美吗?”

“这是画的呀!”他怯生生地回答,同时向美艳绝伦的女主人偷瞟一眼。

“念吧,念吧……”

于是勒内放声朗诵美妙神秘的连祷文。但是勃朗什应和他的“我们祈祷”声越来越弱,犹如田野上逐渐远去的号角声。侍从骑士很卖力气地念到“神秘的玫瑰啊”,女主人明明听得很清楚,却用一声轻微的叹息来回答。

勒内当即以为总督夫人睡着了。于是他放胆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除了赞美爱情之歌,他无心再念任何经文。骤然交此好运使他无比激动,心脏一直跳到喉咙口。干柴烈火相遇,结果从来如此。您若见此情景,决不会让怀春的少男少女单独相处。

勒内的眼睛饱餐秀色,暗想若能品尝这馋人的仙果,不知又该是何等美味。他出神之际一松手,那本祈祷书就掉在地上,当下窘得他不知所措,犹如修士思慕女人时被人窥破。不过他也证实了勃朗什睡得很熟,因为她未有任何动静。殊不知此刻就是出了什么祸事,这狡诈女子也不会睁开眼睛的,她直指望除了祈祷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也掉下来。女人若想生孩子,这欲望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抑制!

却说侍从骑士的目光滞留在女主人穿着小巧的湖蓝色浅帮皮靴的纤足上。因为总督的座椅对她太高,她别出心裁把脚搁在一张小凳子上。这只脚的脚面窄小,微呈弧形,宽不过两指,长不过一只麻雀连头带尾;脚尖纤细,引人遐想。真乃素女玉足,生来就是为了被人亲吻,犹如骗子注定要上绞架,其万种风情足以疯魔天使长,撩拨人只想再造一对一模一样的纤足,以便天主的杰作不致在尘世失传。

侍从骑士禁不住要上前为这迷人的脚脱鞋。为此他那双燃烧青春之火的眼睛从女主人脚尖到脸上迅速扫描,如钟舌在钟壁之间往返。他细听女主人是否熟睡,吸吮她吐出的气息,反而不知道该吻哪个部位更加惬意:是总督夫人新鲜欲滴的朱唇呢,还是那只会说话的脚。

总之,出于恭敬或畏惧,或者可能出于巨大的爱情,他选中了脚,结结实实吻上去,如初领妙趣的童男那样既胆怯又放肆。他随即捡起祈祷书,但觉自己脸上由红变紫,浑身酥软,于是就如盲人念经那样高喊:

“天国的大门啊!……”

但是勃朗什无意醒来,她还指望侍从骑士从脚上升到膝盖,直到那紧要部位。不料他一口气念完连祷文,再无别的举动。勃朗什大为不悦,勒内则以为这一天交的桃花运已经够多了,心旷神怡步出大厅。这大胆的一吻使他感到自己比偷了教堂捐款箱的贼还要富有。

屋里剩下总督夫人一人,她心想侍从骑士干活不够利落,说不定他还有兴趣加唱一段晨经呢。她决定第二天把脚略微抬高一点,以便充分显示楚楚动人的脚尖。她的脚从来未经风吹雨淋,永葆鲜嫩,在都兰省号称完美无匹。

回头说那侍从骑士,已被欲火和昨天的艳遇激发的想象烤了一整天,迫不及待地盼望再念一遍风月经。他果然又被叫去念连祷文,而勃朗什照旧睡去。

这一次勒内色胆包天,居然轻轻触摸女主人的玉腿,甚至壮着胆去试探她光滑的膝盖和其他部位是否柔滑如缎子。这可怜的孩子犹存几分戒惧,故此多少尚能自持,只敢略施爱抚,聊表诚心。他温柔地亲吻这缎子一般的皮肤,默不作声。总督夫人的灵魂和肉体同时感受这番温存,竭力忍住不动,终于还是叫出声来:

“嗨!勒内!……我睡着呢!”

侍从骑士误以为这是严厉的责备,吓得拔腿就逃,连祈祷书也顾不上收拾就中断了好事。

总督夫人当下为连祷文添加一句祷词:

“圣母啊,怀胎受孕何其难!”

晚餐时,侍从骑士在一旁伺候夫人和老爷。他心中有鬼,冷汗浃背,勃朗什却向他投去开天辟地以来女人向男人使过的最放荡的眼色,令他惊愕不已。总督夫人已把这孩子变成男子汉。她甚为得意,谈笑风生。

当晚,勃吕因有公务,需在总督签押房多待一会儿,侍从骑士趁机去寻找勃朗什。他找到她时,见她已经入睡,遂成全她做了一个美梦。他用尽全力,使勃朗什呻吟不已;他播的种子之多,足够她用多余部分加造两个孩子。

故此,遵循夫妻关系一条小而有用的原理,当丈夫的虽已戴上柔软美观的绿头巾,但本人毫无觉察。

从这值得纪念的一天起,总督夫人每天热心于睡法国式的午觉,而勃吕因依旧按萨拉森人的方式打盹。这午睡让总督夫人尝到青春年少的侍从骑士的滋味大大胜过老迈的总督,从此每夜就寝时她自顾钻进被窝,躲开丈夫越远越好,闻不得他身上那一股讨厌的哈喇味。如此这般,她白天睡睡醒醒,边睡午觉边听念经,终于发觉自己体内珠胎暗结。虽说她曾经日夜渴望受孕,但现在她更爱受孕的方式,而不是结果。

看官须知,勒内不仅善于朗读经文,还能猜透美丽的女主人的心思。只要她愿意,他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却说他俩如这般相亲相爱不下一百回合之后,年轻的总督夫人想起需要关心她的朋友侍从骑士的灵魂和未来。一个下雨天的早晨,他们如一对从头到脚天真无邪的孩子相互追逐,勃朗什又被抓住,她对勒内说:

“我说勒内,你可知道,我犯了轻罪细过,因为我睡着了,你却犯下弥天大罪!”

“夫人,”勒内说,“假如这也算罪孽,天主该往哪儿安插这么多的罪人?”

勃朗什扑哧一笑,然后吻一下勒内的前额。

“快闭嘴,你这坏家伙,此事与天堂有关;假如你想与我永不分离,我俩在天堂里也应该做伴。”

“我的天堂就在此地。”

“可别这么说。你不信正教,你从未想到我在关心你的……你不知道我有喜了,过不了多久,这孩子就与我的鼻子一样藏不住……到那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该怎么说?老爷又会说什么?……他若发火,可以把你宰了……我的意思,小乖乖,是你去找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向他胆白你的过失,请他出个主意,在总督面前该怎样交代。”

“也罢!”狡猾的侍从骑士说,“只不过,假如我和盘托出我们的快乐的秘密,他必定禁止我们相爱……”

“倒也是,”勃朗什说,“可是我极其重视你在另一个世界的幸福……”

“您当真愿意我的灵魂升天,我的朋友?”

“是的。”她答道,但口气已软下来了。

“好吧,我去。不过您还得睡一次觉,好让我与您告别……”

于是这对情侣念起告别连祷文,好像他们预感到自己的爱情即将夭折。

第二天,勒内前往马穆斯吉埃修道院。此行与其是为他自己,毋宁是为了服从和搭救他亲爱的夫人。

第五节 该轻罪细过如何导致苦行赎罪乃至终身悼亡

“天主啊!”修道院院长听罢侍从骑士坦白他的无数风流过失,不由喊道:“你竟与人同谋作奸犯科,背主欺上……你这侍从骑士把聪明用在邪道上,你可知道等着你的是万劫不复的惩罚!你可知道,为了尘世的片刻欢娱,你已失去在天堂里永生的资格!你这恶棍!我已看到你被推入地狱的深渊,永无出头之日。除非你从现在起就向天主赎罪补过……”

这位老修道院院长天生一副做圣人的好心肠,他在都兰省威望甚高。接下去,为了吓唬这个年轻人,他就向他讲了一大篇基督徒的道理,发挥教会的训诫,还说了其他许多不由人不服的话,总之魔鬼为引诱少女在六个星期内能找出来的话也不过这么多。勒内还处在单纯、虔敬的年龄,当下表示听凭老院长发落。

那好心的长老想把这走上邪路的孩子造就成德行高洁的圣徒,就命令他立即去向主人下跪请罪,承认过失。然后,如果在他忏悔之后主人饶他活命,他应该去投奔十字军,开赴圣地,在那里与异教徒厮杀十五年……

“好吧,我尊敬的父亲,”勒内惊呼,“十五年就足够抵消我真个销魂的快乐!啊!假如您有亲身体会,就是用一千年的苦行来交换此中佳趣也是值得的!”

“天主以仁慈为怀!走吧!”老院长说,“再也不要犯罪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赦免你……”

于是可怜的勒内满腔悔恨回到罗什高朋城堡。他首先撞见老总督坐在院子里一条大理石长凳上,正在指挥下人擦拭武器、头盔、臂铠等物。老人喜欢看到这些精致的装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借此回忆他在圣地度过的快乐时光、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遭逢的艳遇。

见到勒内在他面前下跪,他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的主人,”勒内说,“请您喝退下人。”

仆人们退下之后,侍从骑士便坦白他的过失,叙述他怎样趁夫人熟睡之际偷尝禁脔,而且他确信与当年戏弄了圣莉多娃的那个人一样,他已使夫人怀孕,此来乃是服从听忏悔神甫的命令,听凭受害者的处置……

说完,勒内低垂他漂亮的眼睛,——一切罪恶由此而起——闭口不语,脱帽垂手屈膝,但心中毫无惧意,一切听天由命。

总督当下脸色煞白,如刚熨干的床单,白得不能再白。他怒气攻心,说不出话来。这老人的血管里本已没有足够的精力生儿育女,此刻却平添了力气,杀死个把人也绰绰有余。他用毛茸茸的右手操起沉甸甸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对准目标,眼看这武器就要像九柱戏的滚球一样落到勒内苍白的额头上。这年轻人对主人扪心有愧,不动声色,引颈就戮,他心想自己即将还清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欠情人的相思债了。

但是,勃吕因虽然严厉,面对年轻人焕发的青春美貌,又念及他犯下这桩风月罪过皆因无力抗拒天生的诱惑,他的心还是软了下来。老人把狼牙棒往远处顺手一扔,击中一条狗,那畜生当场毙命;他说道:

“你竟敢在我的橡木座椅上给我戴绿帽!是哪个女人生了一个混账男子种下做椅子的那棵橡树?我愿一亿双利爪撕裂这臭婊子的全身骨节!我同样诅咒生下你这丧门星侍从骑士的狗男女!……你给我滚回魔鬼的老窝去!……离我远远的,离开我的城堡、我的领地,你若多耽搁一分钟,我就用小火把你活活烤死,让你一小时咒骂那个荡妇二十次也不解恨!……”

老总督把年轻时惯说的粗话都记起来了。没等他说完,侍从骑士赶紧溜之大吉。

勃吕因余怒未消,费了好大劲才走到花园,一路上见什么骂什么,逮住什么就砸什么。一名仆人端着三罐肉糜去喂狗,被他一头撞翻。他正气昏了头,不辨东西南北,看见一把梳子也会把它当做针线商给宰了……

他终于找到已非完璧的妻子时,发现她呆呆地望着通向马穆斯吉埃修道院的大路。勃朗什还在等待侍从骑士回来,不知道与他已成永诀。

“啊哈,我的夫人,魔鬼烧红的三股叉可以作证。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想您身上不至于有那么大一个窟窿眼,连一名侍从骑士钻进去也不会把您惊醒!……我要你的命,要砍下你的脑袋,放干你的血……”

“说实话,”勃朗什看到事情已经败露,便说,“我当时感到浑身畅快。可是您没有教会我这件事情,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如冰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总督的怒火随即熄灭。勃朗什一笑倾城,就是天主也没法生她的气。

“愿一亿个魔鬼带走这个野种!我起誓……”

“好了好了,别起誓了,”她说,“就算这不是您的孩子,他总是我的骨血;前几天晚上您不是说过,只要是我身上的,您都爱吗?”

于是她对他讲了许多道理,无数好话,忽儿怨恨,忽儿吵闹,又是眼泪,又是女人的其他狐媚功夫。比如她先说,有了子息,他的领地就不会被国王收回,又说从来没有以如此无邪的方式投生母胎的孩子,如此这般,终于说得戴绿帽的丈夫心平气和。然后勃朗什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问道:

“侍从骑士现在何处?”

“他见魔鬼去了!”

“什么,您把他杀了?”她脸无人色,两腿发软。

勃吕因看到他晚年幸福的寄托就要落空,慌得手忙脚乱。只要能救活娇妻,他愿意立刻让她见到侍从骑士。他赶紧派人去找勒内,谁知后者惟恐脑袋搬家,早已远走他乡,去履行他在天主面前许下的诺言了。

从修道院院长那里获悉他要求她的情人以苦行赎罪之后,勃朗什一直闷闷不乐。她不时发问:

“为了爱我而甘冒锋镝的可怜人,此刻他在哪里?”

她老是吵着要找到他,如缠着母亲索要一件东西的孩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老总督见她这般伤心,反觉自己理亏,变着法子讨她欢心,除了一件事他什么都做到了。说起那件事,谁也比不上侍从骑士令人浑身通泰的功夫……

她如此渴望的孩子终于降生了!对于戴绿帽的老好人丈夫,这一天可够他受的。这个孩子乃爱情之果,与他父亲惟妙惟肖,对勃朗什是很大的安慰。从此她多少恢复一点昔日的快乐和娇憨,给总督的晚年增添不少乐趣。老丈夫每天见到这孩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看到只要他一笑,伯爵夫人也就有了笑容,最后也喜欢上他了。谁若不相信他是这孩子的生身父亲,他准会火冒三丈。

勃朗什和她的侍从骑士的艳闻没有泄露到城堡外头,整个都兰省只道勃吕因老爷老当益壮,一举得男,故此勃朗什的名节得以保全。总督夫人天生慧心,自然明白不宜张扬使她生下孩子的那桩风流细过。她变得循规蹈矩,被引为恪守妇道的典范。经过这番考验,她也了解了丈夫的好心肠。从此,虽说她以下颏为不可逾越的界线,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已许给勒内了,她却对勃吕因亲热倍加,冲他微笑,引他开心,用欺骗丈夫的女人惯用的各种手段,假惺惺地对他表示殷勤,以此报答他奉献的暮年痴情。总督如此受宠,更加眷恋人生,坐在大椅子上时腰板挺得更直。他越活得长,就越习惯于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终于与人世告别!他咽气时尚不知道自己大限已临,因为他当时对勃朗什说:

“噢!噢!我的朋友,我看不见您了!是不是天黑了……”

这是恪守教规者的善终,他曾在圣地为教廷百般效力,似这般无疾而终也是他应得的酬劳。

勃朗什把丧事办得很隆重,真心诚意地为他戴孝,悼念他犹如失去父亲。她变得郁郁寡欢,任人怎么劝说也无意再婚,因此备受正人君子的赞扬,殊不知她心里另有丈夫,对前途另有打算。但是大部分时间她既是事实上的寡妇,心里也在居孀,因为那个投身十字军的情人音讯全无。可怜的伯爵夫人相信他死了,屡次梦见他神情悲伤,倒卧在远方的土地上,待她惊醒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就这样过了十四年,以回忆平生仅有的一天幸福来打发时光。

某日,她在家中招待几位都兰省的贵夫人,晚饭后宾主闲聊之际,她的小儿子向她飞奔而来。这孩子已有十三岁半,出落得与勒内一模一样,惟有姓氏与勃吕因相同。却说这孩子与他母亲当年一般活泼可爱,但见他从花园那边跑过来,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一路上出于孩子们的淘气习性,够着什么就随手揪下什么。他一头扑进亲爱的母亲的怀抱,打断谈话,对她喊道:

“噢!我的母亲,我有话跟您说!……我在院子里见到一名香客,他把我紧紧抱住……”

“哈!”总督夫人转身对负责照料小伯爵千金之躯的老仆人说,“我不让陌生人接近我儿子,您竟敢违背我的命令。您被辞退了……”

“可是,夫人,”老仆人大惊,回答说,“此人毫无恶意,他吻少爷的时候直流眼泪!”

“他流了眼泪!……”她说,“哈!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语毕,但见她的脑袋歪向椅子一边。就是在她此刻坐的那把椅子上,当年她曾犯下轻罪细过。

听到这句突兀的话,夫人们万分惊讶,一开始都没有看出可怜的总督夫人已经死了。后来也无人知道,她猝死的原因是情人忠于自己的誓言,避而不见她,狠心离去,使她过于痛苦?还是情人归来,她有希望使马穆斯吉埃修道院院长解除不准他们相爱的禁令,使她过于兴奋?

她的丧事办得极其风光。勒内目睹他眷恋的夫人下葬入土,当下晕了过去。不久他就进马穆斯吉埃修道院当修士。从此以后,有人管这家修道院叫美穆斯吉埃,相当于拉丁文大修道院的意思。事实上这也是法国最美的修道院。

国王的心上人

话说当年巴黎汇兑桥桥堍原先的铁匠作坊里,开着一爿金店。店主生有一女,天生丽质,性情尤其善良,故此闻名巴黎全城。不仅有许多人以通常方式向她求爱,还有人为了娶她为妻,愿意奉送大笔钱财给那做父亲的。金店老板自然满心喜欢。

他有一个邻居在法院当律师,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挣下的地产竟赛过狗身上的跳蚤。此人欲得店主的女儿为妻,只要店主应允,他愿献上一座公馆。后者乐从所请,遂把女儿许配给律师,并不计较这个老讼棍的尊容活像猕猴,颚骨上残存的几颗牙齿颗颗摇摇欲坠,甚至也不去闻闻他的气味。吃法院饭的人个个奇臭无比,因为他们长年价与法庭的垃圾、羊皮纸与黑色的诉讼案卷为伴。

那娇娃第一眼见到律师,就脱口而出:

“上天见谅,我才不要他呢!”

“我可不这么想!”做父亲的已经喜欢上这所公馆了,“我择他做你的夫婿,盼你们永谐琴瑟之好。今后你就由他照管了,他的职责便是使你满意。”

“原来如此!”女儿说,“那好,在我服从你之前,我先得跟他讲清楚……”

当天晚餐后,那位多情郎君忙不迭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痴情,许诺她将一辈子享用不尽。她却干脆利落回答说:

“我父亲把我的身子卖给您了。不过您若娶我,必将把我变成淫妇荡娃,因为我与其委身与您,不如把自己交给过路人!……我发誓不守闺范妇道,对您不忠,直到您咽气或者我死了才算了结。”

然后她如所有涉世未深的少女那样伤心痛哭。这以后,她们就再也不会用眼睛来哭泣了。

那讼棍把这番奇谈怪论视作戏谑或女人惯用的伎俩,其目的无非是把追求者的情火煽得更旺,让他们把一片精诚转化成亡夫遗赠、未亡人特权或妻子所期待的其他权利。所以那老滑头对美娇娘的这般做作置之一笑,毫不在意。他问道:

“何时成亲?”

“明天吧!”她说,“我早一天出嫁,就早一天获得自由,就能有情郎,可以像自择所爱的女人那样过快乐日子。”

那律师已着了迷,如燕雀被顽童的粘胶粘住,当即回去准备,赶往法院与宗教裁判所办妥一切手续,买下若干豁免权。总之他一心只盼与美人成亲,办理此事比他经手所有案子都要快当。

却说此时国王从外地巡幸回来,但闻朝中无人不在谈论这位美人,传说她拒绝了某人的一千埃居,又着实奚落了某人一顿。总之她不愿接受任何约束,对求婚的公子哥儿们一概回绝,虽说那帮俊俏郎君只要能消受此尤物一天,甘愿放弃天堂上为他们预留的位子。国王对这类猎物一向兴味甚浓,当即进城直奔桥堍的铁匠作坊,走进那家金店,说是要为他的心上人选购珠宝,其实是在打这店里最珍贵的首饰的主意。

不是国王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就是这些金银珠宝不合国王的口味,珠宝商不得不去倒腾他秘藏的一口小箱子,以便出示一颗硕大的白钻石。

“我的朋友,”趁做父亲的一头扎进箱子,国王忙对美人儿说,“您生来不是为了出售珠宝,而是接受别人馈赠的珠宝。如果您让我在所有这些戒指中挑选,我知道其中有一枚戒指颠倒此间众生,连我也中意。我愿终生做它的臣仆,法国的全部财富也抵不上它的身价……”

“啊哟!陛下,”美人儿说道,“我明天就得出阁……不过您若把佩在腰上的匕首送给我,我定能为您保护好这含苞欲放之身,因为《福音书》上说得好:属于恺撒的东西必须给予恺撒。”

国王随即递上小刀。美人儿如此勇敢的回答更使他爱入骨髓,为之废寝忘食。他很快就把燕子街上一座皇家宅第改作藏娇的金屋。

那律师急于成其好事,一般求婚者无可奈何,眼看他在钟声和众乐齐奏声中把新人领向神坛。行过仪式,律师设宴款待来宾,与宴者狼吞虎咽,事后无不泻肚拉稀。当晚一俟舞会结束,律师忙步入寝室,心想美人大约已安卧绣榻等他光临了。不料他遇到的不是佳人,而是好辩善斗的妖精,疯疯癫癫的女魔头。她端坐安乐椅中,无意上床,只顾烤火取暖,心头似乎也烧着一股无名火。

那位好丈夫大为惊讶,他走上前去双膝跪下,恳请俯允他小试锋芒,在销魂帐中战一回合。新娘兀自不言不语,他便动手去掀她的裙子,以便觑一眼那使他如此破费的宝物。不料新娘狠狠击他一拳,下手之重,足以伤筋动骨。过后她依旧一声不吭。

这种游戏很合律师的心意,他以为待他做到看官皆知的某一步时,游戏便该结束了。故此他扮演新郎十分卖力,接二连三挨打也面不改色,他又叫又嚷,又拽又拉,变着法子进攻,撕下新娘一只袖子,撕破裙子,终于把手伸到妙不可言的目的地。美人儿遭此轻薄,当下大怒,霍地站起身子,抽出国王给她的匕首:

“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要!”

“哼,如果我把自己交给我不喜欢的人,岂非成了娼妇?您若以为我的童贞毫无防卫,您就大错特错了。这把匕首是国王给我的,您胆敢靠近我,小心您的性命……”

说完,她一边盯着律师,一边从炉火边上捡起一块煤,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圈,补充道:

“这是国王领地的边界……闲人免进……您若闯入,休怪我不客气。”

律师无意与这把匕首做爱,一时不知所措。但是当他听到这个残忍的判决,并已蒙受损失之时,这位丈夫也透过衣服的裂缝看到了洁白、滚圆、鲜妍的一角大腿,以及其他更加迷人的部位,以致他但求一尝禁脔,做鬼也风流。于是他冲进国王的领地,说道:

“我纵死又何妨!”

他猛扑过去,把美人儿撞倒在床上。但是美人没有惊慌失措,她奋力自卫,律师除了摸到些许皮毛,一无所获。他背上挨了一刀,割掉一层皮肉,所幸伤势不重。擅闯王家禁地只付出若许代价,不算昂贵。

但他得寸进尺,大声说道:

“得不到这千娇百媚之躯,这为爱情创造的奇迹,我就活不下去!您还不如杀了我吧……”

于是他再次袭击国王领地。美人儿心里只有国王,丝毫不为这片痴情所动,正色答道:

“您若再纠缠我不放,我也不杀您,不如先自杀在您面前。”

她目露寒光,把可怜虫吓得不由倒退几步。他一屁股坐下来悲叹自己的不幸。这新婚良宵本应说不尽两情缱绻,他却用于哀伤、恳求、叹息以及频频许诺:她将得到最周到的服侍,可以任意挥霍他的全部财产,用金餐具进餐;他要买下几处贵族领地,把她从小家碧玉变成贵妇人;最后,倘若她允许他以爱情的名义效力一战,事后他甘愿按她指定的方式以死相报。

挨到次日凌晨,她容光焕发如昨夜,只对他说她允许他去死,他的死便是他能带给她的全部幸福。

“我可没有隐瞒什么!”她说,“甚至与我扬言要做的相反,我把自己交给国王,而不是过路人和赶车的。”

一俟天色大亮,她就穿好里外的裙子和结婚礼服,耐心地等待她不屑一顾的丈夫终于离家去办他受托的公事。她丈夫前脚离家,她后脚跟着出门,穿街过巷寻找国王。

她走出不到一箭远,就遇到国王派来的臣仆。此人在律师公馆附近转悠,早已守候多时了。他见到仍为完璧的新娘,劈面就问:

“您是不是在找国王?”

“正是。”

“那好,我是您最好的朋友,”这位机灵的朝臣接着说,“我请求您日后多加照应,就像今天我给您帮助和保护一样……”

他随即告诉她,国王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从哪些方面博得他的欢心;又说国王某天大发雷霆,下一天又一言不发,做某事如此,处理某事如彼;还说她将得到丰厚的俸禄和诸般供奉,但务必要使国王始终拜倒在她的裙下。总之,经他一路上这番点拨,律师的新娘就此变成十足的婊子。她住进燕子街的小公馆,后来埃唐帕夫人[12]也住在那里。

那可怜的丈夫在家里再也看不见妻子,不由如陷入绝境的麋鹿般伤心痛哭,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他的同行们对他的嘲弄和羞辱之多,胜过圣雅各在康普斯台勒得到的荣誉[13]。这老家伙懊恼不已,日见萎靡,旁人终于转过来安慰他。那帮讼棍都是咬文嚼字的好手,硬说我们这位伤心的老好人谈不上戴了绿头巾,因为他妻子根本不让平民百姓沾身;如果不是国王而是别人赏他绿帽,他们定会设法解除这一婚姻关系。

可是这当丈夫的迷恋那淫娃简直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事出意外他才把她让给国王,他相信终有一天能物归原主。但能与她共度一宵,终生蒙辱也值得。人要能这么想,才叫真的动了情,虽说许多情场老手对这般伟大的爱情嗤之以鼻。律师没日没夜思念她,为她疏忽了出庭辩护,怠慢了委托人,甚至顾不上榨取钱财。他在法院里走来走去,像悭吝人寻找失物般忧心忡忡,六神无主。有一天竟然冲着一位推事的长袍小解,因为他把那袍子误认为律师们对着它行方便的那堵墙。

却说美人儿得到国王专房之宠,国王对她永不餍足,因为她谙熟勾魂摄魄的调情手段,既善于燃起欲火,也善于扑灭它。今天她对国王横眉立目,明天又把他当心肝宝贝来哄。她天天花样翻新,脑子里的怪点子成千上万。说到底她是个好女人,伶牙俐齿无人能及,爱笑爱乐,变着法子打趣寻开心。

一位勃里多雷老爷因为未能一亲芳泽,竟然为她轻生,虽说他愿意献出自己在都兰的勃里多雷地产作夜度资。如这般为了春风一度甘愿奉送整块领地的好都兰人今天再也遇不到了。此人之死叫美人儿很是难受,因为她的听忏悔神甫说她应负其咎。她暗中发誓,虽然她是国王的心上人,今后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她只好接受别人奉送的地产,私下也让别人快活。

她从此广积资财,以她的财富赢得全城的敬重,同时也使许多好人免于一死。她把琴弦拨得那么巧妙,想出那么多的花招,以致国王根本不知道她在帮助他使王国的子民更加幸福。事实上国王喜爱她到了这般地步,纵使她指着天花板说是地板,国王也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比别人更不辨上下,尤其因为他整日价躺在燕子街的香巢里,分不清地板和天花板。他一味逞能,像是存心要看到这美丽的材料在他手下磨损。殊不知最后磨损的是他自己,因为他后来死于纵欲过度。

虽然她留心只委身于朝中走红得宠,而且仪表堂堂的大臣,虽然她的垂青甚为难得,被视同奇迹,心怀妒意的朝臣和与她争宠的贵妇们都说只要肯花费一万埃居,随便哪个贵族都能体验国王尝过的甜头。此事纯属捏造,因为后来她与国王陛下分手时,国王责备她这般自轻自贱,她却傲然答道:

“我讨厌,我诅咒,我痛恨让您相信有这等事情的人。我接待的人,至少也得付出三万埃居。”

国王气恼之余也忍俊不禁。为了平息闲言碎语,他又留了她一个月。皮思娄小姐[14]直等到她的情敌完全失宠,才确信自己是国王的情人与主宰。许多人倒觉得失宠对律师的妻子说来不是坏事。因为她后来嫁给一位年轻贵族,凭她的欲火情焰使丈夫享尽极乐。须知闺中情窦初开者不解此道,正该向她求教。此是后话,暂且表过。

却说某日,国王的心上人坐轿逛街,想买点扣子、带子、鞋子、领饰一类谈情说爱的小道具。她本是绝色人品,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路上行人,尤其是那帮当教士的,无不惊为天人下凡。在特拉和瓦十字架附近,她正巧与自己的丈夫打了个照面……

她本有一只纤足伸在轿外,悠然自得,当下赶紧把脑袋缩回,好像见到毒蛇一样……从这动作足见她是个好女人,因为我认识好些女人路遇被自己抛弃的亲夫时神情泰然自若,全然不顾夫妇之伦。礼数周到的拉诺瓦先生随轿同行,他见此情景便问道:

“您怎么了?”

“没事,”她低声说,“不过这过路人是我的丈夫,可怜他整个儿变样了。从前他像猴子,现在跟约伯[15]没有差别……”

这可怜的律师张口结舌傻待在那里。见到这只纤足,见到他爱之欲狂的妻子,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开裂。

拉诺瓦老爷见此人这般模样,便用朝臣惯用的揶揄口吻说:

“就算您是她丈夫,这也不成其为您挡道的理由!”

她闻听此言,哈哈大笑。听到她的笑声,那个好丈夫非但没有勇气当场把她宰了,反而痛哭流涕。那笑声劈开他的脑袋、心脏和灵魂,他两腿发软,差点没倒在颇有一把年纪、见了国王的心上人顿觉私处发热的一个市民身上。

这朵鲜花归他所有时还含苞未放,现在眼见她已经盛开,异香扑鼻。这仙女的体态,这细皮白肉,这丰隆的前胸,这一切都使律师对她更加入迷,非言语所能形容。您只有曾对一个拒您于千里之外的人爱得如痴如狂,才能完全理解律师此时的狂热心情。纵使如此,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热得发昏。他发誓,只要能与她贴着皮肉癫狂一夜,直到五脏六腑统统翻个个儿,他为之牺牲生命、财产、名誉也在所不惜。当夜他辗转反侧,通宵不眠,一边敲打自己的额角,一边反复嘀咕:

“好啊,成啊,我总得把她弄到手!……主啊,我是她丈夫呀!……见鬼!”

世上有些巧事看似超乎自然,为见识短浅的人所不信,不过想象力丰富的人皆信以为真,因为这是不可能编造的。可怜的律师路遇意中人,胡思乱想而失眠的次日就遇上巧事。

他有一位委托人名声显赫,能随时晋见国王。那天上午此人前来对这位好丈夫说,他急需一笔巨款,数目约在一万二千埃居上下。精明的律师答道,一万二千埃居不是能在街上经常遇到的;除了举债人能保证偿还本息,更重要的是必须有人家里闲放着一万二千埃居;巴黎虽大,这种人却不多;此外他还编造了讼师们常说的种种谎言,不一而足。

“这么说,老爷,您那位债主心狠手辣,不放您过关?”他说。

“可不是,”对方回答,“因为事关国王的心上人,您千万别张扬。今天晚上,我出两万埃居外加我在布里的地产,就能量出她的山高水深。”

律师闻言色变,那朝臣才意识到他准是捅了什么漏子。他刚出征回来,不知道国王的心上人有个丈夫。

“您脸色煞白!”他说。

“我正发烧!”讼师答道。他接着又问:“您的地契和钱是否都是给她的?”

“正是!”

“谁谈的价钱?是她本人?”

“不是,”那贵族说,“大小条件都由一名使女商定,她可是世上最机灵的贴身女仆!她的精细胜过芥末,她与国王也有一手,戴的戒指便是御赐。”

“我有一名放债的伦巴第朋友,”律师说,“他可以帮您的忙。不过,事情不算定局,如果不是您说的那位贴身女仆亲自来取钱,您一个大子儿也拿不到。您买的货色能把血肉点化成黄金,大炼金师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天啊!主啊!”

“您若能叫那使女开张收条,这才显出您的本事!”贵人笑着走开。

那使女果然到律师家里来取钱。但见这笔巨款如排队去做晚祷的修女般端端正正码放在桌子上,每块金币都闪闪发光,气度高贵,这钱中精英如铁中铮铮,人中佼佼,任是正受毒打的毛驴见了也会眉开眼笑。律师自然无意取悦毛驴;那使女舔唇咂舌,冲着这一大堆埃居念念有词。那当丈夫的见此情景,便贴近她耳朵悄悄说了一句贵如黄金的话:

“这都归您了!”

“什么?”她说,“从来没有人为我出过这么高的价钱。”

“我的朋友,”律师接着说,“这都归您,而且我不打您本人的主意……”然后他向她剖白:

“您的主顾没有告诉您我叫什么名字?……没有吗?告诉您,我就是您伺候的那位被国王引得不守妇道的夫人的丈夫。您把这些钱带给她,然后回到这里,我再把归您所有的钱数给您。条件只有一个,而且准合您的口味……”

使女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定过神来,倒很想知道她凭什么不必与律师挨挨蹭蹭就能赚到一万二千埃居。所以她旋即回来。

“就这么着,我的朋友,”那丈夫对她说,“这里有一万二千埃居。用这笔钱,可以买下地产,买通男人女人,还能买到至少三名神甫的良心。因此我以为,凭这一万二千埃居,我可以占有您的身体、灵魂、精气神,以及其他一切。我像当律师的相信别人那样相信您。有来有往:我要求您马上去找那位自以为今夜能与我妻子成其好事的老爷,对他撒个谎,就说国王要到夫人那里用晚餐,今晚请他少安毋躁。如此这般,我就能顶替这个公子哥儿和国王本人。”

“这怎么成呢?”使女说。

“这有何难!”他说,“我把您和您的七零八碎都买下了!您用不着对这一大堆钱看上两遍,准能想出法子使我得到我的妻子。再说做这件事您根本不作孽!有一对夫妇只在神甫面前搀过手,现在您出力让他们完成神圣的结合,这岂非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既然如此,您就来吧。”使女说,“晚饭后屋里统统熄灯,到时候您切记一声不吭,就能恣意摆弄我家夫人。好在夫人情浓时只叫喊不说话,只用手势和动作发问,因为她最重羞耻,不像朝中那些贵妇爱在这种时候浪言浪语……”

“好极了!”律师说,“你先收下这一万二千埃居,假如我当真把本来属于我的财物偷到手,我再给你双倍的钱。”

当下他们商定在什么时间、走什么门、用什么暗号等等。使女随后用骡子驮走那讼师从孤儿寡母、也从其他人那里逐一骗来的漂亮钱财。这些钱最后的归宿是那口小小的销金锅,一切都在那口锅里熔化,包括我们本来源出其中的生命在内。

我们这位律师于是刮胡子、洒香水、换上最漂亮的衣服,为了祛除口臭而戒食洋葱。他着意装扮自己,凡是吃法院饭的鄙夫俗汉为摇身变成惯向女人献殷勤的贵人老爷而想得出来的招数,他统统用上了。他摆出风流少年的功架,活动腰腿,还努力修饰自己那副不中看的容貌。不用说这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全身上下仍旧透着一股律师气味,他远不如波蒂雍的洗衣美人明智。某个星期天,那美人为见情人而梳洗打扮,洗到那个洞窍时,她把无名指稍稍塞进去,然后拿出来闻了一下,对自己说:

“啊!我的小宝贝!你老有气味,还得用蓝药水冲一遍。”

我们那位集天下之丑于一身的讼师,却自以为变成天下第一美男子了。

长话短说,虽说那天寒气砭人如麻绳勒紧绞死者的脖子,他却换上单衣薄衫,出门直奔燕子街而去。

他在那里耐心久候,直到黑夜降临。正当他以为受人愚弄的时候,贴身女仆出来开了门。那当丈夫的不由大喜,赶紧溜进国王的小公馆。使女把他关进一间不开窗户、紧贴他妻子寝处的小房间。适逢她正在炉火边卸装,让他透过壁隙,饱看了辉煌的色相。她脱剩了一身战服,肌肤毕露。

她以为屋里只有自己与侍女两人,情不自禁说起一般女人在脱衣服时常说的疯话:

“我今夜难道不值二万埃居!……就凭这身材,拿布里的一座城堡来换也不为过……”

她一边说,一边略为托起一双乳峰,那两个哨所坚如碉堡,抵挡过无数次进攻,经受过疯狂的冲击也未见倒坍。

“我这双肩膀值一个王国!”她又说,“饶是国王也觅不到另一双相同的……不过,主啊,我干这行当有点腻味了……一味出力干活,已无乐趣可言……”

见到使女窃笑,美人说道:

“我倒想看看,换了你处在我的地位又会怎么想……”

使女笑得更欢,边笑边说:

“小姐,您别做声,他在那儿。”

“谁?”

“您的丈夫……”

“哪一个?”

“您的本夫……”

“嘘!”美人示意她噤声。

于是贴身女仆把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她既想不失去女主人的宠信,又要保全一万二千埃居。

“也好!他不会白花冤枉钱!”律师的妻子说,“我先让他受冷挨冻,这是他活该。若让他沾到我的身子,我就会容颜无光,变得像琴头上的雕像一般丑陋。回头你顶替我上床,然后自己想办法去挣你这一万二千埃居。跟他说,明天一清早就得走人,以免他知道你捣了鬼;天亮前,我上床把你换下来。”

那壁厢可怜的丈夫冻得上下牙齿打架。贴身女仆托词找件衣服,走进黑房间对他说:

“您那火烧火燎的劲头千万别凉下来,夫人今天晚上准备好浑身解数,一定不会亏待您。您只管使劲,不要说话,否则我就遭殃了。”

挨到烛火熄灭时,那好丈夫已经全身冻僵。使女这才冲着帐帏对国王的心上人低声说,贵人已到。然后她自己上床,美人则退出房间,倒像她是贴身女仆。

律师走出寒若冰窟的隐匿处,一头钻进被窝,心中暗叹:“啊!这有多舒服!”

事实上贴身女仆给他的多于一万二千埃居能买到的!这好人这才明白王家的纵情恣意与资产者婆娘的半推半就有天壤之别。那使女笑个不停,演她的角色极为出色,冲着讼师像是动了情地叫喊,又是扭腰,又像撂在草垫子上的鲤鱼那样扑腾,哼哈不已,借以避免说话。

她频频要求,律师则有求必应,应必慷慨,最终如掏空的口袋一般睡去。但是这位情郎在完事前想为这销魂之夜留个纪念,便趁他妻子一次腾挪之际,从某处揪下一撮毛攥在手里,当作美人多情的宝贵表记。到底从什么地方揪的,讲故事的不在场,无可奉告。

天亮时分,雄鸡报晓,美人悄悄溜到她丈夫身边躺下,佯装熟睡。然后贴身女仆轻轻敲打幸运儿的额头,凑近他耳根说:

“到点了,穿好衣服走人吧!天亮了。”

那好人万分舍不得离开属于他的宝贝,还想再看一眼他失去的幸福的源泉。他把捏在手中的表记放回原处一对照,不由惊呼:

“我手里明明是金色的,这里怎么会是黑的……”

“您在干什么?”使女说,“夫人就要发现被人调包了!”

“可是,您瞧瞧!”

“您难道不知道,”使女轻蔑地说,“拔下来的草会枯萎、褪色的。”

说着她就把他推出门外。那淫娃与她一起再也憋不住纵声大笑。

此事后来传开了。可怜的律师看到惟有他不能占有自己的妻子,恼恨成疾而死。他名叫费隆,他妻子因此被叫做美人儿费隆娘子。她与国王分手后嫁给年轻的贵族布藏索瓦伯爵。

美人儿在暮年常跟人讲她当年设置的这个圈套,一讲就乐。据她说,她从来不能忍受这帮讼师身上的气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拒不接受我们的约束的女人,不能过于钟情。

魔鬼的继承人

话说当年巴黎圣母院有一位年迈的议事司铎,他在教堂大广场上的牛倌圣彼得巷邻近有一自置的漂亮住宅。这位议事司铎初来巴黎时乃一普通教士,身无长物,犹如不带鞘的剑。不过他仪表堂堂,多才多艺,兼之体格强壮,有时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也不觉累,故此他专司听取妇女们做忏悔。遇上心情悒郁的太太他会洒下几滴甘露,对病病歪歪的,他会递上少许自制的油膏,对所有人他都奉送小小的糖果。他因守口如瓶、积德行善和其他作教士理应具备的品格而遐迩闻名,朝中贵妇也不乏向他求教的。为了不致引起宗教裁判所、当丈夫的和其他人的嫉妒,总之为了使他做的有利可图的好事具有神圣性质,戴盖尔德元帅夫人送给他圣维克多遗下的一根骨头。有了这件圣物,议事司铎创下的一切奇迹便尽善尽美了。好事之徒若打听他的事,总会得到如下回答:

“他有一根骨头包治百病。”

对此,谁也不能再置一词,因为圣物的功效是不容怀疑的。

这位好神甫另有最令人歆羡的名声,即他耍弄起藏在法衣底下的真刀真枪也骁勇无匹。他的享用如帝王,能用圣水刷挥洒出金钱,还能把圣水变成美酒。此外,起草遗嘱的公证人在其他受赠人项下或追加遗嘱内必写下他的名字。

哪怕这好神甫开玩笑说上一句:“为了脑袋不着凉,我很想戴一顶主教冠冕。”那他就准定会当上大主教。

可是在为他提供的一切禄位中,他只选中议事司铎的职务,这样就不致失去听忏悔带来的诸般好处。

有那么一天,勇武的议事司铎得了肾病,因为他已届六十八岁高龄,而且确实在忏悔室里耗尽了元气。他回想自己做过的所有善事,自认为可以停止布道传教了,何况他已用汗水挣下十万埃居的家产。从此他只听取贵妇人的忏悔,而且克尽厥职,所以朝廷中上上下下都说,尽管年轻神甫中的佼佼者使出全身解数与他竞争,惟有牛倌圣彼得巷的议事司铎善于洗刷门第高贵的女人的灵魂,使之恢复清白。

议事司铎终究难逃自然法则,后来变成白发皤然的九旬老翁;他双手颤抖,但腰板硬朗如塔楼;他一辈子只吐痰不咳嗽,现在却只咳嗽不吐痰了;他礼数周到,曾无数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待客,现在却懒得动弹了。但他依旧喝得香吃得辣,平时一言不发,表面上依然是圣母院一位好端端的议事司铎。

由于他好静厌动,由于关于他放荡行径的传闻前不久开始在无知的平民百姓中间散播,由于他幽居独处整日无语,由于他身体健康,老来精力不衰,以及其他一些说来话长的事情,就有人说真的议事司铎早在五十年前已经去世,现在是魔鬼寄居在这个神甫的躯体里。这帮人所以发此议论,无非想一来显得自己高明,二来败坏我们圣教的名声。

在他那里做过忏悔的女人,无不如愿以偿地求到那种奥妙的蒸馏水,她们细想只有魔鬼凭其巨大的热能才能保证此项供应源源不绝,倒也觉得这位听忏悔神甫身上似有魔鬼附体。不过这魔鬼被她们缠得筋疲力尽,现在纵然见到二十妙龄的女王也懒得动弹了。至于正经人,自诩通情达理之辈,有见识的人或对任何事情都要刨根问底的资产者,总之那些能在秃顶上找出虱子的人,却提出疑问:魔鬼既然借用了议事司铎的外表,为什么所有议事司铎都上教堂去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乃至大口吸入香炉飘出的香气,咂摸圣水的滋味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针对这种怪论,有的说魔怪大概也想皈依正教;有的说他保持议事司铎的形态举止,是为了嘲弄这位善良的听忏悔神甫的三个外甥。他们都是神甫的财产继承人,魔鬼存心让他们等到老死也得不到那笔可观的财产。这三个外甥天天都去探望舅舅,看他是否还睁着眼睛,只见他总是目光炯炯赛过蛇怪的巨眼。既然他们无不声称很爱舅舅,所以见此情景都很喜欢。

关于这一点,一位老太太敢打包票说,议事司铎是魔鬼化身。因为议事司铎某天在免罪神甫[16]家里吃过晚饭,由他的两个外甥(一个是诉讼代理人,另一个当上长枪队长)护送回家。两人都没想到点灯,一不小心就让议事司铎撞在为修建圣克里斯朵夫像而堆放的石头上。老人先是一跟头栽倒在地,待外甥们从讲出这件事的老太太那里借来火把,大声呼喊赶回来时,他却稳稳地站在原地,腰杆笔挺,快乐如灰背隼。他说免罪神甫款待他的好酒给了他承受打击的勇气,他的骨头还硬朗,曾经顶住比这厉害得多的袭击。

外甥们本以为舅舅已经归天,不由大吃一惊。他们这下明白,舅舅的性命不是挨时间就能轻易了结的,连石头也奈何他不得。他们管他叫好舅舅确实有理,因为他的身体实在太好。

爱嚼舌根的人说,议事司铎在他往来经过的路上遇到那么多石头,为了不被石头碰伤,他才闭门不出。又说他所以如此,是因为害怕遇上更严重的事情。

不管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也不管议事司铎是否魔鬼附体,总之他待在家里就是不死。他与三个继承人相处,就像与自己的坐骨神经痛、腰痛和其他伴随着人生的种种病痛周旋一样。

这三位继承人中,一位是从女人肚子里钻出来的最无赖的兵痞,他破壳而出时必定撕破了母亲的肌肤,因为他出生时就长齐了牙齿和毛发。他过日子只图眼前痛快,不管未来如何;他勾搭了一帮娼妇淫娃,出钱给她们置头面、买首饰;他有耐力、蛮劲,会享受,这些方面都像他舅舅。作战时他力图痛击对方头部、肩部而自己不受损伤,这是战争中需要解决的惟一问题;不过他从不惜力;事实上,因为他除了勇敢谈不上别的美德,他刚当上长枪队队长,深受勃艮第公爵的赏识。部下的丘八平时干些什么,公爵是不会过问的。

魔鬼的这位外甥名叫戈什格吕。他的债主们个个被他捅破了钱袋,都管他叫“贼猴”,因为他既狡猾又强壮;不过他天生是个驼背,你千万不要借口看得更远一些而爬到他的背上去,否则他准会让你下不了台。

第二位外甥研究过习惯法汇编,靠着舅舅的荫庇当上诉讼代理人,出庭辩护。他的委托人都是当年在议事司铎那里做忏悔的太太们。这一位与他当队长的兄弟同姓戈什格吕,但是旁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皮叶格吕”[17]。

皮叶格吕长得病病歪歪,全身上下好像总在冒冷汗,一副不带血色的嘴脸活像石雕。不过他比队长略为好一点,对舅舅多少有点感情。可是近两年来,他那颗爱心有了裂缝,感激之情就此一点一滴地跑得无影无踪。逢到天气潮湿,他就爱套上舅舅的裤子,预先支用这笔委实令人垂涎的财产。

他和他的兵痞子兄弟老觉得归他们继承的那份遗产不够丰厚,因为无论就法律、事实、权益、本质或实际而言,都要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留给一个穷表弟。那是议事司铎的另一个妹妹的儿子,一直在南泰尔附近的乡下放羊,老神甫不怎么喜欢他。

听了两位表兄的劝告,这个羊倌、乡巴佬,搬到城里来与舅舅同住。他呆头呆脑,笨手笨脚,既不解世故,更乏机智。两位表兄指望议事司铎与他相处久了会讨厌他,把他的名字从遗嘱上勾掉。

这个可怜的羊倌名叫希贡,故此一个月以来惟有他与老舅舅做伴。他觉得看护一个教士比照料羊群更有趣或更有利可图,于是成了议事司铎的家犬、仆人和拐杖。老神甫放个屁,他就说:“愿天主保佑你。”老头儿打个喷嚏,他会说:“愿天主拯救你的灵魂。”老好人打个嗝,他便说:“愿天主守护你。”他不是出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雨,就是去寻找家养的母猫走到哪里去了,整天少说多听,代老人擦拭鼻涕,崇拜他如世上最出色的议事司铎。他做这一切都全心全意,一片坦诚,浑然不知自己好比母狗在舔小狗。做舅舅的无须别人告诉他这个外甥是块什么料子,他厌恶这个可怜的希贡,使唤他就像摆布一颗骰子。他总是直呼其名,跟他另外两个外甥说这个希贡笨得出奇,简直在促他早死。

这话传到希贡耳边,为使舅舅满意,他想方设法要把他伺候好。无奈他天生两条短腿短如一对倭瓜,肩宽胳膊粗,毛手毛脚,比起泽费罗斯[18],他更像西勒诺斯[19]。这可怜的羊倌本是头脑简单的人,无从脱胎换骨,所以他肥胖依然如故,只等继承到遗产后再来减肥。

一天晚上,议事司铎发兴谈论魔鬼,说起上帝为入地狱者安排的种种精神折磨和苦刑。希贡在一旁恭听,眼睛瞪得大如炉口,可就是不信。议事司铎便说:

“咦,你难道不是基督徒?”

“说哪儿话!”

“那好,既然善人都上天堂,就要为恶人准备一个地狱。”

“不错,议事司铎先生,不过根本用不着魔鬼。假如您造出一个恶人专门跟您捣乱,您难道不会把他赶出去吗?”

“是的,希贡。”

“这就对了,舅舅先生。天主创造了这么可爱的世界,他怎能容忍一个可恶的魔鬼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呸!假如天主存在,我就不相信有魔鬼,请您相信我说的。我倒想看看魔鬼是什么样子!哈哈!我才不怕他的爪子呢……”

“如果我相信你的说法,我就不必顾虑自己年轻时做的荒唐事了,那时候我每天要做十次忏悔。”

“您还是继续忏悔吧,议事司铎先生!我敢说上天把这一切都看成您的功德。”

“果真如此?”

“是的,议事司铎先生。”

“希贡,你胆敢否认魔鬼的存在?”

“我不把魔鬼看得比一捆柴禾更重。”

“你持此异端邪说,要倒霉的!”

“才不呢!天主保佑我不受魔鬼困扰,因为我相信天主比学者们更博学,没有他们那样傻。”

两人说到这里,另外两个外甥正好走进屋子。他们从议事司铎的语气听出他其实并不讨厌希贡,他的种种怨言都是假装的,无非为了掩饰他对希贡的感情。当下他们面面相觑,惊诧不已。

然后,看到舅舅笑个不停,他们就说:

“假如您要立遗嘱,您把房子留给谁?”

“给希贡!”

“圣德尼街上征收年贡的地产呢?”

“给希贡!”

“巴黎维尔的采邑呢?”

“给希贡!”

“这么说,统统都归希贡了?”队长扯着大嗓门吼道。

“不,”议事司铎微微一笑回答说,“因为即便我按照规定手续立妥遗嘱,我的遗产最后也必定落在你们三个人中最精明的那一个人手中。我颇能预见未来,对你们每个人的命运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狡黠的议事司铎向希贡投去一瞥,骚娘儿们勾引小白脸入彀大概也用这种目光。这双着了火的眼睛射出的光芒照亮了羊倌,他顿时脑袋豁亮,全身开窍,如成亲第二天的新娘。

诉讼代理人和队长把这番话信作《福音书》上的预言,当下施礼告退。议事司铎的怪念头搅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

“你想怎么对付希贡?”皮叶格吕问贼猴。

“我想,我想……”兵痞子吼道,“我想在耶路撒冷街设下埋伏,好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扔到他脚底下。他若有意,尽可把脑袋重新安上去。”

“不可不可!”诉讼代理人说,“你落手太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戈什格吕干的。我想请他吃饭,饭后我们玩宫里那种游戏,大家把身子套进一个口袋里,看谁走得最快。待他上了圈套,我们就把口袋缝死,扔进塞纳河,请他游泳……”

“便宜他落个囫囵尸首了!”兵痞说。

“反正总是一死,”讼师说,“表弟见魔鬼去了,遗产就归咱俩!”

“我求之不得!”那喜欢耍刀弄剑的人说,“关键是咱俩要如长在同一个身子上的两条腿那样密切配合。若说你像丝绸那样细密光滑,我就如钢铁一般坚硬。短剑毫不比丝带逊色!不信你瞧,我的好兄弟!”

“是啊,这就说定了,”讼师说,“那么到底用麻线还是用刀剑?”

“见他妈的鬼!我们要干掉的又不是国王,对付一个笨头笨脑的羊倌,用不着这么多废话。这么着吧,咱俩谁先送他归天,谁就多得两千法郎遗产!我挺愿意对他说:把脑瓜捡起来哟!……”

“我就说:你该游泳了,我的朋友!”讼师张嘴大笑,那模样就像紧身短袄裂了道大口子。

然后他们分头去吃晚饭。队长去找他相好的婊子;讼师去找他的情妇,一个金匠的老婆。

惊得目瞪口呆的是谁?是希贡!两位表兄在教堂广场上边走边谈,像在教堂里祈祷那样旁若无人。那羊倌分明听到自己被判死刑,他弄不明白是他们的说话声升腾上来了,还是他自己的耳朵降下去了。

“您听到了?议事司铎先生……”

“是的,我听到炉子里的劈柴在冒水汽。”

“喔!喔!”希贡答道,“假如我不信魔鬼,我相信我的守护天使圣米歇尔,他在召唤我,我得赶去……”

“行啊!我的孩子!”议事司铎说,“你得留神不要掉在水里,或者被人砍下脑袋。我好像听到流水声音;再说街上的流氓无赖并非是最危险的……”

希贡听到这些话,大感蹊跷。他端详议事司铎,但见他神采飞扬,目光炯炯,脚面竟是弯成钩形的[20]。不过他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渡过难关,他想以后有的是时间景仰议事司铎或者剪掉他的指甲。他随即告退,一溜小跑穿街过巷,心急火燎如妇女赴幽会。

羊倌经常心血来潮,未卜先知,他的两位表兄可一点不知道他有这般本领。他们常当着他的面谈论自己的密谋,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某晚,皮叶格吕为逗议事司铎开心,便讲起他的姘头,那金匠的老婆是怎样偷情的,又夸他自己为那个戴绿帽的丈夫头上安了精光锃亮的一对角[21],那上面有精雕细刻的人物,赛过王公大人用的盐瓶。

据他说,那娘儿们是个地道的活宝,与情人相会时胆子贼大。趁她丈夫上楼梯的工夫,她还能不动声色速战一个回合;她吞下那话儿如吞进一颗草莓;她若不渗点水出来就过不了瘾,老是跳跳蹦蹦、快快活活,好似从未做过错事;她使丈夫满意,疼爱她如怜惜自己的口腹;她精细如香水;五年以来,她把家务和私情管得井井有条,两不相犯,赢得规矩女人的好名声、丈夫的钱袋和信任,掌管所有的钥匙,等等。

“你们什么时候亲热呢?”议事司铎问。

“每天晚上!我还经常在她那儿过夜……”

“这怎么成呢?”议事司铎大惑不解。

“听我道来:她的卧房挨着储藏室,那里有一口大衣柜,我就待在里头。她丈夫每晚都到他的伙伴呢绒商那里吃饭,因为他常在老板娘身边代尽其劳。待他从呢绒商那里回来,我那相好的就推说不舒服,打发他一个人去睡,然后到储藏室里来治疗她的病痛。第二天,金匠在作坊里忙碌的工夫,我正好溜走。那所房子有一个出口在桥上,另一个出口在街上,我总是从当丈夫的不在的那个门口进来,借口要跟他商量他委托我打的官司。这些官司我老让它们拖着,永无了结。我让他戴绿帽还有进账,因为他付的诉讼费用和各种杂费不亚于维持一个私人马厩。如同所有戴绿帽的丈夫都喜欢那个帮他们耕耘、灌溉、照料维纳斯的天然花园的人,他也很喜欢我,干任何事没有不同我商量的!……”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那羊倌把这些事都牢记在心。大难临头使他心明眼亮,何况上天赋予每个动物足够的本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直到寿终,所以他已成竹在胸了。希贡当下赶到百灵鸟街呢绒商的店铺,金匠该在那里与他的伙伴共进晚餐。他使劲敲门,透过小铁栅回答里面的盘问,自称有国家机密奉告,这才被领进呢绒商的住宅。

他单刀直入,一进屋就把金匠从餐桌边上拉开,带到饭厅一角,对他说:

“假如您有一位邻居在您头上栽了角,现在有人把那个家伙绳捆索绑交给您,您会不会把他扔到水里去?”

“敢情好!”金匠说,“不过,您如果拿我开心,我手下可是不留情的。”

“哪儿的话,”希贡接着说,“我是您的朋友,特来告诉您,您在这里伺候呢绒店老板娘有多少回,皮叶格吕律师伺候您太太也有多少回。假如您愿意这会儿就赶回您的作坊,您准有好戏看。您一到家,那个把您知道的那块地皮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家伙就会躲进放衣服的大柜子。现在就算我要买您那口衣柜,我带一辆车在桥上听候您的吩咐。”

金匠穿上外套,戴好帽子,二话不说就撇下伙伴,如中了毒的耗子急匆匆赶回自己的老窝。

他到家,敲门;门开了,他进门,三步并两步登上楼梯,发现屋里摆着两副刀叉,听到关上柜子的声音,看到妻子从隐藏私情的小房间里走出来。他随即对她说:

“我的朋友,怎么摆着两副刀叉?”

“嘿!我的心肝,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不,我们一共有三个人。”

“您的伙伴也来了?”她神色泰然,朝楼梯那边看去。

“不,我说的是柜子里的伙伴。”

“什么柜子?”她说,“您没有发昏吧?您在哪儿看见一口柜子了?能把活人关在柜子里吗?我是那号把活人藏在柜子里的女人吗?打什么时候起有活人住在柜子里的?您一回家就分不清伙伴和柜子,难道疯了不成?我只知道您有一个伙伴,那是呢绒商高乃依;至于柜子,我只知道我们放旧衣服的那一口!”

“哟!”金匠说,“我的太太,有一个坏小子给我通风报信,说你让我们的律师当马骑了,此人就在你的柜子里……”

“我干这种事!干律师那一行的专在鸡蛋里挑骨头,我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恶心,再说他们干起活来全不在行……”

“得了,得了,我的朋友,”金匠接茬儿说,“我知道你是个规矩女人,我也犯不着为一口破柜子和你吵架。给我通风报信的是一个板箱商,我这就要把这口倒霉的柜子卖给他,图个眼皮底下清净。他给我两口小柜子抵价,小柜子里就是小孩儿也躲不进去。这么一来,嫉妒你的德行的人断了把柄,就无从造谣中伤了……”

“您真叫我高兴!”她说,“我才不在乎这口柜子呢,再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被单都送去洗了。明天一早就把这口闯祸的柜子拉走好了,您想吃饭吗?”

“不。等把柜子搬走了,我的胃口会更好。”

“我看把柜子从这里搬走,要比从您的脑子里挪开更容易……”

“喂!来人呐!”金匠对帮工和学徒们喊道,“快下来帮忙!”

转眼间,他手下的人都到齐了。当老板的三言两语交代明白,那为私情提供庇护所的家具三下五除二便被人穿过房间抬走。律师一路上都是头朝下脚朝上,他不习惯这种姿势,免不了磕磕绊绊。

“走吧,没事,”金匠老婆说,“是柜门在晃动。”

“不,我的朋友,是销钉松动了。”

那柜子不再抗议,乖乖地顺着楼梯级滑下去。

“喂,赶车的!”金匠喊道。

希贡吹着口哨,把骡车赶过来。一帮学徒就把那口爱打官司的柜子装上车。

“唉,唉!”讼师叫苦连天。

“师傅,柜子说话了!”一名学徒说。

“说的哪一国话?”金匠当下冲着他两爿屁股之间踢了一脚,所幸这部位不是玻璃做的。

学徒栽倒在一级台阶上,无暇继续研究柜子的语言。

羊倌由金匠陪同,把车赶到塞纳河边,对能言善道的家具滔滔不绝的辩词不闻不问。金匠在柜子上拴了几块石头,然后把它扔进水里。

柜子做了个漂亮的鸭子潜水动作即将沉入水底,羊倌满腔嘲讽,在一旁喊道:“你该游泳了,我的朋友!”

然后希贡沿着滨河大道一直走到圣母修道院附近的圣朗德里码头街。

他认出一所住宅,找到大门,便用劲敲打。

“开门,以国王的名义,开门!”

听到这喊声,一个老头儿赶紧出来开门。

“是哪一位?”他问。

“市长派我来通知你,今晚要特别留神,”希贡答道,“他将命令弓手们严阵以待,因为抢过您钱财的那个驼背又窜回来了;您得准备好武器守着,不然那家伙会抢走您最宝贵的……”

话说完,羊倌撒腿就走,一溜小跑直奔玛穆泽街。戈什格吕队长常在那条街上一所房子里,与一个名叫雏菊的婊子饮酒作乐。全城的烟花女子都公认她为风月魁首,娴熟各种刁钻促狭的花样。她的目光如利刃,一眼就能把人刺透;她的步态轻盈,能颠倒天堂里的众生;她行事无所顾忌,所有丧尽德行、一味蛮横的女人无不如此。

可怜的希贡前往玛穆泽街的路上,心里并不踏实。他怕找不到雏菊的房子,或者上门时不巧这一对鸽子已经睡下了。不过有一个好天使在暗中帮助他,使他一切如愿。详情如下。

他走进玛穆泽街,只见各家的窗户全亮着,探出许多戴睡帽的脑袋,其中有下等娼妓、花魁名妓,也有老妈子、小大姐和当丈夫的。人人都是刚从床上爬起来,面面相觑,好像是街上逮住了一名小偷,要点起火把押送他上绞架。

“出什么事了?”羊倌向一名市民打听,此人手持长矛站在自家门口。

“嘿!啥事也没有!”对方回答说,“我们还以为阿玛尼亚克党[22]杀进城里来了,原来是贼猴在往死里打雏菊!”

“是哪所房子?”羊倌问。

“那边的漂亮房子,柱头雕着活灵活现的长翅膀的癞蛤蟆……您听到男女用人瞎吵吵乱嚷嚷吗?”

确实从那里传来一片喊叫之声:“杀人了!……救命啊……不得了!快来哟!”

然后听见屋子里出死劲打人的声音密如雨点,其中夹杂着贼猴的大粗嗓门:

“揍死你!臭婊子!……我让你唱,小贱人!……你不是要钱吗?这里有的是!……”

还有雏菊的呻吟声:“喔唷!啊呀!痛死我了!……救命呀!……喔唷!啊呀!……”

这时候听到铁器重重一击,接着是那标致姑娘的娇躯坠地的响声,继之一片死寂。然后灯火熄灭;男女仆人、客人和其他人等都从街上回屋。羊倌及时赶到,与他们一起登楼,但见厅堂里打了个落花流水,香水瓶碎了,挂毯绞了,桌布与碗碟一起扔在地上,众人无不傻了眼。

羊倌主意已定,胆大包天。他推开雏菊那间讲究的卧室的门,发现她已经不省人事,云鬓散乱,酥胸袒露,躺倒在地毯上一摊血渍之中。又见贼猴在一旁发愣,张口结舌,不知怎样把戏唱完才好。

“得了,我的小雏菊,别装死了!……大不了我给你重新缝上补好!……啊!奸诈的女人,不管是死是活,你躺在血泊里还是那么动人,我可忍不住了……”

说到这里,狡猾的兵痞一把抱起花魁女,把她扔到床上。她直挺挺倒下去,全身僵硬如自缢者的尸体。

看到这一幕,羊倌以为驼子该收场了。不料那个滑头在拔脚溜号之前又说:

“可怜的雏菊!……我怎么下得了手伤害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呢!可不是,我把她杀死了,事情明摆在那儿。她活着的时候,那迷人的奶头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蔫不唧儿的!天主作证!现在那样子好像一块银币躺在褡裢里!”

闻听此言,雏菊睁开眼睛,略微侧转脑袋看一眼自己雪白、瓷实的肌肤。她这就苏醒过来,冲着队长的脸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作兴这样说死人坏话的!”她笑道。

“请问大姐,他为啥要杀死您?”羊倌说。

“为啥?……明天法院要派人来查封这里的家私,可他既缺德又缺钱,反而责怪我想讨好一位英俊的老爷。要知道那老爷会搭救我免遭此殃……”

“雏菊!小心我拧断你的骨头!”

“算了算了!”希贡说,贼猴这才认出是他,“不就这么点事吗!这好说。我的朋友,我给您带来一笔巨款!”

“从哪儿带来?”队长惊问。

“您附耳过来,待我细说。假如有三万埃居夜里在一棵梨树底下散步,您肯不肯弯腰去捡,免得这笔钱不派用场?”

“希贡,你若拿我开心,我必像宰一条狗一样宰了你。要不你指哪儿我就吻你身上那儿,假如你真能让我遇上三万埃居。为了这个让我在码头角上杀死三个市民我也干。”

“您连一顶帽子都用不着捅穿……事情是这样的:城里我们舅舅家附近那个放债的伦巴第人的女用人跟我交情不错。我刚得到可靠消息,这家伙今天早晨下乡去了,临行前他在花园里一棵梨树下埋了满满一坛金子,还以为只有天使知道呢。凑巧那女用人牙痛,在阁楼的窗口喘气,无意中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跟我撒娇嚼舌来着……假如您发誓分给我一份,我就让您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墙头。您再往下一跳就上了那棵贴墙根长的梨树。——怎么样?您还说我是个笨蛋,粗人?”

“不不,你是好表弟,有教养的人;假如你需要放倒一个仇敌,我一准效力,哪怕那家伙是我的朋友!……我不是你的表兄,是你的亲哥哥了……”贼猴接着招呼雏菊:

“来吧,心肝宝贝!把饭桌再摆起来;擦干你的血。你的血是属于我的,我出钱买下了,我还要把我的血送给你,加一百倍奉还……拿出最好的酒来,抚慰我们受惊的小鸟;系好你的裙子;笑啊,我要你笑;尝尝这炖肉,我们的晚祷在哪儿打断了就从那儿续下去;明天我要把你打扮得比王后还要漂亮!……这位是我的表弟,我要好好款待他,为了他,把这屋子里的一切统统从窗口扔出去我也在所不惜,反正明天我们会在地窖里把一切都找回来!……冲啊!加油啊……干掉那火腿!”

于是,用不了神甫念完Dominus vobiscum[23]的工夫,整个鸽舍便破涕为笑,其转换之迅速不亚于刚才的乐极生悲。只有窑子里才一边谈情说爱一边动刀子,才在四堵墙内掀起快活的风暴,不过戴高领子的太太们绝对不理解这类事情。

戈什格吕队长兴高采烈如一百个学生放学回家。他拼命灌表弟的酒,后者拿出乡下人的本色来者不拒,做出醉醺醺的样子,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他明天要买下巴黎全城,借十万埃居给国王,可以在金子堆上拉屎撒尿。他的胡话说得太多,队长怕他泄露天机,以为他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便把他领到外面。等到分钱的时候,他真想剖开希贡的肚子看看里面有没有一块海绵,因为他足足吞下了一大桶苏莱恩佳酿。

他们边走边讨论各种神学问题,越争越没有结果,到末了谁也不吭气,默默走到伦巴第人埋金币的花园的墙外。

戈什格吕踩住希贡宽阔的肩膀,他本是爬城墙的专家,纵身一跃就到了梨树上。维尔索瓦早就守在那里了。觑准他的脖梗砍了一刀,接着又狠狠补上一刀。三下五除二,戈什格吕人头落地,不过他还来得及听到羊倌扯着嗓子冲他喊道:

“把脑袋捡起来哟,我的朋友!”

豪爽的希贡的德行终于得到报偿。他想现在该回到议事司铎家里去了。天主见怜,这一来处理遗产就再也省事不过了。

他大步流星走回牛倌圣彼得街巷,不一会儿睡得与婴儿一般香,再也不知道表亲一词作何解。

第二天,他按照羊倌的习惯于日出时起床,来到舅舅的房间探问他是否吐痰、咳嗽,睡得好不好。老妈子跟他说,议事司铎听到圣莫里斯晨钟敲响——圣莫里斯是圣母院的第一位主保圣人——就恭恭敬敬到大教堂去了。教士会议全体成员都要在主教府用餐。

希贡闻听此言,就说:

“议事司铎先生也不怕在外头着凉,是不是糊涂了?他要得风湿病和寒腿病的,莫非存心找死?我得把炉子里的火生得旺旺的,等他回来好好暖和暖和……”

羊倌走进议事司铎日常起居的厅堂。他看到议事司铎竟然好端端坐在椅子上,不由大惊。

“哎唷!比雷特这老婆子胡诌些什么呀!……我知道您老是明白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待在神职祷告席上挨冻的……”

议事司铎一言不发。

羊倌素来喜欢沉思冥想,这类人都相信心灵感应,知道老人有时会转一些说来古怪其实不怪的念头,比如与幽冥中的神灵交谈等等。此时他们心里念念有词,说的话与平时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希贡出于对议事司铎的缥缈之思的敬意,就远远地坐在一边,静待他神游归来。闲着无事,他就端详起老教士的脚趾来,那趾甲之长似要戳穿鞋尖。然后他仔细观看舅舅的腿,发现那腿上的肉竟是深红色的,映红了线裤,像是要在网眼底下着起来似的。当下他大惊失色,心想:“他准是死了!”

此时,大厅的门开了,他看到议事司铎鼻尖冻得通红,刚念完经回来。

“嚯!嚯!”希贡说,“好舅舅,您是不是糊涂了?您得注意,这会儿您不能待在门口,因为您已经坐在椅子上烤火了。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像您一样的议事司铎!”

“哈哈!希贡,我倒是想有分身术,可是人不可能办到,否则那就太美了……你是不是看花了眼?……这里只有一个我!”

于是希贡转过头去看椅子,发现那上面空空如也;您可想而知他该多么吃惊。他走近椅子,在铺地石板上辨认出一小堆灰烬,硫黄的余味袅袅不绝。[24]当下他被镇住了。

“啊!我承认魔鬼对我很讲义气;我要在天主面前为他祈祷!……”

接着他就一五一十告诉议事司铎,魔鬼,也可能是天主本人,怎样帮助他干净利落地摆脱了两个恶表兄。议事司铎大为赞赏,而且十分理解,因为他的头脑仍旧很好使,而且曾经多次观察到魔鬼做过好事。这老神甫当即说,善中有恶,恶中也有善,因此对于我们身后的归宿大可不必认真。这可是严重的异端邪说,多次主教会议上皆予驳斥。

希贡家族就是这样致富的。依仗祖上积下的财产,现在他们出资建造圣米歇尔桥。魔鬼在桥上被雕成天使般和善可亲的面貌,借以纪念这个被载入信史的奇闻。

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

国王路易十一是个好伙伴。他讲究饮食,在治理国家与保护宗教之余,常设盛宴待客;除了猎艳,也为饱餐野味而追捕飞禽走兽。有帮无聊文人说他生性阴险,正好表明他们对他很不了解,因为他颇讲朋友义气,能干各种杂活,尤爱开玩笑取乐。

他性情愉快时常说,人生有四大快事,即拉热屎,喝凉酒,打硬仗,吞软食。有人指责他勾搭下贱女人,此说大谬,因为他的情妇无不出身名门,——其中有一位得到合法承认——后来都嫁给地位相当的人家。他从不听信花言巧语,不为华而不实的东西动心,凡事都图个实在。那些蓄意盘剥黎民百姓的人在他那里得不到好处,就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但凡对历史下过去伪存真功夫的人都知道,这位国王在私下很好相处,甚至非常可爱;他若下令砍掉朋友的脑袋或惩罚他们,必定是他的朋友首先欺骗了他。他报复毫不留情,可都以伸张正义为务。

惟有我们的朋友韦尔维尔说国王曾经错杀一个人。不过只此一遭,下不为例。何况在这件事情上,错主要不在国王,而在他的伴当特里斯唐。

下面便是韦尔维尔讲的事实,我猜想他本是当笑话讲的。我在这里予以转述,是因为有人还不知道我这位同乡的妙不可言的作品。我只说个梗概,学者们无不知晓故事的细节要丰富得多。

“路易十一把杜普奈修道院(《美人茵佩莉娅》里曾提及这个场所)赐给一名贵族。那人从此享有修道院的出产,便改姓杜普奈。国王长年居住图尔附近的普莱西城堡时,修道院原来的院长前来觐见,呈上一份诉状。这位教士根据经文和修行规章指出,该修道院归他所有,那贵族篡夺他的权利,实乃违情悖理,故此他请求国王陛下主持公道。国王甩了甩假发,许愿让他满意。

“这僧侣与所有穿道袍戴兜帽的畜生一样不知趣,常觑国王用餐时守在门口。国王对修道院的圣水腻味透了,就把我的伙伴特里斯唐找来,对他说:

“‘伙计,这里有个叫杜普奈的家伙讨厌死了,您帮我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打发走吧。’

“特里斯唐不是拿了道袍当修道士,就是拿了修道士当道袍,总之他找到那个朝中都管他叫杜普奈先生的贵族,靠上去,把他拽到一边,晓谕他是国王要他的性命。他一边哀求一边又想抗拒,一边抗拒一边又想哀求,不过一切都无济于事,特里斯唐掐住他的脑袋与肩膀之间,干净利索,立刻叫他咽气。三小时后,特里斯唐回来复命,说差使已经办妥。

“人死后五天为回煞之日。此事过后五天,那僧侣又来到国王起居的大厅。国王见到他,惊诧万分。特里斯唐正好也在场。国王招呼他过来,附耳细语:

“‘您没有照我的话去做。’

“‘陛下别见怪,我确已照办。杜普奈死了。’

“‘嘿!我说的是这名僧侣!’

“‘我以为是那个贵族!’

“‘什么?事情已经办成了?’

“‘是的,陛下。’

“‘那就算了吧。’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僧侣说:

“‘您过来,修道士。’

“修道士走过来。

“国王对他说:

“‘您跪下。’

“可怜的僧侣害怕了。

“可是国王说:

“‘您得感谢天主。我曾下令杀死您,可天主不愿意这样做;结果是那个侵占了您的财产的人送了性命。天主为您主持了公道。走吧,请为我祈祷天主;以后别再离开您的修道院。’”

此举证明路易十一的好心肠。他本可以绞死这名造成误会的僧侣,因为那位贵族是为尽忠王事而殉职的。

在他长驻普莱西的初期,出于对这座庄严的城堡的敬意,国王不愿在城堡里大摆宴席,他的继承人就没有这分体贴了。话说那时候他迷上一个名叫妮柯尔·波佩蒂依的女人。那娇娘本是图尔城里的市民,国王把她丈夫派到地中海西头去公干,又把妮柯尔安顿在靠近金翅鸟街的庚冈格洛涅巷的一所房子里,那去处远离市廛,甚为僻静。如此这般,夫妻俩便听由国王摆布了。波佩蒂依夫人给国王生的女儿后来出家修行,死在修道院里。

这位妮柯尔伶牙俐齿如美洲鹦鹉,体态丰腴,天生一对肥硕、美观、坚实、洁白如天使翅膀的肉垫子。她下苦功研究过男欢女爱这门学问包含的各种奇妙方案对策,花花点子多得出了名,从来不犯重样,知道如何搭配普瓦西的橄榄、牛筋羊腱和日课经文的奥言玄旨:国王对此大为欣赏。妮柯尔整天乐呵呵,老是唱啊,笑啊,从不见她愁眉苦脸。如她这般生性开朗、坦率的女人脑子里只转一个念头:您猜着了吗?

国王经常带几个要好的伙伴、朋友到这所房子去玩。为了不被人发觉,他每次都是夜里去,不带随从。他心存戒备,担心有人设下埋伏害他,就把狗厩里最凶猛的狗全数送给妮柯尔。这群御犬咬人从不事先警告,只认得国王和妮柯尔本人。王上驾临,妮柯尔就把狗放到花园里去。包铁皮的大门紧闭后,国王自己揣着钥匙,就可放胆与朋友们寻欢作乐,不必害怕阴谋暗算。他们打打闹闹,相互戏谑,变着法子寻开心。

每逢这种场合,总是特里斯唐在外守卫。谁在这个时候胆敢在金翅鸟林荫道上转悠,必定落个一命呜呼的下场,除非他持有国王的通行证。国王常派人去叫几个风流娘儿们来陪伴他的友人,或者听了妮柯尔或客人们的怪点子,找一些人来供他们取笑。

图尔市民对国王无伤大雅的寻欢作乐并无反感,何况国王关照他们不得多嘴,所以直到国王死后,人们才知道他的消遣方式。“亲屁股”这桩把戏据说就是这位国王发明的,虽然这并非本篇故事的主题,但能说明这个好人滑稽诙谐的天性,我愿在下文转述。

图尔城里有三个有名的悭吝人。第一位是柯内留斯老板,我在别处讲过他那件相当有名的奇遇[25]。第二个叫佩卡尔,以出售玩具耍货、花纸制品和教堂里的小摆设为业。第三个姓玛尚多,是很有钱的葡萄园主。后两位是图尔本地人,尽管他们一毛不拔,子孙后代个个都具君子之风。

某晚,国王在波佩蒂依夫人家里感到心情特别愉快,他已喝过美酒,讲过笑话,晚祷钟敲响前在御弟妹的小礼拜堂里做过祈祷,此时便对他的伴当勒丹、红衣主教拉巴吕和老杜诺阿说:

“咱们得寻个乐子,朋友们!……要是让一个守财奴面对一口袋金子看得见却摸不着,我想这情景必定很有趣……来人呐!”

一名侍从闻声即至。国王说:

“您去找我的国库大臣,要他立即带六千埃居到这里来。然后您去找三个人,首先是我的搭档柯内留斯,其次是天鹅街上那个卖小玩意儿的,还有玛尚多那老家伙,就说国王有请。”

然后他与这帮朋友重开酒宴,各抒高见,辩论肉味变质走样的女人与全身擦遍肥皂的女人孰优孰劣,瘦女人与胖女人孰好孰坏。座中皆为博学之士,结论是最好的女人是好比一盆热腾腾的淡菜归你独享,而且与你灵犀相通的那一个。

红衣主教发问:对于一位夫人,初吻和最后一吻哪一个最宝贵。波佩蒂依夫人答道最后一吻更为宝贵,因为女人在最后一吻时知道她失去了什么,而在初吻时她绝不知道自己赢得了什么。

这些话和其他妙语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他们互相辩难之际,六千金埃居已被带来。这笔钱相当今天的三十万法郎,因为世风日下,现在的一切都比从前小。国王命令把金币堆放在一张灯烛辉煌的桌子上,当下宾客们的眼睛就不由自主亮起来,与金币一样熠熠发光,可他们还得佯作满不在乎。过不了多久,侍从已把三名悭吝人带来。除了柯内留斯知道国王常起怪念头,其他两位都吓得脸色惨白。国王对他们说:

“朋友们,请看这张桌子上的埃居。”

三个市民遂定睛细看。此时此际,波佩蒂依夫人的钻石也不如他们浑浊的眼珠那样光芒四射。

“这些都归你们了!”国王补充说。

闻听此言,他们不再盯住埃居,而是相互打量。宾客们发现这几只老猢狲做鬼脸比所有其他猴子都在行,因为他们的面部表情之古怪,赛过喝牛奶的猫或者心痒难熬盼望出嫁的闺女。

“听着!”国王说,“你们三个人中谁能手里攥着金币对另外两个人连说上三遍:‘亲我的屁股!’,这钱就全归他了。但是,假如他不像强奸了邻居的母苍蝇的公苍蝇一样严肃认真,假如他在说这句玩笑话时发笑,他就得交给夫人十个埃居。不过他可以试三次。”

“这钱太好挣了!”柯内留斯说。他是荷兰人,老是道貌岸然,金口难开,与夫人那个口子常开常笑恰恰相反。

于是他大胆把手伸向埃居,先看它们是否货真价实,然后郑重其事地抓了一把。接着他面向其他两位,彬彬有礼地说:“亲我的屁股!”那两位害怕他那种荷兰式的庄重,齐声回答:

“长命百岁!”[26]

全体宾客哄堂大笑,荷兰人本人也忍俊不禁。

轮到那个葡萄园主抓住埃居时,他感到嘴唇上一阵奇痒,笑意从他那张千疮百孔的老脸的每一道裂缝夺路而出,与烟囱的漏缝里冒烟一般无二。

接着是卖玩具的上场,他是个小个子,平素爱嘲弄人,此时双唇紧闭如绞死者被勒紧的脖子。他抓住一把埃居,环顾其他人,包括国王在内,然后拖着嘲讽的腔调说:亲我的屁股!

“您那地方沾着屎吗?”葡萄园主问。

“您有的是工夫仔细瞧。”卖玩具的一本正经回答说。

国王这下真为自己的埃居担心了,因为佩卡尔说第二遍时仍无笑意。待他将要第三遍说出这句要命的话时,波佩蒂依夫人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当下失控,不由大笑,那张嘴的开裂程度赛过少女破身。杜诺阿问他:

“你怎么做得到面对六千埃居而不动声色呢?”

“噢!大人,第一次我想到我明天要打一场官司;第二次我想到家里那个母夜叉。”

三个人垂涎这笔巨款,又试了一遍。将近一小时,他们的滑稽表情、怪模怪样和其他种种把戏叫国王大为开心,到头来他们个个劳而无功。这几位把袖子看得比胳膊还重,要他们每人拿出一百埃居给夫人,无异挖掉他们的心肝。

他们走后,妮柯尔果断地对国王说:

“陛下,您愿意让我也试试吗?”

“天主在上,”路易十一答道,“不行!我不花那么多钱照样亲你那块地方。”

这是会过日子的人说的话,他也确实一直精打细算。

某晚,大胖子拉巴吕红衣主教对波佩蒂依夫人又是言语挑逗,又是动手动脚,越过了经文允许的限度。亏得波佩蒂依是个精明女人,连她母亲的衬衣是多少针钩出来的都说得上来。

“这么说吧,红衣主教大人,”她说,“国王喜欢的爱物儿还不到敷圣油的份上……”

然后奥利维埃·勒丹也来骚扰,她也相应不理。待他说完那套痴话,她答道,她得问问国王是否喜欢她也常刮胡子[27]。

那理发师不求她切勿泄露此事,倒使她疑心是否国王弄的玄虚,派他前来试探。国王的朋友们可能讲了谗言,引起国王对她猜疑。她虽不能报复路易十一,至少也要捉弄这帮贵族老爷,让国王看到他们中计出丑,着实开一次心。

某天晚上他们都来吃饭,正巧城里有位夫人要求晋见国王。这位夫人素有声望,她前来请求赦免自己的丈夫;事情过后,她的所请获准。

妮柯尔·波佩蒂依把国王拉到一间小房间里说话,她要他让宾客们饱食痛饮,他自己也要狼吞虎咽,嘻嘻哈哈。等到撤掉桌布,他却要借故寻衅,无理取闹,恶语相加,然后她就能把这些人藏在犄角里的干草统统抖给他看,让他乐得合不拢嘴。她特地关照对那位夫人要表示友好,说她甚为知趣,与自己简直气味相投,十分爽快就答应参与这场恶作剧。

国王回到宾客们中间,说道:

“好了,先生们,用餐吧。我们这次打猎的时间不短,猎获颇丰。”

于是理发师、红衣主教、一名胖主教、苏格兰卫队长和最高法院的代表,一名获得国王欢心的推事,跟在两位夫人后面步入磨炼上下颚骨的餐厅。

他们专心致志填塞紧身短袄的楦子。此话怎讲?……就是说撑满胃囊,做天然化学试验,不放过每道菜,在五脏六腑里开庆祝会,用大咬大嚼挖自己的墓穴,舞动该隐的剑[28],埋葬各种酱油和调料,让戴绿帽的长足精神;用更带哲学意味的语言来说,这就是用牙齿制造粪便。这下您明白了吗?……需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让您开窍!

国王让他的宾客们吞下这顿美餐却用不了这么多话。他让他们塞够了豌豆,尝够了胡萝卜肉糜;他先夸李子干的味道好,又对鱼赞不绝口。他对一位说:

“您怎么不吃了?”

对另一位:“来,为夫人的健康干杯!”

对大家说:

“先生们,尝尝这大虾吧!干了这瓶酒吧!你们认不出这是杂碎灌肠?还有这条七鳃鳗!……嗯!谁能见了不淌口水!……瞧这个,天知道,这是卢瓦尔河最鲜美的鲃鱼!……来吧,别放过这馅饼!这是我今天打的野味,谁不赏光就是看不起我!”

又说:“开怀畅饮吧,国王不会见怪的!尝尝这果酱,是夫人亲手做的!品品这葡萄,这是我的葡萄园出产的。——还有这欧楂,吃啊!”

那好国王一个劲儿帮他们供奉五脏庙,边吃边起哄,吵啊闹啊,吐痰啊,擤鼻涕啊,戏谑无状,就像国王不在场似的。宾客们吞下那么多佳肴,咽下那么多瓶美酒,解决了无数炖肉,人人的脸都变得像红衣主教的红袍,紧身短袄像要开裂,因为底下那具皮囊从进口的漏斗到出口的塞子,与特洛瓦香肠一样填得满满当当。

宾客们回到客厅,已经喘气、冒汗,后悔刚才饮食无度。此时国王却一言不发,大家也就乐得不开口,因为全部力量都用于消化在肠胃里化作一团混沌,正在聚积、蠕动的菜肴。

有一位暗忖:我不该去尝那份调味汁。

另一位责怪自己攒下太多的用刺山柑花蕾调味的鳗鱼。

第三位心想:那杂碎灌肠这会儿跟我过不去了……

宾客中要数红衣主教的肚子胀得最大,但见他如受惊的马直用鼻孔出气。他第一个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当下恨不得身在德国,因为在那个地方人们对打嗝表示敬意,而国王听到这美食家的通用语言却紧皱双眉,冲着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您当我是一个小教士!……”

众人闻听此言,无不失色,因为国王平时颇为赏识响亮的饱嗝。

于是其他人决定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在他们的肚肠角落里骚动的气体。首先他们努力把这股子气限制在肠系膜的皱襞里,不得乱窜。

波佩蒂依夫人看到他们已个个变得如收税员一般肥硕,便把国王拉到一边,对他说:

“我得告诉您,我让玩具商佩卡尔照着我和这位夫人的样子做了两个大娃娃。我在客人们的酒杯里下了药,我们假装去上茅房,等他们憋不住也要去时,会发现那位子老有人占着……您就等着瞧他们那浑身难熬的劲头吧。”

说完,波佩蒂依夫人与那位夫人一起离开。用女人的习惯说法叫做弯纱管去,我将在别处解释其出典。

足够放掉一大泡水的工夫过去之后,波佩蒂依夫人独自回来,别人以为另一位夫人还在茅房里待着呢。

国王于是走到红衣主教跟前,后者随即起立。国王与他认真商谈公事,同时抓住他系皮披肩的那根带子的穗子。不管国王说什么,拉巴吕只是回答:“是的,陛下!”他但求国王免了对他的宠信,让他尽早脱身。此时水已涨满地窖,他眼看就管不住后门钥匙了。

全体宾客不知如何制止粪便的运动才好,因为此物天生比水更趋向于抵达某一水平。上述物质已经泡软,在肠子里流动,如欲破茧而出的虫子寻找出路,它们翻江倒海般折腾,无视帝王的威严,——这也难怪,因为世上无物比这龌龊东西更加无知,更为不逊——又如理应获释却被关在牢里的囚犯一般呼天抢地。总之,一有机会它们就如鳗鱼脱网往外溜,众人需要用足力气,使尽技巧才能避免当着国王的面遗臭万年。

路易十一饶有兴味地向宾客问这问那,他们扭曲的面部表情反映他们直肠皱襞呈现的怪相,他见了心中大乐。高等法院推事对奥利维埃说:“此刻若能让我到隔开三分钟路的勃吕诺菜园走一趟,交出我的职位我也心甘情愿。”

理发师回答说:“噢!世上的享受莫过于痛痛快快地解手!……今天我不奇怪苍蝇为什么到处拉屎了!”

红衣主教估计那位夫人已经办完公事,索性把皮披肩的带子塞给国王,身子一抖,似乎想起自己忘了做祷告,径直往门口走去。

“您怎么了,红衣主教先生?”国王问。

“天晓得我怎么了!……好像您这里一切都大一号,陛下!”

红衣主教拔腿就溜,其他宾客无不佩服他应付有术。当下他得意洋洋向茅房走去,还在半路上就松了松钱袋的绳子。待等他推开那扇小门,却发现那位夫人依然端坐在恭桶上如教皇接受加冕。

万般无奈,他只得把烂果子重新入库,走下螺旋式楼梯,打算到花园里去行个方便。走到最后八级,他听到一阵犬吠,着实害怕自己那两个宝贵的半球会被咬掉一个。他实在找不到场所卸下自己的化学产品,只好回到大厅,浑身哆嗦如在半空中悬了好久刚被放下来。

其他人看到红衣主教回来,以为他已腾空了天然水库,疏浚了全副管道,觉得他很幸福。所以理发师像是要端详墙上的挂毯和计算檩条的数目,赶紧起来,抢在大家之前走到门口。他预先放松了括约肌,哼着小曲直奔厕所。

他风风火火到了那地方,推开门,不得不与拉巴吕红衣主教一样对那个永远拉不完屎的女人连声道歉,又忙不迭把门关上。他带着抱成一团、堵塞内部通道的沉重负担重返大厅。

众宾客依次前去方便,却无一人减掉少许汤汤水水,他们回到路易十一跟前与原来一样憋着一肚子屎尿,心照不宣地彼此打量。他们借助某一部位的感觉达到相互了解,远远胜过语言交流,因为人体器官的操作毫不含糊,一切合乎天理,易于领悟,我们出娘胎就学会了这个本领。

“我以为,”红衣主教对理发师说,“这位夫人蹲茅坑一直要蹲到明天!……波佩蒂依夫人是怎么搞的,竟把一个病人请来做客!”

“我只消片刻就能办成的事,她去了一个多钟头还没有办完。愿她发高烧烧死才好呢!……”勒丹喊道。

正当朝臣们腹痛如绞,为使那些不知趣的物质少安毋躁而使劲跺脚时,那位夫人终于露面了。当下众人无不觉得她风姿绰约、美如天仙,甘愿亲吻她身上与他们自己身上那个奇痒难忍之处相应的部位。她能解救他们不幸的肚腹,他们从未如欢迎她那样欢迎白天的来临。

拉巴吕站起身来。

其他人出于对教会的敬仰、尊重,让教士占先。他们耐着性子,继续扮出一脸苦相。国王和妮柯尔则在一旁窃笑。这些人不走正道,是妮柯尔帮他整得他们死去活来。厨师在一盘菜里搁了泻药,苏格兰卫队长吃得比别人多,他以为自己只放了一个屁,结果把裤裆弄得淋漓尽致。他满面羞愧,踅到一个角落里去,只希望国王闻不到那股子怪味。

此时红衣主教回来了。他刚才发现波佩蒂依夫人坐在恭桶上,不知道她仍在大厅里,见到她待在国王身边,不由吓得变色,失声大叫:“噢!”

“这是怎么回事?”国王问道,他盯着神甫看,那目光足以使人发怵。

“陛下,”拉巴吕不示弱,回答说,“炼狱里的事情归我管,我应该告诉您,这所房子里有妖人作怪。”

“啊!小神甫!你竟敢拿我取笑!……”国王说。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人吓得分不清裤子的面子和里子,再也把守不住堤防。

“噢!你们胆敢对我不敬!”国王此言更使他们脸色发青。

“来啊,特里斯唐,老伙计!”国王打开窗户喊道,“上楼来!”

宫内执法官特里斯唐立即上场。这几位达官贵人出身微贱,全靠国王宠信才跃居高位。路易十一若怒向胆边生,弹指之间可以要他们的命。所以除了红衣主教有他的道袍可以凭仗,其他人见了特里斯唐无不心惊胆战。

“伙计,把这几位先生带到林荫道那边的兵营里去,他们吃得太多,拉裤兜子了……”

“我这个玩笑够意思吧!”妮柯尔对国王说。

“玩笑不错,就是气味难闻!”国王笑道。

朝臣们恍然大悟,国王这次无意摘下他们项上的脑袋,无不感谢上天保佑。

这位君主就是喜爱这类恶作剧。宾客们在林荫道边上终于得其所哉,都说他其实不凶。特里斯唐是个好法国人,他等他们完事后,一一护送他们回家。

既然朝中贵人曾光顾此地,图尔市民从此也在金翅鸟林荫道上大行方便了。

这位伟大的国王还对一个叫戈德格朗的老姑娘开了一个大玩笑。我在把这桩故事写下来之前还不能与他告别。

却说那个老处女活了四十多岁仍找不到与她那个罐子匹配的盖子,糙如兽革的身子始终如骡子一般贞洁,枉自怨恨不已。她的住所在耶路撒冷街,正好在波佩蒂依夫人那所房子的背后。老处女日常起居都在底层的厅堂里,所以只要待在一墙之隔的阳台上,就能把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国王经常借此消遣,而那老处女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国王的轻炮的射程之内。

话说某天乃市场免税交易日,适逢国王下令绞死图尔城里一个年轻市民。那年轻人误把一个芳华已谢的贵族妇女认作青春少女,犯下强奸罪。此事其实不能算是坏事,那位贵夫人被误认为处女,堪称脸上有光。不过那年轻人发现误会后不该对她百般辱骂,怀疑她故意引他上当,抢了她一只镀金的银杯来抵偿自己刚才借给她的钱的利息。

这个年轻人身强力壮,面目俊俏,全城人既怀好奇,也带惋惜,都想看他如何上绞架。观看绞刑的人中女多于男。这小伙子在绞架下摇来晃去;遵照那个时代的绞死者的惯例,他死得风流,那杆枪兀自举着,成为全城的话题,惹得许多太太大发议论,说是不知保全裤裆里如此挺拔的宝货,实为一大罪过。

“假如咱们把那个漂亮的绞死鬼放到戈德格朗老姑娘的床上,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波佩蒂依夫人问国王。

“我们会把她吓得魂灵出窍。”路易十一答道。

“不,陛下,请您相信,她那么喜欢活的男人,对死人也会欢迎的。昨天我看到她把一顶年轻男子戴的帽子放在椅子上,然后对着它百般扭捏作态。假如您听到她说的疯话,看到她那怪样,您准会笑破肚子……”

趁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在教堂里做晚祷的工夫,国王派人把那年轻的市民从绞架上摘下来,此时他刚演完那悲惨的笑剧的最后一幕。两名卫兵给绞死者穿上一件白色长衬衫,抬过戈德格朗家的小园子的墙头,把他放到床上朝里那一边。

事情办完,他们就走了。国王待在有阳台的那间屋子里与波佩蒂依夫人嬉戏,等候老姑娘回来就寝……

不多会儿,戈德格朗就如图尔人说的那样,颠儿颠儿地从不远的圣马丁教堂回家了,那教堂的隐修院的围墙就挨着耶路撒冷街。她走进家门,卸下褡裢、大串小串念珠以及老处女们的其他各种装备。然后她拨开火堆,把火吹旺,坐进椅子取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供她爱抚,她就不停地抚摸她养的猫,接着走到食品柜前,边叹气边吃,边吃边叹气,形单影只,望着壁毯进餐。她喝下一杯酒后,放了一个响屁,国王听得声声入耳。

“嗯,假如那绞死鬼对她说:天主保佑……”

波佩蒂依夫人说完这话,她和国王都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笃信基督的国王全神贯注那老姑娘的卸装过程,但见她宽衣时顾影自怜,一会儿拔掉几处汗毛,一会儿抓挠鼻孔一侧长的脓疮,接着又去剔刮牙齿,总之是女人们,不管是处女与否,都免不了的种种小事情、大麻烦。不过女人身上若没有这类天生的小疵点,她们的眼睛就会长到头顶上去,男子也就不能享受她们了。

那老姑娘洗洗涮涮,嘀咕半天后,才钻进被窝。当她看到这绞死者躺在那里,闻到他的青春气息,不由发出一声古怪、宽厚、动听的叫声;然后她起了羞耻心,赶紧跳到远处。她不知道此人已死,又走回来,以为他是假装死人拿她开心,便说:

“你给我滚,你这无赖!”不过她说话的调子很谦和、婉转。

看到他仍不动弹,她就靠近一些,仔细端详。她认出就是白天被处绞刑的年轻人,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不禁突发奇想要为普天下缢死者造福,在他身上做纯科学实验。

“她在干什么?”波佩蒂依夫人问国王。

“她在设法让他活转来!这可是体现了基督的仁爱之心……”

老处女一边在年轻人身上挨蹭,把他搓来揉去,一边请求埃及圣女玛利亚帮助她让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丈夫回阳转世。她以仁慈为怀,努力暖和死者的身子,无意中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在动。于是她把手搁在他的心口上,感到心脏在微弱地搏动。多亏被褥的温暖,老处女的爱心及其堪与非洲沙漠的最烫人的热气相比的体温,这位俊俏的浪荡子弟终于重返人世,因为事出偶然,绞索勒得不紧,没有结果他的性命。老处女心中大喜……

“刽子手们就是这样为我效力的!……”路易十一笑道。

“哈!”波佩蒂依夫人说,“您不会把他再次送上绞架吧?……他长得太俊了。”

“不会判他受两回绞刑。不过他得娶那老姑娘为妻……”

却说那老处女急忙赶去找一个住在修道院里的理发师兼医生,一溜小跑把他领回家中。

那郎中操起柳叶刀给年轻人放血,却不见有血出来。

“糟了!”他说,“太晚了!血已归肺,没治。”

突然从刀口淌出一滴鲜血,继之血流如注。他昏死过去本因绳索紧勒所致,血液一开始流动,就缓过来了。

年轻人动了一下,有了些许活气。然后按照法则,他全身瘫下来,如一堆软泥。

老处女目不转睛注视这个绞而不死者身上发生的重大变化;她拽了拽理发师的袖子,对他使了个奇怪的眼色,指着那缩头缩脑的家伙,问道:

“他以后老是这个样子了?”

“没错!经常如此。”理发师斩钉截铁答道。

“噢!他被吊起来的时候要可爱得多!……”

国王闻言大笑。老姑娘与理发师从窗口看到国王,当下大为恐慌,因为他们觉得这笑声似乎在判决那可怜的绞死者重上绞架。

国王言而有信,果真让他们成亲。为使一切合法,国王还让新郎改姓摩索夫,以取代他在绞架上失去的姓氏。由于戈德格朗富有资财,他俩得以在都兰省开创一个发达的家族,其后人今天仍备受尊重。摩索夫先生在多种场合为路易十一效忠尽职,不过他不喜欢遇见绞刑架和老妇人,特别不愿深更半夜被传唤去赴什么幽会。

这个故事教我们要好好审察、辨认女人,千万看清老妇人与妙龄少女之间的局部差别。这是因为,即便我们未因弄错了钟情的对象而被绞死,也总会遇上别的巨大风险……

大统领夫人

三军统帅阿玛尼亚克贪图财富,娶了博讷伯爵夫人为妻,殊不知伯爵夫人已经迷上查理六世国王陛下的侍从长的儿子小萨瓦齐,爱得死去活来。

这位大统领作战勇猛无比,可惜其貌不扬,全身的粗皮糙肉长满浓密的长毛,杀气腾腾的话整天不离口,老是忙于绞死个把人,盼望打仗,要不就是策划并非用于情场的谋略。所以这个好士兵不关心如何为婚姻这块炖肉添加调料,对妩媚的妻子如一般志向远大的男子那样颇为冷淡。女人最恨这一点也有道理,因为她们不喜欢只有床架子做她们的千娇百媚和万种风情的见证人。

因此,美丽的伯爵夫人当了大统领夫人后只有更加迷恋她的心上人萨瓦齐,后者自然心领神会。

这两位研究的是同一种音乐,他们很快就调好了琴弦,或者说读懂了乐谱。伊莎贝拉王后[29]看得很清楚,常见萨瓦齐的坐骑待在她的表兄阿玛尼亚克的府邸里,而不是侍从长住的圣保罗公馆。众所周知,侍从长原先的住所已被大学当局下令拆毁。

这位贤惠的王后担心表妹博讷伯爵夫人会遇到麻烦,因为大统领拔剑出鞘与神甫祝福一样来得快。某日做完晚祷,伯爵夫人正与萨瓦齐一起把手伸进圣水盆,精明过人的王后对她说:

“我的朋友,您没看到这水里有血吗?”

“啊!”萨瓦齐对王后说,“须知爱情嗜血,夫人!”

王后觉得这个回答很妙,当下牢记在心;后来她的国王夫君把她的一名情人活活淹死,此话果真应验。您会在本篇故事里读到这个情人如何开始得宠。

您从多次亲身经历知道,恋情初期,双方都怕内心的秘密为外人所知,出于谨慎,也由于瞒着旁人幽期密约本身包含的乐趣,两位恋人似在比赛谁做得最隐秘。后来有一天偶然疏忽,过去的种种明智措施便统统失效,不是女的得意忘形,误触罗网,就是男的暴露自己在场,或在告别时遗留蛛丝马迹,诸如裤子口袋里的杂物、绶带或者马刺什么的要命东西,这就好比一把利刃挑断了两情缱绻编织的锦缎。话说回来,只要眼前日子过得称心,犯不上终日提心吊胆怕死。如果真有痛快的死法,做个风流鬼倒在丈夫的利剑下便是一种!大统领夫人的恋情就是这样告终的。

某天早晨,由于勃艮第公爵弃了拉尼城仓皇逃窜,阿玛尼亚克先生暂且无事,便想对夫人道声早安。为了不惹她生气,他想轻轻摇醒她。夫人睡意正浓,连眼皮也懒得睁开,就回答说:

“别吵我,查理!”

大统领听到这个并非他自己所有的名字,气得嗷嗷叫:“不成,这婆娘把我当做查理了!”

他不再去碰妻子,当即跳下床,满腔怒火,宝剑出鞘,直奔楼上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的卧房。他猜想这侍女必定拉了皮条,就冲她大发雷霆吼道:

“地狱里的贱货,赶快念你的经文吧,我这就把你宰了,因为有个叫查理的常来这里!……”

“老爷,”女仆答道,“谁告诉您有这回事了?”

“记着,假如你不招认他们如何勾搭成奸,如何明来暗往,我立即要了你的小命;假如你的舌头打结,稍有抗拒,我立即一刀把你钉死在床上……说吧!”

“您钉死我吧,”侍女说,“您什么都不会知道!”

大统领一点不欣赏这个勇敢的回答。他盛怒难遏,一匕首就把她刺了个透心凉。然后他走回妻子的卧房,在楼梯上遇到马夫,后者是被侍女的惨叫吵醒的。

“您上去看看,我刚才教训比叶特下手重了一点!……”

在与博讷夫人再次见面之前,他先去找自己的儿子。不顾那孩子睡得正香,他粗手笨脚把他硬拽到夫人跟前。

做母亲的听到孩子的哭叫,自然就睁开眼睛。她看到丈夫抱着孩子,右手沾满血迹,杀气腾腾瞅着他们母子俩。

“您怎么了?……”

“夫人,”这男人心狠手辣,劈头问道,“这孩子是我的种,还是您的情人萨瓦齐的骨血?”

博讷闻言脸色陡变,如受惊的青蛙跃入水塘一般扑向儿子。

“啊!他是您亲生的!……”她说。

“假如您不愿看到他的脑袋在您的脚下滚动,那就如实招来,——您为我配备了一个副手?”

“是的!”

“那人是谁?”

“不是萨瓦齐!……这个人我根本不认识,怎能把他的姓名供出来!”

大统领倏地站起身,抓住妻子的胳膊似欲顺势给她一剑,让她闭口。可她反而投去高傲的目光,喊道:

“来吧,杀了我吧,可您别再碰我!”

“我让您活下去!”丈夫又说,“因为我给您准备了比死更严厉的惩罚。”

鉴于女人为应付这类变故,事先或单独或在一起不分昼夜地研究过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想好了机关、巧计、说辞和花招,大统领害怕会招来什么麻烦,说过这句狠毒里带着辛酸的话,就此告辞。他立即去盘问仆人。众人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无不如世界末日时向天主汇报一生功过那样回答问题。

主人直截了当地提问,机敏地作出判断。谁也不知道他遇上什么灾难,但是大统领从他们的回答得出结论,除了一条看守花园的狗,宅子里没有雄性动物与此事有关。那狗不解答话,气得他七窍生烟,当下把它掐死。

这一事实使他想到,副统领是从花园潜入他的公馆的。花园对外只有一个出口,是开在河边的暗门。

有必要告诉不了解阿玛尼亚克公馆的地形的读者,公馆占着紧靠圣保罗皇家产业的一大块地面。那地方后来营造了隆格维尔家族的宅第。

话说那时候阿玛尼亚克的住宅有一讲究的石门开在圣安东尼街上;住宅里里外外全部加固,临河那一侧面向母牛岛的高墙上建有墙角塔,那地方今天是河滩广场。国王的掌玺大臣杜普拉红衣主教[30]府上长期保存着这所府邸的写生图。

大统领动足脑筋,把他知道的所有计谋都想了一遍,选定其中最高明的一招,按眼前的情形一一安排妥当。那情人如狡兔被套上活结,必定落入他的掌心。

“天打雷劈的,”他说,“只要抓住给我头上栽角的那个混蛋,我有的是工夫细琢磨怎样收拾他。”

这位遍体浓毛的好统帅曾与无畏的约翰公爵[31]多次血战沙场,下面是他为攻击自己的秘密敌人下达的作战命令。

他召集部下最受宠信、箭法最高超的弓箭手,把他们部署在码头那边的高塔上,命令他们对府中除大统领本人外意欲从花园里走出来的人一概射杀,违令者将严加惩处,相反对女主人爱上的那名贵族,不论白天黑夜,都要放他进来。

全体仆人,包括管理小教堂的神甫在内,都被告知不得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然后他把府邸的两侧托付给亲兵连,要他们严密监视横街小巷。那借给大统领一对角,帮他安装在头上的不知名的情郎此刻还毫无觉察,待他按习惯准时前来把自己的战旗大模大样插在伯爵老爷的合法住所的中央时,谅他插翅难飞。

这个陷阱设得如此周到,最狡猾的人也无逃脱之理,除非他如圣彼得受救世主的保护一样得到天主的保护。某天圣彼得忽发奇想,要与救世主一起试试海面是否与陆地一样结实,是救世主施展神通,免了圣彼得的没顶之灾。

大统领当天需要会见普瓦西的居民,饭后还要骑马外出。博讷伯爵夫人知道他的日程,头天晚上就给她的年轻效力者下了战表。每场短兵相接,总是她得胜。

这一边大统领在府邸周围摆下阵势,并在暗门出口埋伏亲信,专等擒拿不知将从哪里掉下来的情郎。那一边伯爵夫人也没闲着,没拿捆绑豌豆和在煤堆里找黑母牛作消遣。

被钉在床上的贴身女仆先是拔掉刺透她身体的匕首,然后挣扎着来到女主人房里,告诉她那位戴绿帽的夫君并不掌握任何情况。咽气之前,她着实安慰了亲爱的女主人,跟她说她有事可以信赖她的妹妹。她妹妹在公馆里当洗衣妇,为讨夫人喜欢,就是把自己剁成做香肠的肉糜也在所不辞;又说她是本区最伶俐最调皮的婆娘,从图奈尔到特拉呼阿尔十字架的小百姓无人不知她善于应付偷偷摸摸的情侣遇到的各种紧急情况。

她的贴身女仆说完就咽了气,伯爵夫人伤心之余,派人把洗衣妇找来,叫她放下浆洗的活,与她一起倒腾搜罗诸般妙计的口袋。夫人愿以自己未来的全部幸福为代价保全萨瓦齐的性命。

两个女人首先想到的是通知他本宅主人已起疑心,要他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家里。

于是那洗衣妇如满载的骡子背着一大包衣服,想走出公馆。她在大门口遇到一名精骑兵把门。任凭她说得舌敝唇焦,那人总是佯装没有听见。她对女主人极为忠心,便下决心从那名士兵身上最弱的部位攻开缺口,百般挑逗他。士兵虽然全副武装,如上阵厮杀,配合她的游戏倒也曲尽其妙。不料事毕之后,他仍不放她上街。她又设法让长得最英俊的几名士兵发给她通行证,满以为漂亮小伙必定多情,殊不知没有一名弓箭手、精骑兵或其他士兵愿为她打开一道门缝。

“你们这帮恶棍,忘恩负义,”她冲他们喊,“得了便宜不知回报……”

好在她在作这番周旋时已把一切打听明白,当下急匆匆赶到女主人身边,告诉她伯爵的奇怪措置。

两个女人再次商量。她们议论这全套战争设施,守望、防卫、军令以及其他蹊跷的、隐蔽的、莫测高深的、居心险恶的布置,用不了唱两遍“哈利路亚”的工夫,就凭任何女人都有的直觉,悟出那位可怜的情郎大难临头。

夫人获悉,惟独她被允许出门。她冒险利用这个权利,但出门不到一箭之远就折回来了,因为大统领命令他的四名侍从骑士时刻伴随伯爵夫人,又吩咐两名掌旗官与她寸步不离。

可怜的大统领夫人返回卧室,不由伤心大哭。教堂里挂的画幅上所有的玛德兰娜合在一起痛哭也不过如此。

“完了,”她说,“我的可人儿就要遭殃,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说话那么温柔,消愁解闷时那么招人爱。这颗俊俏的脑袋曾经无数次搁在我的膝头休息,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可叹我不能用一颗一文不值的空脑袋代替这秀美的、价值连城的头颅,把它扔给我的丈夫……用一颗臭脑袋代替他香喷喷的脑袋,一颗可恨的脑袋代替他可爱的脑袋!……”

“这么着吧,夫人,”洗衣妇说,“勒克的儿子对我着了迷,老是纠缠我;我们找一身贵人穿的衣服给他穿上,把他从暗门推出去……”

说到这里,两个女人对看一眼,目光里充满杀机。

“这捣蛋鬼的脑袋一被砍下来,”洗衣妇接着说,“那帮当兵的就会散伙。”

“想得不错,可你能保证伯爵认不出那替死鬼?”

伯爵夫人连连摇头,擂胸喊道:

“不!不!我的朋友,注定要流贵人的血,不折不扣。”

她沉思片刻,然后高兴得跳起来,搂着洗衣妇的脖子说:

“多亏你出的点子,我有办法救我的情人了!我今后一定给你养老送终!……”

伯爵夫人说完擦干眼泪,重整花容如待嫁的少女,系好腰际的钱袋,带上日课经前往圣保罗教堂。她已听到钟响,最后一次弥撒马上就要举行。大统领夫人与朝中游手好闲的全体命妇一样,从不错过这个对天主表示虔诚的华丽仪式。人们管这场弥撒叫“锦绣弥撒”,因为出席者不是花花公子,名门后裔,年轻贵族,就是异香袭人、酥胸高耸的贵妇人。总之,那里没有一袭长袍上不饰纹章,没有一对马刺不镀金。

于是伯爵夫人飘然出府,留下洗衣妇在公馆里窥伺动静。她摆开全副仪仗,带着四名侍从骑士、两名掌旗官和其他士兵来到教堂。

至此需要说明,教堂里围着贵妇人打转的漂亮骑士们中间,不止一个为伯爵夫人倾倒,以能与她接近为无上乐事。年轻人总是同时追逐好几个女人,多多益善,以求至少能征服其中一个。

这些猎艳的猛禽总是大张着嘴,目光眈眈投向长凳上手持念珠的信女,而不是祭坛上的神甫。伯爵夫人对其中一位偶尔报以青睐,因为他比所有其他人更执着,更痴心。

此人总是背靠一根柱子不言不语,不挪位置。只要能见到自己选定的、愿为之粉身碎骨的贵妇人,他就心满意足。他苍白的脸上罩着愁云,更显柔美。他的容貌证明他有一颗豪迈的心,以火热的激情为滋养。爱情虽得不到回报,也无碍一往情深,因为在绝望本身中也能找到甜蜜。这种人可是少见,因为通常人们更爱您知道的那桩事情,而不是在灵魂最深处如花初放一般绽开的不可名状的柔情。

这名贵族虽然穿的衣服剪裁得体,整洁简朴,甚至举止饶有风度,伯爵夫人仍觉得他是一名穷骑士,除了斗篷和剑没有别的行李,从远方来到京城寻求荣华富贵。

既因为猜到他清寒不愿告人,也因为知道他深爱着自己,兼之他气度不俗,身材挺拔,一头黑发,待人谦卑,事事顺从,伯爵夫人满心祝愿他能获得财富和女人的欢心。此外,为了不让追求者失业,也出于精明的家庭主妇的算计,逢到自己一时高兴,她也给他尝点小甜头,瞥他一眼以示鼓励,那目光便如毒牙锋利的蝰蛇向他游去。她身为皇亲国戚,惯于玩弄远比一个普通骑士更珍贵的东西,根本不顾这年轻人的吉凶。她丈夫大统领就是拿整个王国去冒险,好比你我打牌时拿一个银币做赌注。

还在三天前,晚祷完毕后,大统领夫人曾对王后使了个眼色,让她注意这个痴心情郎,然后笑着说:

“这是一位上品男子。”

这个说法进入优雅的语汇,后来也用于专指朝中大小臣子。法语之所以有这个漂亮的表达方法,追本溯源端赖阿玛尼亚克夫人所赐。

伯爵夫人偶尔言中。这名青年贵族是没有自己的旗号的骑士,名叫于连·德·博瓦—布尔东,他从父亲的采邑继承到的树林还不够做一根牙签用,除了已故的母亲传给他的优厚禀赋,他没有别的财产。他立意到朝廷里来运用这天赋的资本,因为他知道朝中命妇嗜好此项资本提供的出息,尤爱在日落后日出前不出岔子安然享用。许多人与他想在一块儿,为闯出自己的路而走了女人的窄路。不过他远没有分期分批使用自己的爱情,而是初次在锦绣弥撒上见到博讷伯爵夫人光彩夺目的美色,便一股脑儿统统倒出来。他真的堕入情网,这对他的钱袋倒也大有好处,因为他从此变得茶饭不思。这种爱情是最坏的一种,它禁止你接近所爱的对象,同时使你自发禁止饮食,这双重的疾病足以拖垮一个男子汉。

大统领夫人想到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她赶紧去找他,为的是要他的性命。

她步入教堂,看到可怜的骑士背靠柱子站着,期待着见她一面带来的快乐。他渴望她的来临如病歪歪的人渴望阳光、春天和朝霞。夫人随即移开目光,想走到王后跟前求她帮助自己摆脱困境,因为王后也怜悯她的情郎。不料一名队长毕恭毕敬对她说:

“夫人,我奉命不准您与任何女子或男子谈话,与王后或您的听忏悔神甫说话也不行。您若违令,我们大家的性命都难保。”

“你们不是以赴死为天职吗?”她答道。

“还有服从!……”当兵的说。

伯爵夫人只得待在她惯常的位子上做祷告。她又看了痴心的情人一眼,发觉他的脸庞从未如此瘦削、凹陷。

“也好!”她心里想,“不必为送他去死而过于不安!他已是半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她向这青年贵族飞去一个惟有公主王妃和高卢女人才配做的媚眼。她那双美目传递的虽是虚情假意,柱子前的多情种子已被搅得不能自持。生命的热力向你袭来,如潮如涛充溢你的心脏,谁能不喜欢此中况味?

从骑士给她的沉默的回答,大统领夫人知道自己神奇的目光无所不能,这种体验给女人心灵带来的乐趣亘古常新。事实上,骑士两颊的红晕比最动人的拉丁文或希腊文布道词更雄辩,更易领悟。伯爵夫人看到他这副慵态,为了确证这与气温无关,乐意试验自己的目光究竟有多大威力。她不止三十次朝他看去,直使他热得无以复加,才深信这个年轻人可以毫不犹豫为她赴汤蹈火。这个想法使她大为感动,以致她在祷告中间足足三次强忍住不把男子汉的所有快乐收集成一堆,供他在一次销魂中尽情享用,免得日后有人责怪她不仅断送了这个年轻贵族的性命,而且剥夺了他的幸福。

但等主祭神甫转过身来向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善男信女唱出散场词,大统领夫人便从那痴心汉倚靠的柱子那一边退场。从他面前走过时,她使个眼色示意他跟在后面。然后,为使他对这个悄悄的召唤的含意明确无误,这鬼灵精婆娘走过去之后又回眸相视,暗示要他做伴。

年轻人本已挪了一下位子,但他自觉身份太低,仍不敢起步。看到伯爵夫人的临去秋波,他确信并非自己自作多情,就混入人群,迈着小步轻轻地走,如毛头小伙子不好意思在人们称之为坏地方,实为好去处的场所抛头露面。不管他趋前退后,靠左靠右,大统领夫人总是向他投去闪亮的目光以便进一步引他上钩,如渔夫轻轻抬高钓竿以便掂量鱼的重量。

总而言之,伯爵夫人干起专把圣水引进她们的磨坊的风月女子的行当来是那么老练,简直可以说没有比出身高贵的女人更与婊子相像的。

果不其然,大统领夫人走到公馆大门口,先是犹豫片刻,然后又转过头来,朝可怜的骑士飞去一个勾魂摄魄的媚眼,示意他跟进。年轻人相信她在召唤他,便向心中的女王奔去。伯爵夫人立即伸手让他搀住;这两个人出于相反的原因既心急火燎又全身颤抖,双双跨进屋内。

在这不祥的时刻,阿玛尼亚克夫人因为自己做出那么多下贱勾当引诱一个人去死,为了搭救萨瓦齐而对他不忠,不由感到羞耻。不过这轻微的内疚与严重的悔恨同样不牢靠,而且姗姗来迟。看到一切上轨合辙,大统领夫人便偎依在她的效力者的胳膊上,对他说:

“快到我的房间里去,我有事跟您说……”

他全然不知事关自己的性命,对即将来临的幸福的期待使他喘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回答。

洗衣妇见到这个漂亮贵族这么容易就上钩,就说:

“倒也是,干这种活,只有朝中的贵妇人最在行!”

然后她对这位朝臣深施一礼,这个做派显示她对有勇气为那么小的事情去死的人既怀敬意,又存嘲弄。

“庇卡底女人,”大统领夫人拽住洗衣妇的短裙对她说,“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我将用什么来报答他沉默不语的爱情和他对女人的诚实的坚定信念。”

“嘿,夫人!有必要告诉他吗?打发他高高兴兴从暗门出去吧!……战场上有那么多人白白送命,这一位就不能为了某件小事去死?……假如这能给您安慰,我可以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

“得了得了!”伯爵夫人喊道,“我要对他如实交代!……这将是对我的罪过的惩罚……”

那个陌生情郎以为他崇拜的夫人正与女仆商量一些细微安排以及秘密部署,以便待会儿与他谈情时不受干扰,故此他知趣地与她们拉开距离,拿看苍蝇飞来消遣。不过他觉得夫人胆子忒大,同时又想出一千条理由来为她的大胆辩解,认为自己配得上她为之神魂颠倒。换了个驼子在这种场合也会这么想的。

他正想入非非时,大统领夫人推开卧室的门,邀他跟进去。

到得屋里,这位显赫的贵妇人放下她的高贵架子,变成一个普通女人跪倒在年轻骑士的脚下。她说:

“唉!漂亮的老爷,我对您犯有大过。容我道来!……您走出这所房子时就要送命……我爱另一个人爱得发狂,使我昏了头脑;您不能在这里取代他的位子,却要在他的凶手面前顶替他……我给您许下的快乐其实……”

“好说,”博瓦—布尔东把绝望埋在心底,答道,“您使用我像使用一件属于您的东西,我对此深表谢意……是的,我那么爱您,每天做梦都想效法别人对他们崇拜的贵妇人的做法,把人生只能得到一次的东西奉献给您!……请拿走我的生命吧!”

可怜的骑士说这番话时死盯着她看,今后只怕见不到她,现在该看个饱。

博讷夫人听到这勇敢的、痴情的表白,突然站起来说:

“啊!要不是有了萨瓦齐,我不知该怎么爱你才好!”

“算了,无非是我命中注定的事发生了!占星师预言我要为自己所爱的一位贵妇人而死!啊,天主!”博瓦—布尔东握住他的佩剑把手接着说,“我的性命反正不会白给,只要想到自己是为着心上人的幸福而死,我咽气时也是高兴的!……我活在她的记忆里比活在世上更好!”

看到这勇敢的年轻人的动作和他发亮的脸色,大统领夫人不由对他生了十分爱恋之心。可是他似乎不求她赏赐什么好处就有意离她而去,这使她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来呀,让我给您披挂上阵!”她边说边做出要拥抱他的样子。

“啊,我的夫人,”他在回答时两眼含着泪水,模糊了火辣辣的目光,“您若把我的生命看得太重,这会使我舍不得去死……”如此炽烈的恋情征服了伯爵夫人,她当下喊道:

“来吧!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不过你先过来!……这以后,咱俩一起到暗门口去送死!……”

同一把火燃着了他们的心,同一组和声为他们鸣奏,他们用同一种方式紧紧搂抱。我但愿您也体验过这般癫狂疯魔,总之他俩如痴如醉,忘了萨瓦齐和他们自己的灾难,把大统领、死亡、生命和其他一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且说另一头,在大门口望风的人忙去通报大统领,要跟他说情郎已经来了,这个贵族丧失理智,夫人枉自在望弥撒时和回家路上不断向他使眼色,劝阻他别来送死,他就是不听云云。

他们碰上主人正风风火火赶往暗门口,因为码头那边的弓箭手也向他报信了,隔着老远就冲他喊道:

“萨瓦齐老爷进去了!……”

萨瓦齐确实准时前来赴约。与普天下的情郎一样,他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上人,根本没有看见伯爵设下的探子,就从暗门溜进花园。

大统领误把这两个情郎当做同一个人,因此才打断从圣安东尼街方向来的人的话头,不容反驳地挥了挥手说道:

“我知道野兽落网了!”

于是众人鼓噪着冲进暗门,喊道:

“杀啊!……杀啊!”

精骑兵、弓箭手、大统领、队长,一齐扑向国王的教子查理·萨瓦齐,在伯爵夫人卧室的窗户底下把他团团围住。事有凑巧,那可怜的年轻人的痛苦呻吟与士兵们的呐喊混成一片时,屋子里这对情人也正难解难分,一迭连声喘气、叫喊。他们这下可害了怕,赶紧草草了事。伯爵夫人吓得脸色煞白,说道:

“不好了,萨瓦齐为我而死了!……”

“可是我将为您而活着!……”博瓦—布尔东答道,“就是让我用他付出的代价来偿付我的幸福,我也觉得三生有幸!……”

“快躲到这柜子里去!”伯爵夫人喊道,“我听到大统领的脚步声!”

阿玛尼亚克老爷手里提着一颗脑袋,果然露面了。他把血淋淋的人头放在壁炉的炉台上,说道:

“夫人,这幅图画会教给妻子应如何对丈夫尽义务!”

“可您杀了一个无辜者!”伯爵夫人面不改色回答说,“萨瓦齐不是我的情人!”

说着,她使出女人特有的那种说谎不脸红的胆量和本领,傲慢地望着伯爵。那当丈夫的当下傻了眼,尴尬如姑娘家在大庭广众前不慎通了下气。他疑心自己捅了娄子。

“那么您今天早晨想的是谁?……”他问道。

“我想的是国王!”她说。

“既然如此,我的朋友,您为何不明说呢?”

“您发着牛脾气,我就是说了您能信吗?”

大统领摇了摇耳朵,接着说:

“可是萨瓦齐怎么会有暗门的钥匙呢?”

“我也不知道,”她简短回答说,“但求您尊重我,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完,大统领夫人如随风转动的风信鸡旋转脚跟,示意要去照料家务。

阿玛尼亚克先生不知如何处置可怜的萨瓦齐的脑袋才好。另一方面,博瓦—布尔东听着伯爵独自嘀咕不休,丝毫没有想咳嗽的意思。

最后大统领猛捶两下桌子,说道:

“我得去见普瓦西来的人!”

他随即走了。等到夜幕降临,博瓦—布尔东随便换了身衣服就溜出公馆。

伯爵夫人为她可怜的情人萨瓦齐流了许多眼泪;她为解救朋友,做了一个女人能做的一切。后来萨瓦齐不止赢得泪水,还被怀念,因为大统领夫人把这件奇遇告诉了伊莎贝拉王后,王后深为年轻贵族博瓦—布尔东的品格和勇气所感动,把他从自己的表妹那里挖过来,转而为她本人效力。

博瓦—布尔东是死神大力推荐给贵妇人的男子。

自从王后赐给他荣华富贵之后,他傲视一切,乃至对查理国王也出言不逊。有一天那可怜人正好头脑清醒,便有嫉妒博瓦—布尔东的朝臣告诉他说,他已戴上绿头巾。

博瓦—布尔东当即被缝进一个口袋,运到大家都知道的沙朗东渡口,扔进塞纳河。

我不需要补充说,自从大统领鲁莽地动刀弄剑之后,他欠下的两条人命便成为落在他的好妻子手里的把柄。她经常抬出这两个死人来敲打他,最终把他的脾气变得如猫的软毛一般柔和,成为听话的好丈夫。

他逢人就夸大统领夫人规矩、正派,她也确实如此。

因为本书理应恪守伟大的古代作家的箴言,在您捧腹大笑过后再奉上一点有益的东西,赠给您几句高雅的格言,我要告诉您,这个故事的精华如下:

女人在处境危急时绝对不要惊慌失措,因为爱情之神断不会抛弃她们,尤其是如果她们年轻、美丽、出身高贵。

其次,情郎赴幽会时绝不要冒冒失失,而应该谨慎从事,看清销魂窟四周的情况,以免堕入陷阱,以便保全自身。这是因为,在一个好女人之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肯定是一个俊俏的贵族。

蒂卢兹的娇娃

距蒂卢兹城不远有一领地名瓦莱恩,领主老爷住在堡中,娶一瘦弱女子为妻。那女子不知是别有嗜好还是厌恶此道,喜欢他事还是不悦此事,也不知是因病规避还是为了自身健康,总之不让她的夫君享受一切婚约中均规定男方有权得到的甜蜜。

话说回来,这位老爷不喜整洁,终日在外狩猎,与屋子里的烟气一般不招人爱。此外,这位猎手已年过六十,虽说他与吊死鬼的寡妇讳言绳子一样闭口不谈自己的年龄。

上苍造人,与匠人织地毯本无二致,预先不知成品好坏,因此世上颇多五官不全、瘸腿、瞎眼、丑陋之辈。造化对这般人偏与美男子一视同仁,赋予他们七情六欲,与常人尝同一菜汤不会品出两般滋味。故此,凡是兽类终会找到栖身之地,正应上一句俗话:不怕罐子破,自有破盖配。

瓦莱恩老爷到处寻觅精致的罐子,好把自己当盖子配上去。除了猎取飞禽走兽,他也追逐某种穿连衫长裙的小动物,不过他的领地上此类猎物出产甚少,何况不花掉大笔银子,休想叫一个处女卸掉贴身短裙。

多亏他四处搜索、打听,后来有人告诉他,蒂卢兹地方一位织布匠的寡妇,家中养有一女,年方十六,堪称绝色。做母亲的与女儿寸步不离,对她的行动严加防范,连上厕所也跟在后头。晚上让她与自己同睡一床,整夜守着她。一早就叫她起来,派她干活。母女俩辛苦劳作,每天能挣到八个苏。逢到宗教节日上教堂,寡妇更不放松监视,留给女儿的闲空只够她听到小伙子们说一句半句风话。碍着老婆子,谁也不敢动手动脚。

却说时世艰难,孤女寡母挣来的面包仅够维持生命,不致沦为饿殍而已。两人寄居在一个穷亲戚家里,冬天缺柴,夏天少衣,积欠的房租足以吓倒法警,而法警这号人是轻易不会因别人负债而吃惊的。总而言之,女儿出落得越发漂亮,寡妇的日子越发艰难。为了保全女儿的贞操,做母亲的拉下不少亏空,好比炼金师眼看全部家当都熔化在坩埚里。

瓦莱恩老爷打听确凿以后,遂于一个下雨天,假装碰巧路过,踅进以纺纱为生的母女俩借住的破房子。他借口要烤干衣服,派人到邻近的普莱西去找柴禾。等候的工夫,他在母女俩之间一张方凳上落座。

借助屋里半明不暗的光线,他看到蒂卢兹娇娃的丽姿秀色。只见她两臂红润瓷实,胸前双峰高耸,如两座碉堡守卫一颗冷漠的心;腰肢滚圆,如初生的橡树干;浑身上下清新、纯净、令人垂涎如新鲜果子冻,青翠柔媚复如四月里萌发的嫩芽。总而言之,她与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莫不相像。她的双目湛蓝,流露谦卑、听话的神情,目光比圣母的还要安详,因为她未经生育,涉世尚浅。

倘若有人对她说:“姑娘愿意寻欢吗?”

她会说:“好啊,可怎么弄呢?”

对于世情她委实一窍不通。

话说领主老爷坐在方凳上不住扭捏作态。他闻到处女身上的芳香,不由摇头晃脑,宛如一只见了核桃眼馋的猴子。那寡母看在眼里,不敢做声,因为她害怕这富甲一方的领主。

但等柴禾借来,在炉膛里烧着,猎人便向老太婆说:

“啊哈!这火力真旺,简直跟你家闺女的眼睛一样。”

“老爷啊,”老妇人说,“可我家没有食物放在火上煮。”

“会有的。”老爷答道。

“怎么说?”

“听着,我的朋友,我太太需要一名贴身女仆,叫你家闺女来上工吧。我们每天给你两捆柴禾的工钱。”

“请问老爷,就算我的炉灶里天天生火,又拿什么煮来吃呢?”

“我让你喝上粥,”老家伙说,“我每个季度给你一石麦子……”

“这么多麦子,我又往哪儿放呢?”

“放在你的箱子里。”

“可我没有箱子,没有柜子,什么也没有。”

“那好办,我送给你箱子、柜子、锅子、祝过圣的树枝,外加一张带帐檐的床,应有尽有。”

“好倒是好,”寡妇说,“可我没有房子,下一场雨就把一切都糟践了。”

“打你这儿不是望得见图贝里埃尔那所房子吗?为我照管猎犬的皮勒格兰从前住在那里,可怜他被一头野猪顶破肚子送了命。”

“是的,我望得见。”

“我让你搬进去住,住到老死。”

“老天哪,”老太婆高兴得拿不住手中的纺锤,“您此话当真?”

“当真。”

“那您给我女儿多少工资?”

“只要为我干活,她要多少我给她多少。”老爷说。

“我的老爷,您莫非在开玩笑?”

“岂有此理!”

“我不信!”

“以圣加蒂安、圣埃洛台尔的名义,以亿万个在天上折腾的圣徒的名义,我向你起誓……”

“那好,既然您不开玩笑,”老太婆说,“最好能当着公证人立一张字据,这样我才放心。”

“我请基督的血和你女儿身上最动人之处作证,难道我不是贵族老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说您说话不算数,老爷,可我这个可怜的老婆子靠纺纱绩线活命,闺女是我的心肝宝贝,我离不开她……她年纪太小,身子太弱,帮人干活会把她累垮的。昨天神甫讲道时,还说我们应该在天主面前对我们的子女负责……”

“行了行了,”老爷说,“叫公证人来吧。”

一名老樵夫赶去请公证人。后者来了,当真立下一张文书。老爷不识字,画个十字权当签名。一切停当以后,他对老太婆说:

“现在该我问你,你能不能在天主面前对你闺女的贞操负责?”

“老爷啊,神甫说孩子懂事以前父母要对他们负责。我家闺女早就懂事明理了……”她随即转过身子对女儿说:

“玛丽·费凯,你最宝贵的东西是名誉。你要去的那些地方,且不算老爷本人,人人都想打你的主意;不过你知道女儿家的名誉有多金贵……所以你失身之前千万要慎重,不能胡来。为了不在天主和男人面前丢尽脸面,——明媒正娶又当别论——事先你应该让对方立下婚书;否则你吃亏就大了……”

“是的,母亲。”那娇娃说。

于是她就离开母亲的破房子,到瓦莱恩城堡去伺候夫人。夫人觉得她很漂亮,挺招人爱的。

瓦莱恩、萨塞、维莱纳等地的居民获悉蒂卢兹娇娃的身价如此贵重之后,那帮做母亲的这才明白女儿家的贞操比什么都值钱,于是尽心竭力教养自己的女儿守身如玉,不过干这一行与养蚕同样担风险。蚕有三灾六难,贞操则像枇杷一样,熟了不摘,就会烂在树上。但是都兰省仍有几名女子以此闻名,各家修道院里盛传她们冰清玉洁,我却不敢担保,因为我没有机会用韦尔维尔传授的方法去检验她们的德行……

玛丽·费凯恪守母亲的忠告,任凭主人百般哀求,说尽甜言蜜语,使尽花招,就是不理不睬,除非他诚心给她找一门好亲事。

每当老领主作态要行使暴力,她就像母猫见到雄狗靠近一样惊慌,高声叫喊:

“我要告诉夫人……”

总之,半年过去,老爷还没有捞回一捆柴禾的本钱,由他费尽心机,费凯始终严拒。有一天领主老爷再次向她求欢,她回答说:

“您夺走我的贞操后,难道还能原璧奉还吗?”

另一次她说:“就算我身上的窟窿眼像筛子一样多,也没有一个归您受用:您实在太丑了!”

老爷把乡村粗话当做三贞九烈,越发对她做张做致,长篇大论地求爱,也不知赌了多少咒,发了多少誓。这老头儿整日价见到小妮子胀鼓鼓的前胸,偶尔透过短裙子还能瞥见一双圆滚滚的大腿,外加欣赏她身上足以使圣徒失去理智的其他部位,最终堕入情网,不能自拔。老人一旦花星照命,其爱欲必成几何级数与日俱增,与年轻人恰恰相反。这是因为老人用自身的弱点去爱,而弱点随着年龄增长;年轻人用自己的力量去爱,力量随着年龄减退。

故此,为了不使这个令人疯魔的小妮子再有理由拒绝,领主便把他家的膳食总管找来。此人年过七十,领主对他说他应该娶妻,以免独守孤衾,又说玛丽·费凯配他正合适。

年迈的膳食总管服务多年,已赚到三百利勿尔年金,只求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无意重开前门请出那话儿。老爷求他看在主人面上不妨结婚,并且保证他日后不必应付那桩差使。老总管为了给主人行个方便,只得同意。

立婚书那天,玛丽·费凯的顾虑统统都被解除,对苦苦追求她的老爷再也提不出任何责难。她以破身为代价得到一大笔嫁资,还有权在丈夫亡故后享有他的财产。然后她答应老色鬼,随时可以来找她睡觉。她许诺让他销魂的次数不亚于他送给她母亲的麦粒数;不过他这把年纪,一斗麦数也就足够了。

行毕婚礼,老爷一俟夫人上床安寝,便悄悄溜进他藏娇的金屋。那间屋子墙上有玻璃窗,地上铺席子,壁上挂毯子。老爷把他的心上人,连同田庄上的出息,他的柴禾、房子、麦子、膳食总管统统安顿在内。

长话短说,壁炉里炉火正旺,老爷在柔和的火光照耀下见到蒂卢兹的娇娃玉体横陈,惊为人间绝色。他嗅到处女身上特有的香气,当下觉得自己花的代价虽大,有福消受如此尤物,倒也值得。

然后,面对这般撩人春色,老爷再也按捺不住。他当年本是风月场上的魁首,这下正好在娇娃身上重振雄风。不料乐极生悲,他贪心有余,实力不足,围着方寸之地打转,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过一会儿,那小妞见老骑士劳而无功,便一片天真冲他说:

“我说老爷,我想你已找到门路,请你胯下再加一把劲。”

这句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外头,玛丽·费凯因此出名。今天我们这块地方,若要取笑刚过门的媳妇,还有人说:

“这可是一位蒂卢兹的娇娃!”意思就是说男子对付不了。

我不希望你新婚之夜在香衾里遇到这号女子,除非你对画廊派哲学身体力行,见怪不怪。

这种处境今天仍经常遇到,当事人多半硬着头皮学习斯多噶派哲人的坚忍不拔。因为物换星移,人性不变;不论都兰还是别地,总会有蒂卢兹的娇娃。

假如你现在问我,这篇故事的道德教训何在,对太太们我有权回答:

《趣话》宣扬及时行乐的道德原则,雅不欲以教训世人为能事。

假如提问的是腰腿不灵便的老色鬼,对他们的黄色或灰色假发深表敬意之余,我会说:

天主有意惩罚瓦莱恩的老爷,因为他企图用金钱购买本是赐给配得上的人享用的物品。

结拜兄弟

宠幸绝色佳人狄安娜的亨利二世国王君临天下的初期,犹存一项古风,后来此风逐渐衰微,最终与古时候许多好事情一样完全消失。这一高尚美好的习俗即是所有骑士都要选定一位朋友与之义结金兰。双方均有勇敢、正直的名声,结为义兄义弟后便生死不渝,不仅在战场上合伙杀敌,在朝廷上一方若被友人讥评,另一方必为之辩护。兄弟中有一位不在时,如有人指责他不光明磊落,心术不正或对主不忠,另一位必定会面斥此人满嘴胡言,二话不说就提出决斗,因为他对伙伴的名誉深信不疑。毋庸赘言,不管是做好事还是干坏事,一人总是充当另一人的助手,分担一切,荣辱与共。他们比亲生兄弟更要好,人之所以成为同胞兄弟无非是造化的偶然安排,而他们却是由一种特殊的、相互的、不由自主的感情联结起来的。在这种义气感召之下完成的壮举侠行足与古代希腊、罗马人及其他民族的事迹媲美……不过这并非本篇故事的题材。众所周知,我国历史学家们已将这些事情载入史册。

话说那时都兰省有两名年轻人,一位是玛耶家的幼子,另一位是拉瓦利埃老爷。他们在初立战功的那一天结为兄弟。两人都属蒙摩朗西元帅麾下,亲聆这位伟大统帅的教诲,并且证明了在这个英才辈出的集体中,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他们在拉凡那战役的表现连资格最老的骑士也赞不绝口:那天两军恶战,拉瓦利埃虽说平时与玛耶有隙,却舍命把他救了下来;玛耶由此看出拉瓦利埃的心灵高贵。他俩的紧身短袄都开了花,用鲜血结成友谊,然后又在他俩的主人蒙摩朗西的帅帐下,躺在同一张床上接受治疗。有必要告诉各位,玛耶家族的成员个个姿容秀美,这位玛耶一反常例,徒有一股青春活力,相貌却不招人喜爱;他的身材如猎兔犬,肩宽腰圆,孔武有力如丕平国王。相反,拉瓦利埃城堡的老爷是个美男子,精致的花边、优雅的扎脚短裤和镂空鞋子好像是专为他发明的;他那银灰色的长发不让女人的秀发专美。简单说吧,所有女人都乐意与这个孩子玩在一起。某天太子妃——她是教皇的侄女——对爱听这类逗趣话的纳瓦尔王后笑道:“这个侍从骑士是帖灵药,包治百病!”都兰省的年轻人当时只有十六岁,听了这风流赞语还以为是对他的责备,当下羞得满脸通红。

玛耶家的幼子从意大利回来后,他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德·阿纳博家的小姐,长得富态,而且坐拥巨资,在巴贝特街有一座陈设着意大利家具和油画的漂亮公馆,此外还有望继承许多领地。此后不久,弗朗索瓦一世驾崩,满朝文武大为恐慌,因为国王是染上那不勒斯病[32]才去世的,从今以后,即便与最尊贵的公主王妃同宿共眠,也难保安全。国王死后没几天,上面说的那位玛耶需离开朝廷到皮埃蒙特去处理某件要事。他自然撇不下青春年少、活泼好动、事事好奇的娇妻,不放心她成为一帮风流子弟的觊觎目标、追逐对象。这些人个个胆大如鹰,目光炯炯,喜爱女人犹如喜爱复活节的火腿。他既打翻了醋罐子,便看一切都不顺眼;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把妻子看守起来,下面我们就要讲他的做法。他请他的结拜兄弟在他动身那一天的清晨到他家来。一听到拉瓦利埃骑马进入院子,他就跳下床来,留下娇媚白嫩的妻子继续睡她甜美的懒觉。拉瓦利埃迎上前去,哥儿俩在窗口握手见礼后,拉瓦利埃随即对玛耶说:

“我收到你的信后,本应昨天夜里就来,可是我那位夫人约我幽会,我自然不得脱身。我一早就离开她了……你要不要我陪你出门?我跟她说了你要出远门,她信誓旦旦跟我说,绝不另寻新欢……就算她欺骗我,朋友总归比情妇宝贵!”

“好兄弟,”玛耶深为这番话感动,当下答道,“我要求你做更难的事情以证明你心灵的高贵,你愿意照管我的妻子,保护她抵抗所有人的不良居心,做她的向导,看住她,担保我的头上不长多余的东西?……我出门期间,你得住在我家的绿厅里,当我妻子的侍从骑士……”

拉瓦利埃皱着眉头说:

“我担心的倒不是你,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帮恶人。他们会利用这件事挑拨离间,把我们的关系搅成一团乱麻……”

“你千万不要多心,”玛耶紧抱住拉瓦利埃,说道,“如果天主要我戴绿帽,我宁可让你受益,这样我多少也好过一些……可我一定会伤心死的,因为我太爱我的媳妇了,她那么娇嫩,品行又端正。”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以免拉瓦利埃看见涌上眼边的泪水。可是那位俊俏的朝臣已经看到,他强忍住才没哭出来,当下握住玛耶的手说道:

“好兄弟,我以人格担保,在任何人碰到你妻子之前,我先把刀子捅进他的五脏六腑……只要我活着,你回家时我担保你妻子的身子完璧无瑕,不过对她的心我不开保票,因为贵人也管不住别人的想法……”

“上天注定,我永远是你的仆人,欠你的情分!”玛耶喊道。

他说完就上马启程,不愿像女人家告别那样絮絮叨叨、哭哭啼啼,迈不开脚步。拉瓦利埃送他到城门口,然后回到府中,等玛丽·德·阿纳博起床后便告诉她玛耶已经出门,并表示自己完全归她调遣。他说话时伴随着十分优雅的举止,任是品行最端正的女子也禁不住要留下这位骑士在自己身边。对这位夫人念淑女经纯属多余,因为她已听到两位朋友的谈话,丈夫对她的不信任令她大为反感。看官须知,惟有天主才是完美无缺的!凡是人的想法,总有邪恶的一面。处理任何事情,包括抓一根棍子在内,只有从好的那一头着手方是高妙的处世之道,然而这却是做不到的学问。讨女人喜欢这件事之所以极其困难,正是因为她们身上有一件东西比她们更具女性,恕我不直呼其名,否则就有失对她们的尊重。总之,我们绝不应该逗起这个坏东西的古怪念头。做到对女人驾驭自如,这对男人实在太难,倒不如完全听命于她们。我以为,这是解开婚姻这个百思不解之谜的最好途径。话说玛丽·德·阿纳博很高兴骑士向她献殷勤,可是她的微笑带着一丝狡黠。说穿了,她有意让她的年轻看守人在信誉和快乐之间进退两难。她要用柔情蜜意包围他,周到体贴地伺候他,用勾人心魄的目光追逐他,直到他为了欢情而背弃友情。

一切都有利于她实现这一企图,因为拉瓦利埃住在公馆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女人一旦打定主意,世界上没有力量能把她们拉回来:那狡猾婆娘设下陷阱,非要他入彀不可。

她常要他坐在自己身边烤火,一直待到深夜两点钟,为他唱小曲,借各种机会向他展示自己迷人的双肩,让他隐约瞥见内衣下隆起的洁白肌肤,投去脉脉含情的目光,至于她心里的想法却是纹丝不露。

要不就邀他大清早在公馆的花园里散步,挽着他的胳膊,紧紧贴上去,不时长吁短叹,老要他为她系好散开的鞋带,而那鞋带也知趣,总是适逢其时地散开。

然后就是对他说许多温柔的话,为他做些女人最在行的事情,诸如关心客人的起居,探问他是否舒适,床铺暖不暖,屋子是否干净,通风好不好,夜里有没有过堂风,白天是否阳光太强,特别关照他有任何愿望千万直说:

“您有没有早晨在床上吃点东西的习惯?……喝点蜜水、牛奶或者来几片香料面包?给您开饭准时吗?我会满足您所有的愿望,您只管开口!……别怕对我提要求……但说无妨!”

不仅说趣话,还短不了撒娇,如在进屋时说:

“我叫您讨厌了吧,撵我走吧!……我得让您自由……我这就走……”

当然拉瓦利埃每次都彬彬有礼地请她留下别走。

而那狡猾婆娘每次前来总是敞胸露怀,有意展览她的肌肤的样品。一个人就是活到一百六十岁,枯槁干瘪如玛土撒拉老大爷[33],见了这般艳色也不由他不动心。

玛耶的把兄弟本是个精细角色,任凭这婆娘做张做致,见她对自己十分体贴倒也高兴,因为这对他终归有利无弊。不过他讲义气,总对女主人提醒她有个丈夫出门未归。

某天晚上,天气奇热,拉瓦利埃担心那女人又有什么新花样,便对她说玛耶爱她甚深,她的丈夫视名誉如生命,为她热得发烫,绝对不能容忍玷污门风之事……

“既然如此,”她说,“为什么又让您住在这里呢?”

“这不正是他的谨慎之处?”他答道,“难道不需要嘱托一个人来保护您的德行?倒不是说他需要提防您,而是为了保护您不受坏人的骚扰……”

“如此说来,您就是我的看守?”

“我以此为荣!”拉瓦利埃喊道。

“咳!”她说,“他可是挑错人了……”

说这句话时她使了个勾魂摄魄的媚眼,那好兄弟便铁青了脸以示不悦,撇下娇娃就走了。他拒绝在情场施展身手,反倒激起后者非欲得之而后甘心。

她埋首苦思,务求找出她遇到的真正障碍所在;做女人的不能理解好端端一名贵族男子竟会对价值连城的宝中之宝不屑一顾。这些想法串起来,衔接起来,一个勾住另一个,由线成片,最终织成爱情的大网,把她裹在里面了。女人们应引此事为教训,不要去玩弄男人的武器。谁摆弄胶水,手指上难免要沾上一些。

想到最后,玛丽·德·阿纳博落到她本应由此开头的想法上:那位好骑士既能躲开她的陷阱,必定已经掉进别的女人的圈套;她遂在自己周围的女人中间寻找,是哪一位被她家的客人看中了。她想,卡特琳娜王后的侍从女官,美丽的莉默伊小姐,以及奈维尔夫人、埃斯特雷夫人和吉亚克夫人都是拉瓦利埃直言不讳的女友,他至少为其中一位而倾心。

她本已有许多理由要去诱惑她的阿耳戈斯[34],现在又加上嫉妒心。不过她不想割下这位看守的脑袋,而是要给这颗头颅洒香水、亲吻它,当然对其他部分也无加害之心。

她当然比情敌们更美,更年轻,更娇媚,更令人神魂颠倒;至少她自以为如此。于是这个女人身上的发条全部开足,心中的弦线统统绷紧,卷土重来,对骑士的心发动新的冲击,须知女人无不爱攻占防御严密的工事。

她遂如小猫整日偎依在他身边,轻轻地抓挠他,温柔地抚摸他,慢慢解除他的戒心。有天晚上,其实她兴致很好,却装作满面愁容,引得她的看守禁不住问她:

“您怎么了?”

闻听此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启齿答话。那话在对方听来,宛如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她说她嫁给玛耶并非出自本心,所以很是痛苦;她不知道爱情的甜蜜所在;她丈夫不解怜香惜玉,使她终日以泪洗面。总之,她不但在心里依旧是处女,其他一切也白璧无瑕,因为对那件妙事,她承认除了感到不愉快,从未有过其他感觉。又说此事必定妙不可言,因为所有的女人都趋之若鹜,甘之如饴,而且把向她们出售此物的人视作禁脔,不容旁人染指,须知有的女人的确为之花了很高的代价;她本人对此事十分好奇,但求能有一天或一夜真个销魂,她甘愿赔上性命,也愿做她那情郎的奴仆,永无怨言;她心里有个人,和他一起干那件事必定大妙,可是那人却不理睬她,其实他俩若谐鱼水之欢,那秘密永远不会泄露,既然她丈夫对他如此信任。最终她说,他若一意峻拒,她惟有一死了之。

所有女人刚出娘胎就会说的这套鬼话,由这个女人说来更加有声有色:她不时停顿,间以若干撕心裂肺的叹息,外加扭腰摆臀,或是抬眼望天,祷告上苍,脸上骤现红晕,云鬓散乱……总之,圣约翰节炖肉用的全部作料都放进去了。何况有股冲决一切的欲望隐藏在这些话的深处,纵是丑婆娘也能使之容颜生色,那位好骑士焉有不跪倒在这女人脚下之理?他捧起她的纤足,一边吻一边流泪。看官须知,此举正中女人下怀,她甚至不去理会他想做什么,听任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裙子,因为她知道裙子只有从下面撩起。无奈上天注定她那天晚上不会失身,因为英俊的拉瓦利埃不胜绝望对她说:

“啊!夫人,我真不幸,我配不上您……”

“不,不,我不信!”她说。

“唉!您赐给我的幸福,我无缘领受。”

“此话怎讲?”

“我有隐情,不敢告禀。”

“此说当真?”

“我怕说出来您会害臊!”

“但说何妨:我把脸捂起来。”

那狡猾婆娘果真捂住脸,但能从指头缝中看见她的可心人。

“也罢!”他说,“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那么迷人的话之后,我顿觉浑身骚热难熬。我不相信自己交了鸿运,也不敢对您承认我心里着了火,只得到贵族们常去的一个场所去散散心。就在那里,出于对您的爱情,也为了保全我兄弟的名誉,——我实在羞于玷污他的门风——在那里我结结实实地染上了意大利病,现在有性命之虞……”

女人闻言大骇,如临盆的产妇发出一声惨叫。她惊魂甫定,便轻轻推了他一把。可怜的拉瓦利埃羞得无地自容,只有往外走。他还没走到门上的挂毯跟前,玛丽·德·阿纳博又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一遍,心中叹道:

“太可惜了!”

她重又整日价闷闷不乐,十分可怜那年轻贵族,惟其因为他成了禁果而加倍爱他。某天晚上她觉得他比平时更俊俏,不由对他说:

“若不是顾忌玛耶,我愿意自己也得您那种病,这样我们就患难与共了……”

“我太爱您了,”把兄弟说,“所以不允许自己有非礼之举。”

他离开她就去找美人儿莉默伊小姐。列位须知,他既不能回避那女人投来的火一般的目光,每天用餐和晚祷时便似有一团火烧烤他俩;但她与骑士虽是厮守,却也万般无奈,只有用目光作为与他接触的惟一方式。玛丽·德·阿纳博情有独钟以后,对于朝廷里的浮蜂浪蝶毫不动心,因为世上没有比爱情更难逾越的界石,更为可靠的看守:爱情如魔鬼,一经它抓到手里的东西,周围都有火圈守护。某晚拉瓦利埃陪他朋友的妻子去参加卡特琳娜王后的舞会,顺便也能和自己爱得发疯的美人儿莉默伊跳舞。那年月,骑士们兴的是几对人在一起,甚至成群结队谈情说爱。朝中全体贵妇无不嫉妒莉默伊小姐。后者正在考虑是否把终身托给拉瓦利埃,开始跳四对舞之前,她约他明天狩猎时会面,拉瓦利埃心中的甜蜜自不待言。我们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出于高级政治权谋,力图促成这类爱情关系,她如点心师傅拨动炉膛里的火一样为它们添热加温。却说这位王后扫视全场翩翩起舞的男女,对她丈夫说:

“他们忙于在这里打仗,哪还有工夫联合起来反抗您!……呣?”

“没错,可那帮新教徒呢?”

“啊!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她笑道,“您就瞧这位拉瓦利埃,据说他是胡格诺教徒,还不是乖乖地皈依了我亲爱的莉默伊。那小妞才十六岁,已出落得美人胚子似的……他很快就要把她弄到手了……”

“夫人,您可别信这事,”玛丽·德·阿纳博说,“因为他得了让您当上王后的那不勒斯病[35]!”

卡特琳娜、美人狄安娜和国王当时聚在一起,听到这句天真的话不由齐声大笑,于是朝中无人不晓此事。拉瓦利埃当即蒙上羞辱,饱受嘲讽。可怜的贵族被人在背后点点戳戳,恨无遁身之法。他的情敌们少不了赶紧把事情告诉莉默伊小姐,笑着警告她已遇到危险。后者知情后大惊失色,生怕染上恶疾,随即对情郎拉长了脸。拉瓦利埃遂如麻风病人遭众人遗弃。国王对他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那好骑士只得离开舞会。可怜的玛丽跟在他后面,她不能原谅自己闯下大祸。她已彻底损害了她所爱的人的名誉,毁了他的终生,因为当医生的无不斩钉截铁宣称,凡因染上花柳病而学会意大利做派者必将失去其优美的形体特征,不再有生育能力;病毒将侵蚀其骨头直至变黑。

所以,即便是王国最美的男子,只要他被怀疑长上弗朗索瓦·拉伯雷戏称的“宝贝疮痂”,就没有女人愿做他的妻子。

他俩从举行舞会的赫克里斯公馆回家。一路上那好骑士沉默不语,郁悒寡欢,他的女伴便说:

“亲爱的老爷,我不该大大地伤害了您!”

“夫人!”拉瓦利埃答道,“我受到的伤害可以补救,可是您现在落到什么境地了?您想必了解我的爱情带来的危险?”

“啊!”她说,“现在我确信您永远归我所有了:因为我既然毁了您的名誉,作为交换,就应该永远做您的女友,您的居停主人和您效忠的贵妇人,更准确地说,是您的女仆。我已决心献身于您,为您抹掉这场耻辱的痕迹,悉心服侍您,守在您的枕畔,帮您治愈您的病;如果医生们说您病入膏肓,您已注定与先王一样不能保其天年,那么我要求与您做伴,以便患上同一种病,与您一起轰轰烈烈地死去。”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我承受的折磨再大,也不足以抵消我对您的伤害。”

但见大滴泪珠滚滚流淌,那颗情深义重的心一阵紧缩,她便晕了过去。拉瓦利埃大惊,遂把她抱住,伸出一手探询那人间无双的乳房之下的心口。意中人的手传递的热力使她恢复知觉,同时让她感到极度的快感,差点儿没有因此再度昏厥。

“好罢!”她说,“从今以后,我们的爱情只能享受这种不即不离的爱抚。可就是这样,也胜过可怜的玛耶自以为带给我的快乐一千倍……您的手别挪开……说真的,它就搁在我的灵魂上,它碰到我的灵魂了!”

骑士听了这番话不知所措,他傻乎乎地对女人承认,这个接触带给他的快乐也无与伦比,又说他的病痛剧增,与其那么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

“让我们死在一起!”她说。

此刻轿子已经抬进公馆的院子。既然无从去死,两人只好心里充满了爱情,分头就寝。拉瓦利埃失去了他的美人儿莉默伊,玛丽·德·阿纳博则赢得了无上的乐趣。

自从出了这起意外事故,再也没有女人垂青拉瓦利埃或愿意嫁给他;他哪儿也不敢露面,这才明白守护一个女人的宝物需要他付出高昂的代价;不过他越重视信誉和品德,他从自己为友谊而做出的崇高牺牲得到的乐趣也越多。然而,到了他履行职守的最后几天,他觉得这义务实在太难,太棘手,简直不能忍受。诸位听我道来:

娇媚的玛丽向骑士承认了自己的爱情,认为对方并非流水无情,骑士由于她的失言而蒙受羞辱,然后她又体验到前所未知的快乐;经过这些事情后她壮了胆子,对骑士怀着柏拉图式的爱情,偶尔也做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以平息不得结合之苦。所谓小鹅游戏即起源于此。自从弗朗索瓦国王宾天后,朝中贵妇既怕染上恶疾,又舍不得与情郎断绝燕好,就发明了这种游戏,从中得到邪门歪道的乐趣。拉瓦利埃不能拒绝与玛丽耳鬓厮磨,他恪尽厥职,苦甜备尝。每天晚上,玛丽含情脉脉,把他拴在自己裙旁,抓住他的手,用目光吻他,亲切地把自己的脸颊贴住他的脸颊;这贞洁的接触使骑士如魔鬼掉在圣水盆里一样狼狈,而她却一味表白自己的爱情:此情无垠无涯,证据是即便他俩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它也不损分毫。黑夜里,除了他们自己的明目不再有别的光亮时,女人颠鸾倒凤自有一股火爆劲,玛丽把这全部劲头都转移到她神秘的抬头仰脖的动作,她的灵魂的激昂高扬和她的出神状态之中。于是乎,这对仅用智性结合的天使在欲仙欲死的境界中自然而然地齐声高诵那个时代的情侣们的恋爱经。多亏德廉美修道院院长把它刻在修道院的墙上,这部经文才得以流传至今。根据阿尔高弗里巴斯大师的说法,该修道院位于我们的老家希农,在下有幸亲眼目睹该经文的拉丁文原文,以及为基督教徒们的方便起见而附的译文。

“咳!”玛丽·德·阿纳博说,“你是我的力量,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我的宝藏!”

“而您,”他答道,“您是珍珠,是天使!”

“你是我的六翼天使!”

“您是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天主!”

“您是我的晚星和晨星,我的荣誉,我的美,我的宇宙!”

“你是我伟大的、神明的主人!”

“您是我的光荣,我的信仰,我的宗教!”

“你是我的好人,我的美男子,我的勇士,我的贵人,我的可心郎,我的骑士,我的保护神,我的国王,我的爱!”

“您是我的仙女,我的白昼之花,黑夜之梦!”

“你是我时刻思念的对象!”

“您是我眼睛的快乐!”

“你是我灵魂的声音!”

“您是白天的光明!”

“你是我黑夜中的微光!”

“女人中间数您最被人爱!”

“男人中间惟你最受崇拜!”

“您是我的血,是比我更好的另一个我!”

“你是我的心,我的光辉!”

“您是我的圣女,我惟一的欢乐!”

“我把天下第一情种的称号恭让给你,因为不管我的爱有多大,我相信你更爱我,因为你是主。”

“不,这个称号应该归您,您是我的女神,我的圣处女马利亚!”

“不,我是你的用人,你的女仆;我无足轻重,你可以把我碾为尘灰!”

“不,不,我是您的奴隶,您忠实的侍从,您可以把我当做一阵风抛在脑后,您应该把我当地毯踩在脚下。我的心便是您的宝座。”

“不,朋友,因为你的声音使我改容易貌。”

“您的目光使我燃烧。”

“通过你,我才有所见。”

“通过您,我才有所感觉。”

“来吧,把你的手搁在我心口,就一只手,只消我的血液里加进你的血液的热力,你会看到我顿时晕倒。”

在这种场合,他俩本已炽热的目光烧得更旺,玛丽·德·阿纳博因骑士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而感到幸福,骑士也有心促成她的快乐。由于她把全部力量、全部欲望以及对那桩事情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到这一轻浅的结合上,有时她果真兴奋到极点,也会昏厥过去。他俩热泪交流,紧紧搂抱,整个人如着了火的房子。不过仅此而已。事实上拉瓦利埃只向他朋友保证他妻子的身子白璧无瑕,而不是她的心。

玛耶捎信说他指日可归,这消息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最坚定的德行也难以经受这细火炙烤的考验。这对情侣越是不敢有非礼之举,就越是想象那事情的无上乐趣。

那忠实的伙伴撇下玛丽·德·阿纳博,前往蓬迪森林迎接朋友,帮他安然通过这凶险地带[36]。遵照古时候的习俗,哥儿俩在蓬迪镇上一家客栈里同榻而眠。

他们躺在床上互诉别衷,一个谈他的旅途经历,另一个讲朝廷的闲言碎语、风流韵事等等。可是玛耶首先问起的是玛丽·德·阿纳博的情况。拉瓦利埃发誓说她身上那个宝贵的、为丈夫的名誉所系的地方完整无损,钟情的玛耶闻言大喜。

第二天,三个人相聚一堂,玛丽虽说老大不乐意,也得行使女人的职权,设宴款待丈夫,但她对拉瓦利埃频送秋波,不时指点自己的心口,像是对他说:“这是你的财产!”

晚餐时,拉瓦利埃宣布他要去打仗。玛耶对把兄弟这个严重的决定很是烦恼,表示愿意与他一起出征。拉瓦利埃谢绝了他的盛情,他对玛丽·德·阿纳博说:

“夫人,我爱您甚于生命,但我更看重名誉。”

他说这话时脸色变得惨白,玛耶夫人听话时同样脸色惨白,因为他们在做小鹅游戏时表达的爱恋之情从没有如这一句话包含的那么多。玛耶愿送他的伙伴直到莫城。回来后,他与妻子交谈,说他不明白拉瓦利埃为何突然辞别。玛丽猜到拉瓦利埃的隐痛所在,便说: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这里太感羞辱,无人不知他得了那不勒斯病。”

“他?”玛耶大惊,“那天晚上在蓬迪,昨天在莫城,我们同卧一室,我都看到他脱衣服来着,他身上干干净净!他与您的眼睛一样健康。”

那女人当下哭成泪人儿似的,她钦佩拉瓦利埃的忠诚,赞赏他为信守诺言而不惜自毁,为克制内心的激情而忍受极度痛苦。不过她也把爱情隐藏在内心最深处。根据布尔戴叶·德·布朗托姆先生的唠唠叨叨的记载[37],拉瓦利埃在麦茨城下阵亡,玛丽·德·阿纳博死于同时。

阿寨的本堂神甫

那年月当神甫的不再能娶合法的妻子,但是常有漂亮女人与他们同居。后来宗教会议连这一条也禁止了,因为大家知道,人们向神甫坦白的隐私若传到一个浪荡婆娘的耳朵里,供她取笑,这可不是好玩的事,何况罗马教廷作出这个高级政治决策时,还援引了玄妙的理论依据,参照了清规戒律,且虑及其他因素。

我们这块地方最后一个堂而皇之在住宅里养着一个女人、用烦琐哲学向她表达爱情的神甫,乃是阿寨勒里戴尔的本堂神甫。那是个可爱的地方,后来改叫阿寨焦土,现在叫阿寨勒里多,有一所在都兰省也数一数二的城堡。

女人们还不讨厌神甫的气味的那个时代,其实离我们不算太远。当时巴黎前任主教的儿子奥日蒙先生接替了父职,阿玛尼亚克党人的战乱还没有平息。说句实话,这位本堂神甫只有在那个时代任职才合适。因为他长得身材魁梧,满面红光,力大如牛,喜欢饱吃足喝如大病初愈者急于补养元气。事实上他也定时患一种惬意的病,需要进补,所以后来他若要遵守教规清心寡欲,非把自己活活饿死不可。外加他是都兰省的土著,也就是说,长一头褐发,眼光里又有水又有火,需要时足以点着或熄灭任何人家的炉灶。

阿寨地方从未见过这样的本堂神甫:仪表堂堂,神采奕奕,老在给信徒祝福,总是乐呵呵。他更喜欢主持婚礼和洗礼而不是丧礼,爱说爱笑,在教堂里称得上是好教士,在教堂外是一条好汉。有的本堂神甫也能吃能喝,另有一些善于为信徒祝福,也有几个同样整天乐呵呵,可是所有这些人加在一起,才勉强比得上我们这位本堂神甫的活力。他一个人就使整个教区普沐圣恩,家家快乐,使伤心人得到安慰:人们十分爱戴他,只要见他出门,都想请他到自己家里小坐。

他还第一个在布道词中说魔鬼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邪恶;他为康岱夫人把山鹑变成鱼,并说安德尔河的鲈鱼本是水中的山鹑,反过来,山鹑无非是空中的鲈鱼。他从不以维护道德风化的名义对别人射冷箭,经常打趣说自己与其名字列在遗产受赠者名单中,不如身子睡在暖和柔软的床上。他还说万物皆备于天主,因此天主什么都不需要。

到他住宅来乞求布施的穷人从来不会空手而归,因为他的手老插在口袋里,而他的心见到人间的穷困、残疾就发软,恨不能包扎人间所有的创伤。

所以,对于这位最出色的本堂神甫,人们一直赞不绝口。萨榭附近的瓦莱恩少爷的婚礼上,是他让众位宾客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少爷的母亲也参与准备酒宴上用的诸如烤肉等食品,其数量之多,一个镇的居民食用还绰绰有余。少了也确实不妥,因为贺客来自四面八方,有蒙巴宗的,有图尔的,也有希农的和朗热的,而且一来就要住上一礼拜。

却说众宾客正在大厅里说笑,那本堂神甫往大厅去时,遇见帮厨的小厮前来禀告老夫人,说道她为款待亲家而打算根据祖传秘方配制的上品灌肠所需的各种原料、材料、油脂、汁水、调味品统统齐备,就等她动手了。神甫贴着小厮的耳朵说,像他这副邋遢样子不宜在贵宾跟前露面,不如由他转告为好。

那促狭鬼推门进去,左手手指围成一个圈,然后把右手中指伸进圈里,慢慢转了几圈,同时招呼瓦莱恩老夫人:

“您请过来,一切都备妥了!”

老夫人自然以为神甫叫她去做灌肠。众人不明就里,见她立即起身向神甫走去,只道她是去干那件妙事,当即哄堂大笑。

他何以失去自己的婆娘,这故事说来更加有趣。此后他从未与别的女人同居,否则要受宗教裁判所的整肃。不过他家里仍旧不缺那日常用具。教区里所有女人无不以能把自家的器具借给他为荣,何况这好人特别知道爱惜,每次使完都用心洗涮干净。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某天晚上,本堂神甫回家吃饭时闷闷不乐,因为他刚为一个农庄主送了终。此人的死因奇特,直到今天阿寨地方的人还经常说起。

神甫的女人见他毫无胃口,尝了尝她精心烹调的一盘牛杂碎后竟然说苦,不由问他:

“你这么无精打采,莫非从放债的伦巴第人家门口走过?(参看本书别处提到的柯内留斯老板[38])……是否遇到两只乌鸦,或者看到死人从坟坑里爬起来?”

“唉呀!唉呀!”

“有人把我给耍了?”

“啊呀!啊呀!”

“你倒是说呀!”

“相好的,这可怜的戈什格吕死得这么惨,我这会儿想着还心惊肉跳!方圆二十里地,规规矩矩的婆娘和戴绿帽的汉子都在谈论这件事……”

“是怎么回事?”

“听我道来!……这位戈什格吕在市场上卖掉小麦和两口肥猪,兴冲冲回家。他骑着他那匹漂亮的母马,却一点不知道那畜生打从阿寨动身就已经发情了。可怜的戈什格吕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边走边数钱。待他走到查里曼荒地上那条旧路的拐弯处,突然冲出来一匹公马。那是拉卡特老爷养在一片围场里专门配种用的。这牲口跑得飞快,体格高大强壮,要讲帅劲也比得上人品出色的修士;海军提督大人曾来看过它,夸它是良驹神骏。”

话说这马中魔头嗅到那漂亮母马的气味,心生一计,既不嘶鸣,也不说马类通用的任何套话,而是待母马走上那条路时,突然跳过四十行葡萄树,四蹄如飞冲上前去求爱。这怨旷已久的情郎急不可待,仰脖长嘶声震天地,任你胆大如斗,听了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尚比的居民听到此声,个个吓得半死。

戈什格吕情知不妙,忙不迭刺那风骚母马一下,斜插进荒地拼命奔逃;他指望自己的坐骑跑得更快:那畜生倒也听话,如飞鸟一般疾驰;不料那好色的公马紧追不舍,但见它鬃毛飞扬,全力以赴,四蹄敲打草地如铁匠打铁,“拍蹋梆”,“拍蹋梆”,与母马四蹄的起落似呼应合拍。那农庄主预感到这畜生求欢得遂之时便是自己的死期,又狠狠刺一下母马,母马遂又加快脚步。等到戈什格吕终于跨进农庄的大院,他早已面无人色;不料他发现马厩的门紧闭着,当即大喊:

“救命!救救我……孩子他妈!”

然后他围着场院里的水塘打转,以为这样就能躲开危险;那孽畜受情欲熬煎本如中了邪魔,一路追逐只有使它更加疯狂。

戈什格吕全家老小都吓呆了。大家害怕那钉铁掌的情郎的拥抱和踹腿,谁也不敢去开马厩的门。

长话短说,还得戈什格吕自己去开门。那母马刚跨过门槛,孽畜便扑过来,贴上去,用两条前腿紧紧搂住它,夹住它,钳住它,尽情发泄自己的野性。这一来不打紧,戈什格吕被夹在中间,又是挤压又是揉搓,最后变成一堆不成形的肉酱,如挤干了油的核桃蛋糕。他的惨叫与马匹交欢的喘息声掺和在一起,他就这样被活活挤死,真叫人惨不忍睹。

“噢!那母马!”本堂神甫的婆娘喊道。

“什么?”那好神甫感到奇怪。

“可不是嘛!你们这些男人呀,连一颗李子都压不碎!”

“岂有此理,”神甫说,“你可是小看我了!”

这好丈夫不由大怒,把她扔到床上。他用身上那冲模急风暴雨般冲压那婆娘,当下那婆娘便血肉模糊背过气去,然后便咽了气,连外科医生和内科大夫都闹不清好端端一条人命是怎么断送的,但见她全身的关节与隔膜无不错位。看官须知,神甫本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何况上文说过他力大无比。

本地的贤达之士,包括妇女们在内,一致认为他没有做错事,他是在行使自己的权利。当时甚为流行的一句俗话:“让阿寨干一家伙!”可能起源于此……该俗话原来还要粗鄙,出于对女性的尊重,在下不敢照录。

这位高尚、伟大的神甫的本领不限于此。在发生这桩不幸之前,他曾做过一件事,从此以后即使二十个强盗聚在一起,也无人敢问他口袋里有没有钱。

那时他的婆娘还在人世。有天晚上他吃饱了烧鹅,喝足了酒,逗够了那婆娘,便坐在椅子上盘算,最好在什么地方建造一座新的粮仓以存放交上来的什一税。此时从萨榭派来一名送信的,说是萨榭的老爷正在咽气,他想与天主讲和,愿意接待神甫以便举行各种仪式云云。

“这位老爷为人正直善良,我得去!”神甫说。

他当即前往教堂,取来装着圣饼的银盒子,也不叫醒助手,独自个摇着铃就轻快地上路了。

神甫走到直渡河边上,遇见一名歹徒。直渡河是穿过草场流入安德尔河的一条小溪,而所谓歹徒,则是圣尼古拉的门徒。圣尼古拉的门徒又是什么人呢?好吧,告诉您,这种人在黑地里看东西如同白昼,以搜寻、翻掏别人的钱袋为学业,在大路上取得学衔。这下您明白了吧?

却说那名歹徒正是冲着银盒子来的,他知道这东西值钱。

“嚯嚯!”神甫把圣体盒放到石头桥板上,说道,“你给我待在这儿,不许动。”

然后他向剪径贼走去,一脚就把他踢翻在地,夺走他那根铁包头的棍棒;等那坏小子爬起来,准备与他较量,他又对准他腹部底下的要害狠狠踹了一脚。

接着他捡起圣体盒,对那厮宣告:

“哼!假如我坐待你的天主救助,岂非糟透了!”

此话乃大不敬,不过在萨榭的大路上说说倒也无妨。其实他指的并非天主,而是图尔的大主教。因为他在布道时对一帮畏畏缩缩的信徒说过,收获作物并非由于天主的恩惠,而是全亏辛苦的耕作,大主教不能容忍此等异端邪说,遂在教士会议上着实训斥了他一顿,并且表示如他不思改正,必将停止他的职务。他确实错了,因为大地上的果实既需要人的劳动,也需要天主的恩惠。不过他临终时仍坚持这一邪说,怎么也不想明白,只要天主乐意,不劳人们刨地,粮食照样成熟。学者们早已证明这个学说正确,因为世界上还没有人的时候麦子也在生长。

这位神甫中的佼佼者一生所行奇事甚多,其中有一件我们不能漏掉不讲。此事证明他热心仿效圣徒,也与穷人和过路人分享自己的财产和衣服。

某天他在图尔城里晋见了宗教裁判官后,骑骡返回阿寨。路上,在离巴朗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他遇到一位娇娃踽踽独行。见到漂亮小妞像狗一样跋涉道路,神甫实在于心不忍,何况她显然很累,每挪一步都着实费劲。

于是他柔声细气地招呼她,漂亮小妞随即转过身子,停下脚步。好神甫擅长不使小鸟受惊,尤善与妙解风情的女子周旋,当下他彬彬有礼地请她上骡,坐在自己后面。那女子先是扭捏作态,然后俯允所请。普天下女子莫不如此:你请她们吃或者取用的东西纵使她们满心想要,开始总要推三阻四。

羔羊与牧师配成对后,骡子便继续赶路。那小妞在骡屁股上东倒西歪,老是晃动,所以一俟走出巴朗村,神甫就对她表示,还不如抱住他以便坐得稳当。漂亮妞随即羞羞答答地伸出胖墩墩的胳膊,搂住骑士的胸口。

“就这样……您还摇晃吗?您舒服了吗?”神甫说。

“我很舒服,您呢?”

“我吗,”神甫说,“我比舒服还要受用!”

他确实十分惬意,很快就感到后背上贴着两个圆球,热乎乎的上下摩擦,像要嵌进他的肩胛窝去才甘心似的。真若如此就可惜了,因为肩胛窝可不是存放这又白又嫩的好货的场所。

慢慢地,骡子的运动使这两名好骑士的体热交融,也使他们的血脉畅通,既然骡身的颠簸促进血液的流动,小妞和神甫于是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双方既如男女邻居相处和睦,在对方家里如在自己家里一般熟悉,便感到体内的阵阵骚乱最终化成隐秘的欲望。

“喂!”神甫转过身子对女伴说,“这里有一座树林子,树密草厚……”

“就是离大路太近了,”小妞说,“会有坏小子们来砍树枝,要不会有母牛来啃青草。”

“您没有夫家吧?”神甫继续赶路,同时问道。

“没有。”小妞答道。

“真的未婚?”

“当真。”

“以您的年龄,本应嫁人了……”

“那敢情好,先生!可是,您知道,穷人家的女儿生过孩子就没人喜欢了……”

好神甫见她这般无知,顿生怜悯之心。何况他知道,经书上分明写着,牧师应该给他看管的羊羔晓谕道理,为他们指明在尘世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他认为自己作为神甫义不容辞,理应教她明白她早晚有一天要承受什么负担。

于是他细声细气地请她先别害怕,接着建议她立即试验一下所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又说她若信赖他的为人,此事永远不会有别人知道。那小妞本来从巴朗村开始就想着这件事,在骡背上的运动使她浑身发热,更加激发了她的欲望,可她的回答却毫不通融:

“您再这么说,我就跳下去了……”

那好神甫只管继续用好言好语打动她,直到他们走到阿寨的树林边上。此时那小妞要求下来,神甫也让她下来,因为到了这个阶段,为了结束辩论,需要采用另一种骑马方式了。

那贞洁女子朝树林最密处奔去。神甫在后面追,她在前面喊。

“嗨!您这不正经的,您找不到我躲在什么地方。”

那头母骡子来到一块芳草鲜美的林中空地时,小妞却被一丛草绊倒在地,羞得满脸绯红。神甫赶上前去;就在那里,他一字不差为她念诵弥撒经。两人都大大预支了本来留给他们在天堂里享用的快乐。

好神甫着实用心开导她,他觉得这女学生的灵魂和皮肉一样听话,真是件活宝。叫他烦恼的是这地方离阿寨太近,他不得不缩短课程,而且重讲一遍也不容易办到。按他的本意,他很想与所有的教师一样重复讲过的内容。

“啊!可人儿,”好神甫说,“你为什么那么假撇清,直要到了阿寨才成其好事?”

“这个嘛,”她说,“因为我是巴朗村的……”

长话短说,这好人在本堂神甫任内死去时,有许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无不悲悲切切,哭哭啼啼,赶来送终。大家都说:

“苦啊!我们失去了父亲……”

大姐小妞,婆娘寡妇们尤其伤心。她们面面相觑,痛惜自己失去的不只是一个朋友。众人齐道:

“他不只是一个神甫,他是一条汉子!”

孕育他这类神甫的种子已随风散去,不再生根结实,虽有神学院培养人才也属徒然。

他把生前积蓄都遗赠给穷人,可是穷人们仍然觉得自己损失太大。

一名年老的残疾人曾得到他的照应,他在院子里呼天抢地大叫:

“我可是不死的,我不死!”

他的本意是说:“为什么死神把他带走,不让我代替他呢?”

他这句话逗得大家直笑,那好神甫的在天之灵听了也不会生气的。

斥夫记

图尔附近的波蒂雍地方有位美丽的洗衣女,本书已记下她讲过的一句趣话[39]。她天生狡狯,六个神甫或者三个女人的鬼点子加在一起才勉强与她扯平。所以她从来不缺情郎,围着她打转的情人之多,犹如暮色苍茫中归巢的蜂蝇。

蒙福米埃街上住着一名开丝绸染坊的老家伙,那座宅子富得令人咋舌。他在风光如画的圣西尔山上拥有一个庄园,名叫“石榴园”。某日他从庄园骑马回家,路过波蒂雍,因为从卢瓦尔河上的大桥进图尔城必经此途。那天天气炎热,他看见美丽的洗衣女坐在自家门槛上,顿觉体内燃起一股欲火。对这个美人他早就朝思暮想,立时下了决心娶她为妻。洗衣女不久就变成染坊老板娘,图尔城里体面的女市民,穿戴花边,有讲究的内衣、床单和大量家具。她瞒着丈夫过得很幸福,因为她有办法哄得他团团转,浑然不觉。

染坊主有个伙伴以制造织绸机为生。此人小个子,驼背,一肚子坏水。婚礼那天,他对染坊主说:

“你结婚可是做对了,伙计,咱俩娶了一个漂亮媳妇……”

接着按照当地风俗说了其他种种笑话,与新郎官打趣。

事实上这驼子对染坊女主人下过功夫,而她生性讨厌长得七歪八扭的人。机匠越追求越遭她揶揄,他店里摆满的弹簧、工具、筒管什么的也都成了她取笑的话题。

可是这罗锅一往情深,任凭人家怎么不抬举他,他就是纠缠不清。染坊老板娘只得想几手毒招来治他的相思病。

话说某天晚上,她实在烦透了,便约那多情人半夜里等在住宅的侧门口,到时她自会为他开放所有的门户。

看官须知,那是个寒冷的冬夜:蒙福米埃街如一条峡谷直通卢瓦尔河,是个风口,夏天也凉风飕飕,冬天则朔风凛冽如千百根钢针扎人。

驼子严严实实裹着大衣,欣然赴约。时间未到,他便来回踱步,借以取暖。

将近半夜,他已冻得半死,不由破口大骂,如三十二个魔鬼被法师拘住了不得动弹,只能动口。正当他想打退堂鼓时,楼上窗缝里透出一线微光,那光亮不断移动,直到小门后面。

“准是她……”他说。

希望使他全身发热。他贴到门板上,听见门后传出染坊老板娘的低语声:

“您来了?”

“是我!”

“您咳嗽给我听听……”

驼子开始咳嗽。

“这不是您!”

急得驼子高声说:

“怎么不是我!您听不出我的声音?……开门呀!”

“谁呀?”染坊老板开窗问道。

“啊呀!您把我丈夫给吵醒了!他今天晚上突然从昂布瓦斯回来的……”

此时,染坊主借着月光看到家门口有个人影,当即朝那人泼下一缸冷水,一边高喊:“抓贼!”驼子无奈,只得溜走。街尽头横着一条铁链,驼子着急忙慌,未能跳过去,一个跟头栽在臭水池里。那年月市政长官还没有想到设置闸门把污泥浊水排到卢瓦尔河里。机匠洗了个臭水澡,差点没淹死,怎么咒骂标致的塔什罗娘子也不解气。染坊主姓塔什罗,图尔人这么称呼他的娇妻,套个近乎。

那缫丝与织绸机器制造商名叫卡朗达,他虽然害了单相思,还不至于不怀疑这是染坊女主人的恶作剧,于是对她恨之入骨。几天后,他在染坊的污水坑里洗澡时受的惊恐已经平复,又到伙伴家里去吃晚饭。老板娘先是责备他,然后说了几句透着柔情蜜意的话,最后又许他许多好处,使他疑团尽释。他要求再次幽会,娇美的塔什罗娘子似乎芳心已动,对他说:

“您明天晚上来吧!……我丈夫要在舍农索待三天。王后有些旧料子需要染色,要跟他商量选什么颜色合适;工夫不会短的……”

卡朗达穿上他最讲究的衣服,准时赴约,赶上一顿可口的晚餐已摆在桌上:七鳃鳗,伏弗雷葡萄酒,雪白的桌布——染坊老板娘的浆洗活自然没的说;一切安放妥帖,光是望着擦得锃亮的锡盘子,闻到那菜香,已叫人快乐,何况瞅着屋子中央伶俐活泼、千娇百媚,如大热天的苹果令人垂涎三尺的塔什罗娘子,更是无上享受。

机匠迫不及待成其美事,一上来就想动手动脚。此时塔什罗师傅敲响了街门。

“哟!”波蒂雍女子说,“他又怎么了?……您先躲进柜子!……都是为了您,我丈夫把我臭骂了一顿;假如他发现您在这里,说不定会要了您的性命,他发起火来可是六亲不认。”

说着她就把驼子塞进柜子,然后取下钥匙,赶紧去给丈夫开门。她知道他要从舍农索回来吃晚饭。一阵热吻落到染坊主的眼睛和耳朵上,他也用响亮的亲吻,如奶娘吻婴孩一般回报爱妻。然后夫妻俩坐下来进餐,有说有笑,最后上床就寝。机匠直僵僵站在柜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不敢咳嗽,也不能动弹。他挤在被单中间如沙丁鱼被夹紧,又缺少氧气如水底的鲃鱼缺少阳光。不过时有鸾凤和鸣之声,染坊主的喘气和塔什罗娘子的浪言浪语足资消遣解闷。熬了好久,驼子以为伙伴已经睡着,便想撬开柜子的锁。

“谁呀?”染坊主问。

“你怎么了,小乖乖?”他妻子把鼻子探出被子,接茬儿说。

“我听到搔爬的声音!”那老好人说。

“明天要下雨了,是母猫……”女人答道。

经她略施手段之后,那好丈夫又把脑袋搁回羽毛枕头上。

“嗨!小宝贝,你睡觉太警醒……要这样,就没法造就你做模范丈夫了……你就乖乖躺着吧……”

“噢!噢!老爸爸,你的睡帽戴歪了!来呀,把它戴正,我的心肝。就是睡着了,也该漂漂亮亮的……你舒服吗?”

“是的。”

“你睡着了吗?”她吻他。

“是的……”

天亮时分,标致的染坊老板娘轻手轻脚为机匠打开柜子门,但见他脸色煞白,跟死人不相上下。

“我快憋死了,憋死了!”他说。

他赶紧逃走。不但相思病就此治愈,而且他心里装的仇恨与口袋里能装下的黑麦一般多。

那驼子不久就离开图尔,前往布鲁日。那里有几名商人请他去检验织造无袖短锁子甲的机器。

卡朗达有摩尔人的血统,因为他的祖上有一名萨拉森人。就在上面那个故事提到的巴朗村,当年法国人和摩尔人打过一场恶仗,他那位祖宗奄奄一息,侥幸活了下来。那片古战场即查里曼荒地,那里寸草不生,因为埋在底下的都是异教徒和恶人;就算长草,牛吃了也要送命。却说卡朗达在异国他乡住了好长一段日子,每天起床、上床时念念不忘报复,他日思夜想,恨不得结果了波蒂雍洗衣女的性命才甘心。他常自言自语:

“我要吃她的肉!我要把她的一个奶头煮熟了,不加酱油就嚼个稀巴烂!”

这种仇恨铭心刻骨,脸红脖子粗,是大马蜂和老姑娘怀的那种仇恨;它用地狱里最猛的火把人世间所有已知的仇恨熬成一锅,煮沸,融合,化作苦胆汁与恶意毒念的药酒;总之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却说有一天,卡朗达从弗朗德勒回到图尔。他凭着祖传的技艺在那里挣了大钱,遂在蒙福米埃街买下一座漂亮住宅。那房子今天还在,行人经过无不纳闷,因为砌墙的石头上有许多有趣的状如驼峰的突起。

咬牙切齿的卡朗达发现他的伙伴染坊老板的生活有很大变化:他有了两个孩子。说也蹊跷,他们既不像爹,也不像妈。可是孩子总得像这一家的什么人才行,于是有一帮拍马屁的滑头发现他们与某一仪表堂堂的祖先长得相似。当父亲的倒以为这两个孩子像他自己的叔叔,就是从前在埃斯格里诺尔的圣母院当神甫的那一位;不过有些搬弄是非的人说他们活脱是大富圣母院一位剃发受戒的住持教士的翻版,那座教堂管辖的教区名声很大,位于图尔与普莱西之间。

列位看官,请相信一件事并牢记在心:你若从本书得到、获得、得出、悟出这条千真万确的原理,你就应该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原理说的是,凡人绝不能没有鼻子;也就是说人总要流鼻涕,总有七情六欲,千秋万代之后,他还是继续笑乐、饮酒,穿着自己的衬衫不觉得好过也不觉难受,永远忙着同样的事情。不过上述话头仅是个引子,目的是为了让你明白,人这个两条腿的生灵总相信迎合他的情欲,抚慰他的仇恨,为他的爱情效力的事情都是对的,并且由此决定他的行动逻辑。

那天卡朗达与温文尔雅的神甫、娇美的染坊老板娘、他的伙伴塔什罗和两个孩子围坐进餐,见到塔什罗娘子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把七鳃鳗最好的一段不是递给他,而是递给她的神甫朋友。从那一天起,机匠就对自己说:

“我的伙伴戴绿帽了,他老婆与那个小神甫睡觉,他的孩子是神甫的圣水撒下的种,我要为他们证明:驼子比其他人多一些东西……”

此话倒不假,就像图尔城一直而且将永远把脚浸在卢瓦尔河里一样千真万确。图尔像一个美女在河里沐浴戏水,它用素手拍打清波,噼啪作响;这座城市笑口常开,欢乐常在,它多情、鲜嫩、花团锦簇、奇香馥郁,世界上所有其他城市只配给她梳头篦发,为她系腰带……

假如你到图尔去,你一定会在市中心找到一道漂亮的纹路,我说的是一条美妙的街道,大家都在那里散步,那里有清风、树荫和阳光,有雨水和爱情……哈哈!来吧!笑啊!乐啊!……这条街终古常新,永远为帝王经过之地,始终洋溢着爱国热情。它有两侧人行道,两个出入口,笔直宽广,驾车的从来用不着吆喝行人闪开……这条街永不磨损,它直通大山修道院和一条与大桥对口的林间道路,路尽头便是齐齐整整的交易会场。这条街铺满平坦的石块,常年冲洗得一尘不染如明镜,白天熙熙攘攘,夜间安安静静,那时它娇态可掬,拥着两排秀丽的蓝色屋顶如优雅的睡帽。总之,我便是在这条街上出生的,它是街中的女王,常存于天地之间,街上喷泉等设施应有尽有,足以使它傲视侪辈……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街道,图尔惟一的街道!……假如还有别的街道,它们无不幽暗、弯曲、狭窄、潮湿,它们无不向这条君临它们的高贵的街道顶礼膜拜!……我说到哪儿了?……反正任何人只要走进这条街,就再也不想出来,它委实有趣……对这条生养我的街道,我理应奉致儿子的敬意,献上发自内心的颂歌,描绘它的万千气象;这条街的拐角,今天惟独缺少我的好老师拉伯雷和笛卡儿先生的身影,本地人竟然不知道他们了。

卡朗达从弗朗德勒回来后,他的伙伴和所有喜欢他的戏谑、滑稽、插科打诨的人纷纷请他吃饭。驼子似乎不再为旧情困扰,他向塔什罗娘子、神甫和孩子们表示友好;觑到机会与染坊女主人单独相处时,他却提起他关在柜子里、掉进臭水坑那一夜的事,对她说:

“唉!您可是大大戏弄了我!”

“这本是您名分中应得的!”她笑着答道,“假如您出于伟大的爱情,甘愿受戏弄、耍弄、嘲弄,再坚持一段时间,兴许您就会与别人一样揩到我的油水了!”

卡朗达闻听此言,气得发疯,脸上却强装出笑容。

然后他看到那口差点把他闷死的柜子,更加怒气冲天。尤其可恼的是姣好的染坊女主人与所有在青春之水中浸泡过而容颜常驻的女人一样,出落得更美了。这青春之水便是爱情之泉……

为了报复,机匠开始研究他的伙伴的绿帽属于哪种款式。如同住宅的格局千变万化一样,这事情也变化无穷;虽然与所有的人无不彼此相似一样,所有的爱情也如出一辙,对于喜欢对具体事物作抽象概括的人业已证明,为了普天下妇女的幸福起见,每个人的爱情都有其特殊面貌;如果说,没有比一个人更像另一个人的,也可以说没有比一个人更不同于另一个人的。这个学说把一切都搅混了,其实不如说它能说明女人的千万种古怪念头,她们为寻找最好的男人而历尽甘苦,而且肯定是苦大于甘!……可您又怎么能责怪她们不断试验,出尔反尔呢?……既然生生不息的自然界永远在转动、运动,岂能要求一个女人原地不动……您知道冰果真是冷的吗?……不知道吧……那好!您也不知道戴绿帽是否就是交好运,足以造就一些比其他头脑更充实、模样更端正的头脑?所以,您与其在光天化日之下寻找肠积气,不如去找别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本书呈同心圆结构,这番议论想必更能抬高它的哲学声望!……是的,没错,叫卖耗子药的人要比刨根问底追究大自然的秘密的人更高明,因为大自然是个高傲的婊子,喜怒无常,不到时候不肯显山露水……您懂了吧!……所以,在所有的语言里,自然这个词作为本质上好动、富有繁殖能力、善于欺骗人的东西,属于阴性。

却说卡朗达很快就确认,所有绿头巾中,戴得最牢靠又最为隐秘的,是教士给人戴的那一种。他没有看错。染坊女主人是以如下方式与情人往来的。

她每周末前往圣西尔的“石榴园”,留下丈夫一人在家做收尾工作,清点、核对、支付工人的工资。星期天上午塔什罗也到庄园去,兴致勃勃的妻子必定为他准备了一顿美餐,而他总是与神甫同来。

殊不知这该死的神甫头天晚上就乘船渡过卢瓦尔河与染坊女主人双宿双栖,平息她的古怪念头,以便她夜里睡得安稳。小伙子们干这种活都是行家。然后,这位安抚相思之苦的妙手大清早赶在塔什罗之前回家,等塔什罗上门请他去“石榴园”散心。戴绿帽的丈夫每次上门都逢到他还躺在床上。

船夫得了钱,守口如瓶,此外无人知道神甫的行踪,因为他往返河上是星期六的深夜,星期天的清晨。

卡朗达把这对情人如何密切配合、定期幽会调查得一清二楚,他只等那么一天,双方由于偶然原因小别重晤,似饥若渴难解难分时,便好发难。

机会不久就来了。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驼子看到船夫在圣安娜运河附近的河滩底下守候神甫。那教士是个金发小伙,身材修长、匀称,如阿里奥斯托先生一唱三叹的那种既风流又懦怯的情郎。

机匠随即去找染坊主。这老头儿笃爱妻子始终如一,满以为只有他才把手指伸进她那精致的圣水盆里。

“嘿!晚安,伙计!”卡朗达对塔什罗说。后者立即摘下睡帽。

机匠接着就告诉他一对野鸳鸯如何偷情,免不了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气得染坊老板七窍生烟。

等他下定决心杀了妻子和神甫,卡朗达对他说:

“好邻居,我从弗朗德勒带回来一把见血封喉的毒剑,您只要用剑碰一碰这对奸夫淫妇,他们就立时毙命。”

“走,取那把剑去……”染坊主人喊道。

两个商人风风火火走到驼子家中,取了剑就直奔乡下。

“我得看到他们睡在一起才好下手……”塔什罗说。

“那您就等着吧!”驼子嘲弄他的伙伴。

这对情人倒是不劳戴绿帽的丈夫久等。

姣好的染坊老板娘与她的情郎正忙于在您知道的那个漂亮的小湖里玩逮鸟游戏。这只可爱的小鸟一个劲儿想从湖里逃出来,老在尝试,总在笑。

“啊!心肝宝贝!”塔什罗娘子紧紧搂住他,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肚子似的,“我爱死你了,恨不得把你吞下去!……不,还不如把你缝进我的皮肉,让你永远离不开我。”

“我求之不得!”神甫说,“可是我没法整个儿都进去,请你笑纳我的零碎部件吧。”

两人正值销魂之际,当丈夫的高举寒光闪闪的宝剑闯进屋里。

美丽的染坊老板娘摸透了她男人的脾气,从他的表情知道她心爱的神甫这下没命了。突然她向那市民扑过去,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半裸着身子;羞耻使她益发楚楚动人,爱情更为她平添姿色。她喊道:

“住手,你这疯子,你竟要杀死你孩子的父亲!……”

染坊主被一语道破,他全凭顶上的绿帽才坐享为人父的尊严;这个发现,可能还有妻子眼中射出的火焰把他给镇住了。他不由松开手中的剑,那剑正好掉在跟在他后面的驼子的脚面上,驼子立即丧命。

这个故事教导我们不要怀恨记仇。

余韵

本书的前十篇故事,滑稽缪斯的淘气之作的样品,在此告终。该缪斯当年出生于我的老家都兰省,这块宝地好比一个好姑娘,背熟了她的朋友韦尔维尔在《登龙术》一书中记下的至理名言:

若要得宠爱,只须脸皮厚。

行了!神经兮兮的小妞,躺下睡吧。你跑了一大段路,累得直喘气,可能你已经跑在时间前面了。也好,那你就应该擦拭你的纤足,堵住你的耳朵,回到爱情身边去。如果你梦想听到用笑声编织的另一些诗篇,看到全部逗笑招数,那你就不应该去听某些人愚不可及的詈骂。这帮人听到一只美丽的高卢燕雀鸣啭,竟会嘀咕:“呸!这可恶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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