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起一切。”南信满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最后，楼笙的声音完全消失的时候，他才发话。
他抚摸着墙壁上至今清晰的人像，仿佛什么都没有忘记。最令我们震惊的莫过于这面墙壁，墙壁之上有被雕刻出的数十个面孔，栩栩如生的眼睑和脸庞——尽皆是楼笙。
“我还是要谢谢你，霖琊。谢谢你让楼笙有一个好阿婆。”
见信满这么对我说，我连忙摇头，只苦笑道：“信满，我也不过是看着这个故事的看客罢了。我们都怜爱她，但我们都不是她。”
楼笙早就在一万年前灰飞烟灭了。楼笙当时都想着些什么，她人生之中的每一刻，都已经被存封在过去了。
“其实不瞒你们说，我渡劫之时，差点儿走火入魔，但随后我引来雷雨，浇灭了地火，也彻底浇灭了我心底的欲望。”信满对我们说：“可是我错了，我做不到无欲无求，哪怕楼笙在我心中只是个模糊的身影，我也依旧爱这个影子。”
这一万年间，信满都在逃避、忘记，但却不曾后悔。时至今日，他才有些后悔。无欲无求就是神的话，我宁愿永远只是个山主。
他看我们一眼，眼中已是笃定。
之后他一摆手，我们就一同瞬移到漆黑的洞底，禁制的大门口，炎晔的躯体已经消失不见。
心里“咯噔”一声，我忽然想到我的藏宝图，似乎还在炎晔那里！
那可是安阳前辈留给我的藏宝图，有了那图，以后闯荡各个星球的大陆，也有意思些，可现在……这次的损失也未免太过叫人心痛了吧？
“诸位！”洞府内回荡着这一声叫唤声，“如果听到我的传音，不必担心，我已经走了。虽然伤势很重，恐一年半月都只得休养生息，但我的同伴来接我了。当然……还望前辈尽可能转告霖琊，我祝贺她成就天仙，还有，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直接来京城就是。”
听完这话，顿觉气急败坏，这分明是故意等我找上门呢？若是能瞬移，我现在就像到他身边……揍他一顿。
不过这时候，却觉得五精灵的目光都略带戏谑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啊，朋友……朋友！”
卡蒙洛努嘴道：“他若是纠缠你，我们帮你把他打到别的星球去！”
不错不错，我称赞地看着五精灵。
不过转眼看向信满，才发觉他此刻似乎不太对劲。
他修长的手正发出剧烈的蓝光，蓝色的灵力随后在禁制入口处如游龙般游荡。信满整个人站在蓝光里，成为了整个洞府的光源。
禁制的门也缓慢打开，之后，一道道半透明的光线随之涌入信满的手掌之中，渐渐的，禁制之门形状若隐，蓝光尽皆转入信满体内。在信满的皮肤上都正发着光亮。那灵力的光过于强烈，连信满身上的黑袍都完全遮不住。
“哇！这一天好看的东西也太多了。”千灵感叹道。
噗呢噜连忙叫她小声些。
“我们都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信满现在处于感悟之中，不能由差错。”我低声道。和万雅她们几乎只是对了一个眼神，大家就都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们四散分布，为信满支起一道保护屏障。
我和卡蒙洛、千灵一起。
“卡蒙洛，我们帮他，是为了他的故事吗？”千灵小声问。
卡蒙洛点头：“我们帮他，只是在帮霖琊。不单单因为斋录的记载能提升妖怪的心境，最重要的是，霖琊她很喜欢听故事。”
我看她们二人，朝她们笑了笑。
就在一炷香之后，信满忽然叫我：“霖琊，你们也来看看我的记忆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然，这对我很重要。”我随即捏诀，和五精灵一起进入信满的意识当中。
……
*
就是这样的感觉，心痛而愤怒，我是怀揣着这样的感觉，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之后我对楼笙的感觉也是这样，我不断地心痛，又无休止地愤怒。
“你醒来啦？”
一句问候开始，我就降生在了灵界的队列之中。
灵界的生命都没有实体，灵族修炼自身，要么不断淬炼身体，要么就去吞噬弱小的生灵。
我看了看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柔和蔼的灵体，问道：“我们在做什么？”
“排队和等待。”
五个字而已，却叫我感到困惑。
那灵体知道我不懂，便笑道：“这是我们灵族天生的使命。不过你还早啦，看你的灵体，弱小的都没人愿意吃你的。我们灵界的人每天都等待着被人选走。”
灵族的使命就只是这样？
“那身为灵族也太可悲了。”我抱怨道。不停地等待，时刻生存在杀戮之中，还得不断修炼。一直处于被动之中。
“哦？是么？”那个人笑道：“这个世界上有六界，按顺序排名先是灵界和人界，之后是天界、冥界，最后是妖界、魔界。”
这六界之中，最高级的，反而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和一直等待着被挑选的灵？
“灵界的灵物组成了整个世界，人类更是智慧和各大势力的来源地。天界和冥界一个创造秩序，一个掌管生死，自然排在第二。妖界和魔界虽然强大，但其心智低，执念深重，自然不能排高。”那灵体回答。
天界和冥界均是抛弃了七情六欲的，魔界和妖界又极其偏执，一方无欲无求，一方至死方休……
“那我们灵界呢？那人界呢？”
那灵体笑了：“现在最当务之急是好好修炼啊！我就回答你这一个问题了哦！我们灵界的灵体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你看那边的那棵树没？那就是碳精灵的身体之一，每个精灵都有很多身躯，大家互相吞噬部分灵体的，别闹太大矛盾就行了。我们灵，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遵循着天道的变化，我们至始自终都是为了这个世界而存在的。
而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深知欲望的对人的限制，大多想要抛却这七情六欲，但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做到。抛弃了七情六欲的人类进入天界和魔界，杀戮极大的人类进入魔界，一直徘徊人间不愿离开的，大多化为妖物。”
这就是六界。我铭记在心了。
……
我睁开开眼，仿佛回到刚刚降生混沌之中的状态。
“你醒来啦！”
不过这次已经有楼笙在我身旁。
原来已经一年复一年。
“信满哥哥，你在想什么？”小楼笙瞪着圆圆的眼睛问我。
我本不想回答她，可见她眼中似藏着眼泪，便道：“我只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我继续说下去：“当时我诞生在灵界，没有肉体，只有一缕灵魂，从那时候起，我的心里就只有变强的念头。”
小楼笙不谙世事，但却喜爱些杂谈，她笑道：“灵界位于六界之首，很多灵就连神仙也看不见、摸不着，这样的灵，最适合做药了。”
看她懂的还挺多，我问她：“楼笙，今日卯时我教你的剑法可有一二分长进？若是不强，可是连做药的权利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是要说教我！”她心虚地跑远了。
我眯起眼睛，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不断虚化。我记得自己刚刚在妖界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身形逐渐变成一个少年，悬浮在一本书之上，神圣的符咒台之下，众人的眼神皆错愕。还有最惊讶的小楼笙。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仅仅看着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充满的惊喜的模样。
人群里有个不讨喜的声音说道：“看看，最废柴的公主，居然召唤出个这么强的斋录灵。”
我朝那人瞪了一眼，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
“信满！你醒来啦！”她兴高采烈地冲进我的屋子。
这是楼笙十三岁的时候。
我一直看着她笑眯眯的模样，时间竟过的这么快，转眼便是三载。
斋录是可以记载斋录灵和主人的所见所闻的，我们在书本之中逐渐了解对方。在我的印象里，虽然没人对她好，但楼笙一直都这么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是真的开心。
若是她能一直这么笑下去，那该多好。
我很少直接表达我对楼笙的情感，毕竟斋录灵怎么能喜欢自己的主人呢？
只有一点，我不喜欢她妄自菲薄的心态。不过，也仅此而已。
我只想告诉楼笙：“你真的可以做到。”
原本灵体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本应当如此。
楼笙的阿婆死的时候，只淡淡在陵墓扫了一眼，连香都没有上。可是我却知道，她无比想念那个老人——这是她和妖界唯一的羁绊了。
……
她对我说：“信满哥哥，如果不稍稍内敛些，我可能会死掉的。”
“那你这辈子就打算这样内敛下去吗？”我问她。
“当然不了，等我结了婚嫁了人，就可以择一处封地，离开这座堡垒了。”她得意道。虽不知未来的爱情和前路是如何模样，但她还是无比憧憬。
那段时间，我总是不断想象，想象楼笙与一男子成了婚，之后她放弃了修炼，更放弃了斋录。我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模糊却依旧印在脑海中的是她挂笑的面孔。
也是在这一年，我得到了一直陪伴我至今的武器龙影弓。这把弓，还是楼笙向月霓虹求来的。
这月霓虹，口头说是楼笙的阿婆，可她却是我见过最不尽职的长辈。可另一方面，她却激励了楼笙，还看在楼笙的脸面上，为我寻得这么强的武器。似乎在对我说：“我无法守护她，但你要尽全力守护她。”自相矛盾，却用心良苦。
随着楼笙的成长，妖族内部的斗争愈加激烈。矛盾的最高点，更是聚焦在老妖皇月霓虹的死上。可是在我看来，月霓虹没必要在死后又去扳倒妖王。如果她愿意，她根本不会去帮助杀了自己女儿的人。她的背后有个古老种族，妖王背后的势力小的可怜。
可是月霓虹就是这么做了。
……
楼笙从没想过自己连嫁人的权利都没有，可我却一直知道她嫁不了人。一段时间里，楼笙像是跟我怄气一般，疏离我，亲近月离合。
说实话，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可月离合消失的那天，她却很生气地哭了。
她几乎就要去与她父王对簿公堂，我和月霓虹身边的管事拦住了她。
“楼笙，你，就这么喜欢月离合？”我太在意，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还是一遍遍问她。
楼笙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和无奈，没吱声。
“楼笙，你要想清楚你要什么，今日没了月离合，以后还会有张离合、李离合……”管事婆婆也不断提醒道。
楼笙哭丧着脸坐在地上，道：“所以呢，我只能坐以待毙吗？”
我知道的。她在意的不是月离合的死活。他背后有月族，月族是不会允许月族后人出事的……当然，楼笙除外。楼笙最在意的，无非是这件事情本身。原本一个单纯的小事，竟空穴来风成了“楼笙公主亲近月族后人”。而月离合的消失更是让她心寒，那妖后是铁定了心不让她分到一分一毫的权势。
管事婆婆与她说了几句就走了。
“一定要嫁人吗？”我找到楼笙问道，“如果嫁人了，斋录就没用了吧？”她就会有她自己的生活，那个生活里有她的夫君、孩子，而我……
我是会回到灵界，还是去哪里呢？
“如果我不嫁人了，你会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还以为是听错了。
“我是你的斋录灵。”
“不可以吗？”她话语之中满是失望。
我否认：“我是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正如我说的，我很少表达对楼笙的情感，但我真的想尽全力让楼笙更开心些。
“信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会再叫我哥哥了。楼笙拉了拉我的衣襟，直视我的眼睛说道：“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全身心地为他付出，在他需要的时候付出，在他不需要的时候就默默地待在一边。”
“这样可不好。”我说。楼笙几乎把最好的都给我了。包括那把神弓。原先月霓虹只是允诺楼笙一个条件罢了。
“是啊，是很不好的。可是我只有那样做，不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她努努嘴，见我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我不在意。
楼笙，我走不了的。
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我还对你说过，若是你死了，我就会很开心，但是根本不是这样的。你如果被别人杀死了，我一定会杀死他，为你报仇。
或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已经不能回灵界了。
……
“信满……”
我猛然抬头，却只见到虚弱的楼笙，楼笙的身上早就满是伤口。
原来是缚妖塔里。
结束了冥想，我渡了些灵气给楼笙。
我们被困塔中已有七日。
“楼笙，刚刚的冥想非常有用，我相信，用不了多少时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我握着她的手，勉强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我是不用摄入食物的，缚妖塔内的精怪也都是如此，现在的缚妖塔之内，唯独楼笙需要事物摄入。
每日我只能为她输入真气，维持她的生命。
我一直都很好奇，楼笙在我心中究竟是什么。斋录的主人、妹妹、徒弟还有怜爱的人？抛开这些想法，现在，我只是想让她活着。
我们的故事就要结束了，最后是荼蘼。
楼笙死了，她是为了我而死的。
她一死，我的故事也就接近尾声。
如果我能够更强大些，就不用靠楼笙的力量了。
“你知道吗？信满，阿婆她传授给我一套秘法。她说，我以前可能也是她的孩子，只不过比现在，更加不乖些，那时候她对我很失望。”说这话的时候，楼笙已经躺在我的怀里，她的灵魂正缓慢地转变为我的灵魂。她眨了眨眼睛，顿时便有几滴泪水滴在我的衣襟之上。她还说：“阿婆说，如果我能成为不一样的人就好了，能够成为更好的，愿意为她人付出的人的话……就最好了。”
我亲吻在她的额头之上，她就要闭上眼睛，可是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
这秘法可以将施术者的灵魂，转化被别人的灵魂，从而补充他人灵魂的面积。灵魂足够雄浑的时候，这人的潜力就更大。
“信满，你一定可以出去的……然后你就回到灵界，好好成为强者吧……你说如果我死了，就意味着你的解脱，可是，你怎么看上去，不是那么的高兴呢？”她的手在我脸上划过，只轻触了一下，我便接住她的手。
彼时，楼笙的手冰凉。
……
缚妖塔的顶端被捅出一个大窟窿，这一年，已经是楼笙死去的第四年，我总算羽化登仙。彼时的妖界已经一派和平，妖王被月族逼宫，妖王堡垒内的王室宛若俘虏。
我另择一身份，加入月族。
月族也有自己的拥护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人应当会是下一任妖王。
但是我没想到，这位新妖王，竟是当年早就该早夭了的月霓虹的长子。这么算来，他还是楼笙的舅舅。
再到之后，妖王和妖后、狸姝被杀，而我选择忘掉一切。
……
记忆结束。
信满周身的光芒也逐渐内敛，再睁开眼，却是一派清明模样，神情丝毫没有一点变化。
我走过去，问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回灵界吗？”
信满摇了摇头：“我打算带楼笙的衣冠冢去天界，然后在司命星君处谋一官半职。”
哦？掌管人界命数的司命？
“信满，你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对吗？所以你早就回不了灵界了。你刚刚的记忆也是，应该是在楼笙死后，你也死在了她的衣冠冢边吧？你回不了灵界，却可以一直守在楼笙的衣冠冢边……我猜，你当初不仅仅是月惊鸿麾下的一个普通兵士吧？我猜，当初你已经做了很多错事，最起码是许多条人命，才会因此结识了冥界的某人。那人也就允许你带着记忆，回到人间吧？而杀死狸姝、制作记忆禁制什么的，应当在你回到妖界之后吧？”
当初狸姝的记忆里，并没有信满。若是信满真的光明正大地在现场，他就一定会被狸姝认出来才是。
“其实是心不在冥界，我还是喜欢妖界。”信满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可是现在，妖界也不想待下去了，既然想起来这么多，我也要去人间看看了。”
我惊觉他已经拿出了那把蓝色的神弓。看来，是打算走了。
“也好。”我摊了摊手：“去过楼笙想要的生活，也好。”
他已经背对我捏诀的同时还传言给我：当初的狸家，人口有数亿人，是个相当不错的势力了，但是还是有很多普普通通的妖怪。但是我当时已经失去了理智。我杀死了狸姓妖族一亿多人。
之后，天降业火，不断燃烧我的心和灵魂。在那次降临的业火里，我死了。之后我从冥界重生，冥界一高人帮了我……我便重生回了妖界。但我也答应了那个人，再也不插手妖族的事宜。
但是业火燃烧的后遗症就是灵魂出现了一病症，极易走火入魔，想来那病症的灵魂应当也活不了多久，若是长久留在我的灵魂里，怕是生出些心病，于是我就舍弃了那一魂一魄，将他轮回到了这片大陆之上。
霖琊，我在这漫长的一万年里，一直都没放弃思念楼笙。我也曾怀疑过自己对她的感觉，但是一直陪伴的爱情果然还是占了上风。就和楼笙说的一样，无论我做什么，心里总是能感应到楼笙那个影子……
说真的，霖琊，如果你能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也一定要守护他啊。
……
我一直仔细地听着，然后我叫道：“信满，在南方星宿无妄海和西方极乐世界之间，还有个西南极处樊境。菩萨们生活在那里！樊境有一长明灯，这长明灯据说可以收集已死之人的因果，用灯内燃烧的灵魂，再创造个灵魂出来。”
信满一下子转过头来，满脸的质疑：“这……不是传说？”
“我忽然想起琅玥山附近的山主爷爷曾经去借过，但是他能力有限，没能说动菩萨。信满你是土神，包容万物，应当可以去试一试。”我说道：“我是真的希望楼笙能够幸福。”
可怎料他却摇了摇头：“不了，万年都过去了，没有那些经历的楼笙，即便是一样的灵魂，我们也没有相识的缘分了。”
听着这一句，我四处看，还想说服信满，却见卡蒙洛早就是一脸惊奇的模样。
不过千灵问我：“霖琊，你为什么说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怎么能看出灵体的死去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都是猜的，但从信满的回答来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我更相信一种猜想。”我对她们笑道：“信满知道是自己的弱小害死了楼笙，于是杀死了他自己。”
但幸好，亡灵踏着血色的红莲业火，重生在满是欲望的世间。
回来时，他已经是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