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要了一匹布,和一些丝线,陈氏正给她算钱,忽而闻得外头有喧哗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一群人涌进店中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华贵服饰、头发上插满了簪子的女人。
“掌柜的在哪里?”孙绛如挺直腰肢,仪态翩翩,面色可亲,声音娇柔。这是京都贵妇圈奉为最佳标准的仪态,即使是面对下等的商贾,亦要面色可亲,绝不给别人留下抓小辫子的机会。
陈氏下意识地道:“这位夫人有何贵干?”
孙绛如看向她,微笑道:“我想做两个小荷包,掌柜的可有好主意?”她的唇微微弯着,不动声色的扫过陈氏及在一旁垂着头的妇人。嗯,掌柜的装扮还算可以,穿的是凉薄又显窈窕身材的花笼裙,梳的是朝天髻,倒显得清清爽爽,干练中带着风情。而那身边的妇人一看穿着便是穷苦人家的了,料子是宋家仆人都不会穿的粗布,她的腰肢倒是分外的细,头发极黑又光亮,那小巧的耳垂倒是白净得紧。
只是,这妇人竟是只顾低头去绕她手中的丝线,难不成她的装扮还不比她手中的丝线更吸引人吗?孙绛如顿时有些不高兴了,她心中顿时压了一层薄薄的怒气,在面上倒是还没有显现。
陈氏倒是见惯了世面的,她不卑不亢,朝孙绛如道:“不知夫人想要何种颜色何种料子?”
孙绛如本就是打算向这些个商贾炫耀自个的装扮,见陈氏并没有热情地迎上来,像对待一个普通顾客那番,心中的怒气又上了几分,但她的唇角弯得更厉害,声音更亲柔:“是打算给两个八岁多的孩子做的,他们天资聪慧,性情温和,是两个极好的孩子,还时常得到太傅的赞赏呢。”
她说到太傅二字时,特地说得又快又轻,像是怕别人听到一般。
果然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季城不像京都,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是官,在季城人眼中,京都的官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可以直面皇帝的,随便跺两脚都让土地动一动的。虽然季城是省城,每隔三年便有秋闱,但还没有出过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
陈氏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夫人脑子是不是有些毛病,来买布料就买布料,怎么还扯上太傅什么的。不过,既然是权贵人家的读书子弟,料子定是用好的,绣的也不外乎是君兰竹菊等物。
于是她上前一步,道:“既夫人的两位公子尚年幼,不如用些轻薄的料子,商妇认为,用檀褐色的暗花纹锦缎最好,上头再用黄褐色的丝线,略略钩出兰花等显高贵气节的花纹便可。”
没想到这商妇倒还是有几分见解,琪哥儿和琅哥儿虽然还算老成,但毕竟还是孩子,以往的荷包用得总是有些脏的,是以她一向给他们做荷包,用的也是檀褐色的暗花纹锦缎。
但她才走了第一间铺子……孙绛如眼珠转了转,指着红藕道:“掌柜的主意极好,我看不如这样,就让这位娘子帮忙绣花罢。”
陈氏看着红藕,后者只垂着头不说话,看样子是不愿意,便道:“这位夫人,这位娘子并不是商妇所雇的绣娘……”
孙绛如声音放得更柔:“既不是你所雇,便听这位娘子亲口说答应还是不答应。”这妇人却也令她奇怪,她竟一直未转头看她。孙绛如自小在自己的亲娘教导下,一向是多疑的心态,后又嫁到宋家,更是吸取不少经验,此时这妇人异于常人的态度,让她的内心疑云更重。
她看着那妇人,柔声道:“这位娘子,可愿帮我绣两个荷包罢,你放心,绣一个荷包是一两银,两个荷包便是二两银。若是你觉得银两太少,还可以开出你想要的价钱。”
绣两个荷包便轻轻松松得二两银!看热闹的众人顿时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一时之间嗡嗡作响。如果那娘子还不答应,旁的人就蠢蠢欲动了。
红藕紧紧捏着小挎篮,只道冤家路窄,怎么又遇上这孙绛如。
孙绛如一走进店铺中,红藕就认出了她,当下也无处可躲,只得将头垂下,期盼孙绛如隔着近十年的时间,并不能认出她。那年在周家与孙绛如最后一次见面,虽然孙绛如一改往日嚣张,只娇羞地坐在二伯娘身边,二伯娘笑得连保养得极好的脸蛋都频出皱纹,对她也不复往日苛刻,但并不能消除红藕对她的固有印象。况且,孙绛如嫁入宋家那日,她也并未得到二伯娘的邀请回孙家吃一杯喜酒。
只是,为什么那日她们非要到周家去告知她,孙绛如要嫁入宋家的呢?她们不是一向认为,她和她们,是云与泥的区别吗?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
红藕放开小挎篮,转头望向孙绛如,目光坚定:“这位夫人,我要的价钱你恐怕给不起。”
孙绛如像是撞到鬼一般地瞠目结舌,她不由得紧紧抓住芽儿的手,艳红的指甲在上头抓出血痕:“你是,七妹妹?”
红藕嘴角含笑,目光淡然:“想不到姐姐还记得妹妹,真是有心了。这些年姐姐飞黄腾达,这肚量更是修炼得越加能容人了。”
孙绛如看着红藕,她虽然穿着粗布衣裙,头发仅仅随随便便地绾起,面容看起来不施粉黛,面色冷冷清清,却还似以前那般,总是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她问娘,为什么不喜欢七妹妹。
娘顿时红了眼眶,倚在床上,目光茫然,低声道:“因为她会像她的娘一样,总是可怜楚楚地,不知不觉夺走属于你的东西。”
她不过才大孙绛眉几个月,孙绛眉的娘难产而死,她从来没有见过五婶婶。但,老太君不喜欢孙绛眉,娘不喜欢孙绛眉,既然那么多人都不喜欢孙绛眉,自然是有道理的。
更何况,娘那么辛苦地维持着孙家,她应该帮娘,一起讨厌娘讨厌的人。
当然了,孙绛眉命运多舛,娘因生她而死,爹在她及笈那日子暴毙,好不容易嫁了个丈夫,还没有洞房就挂了。而她父母双全,嫁入权倾朝野的宋家,又一举得双生子,怎么算,她比起孙绛眉,的确是云与泥的区别。
但,周家不是说她和她那守寡的婆婆在外出祈福的路上,遭遇了土匪,被土匪砍得死无全尸吗?为何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
孙绛如不愧在宋家沉浸多年,当下便巧笑嫣然,朝着红藕走去:“七妹妹真会说笑,你的外甥们想要几个荷包,你作为姨母绣几个荷包送给他们,自然是无价之宝的。”
“姐姐还是那般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啊。”红藕嘴角含笑,“作为姨母,定会好好地绣上几个荷包,让外甥们好好领会一下姨母的拳拳心意。”
当然,若红藕真把荷包绣好了,孙绛如必然是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戴上的。不祥之人做的荷包,能戴吗?
红藕朝陈氏笑道:“掌柜娘子,我这位姐姐让我绣荷包呢,你快快帮我扯布料罢,还要上好的绣线呢。”
陈氏倒是个有趣的,闻言道:“想不到娘子与这位夫人姐妹情深,又恰二位重逢,不如这样,这两个荷包的布料和绣线,也不值当什么钱,便让商妇做个顺水人情,送与娘子和夫人罢。”
红藕笑道:“掌柜娘子果是宅心仁厚,让人心生敬佩。以后买布料还是得来您这儿罢。”
二人一唱一和,倒是将孙绛如冷落在一旁。
有人搭腔道:“是啊,掌柜娘子一向宅心仁厚,价格公道,从不欺客。”
孙绛如咬牙,娘说得对,这孙绛眉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抢走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孙绛眉,不,她恨不得将孙绛眉狠狠地撕碎。
“这怎么行呢,掌柜娘子宅心仁厚,但终归还是小本生意。芽儿。”她示意芽儿。
芽儿忙取出几张金叶子,放在柜台上。
而后孙绛如像是怕陈氏追着要将金叶子还给她一样,急急往外走去,还朝红藕笑道:“妹妹得空来找姐姐玩罢。”
人群也追随着她朝外头四散而去了。
陈氏担忧地看着红藕:“你那姐姐,似是个不好相与的。”
红藕却笑道:“掌柜娘子,赶紧给我算钱罢,我那瞎眼老娘怕是担忧了。”
孙绛如心潮难平,也没了继续逛的心思,叫芽儿扶她上了车,打道回郑家去。一路上她正想着各种折辱孙绛眉的法子,忽感马车停下,芽儿在外头喝道:“何人挡道?!”
她顿时起了火气,一把撩开帘子朝外头看去,只见马车前拦着一个又黑又瘦的丑姑娘,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像是乞儿。
“给她几文钱,让她赶紧走。”孙绛如不耐烦地说。
芽儿赶忙掏荷包,那丑姑娘却越过芽儿,朝孙绛如走来,一股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孙绛如赶紧捂住鼻子尖叫:“芽儿!”
“夫人,夫人,奴家认识您的妹妹!”那丑姑娘赶紧叫道。
孙绛如皱眉,她认识孙绛眉与她有什么相干?芽儿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将她扔到一旁去。
“夫人,奴家晓得,您不喜欢您妹妹!”那丑姑娘继续说着,神情激动,“奴家知道她住哪里,也知道她那些腌臜事!您要想治她,奴家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