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雁回张张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藕冷然道:“你若是说不出,请你出去。”
米雁回舔舔干燥的唇,艰难地开口:“我叫米雁回……”
“废话少说!”
米雁回小心翼翼地措辞:“文仲叔有一年和我爹喝酒,喝大了,然后就和我爹结了亲家……”
文仲是她爹的名讳。
红藕眼里渐渐起了雾,看不清眼前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怎么认得我?你,又为何现在才来找我?”
“在文仲叔的丧礼上,我见过你。”那个通红着双眼,在冷冰冰的灵堂里跪着的单薄姑娘,表情同样冷冰冰的。
红藕的喉咙开始艰涩:“那你为何不来娶我?”
米雁回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油灯啵地响了一声。
“当时我和我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就没有去孙家提亲……”况且她那时还在守孝,无论怎么样都得三年之后再提亲,万万没想到三年期未满,他们上得孙家门,却得到她早就嫁作周家妇的消息,他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无意间听说她才过门就守了寡,后来又被周家赶出门,从此杳无音讯。
红藕沉默半响:“你出去。”
米雁回不肯:“你的舌头无碍罢,我那里有药……”
红藕眼里雾气沉沉:“你出去。”
他一步三回头出去了,还体贴地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给关上。
院子里,贺三秋还在使劲地拖着李氏。
米雁回皱眉,大步走向水井,从井边拿了水桶沉下去,很快提了满满一桶水上来,而后拎着水,将水浇在李氏的脑袋上。
贺三秋一声不敢吭。
李氏被浇了水,呻/吟了一声,慢慢地爬起来。
米雁回同样往李大勇身上浇了一桶水,李大勇手脚动了一下,起不来。
米雁回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冷冷地说:“滚快点,不然小爷我替你们动手。”
李大勇顿时手脚麻利地爬起来。
贺三秋死心不改,怯怯地说:“我表弟他们都睡着了,他们年纪小,不然等天亮了,我们再走行吗?”
米雁回不说话,只捏了一下手指,手指咔咔作响。
幸亏李氏一向对自己抠门,对娘家倒是大方,是以贺家住了十来年,西厢房中并未置有值钱的东西。
那李大宝李二宝李三宝夜半被叫醒,发了好一顿起床气,被李大勇拿了笤帚狠狠地打了一顿才抽抽嗒嗒地安静下来。
天色破晓,李氏一家人才吵吵嚷嚷地走了。
东厢房始终静悄悄的。米雁回在外头轻轻地走了几圈,听着许氏在里头咳了几声,他才放下心来。
天亮了,米雁回在窗外说:“我去找李大福,去去就回。”
许氏在里头应道:“去罢。路上小心些。”
米雁回将院门关上,拴好门阀,检查了几次,才大步离去。
他才走了一半路,就见李大福一手拿着包子,一手夹着竹筒,走得飞快。李大福见了他,忙高声道:“米小哥上哪去?有事找您商量呢。”
李大福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像竹筒倒豆子般说得飞快:“房主的孙子要到季城来赶考,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才想起要住老房子呢。他们住得也不久,就住一个多月,他们说了,可以退还两个月的租金给您。”
米雁回皱眉:“那这两个月我住哪里?”
李大福笑眯眯的:“那李氏刚刚去找小的了,愣是撒泼了一番,这不小的一琢磨,这两个月您可就刚好搬到西厢房去住。”他压低了声音,靠近米雁回,“小的觉着,横竖您以后和周娘子和好了,那贺家人总归是要搬出去的。”
李大福果然是牙人,打得一手好算盘,长远都替米雁回想到了。
“那李氏嚷嚷着要报官,小的就好心劝了她一下。”李大福压低了声音。
米雁回眯着眼,这李大福,不错嘛。
“好,他们什么时候到?”
“过了午时便到了。”李大福从竹筒里抽出一卷纸,笑眯眯道,“您盖个手印。”
一夜未眠,红藕的头沉沉的痛。听着米雁回出去了,她也只坐在凳子上,不想动弹。
许氏摸索着走到她跟前,按按她的手。
“我无事。”红藕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舌头隐隐的痛,提醒着昨晚的差点受辱。
浑身骨头酸痛,她还是站起来,打开门,外头亮堂堂一片,西厢房的门大开着,一块破布缠在门上。她打了水,用冰凉的井水洗了脸,木盆里的水清可照人,映着她有些憔悴的脸庞,细眉细眼,瑶鼻樱唇,陆妈妈说她和娘是一个模子似的。她一出生就没了娘,没有见过娘,身边只得陆妈妈一个老仆照应,陆妈妈时常还要替厨房里做一些粗重活,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小院子待着,等着父亲从外头远游回来,给她讲外头的事儿,给她带回许多新奇的玩意。漫漫时光,她自己学会了绣花,学会自己缝衣服,还会自己梳头发。
像昨晚那样的事,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孙家的人员庞大而复杂,一个小管事时常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不受宠爱,便起了坏的心思,一晚趁着陆妈妈不在,偷偷撬了锁要进去,幸好那晚她没睡,正在擦拭一把父亲给她的长剑,平日里也时常拿着剑来练一练。
她当下听到门锁晃动,就晓得有坏人,于是不声不响,守在门口,待那人才伸了个头进来,就恶狠狠地一剑挥过去。许多年后,她拿着菜刀切肉的时候,还时常想起那种利刃割破衣衫,插进肉里的无声无息。
那人嚎了起来,她已然红了眼,又拔出剑,正想挥第二次,那人猛然一转身,跑了。
那晚她搬了最沉的桌子挡着门,抱着长剑坐在凳子上,一晚没睡。
翌日陆妈妈回来时,她已经将那些痕迹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无其事。
过了两日,陆妈妈不用去厨房干活,陪着她说闲话,无意中说到,如玉院有个管事妈妈的小儿子,是看管花草的小管事,忽而得了急病,高热不退,怕是要办后事。二夫人赶紧让人把那小管事给扔出去了,怕给孙家人惹晦气。
她听着,心中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她不后悔那一剑,那人想要钻空子欺负弱女子,死不足惜。
可惜,后来那把剑遗落在孙家,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去拿。
红藕将一双手伸进水中,水中的脸庞被打破。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红藕净了手,开始做早饭。今日的光景迟了些,熬粥来不及了,红藕便打算做些面疙瘩汤。她才生了火,就听院门一响,她赶紧朝外面看去,见米雁回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还是没有错过米雁回朝她看过来的那一眼。
米雁回……
红藕将陶罐放上炉子,将水倒进陶罐里。
单凭他一面之词,她是不相信他的。既然是有口头婚约的,那为何当日来小院子时不直接当面和她说,还非要弄得贺三秋为了他和她争风吃醋,搞得他很有魅力似的。更何况,将近十年的口头婚约,她爹已死,她另嫁他人,她不相信他还能遵守承诺。
除非……他有隐疾,娶不到别家的姑娘。
但他又拒绝了贺三秋。
红藕想得脑袋发晕,心不在焉。
许氏问她:“西厢房来新邻居了?”
她回过神来,朝窗外看去,米雁回正从西厢房里往外扫垃圾。
红藕心不在焉道:“大约是罢。”
吃了面疙瘩汤,红藕顿觉困意袭来,她朝许氏呢喃地说了一句,便倒头睡了过去。睡梦中,只听见院子里似乎动静不断。她翻了个身,抹了抹头上的热汗,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沉沉地发昏。她吓了一跳,以为她睡得太久。
许氏却吸着鼻子,说:“要下雨了。”而后,她顿了顿,说,“这房子的主人的孙子住进了正房,米老板住进了西厢房。”
红藕愣愣地,好半响才反应过来。
“荷香,将那里打扫一下,摆上躺椅,待天晴了,就在上面读书罢。”一个清朗的男声从院子里传来。
“是,公子。”一道温柔的女声回应道。
“梅香,在这里摆上一个水缸,再买些金钱草回来放着。这房子,就是缺一些雅趣。”
“是,公子。”另一道温柔的女声回应说。
一道少年的声音说:“公子,快下雨了,您先歇一会罢,看个书什么的。”
那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应道:“缘生,你是不是和我爹一样觉得,我这次定是考不上?”
那缘生说:“公子,小的不敢。”
又隔了一响,那公子最终还是道:“罢了,缘生,去拿我的书来。”
那缘生可怜道:“公子,拿哪一本?”
“自然是《大月朝策论》啊!”
“是,公子。”
红藕正发着晕,只听外头噼里啪啦,雨狂放地下了起来。
她起得身来,趿着鞋子往外头一看,只见天地之间烟雨蒙蒙,对面西厢房的窗户里弥漫出昏黄的灯光。
大雨倾盆,雨水哗哗,渐渐地漫过红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