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已经死亡”的王秉,其实除了舌头断了又被接上,其他都还挺好的。他既没有缺胳膊断腿,也没有变得痴傻捏呆。只是一直睡睡醒醒,在偶尔清醒的间隙里,在心中哀嚎着梁大快来救我,然后就又在一闻就知道有鬼的甜腻香气中昏昏入睡。
走出别馆的梁炯,一言不发地思索着。若是楼里遇到了袭击,必定会发出消息通知他,即使是撤走也会留下信号。梁炯相信五角大楼不会悄无声息地被人灭掉,那么此刻楼里大概率是安全的。
想清楚这一点,他也暂时松了口气。加急信件已经被送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等待了。
姬怀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写了信,又画上陌生的符号,然后叫来那个婢女池小小,吩咐他将信马上送回楼里。而池小小见了信上的符号,立刻收起了面上的“温婉”,抿着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那速度快得像个男子。
不得不说,姬怀在某些方面看人还是挺准的。
“殿下”,梁炯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额角,请姬怀坐下,“还要多谢殿下对我的信任。”
其实姬怀不是不好奇的。在竺暘与他的谋士说着他不懂的话时,他心中涌起的居然不是被欺瞒的愤怒,而是奇怪的失落。
他并不在乎先生有秘密,可是这个秘密竟然有人知道,而那个人却不是他。等他路上想明白了这一点,很是震惊。他的心底是什么时候滋生了这种想法?
“先生不必如此,”听到梁炯的声音,他立刻便把刚刚的想法抛诸脑后,连忙道,“先生快坐下歇一歇吧。”
梁炯便扶着姬怀的手臂坐下,苦笑着道,“本来楼里的事也是准备告诉殿下的,只是没想到,因着变故一次次向后拖延。最终,这件事竟然是借由他人之口讲出来,实在愧对殿下的信任。若是殿下无事,我就在此将楼里的事一并告知吧。”
姬怀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不大好意思讲这个“信任”并不是那个“信任”,于是便只好略微低下头,免得被人看出来他心里想的,“愿闻其详。”
摸了摸茶壶,微微烫手。看来这院子里的下人并未偷懒,姬怀便给梁炯斟了一杯茶。他发现梁炯喜欢喝茶,却不是品茶,而是一饮而尽,而后再续杯的喜欢。他便自发自觉地承担起此项任务来。
从五角大楼的位置、人员、创设目的开始,梁炯一边在脑中整理着,一边将五角大楼娓娓道来。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的全部心血,一边向姬怀讲述着,他自己也感慨着。
没想到,仿佛一瞬间的功夫,五角大楼就建起来了,学生们就长大了。
等到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外面已经是赤日当空了。见姬怀还在思索,梁炯也不再说话,起身打开房门。刹那间,金色的阳光洒满全身,艳红的日头正对着他。梁炯眯着眼看向太阳,甚至觉得有些恍惚。
他把那些惊世骇俗的、原本不应当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姬怀。一直以来,他将这些秘密埋在心底。虽然楼里的学生知道,楼里的老师们知道,可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不容于世的,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五角大楼的存在。
所以梁炯身上背负的,除了他自己的秘密,又加上了许多人的。他必须日夜不停地思考,调度,却没有谁可以倾诉。
他喜欢位于顶楼的那个房间,可以在上面开个天窗,压抑得受不了时,就打开天窗看星星。跟那个世界一样的星星。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也知道了,那么梁炯便觉得,秘密就存在于两个人之间,就像天平一样,压力减半。
“所以……”姬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梁炯很好奇,作为彻彻底底的这个世界的人,姬怀会说什么呢?会说——把它交给我,或者是,应当毁掉它?
“所以,先生的真名叫梁炯,是吗?”
梁炯静默了一下,僵硬地回答,“嗯”。真没想到,姬怀居然先问了这个问题。
“那么,我可以跟别人一样叫你‘梁大’吗?”姬怀仍然在纠结这个问题。
“不可以”,梁炯一口回绝。很难想象一国太子,或者之后的一国之主,一口一个“梁大”。那让他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姬怀听起来非常的失落,“……哦。”
好吧。梁炯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只有楼里的人才会这样叫我。”
过了一会儿,姬怀又道,“所以,纪姜其实就是那个‘纪疆’,对吧?”
“对。”
姬怀的语气莫名有点欢快:“所以我没有认错人。”
梁炯嘴角抽了抽,“没有”。
姬怀又问:“那庞降呢?苏洛呢?鄂神医呢?他们其实都是楼里的人,对吧?”
“嗯。”,梁炯背对着他点点头,忽然有些不忍心告诉他池小小的身份了。把自家人安插到太子府,还遍地都是……似乎不大地道,也很蔑视人家。
恰在此时,送信的池小小回来了。他本来为了方便赶路,都来不及换下裙子,便拿着加急信件出了太子府,向收信点赶去。此刻也是匆匆赶回,一只手还攥着一大把裙边。
梁炯正巧站在门口,把屋内挡住了。而且阳光被他遮住大半,显得屋子里有些黑暗,池小小便没有发现太子殿下也坐在屋内。
“梁大!呼……”池小小喘了口气,没有再捏着嗓子说话,而是用自己本来的声音道,“楼里应该是没事的,昨天收信点还收到了那边给您的密信。我顺道给带回来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几封颇为厚实的信封,递给梁炯,继续道,“而且,他们一直都按照您的要求,定期汇报异常情况。目前,除了王秉没有发出平安信意外,其他人全部正常。”
梁炯直接站在门口将密信拆开,快速扫过一遍。上面是楼里的一切近况,事无巨细。大到谁谁谁又成功策反某人,小到楼里有人打架,全部都按照他的要求记录在案。
梁炯的目光停留在一项记录上:翡翠谷外,东西方向,月内十五人分别误入。未理会。十死,五伤。
因为翡翠谷中全都是瘴气,当地人是知道的。就算是外地人,也都很远就能看到那弥漫的白色烟雾,便知道此地有诡异。因而很少会有人闯入,除非是一心求死,就像当初的庞降被追兵逼入。
仅仅一个月内就有十五个人,还是一次一人地闯入,明显很异常。而上次传来的上个月记录密信中,并未提到这一点。所以这几人十有八九是青丘派去的。
也许王秉讲了翡翠谷的位置,但是却未讲那里的守卫和记录,因此青丘王仅仅是将翡翠谷当做了一个可能的地点,一直在派人试探。不过那烟瘴林可不是好过的,像庞降那样有幸活到五角大楼地界的,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
梁炯对池小小道,“传我口信,若是只闯谷,不必理会,监控便可。若是有其他异动,随机应变,严重下可全楼迁走,避免暴露。立刻就去吧。”
“好的梁大”,池小小默念了一遍口信,便立刻又折返收信点。
梁炯极少会传口信,因为这全靠可靠之人联络,不能有一字差错。池小小并没有因为自己得到梁大的信任而高兴,反而是对传口信的原因担忧。是如何紧急的情况,梁大就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了呢?
姬怀坐在屋内,被迫听了个遍。待池小小走后,他僵硬地站起来,走到梁炯身边,脸上是难以言喻的难受,“所以,那个婢女,其实是你楼里的学生?”
刚刚梁炯一心看信,都把姬怀给忘到脑后了。他赶紧道,“是的。殿下,抱歉我没有说……”
“所以,那个婢女,其实是个男人?”
梁炯:“呃……如假包换。”刚刚池小小用的自己的声音,虽然仍然有些雌雄莫辨,但是听那语气,肯定不会是女人。因为池小小装女人的时候,十分的温婉又娇气……
姬怀想到,他还曾经因为池小小帮梁炯换衣服而升起的莫名嫉妒,就头皮发麻。他居然嫉妒过一个男人?
于是今夜的太子殿下,注定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顶着一个硕大黑眼圈的姬怀,出现在梁炯的门口。
“我要加入五角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