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远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天长叹而出。若不是那商人在身边,他真想号啕大哭一场。无奈之下,弯身拾起船橹,默默地向着另一方向驶去。
他问商人可是要去金陵渡,商人说只就近停于江边芦滩即可。
小船摸黑靠了岸,还未看清岸上的情形,商人已然跳了上去。崔致远急忙帮他递送船上的行李。只听“扑腾”一声,一件金属硬物从包袱中掉出来。崔致远拾起一看,却是一方漆背菱花形的小铜镜。他拿在手中略一打量,不禁想起紫香说过多次,到了扬州想买铜镜。想到此,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请问这可是扬州铜镜?”
“不错,正是。”商人急着想走,却见崔致远拿着铜镜把玩不已。
“恕在下冒昧,未审此镜可否惠让?”
“这……”
“若承割爱,愿闻其值。”
商人略一思忖,言道:“此镜非为出售,但蒙适才相救之恩,可转与足下。只是这价钱……这面铜镜在扬州市价当在两千……不过看在……好吧,一千文,意下如何?”
“一千文!”崔致远没了下话,他计算着自己的盘缠,手中却仍摩挲着镜子不放。心里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说得一点不错,自己还未过江便被难住了。
商人心中着急的仍是赶路,他四下张望一番,想了想说道:
“八百文怎么样?不行就算了。”
崔致远不再犹豫,摸出盘缠,送走了商人。他把镜子用布包好,揣入怀中。此时虽已是囊中空空,心中却又燃起了火焰。
掉转船头,他摆着橹向江心驶去。
浩淼的江水间,兀立着苍舶巨大的身影,黑黑的,船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崔致远的小船渐渐靠近,他抬头仰望大船的船舷。忽然上面有人高喝:
“下面是什么人?”
崔致远急忙停住,向上拱手道:
“船家,打听一下,适才可有一女子带着个病人上船?我有东西要交与她们。”
船上的人沉默片刻,随后说道:
“好吧,你把东西放入篮中,我们自会转交。”
说完后,只见夜空里徐徐坠下一条绳索,上系一个竹篮。竹篮慢慢停在半空,崔致远将船摆过去,伸手从怀中取出铜镜放入篮中。他思忖一下又向船上说道:
“相烦再转告她们一下,收到后回个话,我就在这里等。”
篮子拉上去了,崔致远仰着头空空地张望等待。
烟笼寒水月笼沙,一人空伫立于巨船与大江之间。不知过了多久,船上也没有动静,他心里焦急,身上冰冷。正彷徨间,忽听“哗啦啦”铁索之声,循声看去,却原来是船锚正在被从水中收起。他心中慌了,这船要起航了。一时间,船上船下声音沸腾,人声、水声、铁索声,好不热闹。他驾着小船在水中盘桓,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只听船上有人高喊:
“崔大哥,是你吗?”
却是玄露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烟水迷茫的夜色中隐约可见玄露的身影探出船舷之外。他挥挥手叫道:
“玄露,是我!”
“崔大哥,镜子收到了,紫香很高兴,让我谢谢你。她说,如果有缘,三年后的下元节,愿与你再会于双女丘。”
玄露朝着浩淼烟波中的崔致远大声喊着,因为巨船启动时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我这儿有她的一封信。崔大哥你往边上挪挪,我把它射到船舱上。”
崔致远听毕,忙闪身。片刻间只听夜空中“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船舱顶篷。他拔下箭一看,上面拴着一方罗帕。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上面题着一首诗:
君赠明镜思悠悠,我顾明镜映我愁。
愁来思君不见君,与君长忆双女丘。
诗后又一行小字:
“如蒙不弃,三年后之下元日,愿再会于双女丘龙窟中。切记,谨怀。香”
崔致远双手颤抖,仰面而泣,但觉自己的泪水随着迎面的江风挥洒入苍茫长天之中。巨船已渐渐远离他,启动时激起的波浪将他的小船冲到一边。再寻玄露,却再也看不清了,只觉着遥遥夜空中有人在朝他招手,缥缈如同仙子,遥望恰若洛神。隐隐间,听见玄露的呼唤:
“保重,崔大哥,后——会——有——期!”
巨船远去,水烟暗收,目光所及却是一弯下弦之月默默挂于半空。
孤舟一叶,随波逐流,他伴着空空的小船,不知漂了多久才靠到岸边。步上水岸,时而仰面叹息,怅望那半轮弯月;时而低头徘徊,又见水中月影。正是这楚楚月子,她曾映照龙丘的石窟,她曾伴小舟浮泛江湖。如今人去船空,却仍然月光盈盈,殊不知她一片枉然。现在月光下只是这一江的幽愁。
遥思长想,他心中凄凄婉婉,冥冥中回唱着那水天《月出》:
舟影星光与水痕,月出皎皎映波纹。
月歌月舞月婆娑,烟灭涛生云浮沉。
星残如秋水,月明钩离魂。
何怨慨不已,聊梦水边人。
静听虫叫夜深,邀来野鹤闲云。
与我扶风共月,长醉拂晓黄昏。
何必久叹息,叹息有谁闻?
何必久仰望,只是月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