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扫视了一遍沙坑,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塑料小人,然后便牵起林肯的手,直冲通往树林之外的小路迈去。她很好奇他什么时候才会不想牵着她的手,可是此刻,这种安排似乎让他俩都同样开心。走了还没到二十步,树与树之间豁然开朗——那只是一种错觉,因为正好到了这个地方的隔离地带——并且还伴有瀑布溅在水獭展示区前面的石块上的声音。
水獭是他们最喜欢的动物之一,是为数不多的一种到如今还能让林肯从他的故事里回过神来的动物。这两只水獭住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一样的展示区里,展示区的上方有突出的人造岩。它们在一面宽大的玻璃墙后面的浅绿色池塘里屈身、翻转、俯冲。岩石在步道上方突出来,一道小瀑布在游客们的头顶急冲于其上,向乌龟池溅下,池子上铺满厚厚的睡莲叶、芦苇以及某种紫色花的茎。蜿蜒向池塘的木制步道常常让她震撼,让她觉得那是林地中最好看的一部分——可是此刻,它看起来空寂寂的。
林肯在她旁边笑了。“看那只水獭。看它怎么游泳的。”
他说话依然咬字不够准确,“水妥”,他说,而不是“水獭”;莱克斯·路朵(路德)[5];在足桥(球)赛里射门得分。
“我喜欢它的脚爪。”她说。
“它有脚爪?不是鳍吗?真的脚爪,像狗的那样?或是像猴子那样有指爪?”
她不由得想要停下,给他指明水獭的生理结构——也许,这就是她想要给他的:去发现生活充满了惊人的事物,去懂得你必须关注——看啊,它真美,他说,一边盯着动物园停车场里的一摊汽油——可是他们没有时间了。她猛地一拉他的手,他倒是很容易的就被带着走了,却依依不舍地还不愿从水獭那里回头。等他们迈上了下方都是睡莲叶的木桥的时候,她期望他们能看见别的什么人,某个同样滞留着的喋喋不休的家庭。倒不是说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不寻常的,他们老是在下午的时候一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可是这一回,他们拖延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关门时间了。她加快了脚步。
“想赛跑吗?”她问。
“不要。”
“要不要跨步跳?”
“不要。谢谢了。”
他拖着步子。
有时候,她真的好奇,他不想做什么事的决心莫非是跟她想要做什么的热情成正比的。他继续沿着桥漫步,时而被一只小蚊子吓得缩回去,或是停住盯着桥下的斑点锦鲤看。他终于彻底停下来了,挠着腮帮子。当她求他快一点,他皱起了眉,从他脸上的表情,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要你抱我。”他说。
“我不能一直抱你去车里。”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注意到他噘起嘴了。
“我跟你保证,”在他的沮丧逐步升级、让他们更加拖延之前,她说,“等我们到了稻草人那里,我就把你抱起来。如果你能乖乖走到稻草人那里的话。”
“好吧。”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了,嘴噘得更厉害了,虽然他还能及时地跟着她,却几乎快要哭了。
她不能强制让他在走的时候不要哭。严格说来,他遵守着她的规矩。有可能几分钟后他就会自顾自哭出声来,然后被像是托尔的头盔或是奥丁的眼罩这样一掠而过的思绪分散注意力。也有可能他只会哭得更大声,她将让步,抱起他,因为他的确用他的小短腿毫无怨言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还有可能他会不停哭,而她岿然不为所动,让他一直走到车边,因为她不想让他成为那种耍脾气的小孩。
这便是为人父母的机制,它需要相互制衡、规划与猜测,计较成本收益比率。
一只蜻蜓盘旋,猛冲。一只苍鹭在水边拣着路走。木制的小径在树丛与野草之间弯弯绕绕。
林肯已经止住了哭泣,她相当确定他正在哼唱佐治亚斗牛犬队[6]的战斗之歌——“光荣归于老佐治亚,光荣啊!光荣归于老佐治亚,光荣啊!”——而她刚一回过神来,他就跳到了德克萨斯长角牛队的战歌了。他们家没有人是其中任何一个队的粉丝,可是他学战歌的歌词很快,就像他能很快了解超级英雄和坏蛋们一样。
他是一个搜集者。他累积这些搜集品。
透过树,她可以看见旋转木马帐篷般的顶部。它闪着白色的光,映衬在灰黄色的天空下。他们经过了一段细铁丝网——里面围着一只独脚鹰,还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围栏,圈着一对白鹭。铁丝网里还有枯木、景观草和浅黄绿色的杂草。她走向一根悬在他们头顶的大树枝,枝上有一片叶子掉了下来,仿佛一只黄蝴蝶,在空中拂来荡去。
终于,他们来到了混凝土的人行道,这儿跟大马路一样宽敞了。篱笆柱上放着万圣节的南瓜灯。
他们迈了好几步路才迈入文明,她看了一眼旋转木马那边。那里静悄悄的;油漆的长颈鹿、斑马、熊和大猩猩还有鸵鸟都像冻住了。林肯过去很喜欢旋转木马,尽管他只会骑其中的斑马。现在,这些传输带上的动物们沉默地挂在木框架下,任由橡胶碎片像蝙蝠一般在周身飞舞,一张张飞散的面巾纸仿佛幽灵般无声蹁跹。她跟林肯离这些木雕动物们如此之近,以至于罩住传输带区域的白色帆布顶可以盖住他们的头部上方了。这片宽广的遮盖让他们觉得明亮又安宁。
“妈咪,”他说,“抱我。”
“等我们到了稻草人那边。”她说,忽略他伸向她的胳膊,“不远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抗议。他们很快经过了旋转木马,走向美食街和儿童嬉水乐园。后者的喷泉依然喷出齐肩高的水柱,呈放射状散落在蓝莓色的喷水池里。
“美杜莎曾经来过这里。”林肯宣布。她的视线越过喷溅的水柱,看向阴影的部分,那里有着乌龟、青蛙和蜥蜴的石雕。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只要看见石头做的形象,那都可能是美杜莎经过的迹象。蜘蛛侠曾经来过这里。他对着蜘蛛网说。
“可怜的家伙们。”她说,因为每次他们经过美杜莎的受害者时她都这么说。
“它们应该一直闭着眼睛。”他说,因为每次他都这么说。
她瞥向考拉咖啡厅黑黢黢的玻璃窗,还有里面的货架,上面放着塑料包裹的三明治和吉露果子冻以及水煮蛋。她看不出里面有人走动的迹象。方桌上倒扣着塑料椅。工作人员通常会在动物园关门时间前一刻钟锁上咖啡馆的门,所以她并不惊讶。
他们右边过去一点是有着假山和吊桥的操场。曾经一度,林肯对南极非常感兴趣,他觉得那些大石块就是冰山。去年春天他喜欢在吊桥上玩骑士和城堡,朝看不见的国王喊叫,假想出一门门大炮,大炮的弹射器填满了石块。现在,同样的这座桥经常成为托尔去往大地的彩虹色通道。还有一年他就要上幼儿园了,这些超级英雄的日子会渐渐被淡忘,他会迷上新的东西,而她猜不到那都会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动物园自身也会被取代,生活会继续,这个握住她的手的男孩将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此刻在快速前进,脚步急匆匆地走过了纪念品商店和木头的照相板。在这块照相板这里,小孩可以把头从板子上的一个洞里伸出去,假装自己是一只大猩猩。他们在儿童游戏区旁边的一个被水藻堵住的水族馆边放慢了步子——林肯忍不住想要寻找大海龟——一个老龄妇女出现在他们前方几码远的地方,就在水族馆墙壁的曲面附近。她正摇摇摆摆地轻轻往后退,拿着一只鞋子。
“再没什么好看的了,塔拉。”她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哭笑不得,这腔调听上去肯定是属于一位祖母的。“过来吧。”
两个金发小女孩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肯定是姐妹俩。那位祖母弯下腰去,为小一点的女孩端住鞋子。小女孩的头发扎成了小辫儿,看起来比林肯还要小一些。
“我们得走了。”那位祖母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塑胶凉鞋套在一只小脚上。然后她直起身。
小一点的女孩说了些什么,太小声,没法听清,哪怕她们三个离他们就几米远。几只苍蝇撞在了水族馆的玻璃上。
“等我们到了车里,我就给你脱下。”祖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迈上不那么稳健的一步,握住女孩们的手腕。女孩们朝林肯眨了眨眼,但那个老龄女子很快就催她们往前了。
“那是一位祖母。”林肯说,声音太大了。他骤然间停步,猛地拽住了琼的胳膊。
“我也这么认为。”她低语。
琼朝那个老龄女子看了一眼——空气里有一种花香的化学气息,那是香水味,让她想起六年级时候的曼宁夫人。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天,她独独给了她一个人一本《蓝色的海豚岛》。现在,那位祖母和她的孙女们已经离开了,都经过最后一座水族馆的拐弯处好一阵了。
“如果我有祖母,会像她那样吗?”林肯问。
近来他对祖父母念念不忘。她希望这会像他其他的叨念一样赶紧过去。
“你本来就有祖母啊。”琼说,用力地又一次把他往前拉。“祖母。爸爸的妈咪。她圣诞节的时候在这里,记得吗?只不过她住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得走了,甜心。”
“有人有很多很多祖父母,我只有一个。”
“不,你有三个。记得吗?现在我们必须得走了,不然就会有麻烦了。”
这真是有魔力的话。他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他的脸如此严肃和坚决。
又有一声弹了出来,比之前的更加响亮,听上去也更近,空气中也许还有几声尖锐的爆裂。她觉得有可能是某种液压物。
他们来到了池塘的边缘——这个池塘是动物园的水域里最大的一个,近似于湖——她瞥见了一只天鹅抄着水上的近路。小路交叉了:右边那一条会把他们带往池塘更远的那一侧,而左边的虽然会让他们走到出口,却要花上更多时间。她可以看见头顶上方的鹦鹉红绿相间的一闪,它像往常那样安静。她喜欢它们在一堆混凝土中的小小岛屿——一湾砖砌起来的小池,池周有草堆和纤细的小树——那里常常是他们最初和最后的一站,是每一次动物园之旅最后的仪式。
“你可以开始学鹦鹉叫了。”她嘱咐他。
“我不需要。”他说“我只想要看到稻草人。”
“只要走下去,我们总归是能看到的。”
沿着环池的篱笆竖着一长列稻草人。其中有许多都有南瓜做的头,林肯觉得妙不可言。他喜爱超人一号和宇航员一号——后者的南瓜头漆得像一只太空头盔——他尤其喜欢“戴帽子的猫”。
“好吧,甜心。”她说。
她放下手,抬起他的胳膊。
她沿着篱笆看了一眼,发现了皮特猫亮蓝色的南瓜头。篱笆的一半处有几个稻草人已经倒了。她猜是被风吹倒的,可是,不,迄今不像是有暴风雨的样子。这些稻草人是被人弄倒的,有半打稻草人七零八落地倒着,一直延伸到了鹦鹉展区,甚至更远。
不,不是稻草人。不是稻草人。
她看见一只胳膊移动。她看见一个身体,太小了,不像稻草人。一条裙子,不体面地卷在了一个苍白的屁股上,那个身体的腿是弯曲的。
她缓下来,抬起眼,可是当她看向更远,掠过地上的人形,掠过鹦鹉,朝着有着公共卫生间、门上标记着“员工专用”的长而平坦的建筑,她看见一个男人站着,脸避开她,一动不动。他就在喷泉旁。牛仔裤,暗色衬衫,没穿外套。发色是棕色或是黑色的,除此之外,她看不清细节,但如果他动了,她一定会注意到。他踢开卫生间的门,右手握着枪——是长而黑的来复枪。当他逐渐消失在了女厕所浅绿色的墙壁后,枪托的狭窄末端像天线一样经过他的黑脑袋往前延伸。
她觉得鹦鹉附近又有了一阵动静,有人依然在走动,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转过身去了。她没有再看到什么。
她拽住林肯,扛起他。他在她臀部上方固定好身体,腿重重地摇摆着。她死死拖住他的屁股。
她开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