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烂漫。
要不是天气寒冷，找个屋顶让这漫天的星空陪自己睡下，也一定是不错的选择。
李光弼慢慢地在坊间走着，以他的洞察力，避过巡夜的武侯探子并非难事。他只顾挎着刀慢慢地走，凭借着对长安城不深刻的记忆向那个地方慢慢地靠近。
自戌时至亥时，连犬吠也被寒冷的夜色冻了回去，好在月色够好，能够照得从他口中呼出的阵阵雾气，让他还能在如此寂寞的夜晚感觉到些许生气。
嗡。
钢器蜂鸣之声哪怕再细微，也逃不出李光弼的耳朵。他自笑笑，像是对着月色轻松道：“礼三哥，你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夜里这样凉，我正想找人喝一杯。”
不远处的屋檐上，一道黑影如轻烟般落在地上，明朗的月光下，一个面相敦厚、四平八稳的年轻人从墙边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咧开嘴笑着，自然而令人感到亲近，两撇浓墨般的胡须微微地颤，即使在冰冷的月色之下，通身也散发着亲善而和睦的气度。
与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同。冰冷、苍老而充满敌意，一股来自西凉的杀气萦绕其间——他手中紧握着的刀，却始终没有丝毫的善意。
他含着善意的眸子看着李光弼，道：“李郎，元帅让我们带你回去。”
李光弼轻笑着摇摇头，道：“不行，我…”
刹那间，李光弼只见眼前月光闪过，凌厉的刀锋直冲他面庞割来。没想到安凌礼二话不说便已出招，他慌忙仰面弯身，长刀自他头顶切过去，几缕额前的青丝自刀锋滑落。
李光弼猛地直起身子向前撞去，右手大握，按住刀客的持刀的手腕，左掌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刀，一声蜂鸣，前者的横刀已稳稳地架在了安凌礼的颈侧。
“李郎还是好身手。”安凌礼浓须轻颤，失去了方才的神采。
二人使的都是沙场上的功夫，不花哨、不啰嗦、不多余，往往就是要一击取人性命。他清楚得很，这次他输了一招，那便是输了性命。
李光弼横刀施力，锋芒逼人的利刃在安凌礼的颈子上慢慢地陷下去，滴滴血珠在月色下颗颗涌出，像是被精细打磨过璀璨晶莹的朱色玉石。安凌礼的瞪着李光弼，他的眼色开始慌乱起来，可却不敢相信面前这出生入死的兄弟，会狠心将他的尸体留在这冰冷长安城里。
“李郎！你真要杀我！”感到颈上流出的血液已经湿了衣领，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以那刀伤为出口、拼命地向外逃窜着，安凌礼真的慌了。
李光弼“哼”地一声，将横刀归鞘，冷声道：“元帅怎么说？”
安凌礼慌忙撤回几步，手捂着颈上的刀伤，回道：“无论死活，一定带回！”
“礼三哥，你走吧。”李光弼摆了摆手，只顾向前走，到了安凌礼身边顿了顿，复从衣袋里取出一节手指长短的白纱，丢在后者手上。“兄弟四人，某最敬你。今日千万不该，是纵容书二哥伤那平康坊的女子。”
安凌礼汗自额角冒出来，他一面用白纱包着伤，一面回道：“你知道二哥的脾性，最难控制，元帅责罚他寻你不力，他自己又恨你伤了五妹的心…”他顿了顿，带着责怨的口吻：“节度副使，说走便走，也不顾元帅有多少怒气？这盛怒会发泄于谁？现在蕃奴已经挑起战事，回鹘正虎视眈眈！你李光弼也是沙场上死不辱命的铁汉，这样一走了之，置五妹于何地？更让将士们如何看你！”
李光弼回头看了看安凌礼，目光复杂。他一跃而起，窜过几道屋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将自己的身体彻底隐藏在阴影之中，他咬紧牙齿吐出一口气。适才的一击令他的左臂伤口彻底扯开了。
不过这值得。他暗自忖度着。若是不能当场镇住安凌礼，就凭他那银刀七式的功法使出来，不较量几十回合一定收不了场。
而他现在的气力能撑得住几合呢？血液浸满了整个衣袖，疼痛让他的肌肉不住的抽动。他大口地呼吸着夜色下的冷气，希望寒冷让自己对疼痛的感知也变得麻木。
非但只有肉体的痛苦，李光弼的心情也从未感到如此的苦闷。礼三哥说的他自己并非没有想到过，当初横下一条心，跟随着内心的召唤做出选择，一口咬定自己能吞下所有苦果。可如今看来，事态是否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不计后果的选择，竟会危及到身边即便一面之缘的人的生命！
“李三郎。”
李光弼身体一颤，那熟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惊得他连左臂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郭子仪！”
那熟悉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高挑强壮的身材，儒雅又凌厉的瑞凤吊眼，刀锋似的锐利双唇，不是郭子仪又是谁呢！李光弼先是惊，又是喜，然后便陷入到深深的悲伤之中。
“元帅竟让你也来了。”李光弼苦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满是嘲讽。“动手吧。”
郭子仪眉心一紧，抽出长剑一个箭步跃到李光弼近前。后者缓缓地闭上眼睛，若是这个男人也要自己死，他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只听得叮咛一声大响。李光弼并未感觉到长剑入喉的冰冷绝望，他缓缓张开眼睛，郭子仪已经将长剑入鞘，近前的地上，一杆细长的银箭留在那里，细细看来，恐怕与下午自左臂取出的属于同一个主人。
“郭子仪！你要保他！”尖厉的声音自西北檐角传来，月色下，那人一袭黢黑的斗篷在寒风中飒飒作响。鹰钩鼻，柳叶眼，最为醒目的是那捧四散风中的银灰色长发。他正是安思顺账下书字营将军，银箭猎手安凌书！
“书二哥。”郭子仪抬手抱拳，向那银箭猎手轻揖一礼，他又笑道：“李三郎有恩于我，子仪不得不报。”
“哼！”安凌书抬弩便射，三矢连发。半里之外，强弩力道极大，震的四下风声都颤抖不止。
就在那刹，郭子仪长剑出鞘，月华一般的剑气横空变幻，两支弩箭应声坠地，他复开掌一握，竟用右掌硬接下那柄银箭，握在手中！
二人再看那屋檐，其上空空如也，早不见人了。
郭子仪身长李光弼半尺，他低头看着后者浸满血液的左臂，复又看那毫无生色的面庞，他不禁叹气摇了摇头。
李光弼周身无力，只凭强撑着一口气不叫意识散掉，他将右臂撑在郭子仪的肩上，恍惚之间竟想起三年前的丰州战场。数万大唐将士殒命此处，方圆百里乌云蔽日，弥漫着血液的腥臭和腐烂尸体的乌瘴。
方时，二人还是小小一百夫长。李光弼右肩中了一箭，未伤及到骨骼，郭子仪正面挨了一刀，明光铠被回鹘武士的弯刀生生豁开一道血口，刀伤之深恐伤及内脏。李光弼驮着郭子仪，忍着饥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的面庞粗糙而浮肿，双臂苍白而枯槁，郭子仪失血太多，已经近乎昏迷过去了。
自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干枯，李光弼不停地呼唤着郭子仪的名字，以免他彻底地失去神志。
到了后半夜，郭子仪发起了高烧，通身滚烫而持续昏迷着，任凭如何呼唤，都不见呼应。李光弼急了，摸爬方圆十几里地，试图从那些死去的唐军身上搜到一口净水…
后半夜，长安城里的寒风更加凛冽，月光也被乌云悄然遮蔽。李光弼回过神来，面前的男人仍旧用手臂撑着他的身体。自从灵武至长安，他已经整月未曾有过如此安心的感觉了，郭子仪于他而言，不只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只是同袍出阵的战友，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
“对不起，四郎。”
郭子仪的眸子似是蒙着一层水雾，他的鼻翼轻轻地颤动，刀锋般地双唇紧紧地闭着，他的左手温柔地拍打着李光弼的肩膀，摇着头微微叹息，用那杆紧握在右掌中的银箭，轻快而迅捷地插在靠在他怀中的同袍的后心。
“对不起。”
好似是露水？一点一点打在李光弼的面颊之上，他的眼睛迷蒙一片。冰冷而尖锐的力量闯进他的身体，全身的气力被抽得一干二净，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看着这个在他面前第一次留下泪水的男人，他抬起嘴唇竟笑了笑，想伸出手为他擦掉脸庞上的水花。
“没关系。”
这一句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的眼睛被一片浓密的黑雾笼罩，身体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停地下坠、下坠、下坠。
“相看万馀里，共倚一征蓬。”
他的耳畔吟起两句初唐诗人的绝句，其余什么也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