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寅时,作为节度掌书记,高适也有权在大营内任意活动。
营地里鸦雀无声,轮岗后入帐休息的军士已进入梦乡。偶有什长带着小队巡过,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如今哥舒翰自长安搬兵,吐蕃军依靠石堡城天堑固守不出,却不断地派出骑兵骚扰陇右军营寨。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夜晚风势更盛。高适将乌木鞘匕首收于袖袍内,慢慢地穿行过一座座营帐。积石山一役虽大胜,不过却丝毫未挫伤吐蕃军队的锐气。一个月内,已在十几个战略要地与陇右军发生正面冲突。
“这场战争实是不该。”高适隐隐想着。“不过…也迟早是要打。我等不过是在干柴烈火之间浇了一捧油罢了…”
就是这儿。他停下脚步,左右扫视,并未发觉巡夜人。
高适早已探听好了王维所在的营帐,此时帐内漆黑一片,想必这位历经辛苦自长安而来的监察御史此时已经睡熟了。
“王摩诘啊王摩诘。”他在心中为王维叹气。“你的坚持,实在愚蠢。”
自袖中抽出匕首,用匕鞘挑开帐帘。月影透过缝隙一缕缕落在帐内,六合靴的影子刚刚投在月色下。高适持匕的右手就忽然被人抓住。
他急忙抽身,用力一挣,那手便松开了。
“仲武。”
熟悉的的声音令高适吃了一惊。他月色下认出那人,还未及惊讶,赶忙拉着她的手臂缩身于营帐另一侧。
一什军士打着火把经过,并未察觉。
高适拧着眉,压低带着责问的声音:“为何来此?”
念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高适的眼睛,问道:“你要杀王维?”
高适点点头。
“不行。”念奴握着高适持匕的右手,慢慢地将匕首取过来,收入鞘中。“事出变故,将军改令。”
“如何?”高适闻之稍稍放松,接过念奴为他收好的匕首,插在腰间。
昨日哥舒翰在青海神威城接到线报:监察御史王维自凉州城出发赴王忠嗣大营。哥舒将军未料到这王维在此紧要关头仍坚持赴任,情急之下便派自己火速赶往此地,命令正是要杀掉他。
“王摩诘申时已见过王忠嗣了。”
高适拧起眉头。若王维已见过王忠嗣并将话带到,此时若杀了他,对事情的发展不但并无助益,更有可能引起王忠嗣的怀疑,倒是画蛇添足了。
他想了想,问念奴道:“他若并未带话呢?”
若是仍未将玉真的话带给王忠嗣,那么现在杀了他便正是时候。
“将军已收到线报,王摩诘他…”念奴带着笑容摇摇头,她慢慢地揉着高适的手,希望能够让他冷静下来。“转达了相悖的话。”
“相悖的话?”
“对。”念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的神采。“他,要王忠嗣攻下石堡城。”
高适垂下头,不答话了。
他细细地沉思着。若是王维也传话要王忠嗣攻下石堡城,那即使后者有千万个不愿,在多方压力之下也难免妥协——看来石堡城一役已在所难免,将军也不必再为此忧虑。
只不过…王维为何要假传玉真的话?
念奴抚着高适的脸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令他在寒冷的黄沙之间感到久违的温柔。
“仲武,杀人的事,不该由你来做的。”
高适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他握紧念奴的手,沉下头去。
“我本是刺客,生来就是要杀人的,况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杀过太多人了。”
“不。”念奴的声音温柔却很有力量。“你是游侠,不是刺客。”
“有何区别呢?”
“游侠。”念奴仰着头,她闪烁着星光的眼睛对着高适的眸子。“游侠是有信仰的,对吗?”
“信仰…”高适低声重复一声。旋即抬起头,伸出手臂将面前的念奴紧紧揽在怀中,贴近她的耳侧。“我的信仰,便是带念奴过好日子。”
红晕自她白皙的脸颊一直染到耳垂,她轻轻地想要挣脱,却被面前的男人抱得愈发紧了。
“得离开了。”念奴轻声地在高适耳畔道。
高适手臂紧紧地环抱着念奴,让她的双脚离开地面,几乎想要将这个女子挤入自己的身体。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念奴先前眼中一闪而过的那缕神采,放开手臂,眼睛里突然涌现出了一阵失落和仓皇。
“好。”他答道,随即转身拉着念奴的手,向营外方向走去。
念奴施力,将手扯了回来。高适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先回去。”她避开高适的目光。“将军仍有任务交给我。”
高适没有答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念奴。
西凉的风在营地内呜咽,清癯的月色没有丝毫温度,落在念奴的脸颊上,令她本如玉般清润的肤色在此时显出病态的苍白。
“究竟是将军要王维活…”
高适眼眸低垂下来,不敢再去看念奴的脸。他在鼓起勇气,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本被他深锁在心里的话。
“还是你不想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