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郭子仪

几十年的平和岁月里，锦官人只将夹子沟当成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奇观。

只有当数百獓因人将夹道两侧的山崖高地彻底占据，当整座山林的鸟兽因恐惧纷纷沉寂，当所有杀手铁灰色的瞳仁与乌黑的皮甲将正午的日光完全遮蔽，郭子仪与所有突将都意识到今天恐怕将命休于此。

半刻之前，当玉真仍沉浸在大仇将报的喜悦之中时。正午的阳光正越过低矮的山崖将夹子沟照亮，山坳里藏在幽闭中的矮草还未及享受阳光的赠与，负责队前开路的突将军士就在一刹全部倒在了地上。

郭子仪护着玉真，竭力应付着整个天空中呼啸而至的铜镖。苏天祍仰起头，看着无数黑色的残影裹挟着夺命的钢索与刀刃落下来，就让勇猛强健令行禁止的突将军士窥见了死神的罩袍。

獓因人用手中的钢索缠在枯树上布设了索道，他们抓握着铁索自崖顶飞落下来。一面落下，一面挥舞着月圆弯刀。数不尽的锋利刀刃令突将们应接不暇，甚至在将死之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哪一柄武器夺取性命。

此地的獓因刺客不下六百，郭子仪想。进出夹子沟唯一的路早被封死，崖顶不断有杀手自索道上滑下。仰天望地，四面看去，竟找不到一处可以突出重围。

玉真拔出剑来。突如其来的伏击将她理想中复仇的憧憬打回现实，看着漫山遍野的黑甲刺客，玉真左肋下本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感到自己的双手还沾染着玲珑粘稠滚烫的血，康爵坊永新一行七人影影绰绰又一次徘徊在她的身侧，在耳畔诉说着她们在道政坊遭遇的悲哀屠戮。

这些出现过无数次的幻听与幻视将她逼到疯狂的边缘，她几次就要冲出郭子仪的庇护试图与獓因搏命，都被后者死死护住。

“突将听令！”郭子仪大喝：“分散开，倚崖壁！”

苏校尉指挥突将瞬间散开，站在崖壁的阴影处。獓因人在崖顶的铜镖难以触及，只得通过钢索飞身到沟内。

“抬弩！自行射击！”

突将素质过硬，哪怕被打得措手不及，即便眼看战友一个个血肉模糊、先于自己命丧黄泉，但危急关头士气不减。他们纷纷解下腰间的劲弩，站在崖壁阴影中朝着飞身在半空的獓因人抬手射箭。

双方的人数差得太离谱。獓因人虽然被突将例不虚发的劲弩所威慑，一时不敢飞身入崖，却又瞬间变换战术——只留下少数人在崖顶观察突将动势，余下所有人有集结于夹子沟前后大路，挥舞着弯刀向崖底的突将奔袭过来。

黑黢黢的杀手摆动着明晃晃的刀刃，脚下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染上死亡的气息。郭子仪将突将分成两队，分别抵挡来自前后的夹击。他将玉真托付给苏校尉，自己站在队伍的最前列，咬紧牙齿，挥舞长剑。

在杀死第十八个刺客的时候，已经被粘稠暗红色血液淹没的郭子仪眼中，已失去所有生的希望。身旁在几个时辰前还令他热血沸腾的突将兄弟竭力抵挡着獓因人的攻伐，战斗至死，横刀上不知留下了多少敌人的血液和他们弯刀带来的豁口。

这些勇猛无畏的战士用刀戟兵刃刺破獓因人的胸甲，同样也被后者的弯刀割开喉咙；用钢盔铁拳砸烂獓因人的头颅，同样也被后者的锁链打烂脸皮；用最后一股气息将鲜血吐在獓因人眼睛里，同样也被后者的皮靴踩破脖颈。

战斗已持续两刻。军士清点之后只剩百余人，收缩将玉真护在阵中。两侧的獓因人听着来自崖顶的指挥，不给强弩之末的突将们一丝喘息机会。他们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首前赴后继地扑上来，没有喊杀、没有私语，甚至崖顶獓因只用眼神和手势便可完成指挥调度。他们整齐划一、杀伐果断，数百人汇聚成了一驾收割性命的黑色战车，无声地将所有突将的性命逼上黄泉。

对不起，四郎，我要死在这儿了。

郭子仪在心中黯然地想。

我该后悔吗？

几个月以来做许多违心的恶事，甘愿被权贵之人玩弄于鼓掌。如今，仍能在搏杀阵中力战而死，恐怕也无憾了吧。

玉真说，你在那一晚性命无虞逃去了陇右，是真的吗？

我本想回到长安之后就去寻你的。

我们不要名分了，好吗？不要官爵了，好吗？不要在这诡谲的人世间沉浮挣扎了，好吗？

我们去漠北吧，去安西，去渤海，回到给你血液与生命的北方去。

我们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有对方的眼睛。

郭子仪环视四面如黄昏夜色一般扑涌而来的敌人，提振精神，大喝一声，继续率着所有的士兵冲杀。

“杀！”

天空中的云朵在那一刻迟滞，夹子沟中的青草在那一刻枯萎，寒风里凝结出必死的意志，令所有手持利刃的战士获得了力量与荣耀的加持。

当所有的横刀卷刃折断，当每个人都被弯刀掀去皮肉，当郭子仪已倒在血泊，咬碎牙齿也无法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崖顶上的獓因人接二连三的坠楼下来，所有人都听到了夹子沟两侧传来振聋发聩的喊杀声。

獓因人的队伍被冲杀出一道豁口，穿着单衣手握铁棍的武僧一腔愤恨喷薄而出，在狭窄的山沟中挥舞起长棍，令獓因人的弯刀钢索再无用武之地。

身着银色轻甲，带着劲弓强弩的武士重新占领了崖顶。转眼间，飞矢如雨而下，例不虚发，将这些黑色的鬼魅重新由人间带回地狱。

郭子仪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右手扶起，他的意识瞬间恍惚，竟似回到了三年前令他垂死的丰州战场。

“我在这儿。”

还是这句话，还是那个人。

李光弼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