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正夜深风急。值夜的仆从打开府门，将李白迎进去。
坐北那屋灯仍亮着，李白正犹豫是否该去向寿王打个招呼，便见一小奴上前作揖道：“李郎君，大王请您过去。”
小奴在屋外通报，听到寿王的应答声，便忙开门请李白进去。
书房中点着三盏灯，照亮柜中一应百家经典、诗乐歌赋。李瑁坐在案几下，一手抚着书页，一手撑着额角。他的身体已经疲倦了，可眉眼中还藏着心事。
抬头看到李白外袍上的条条割痕，李瑁忙起身关切道：“受伤了？”
李白低头拍拍胸前的几孔破痕，笑道：“衣袍厚，未伤及皮肉。”
李瑁示意李白坐下。他坐回案几合上书页，一面为他斟一碗热茶汤，一面问道：“有线索？”
李白点点头。此时朝堂内外危机四伏，寿王的处境也凶险至极。解铃还须系铃人，没有充足的信息，就无法做出理性的决断。他不想，也不能对寿王有所隐瞒。
“今晚在祆祠遇到獓因刺客伏击，想必长安祆教与獓因人本就沆瀣一气。祆祠在明，以吸引教众、收集情报。獓因人在暗，做保卫、刺杀这样的事。”李白喝一口茶汤，感觉通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我们抓到了一个祆正打扮的人，被认出是节度使的副将…”李白喝一大口茶汤，抬眼偷看着李瑁的反应。
李瑁的讶异溢于言表，他拧起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
“那祆正名叫李猪儿，据杨钊所说，正是这个李猪儿操纵獓因人左右南诏战事，也是他发动了夹子沟之围。”李白想了想，决定还是将李猪儿的呓语转达李瑁：“抓到这人时，他已重疾昏迷。即便神智恍惚，口中仍喃喃低语…”
“说什么？”李瑁啜一口茶汤，问道。
“杀死寿王。”李白答。
“哦…”寿王放下茶盏，沉默许久才接着问：“节度使？”
李白压低声音到只够令二人听到：“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寿王挠挠头，他与这个胖胡人只见过一面，甚至没有讲过一言一句，绝无结仇的可能。如今看来，想要害他的性命的人除了陈玄礼，现在又多了一个安禄山，都不是善茬。
“在剑南，獓因人与龙武军虽无交集，却亦无冲突。这样看来…”李白将茶盏放在案几上，轻声道：“朝内朝外或许形成了一个隐秘的联盟，目标直指向你。”
寿王轻轻地叹息一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他低垂的眼眸里翻滚着疑云，怀着重重心事，权衡着是否应直白地讲出来。
“太白。”李瑁低声唤了一声，语调轻地异乎寻常。
“寿王？”李白应声道。
“你说…”李瑁的声音极轻，却稳当有力：“我能做太子吗？”
这一语李白听得真切，恍若天际惊雷。他并不认为寿王不自量力，相反，能够让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封疆大吏安禄山处处算计的皇子，恐怕已是众人心中默认的储位候选人了。只是这句话，却不像是对面这位温厚的皇子能问出的。
李白不答话，想到他们在长安和剑南遇到种种九死一生的苦难，看着眼前年轻的皇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疑惑。
“哎，是我不对。”寿王收起严肃自嘲地轻笑一声，道：“这个问题太过沉重，我自己尚且不堪重负，怎可交由外人承受呢。”
李白起身作揖，感激寿王的理解。
他并不会反对寿王争夺储位。寿王敦厚纯孝，于众朝臣乃至百姓之中都有很高的威望，在众皇子之中更受圣人独宠，可谓筹码十足。更何况即便他无心储君之位，也无法打消朝堂内外反对者疑惧和戒备——陈玄礼和安禄山就是例证。如此境况，倒不如分庭抗礼，将纷争摆上台面，也不必处处提防獓因刺客暗箭伤人。
可李白却又隐隐地希望，寿王能够在这场风暴到来之前离场。
“那自安西回来的二人，颜真卿和王…”李瑁顿了顿，想起了这个名字：“王维，他们此时身在何处？”
李白答：“颜真卿兄弟和忠王交好，此时带着那祆正奔十六王宅去了。明日我去忠王府上拜访，也看看能否收获更多情报。”
“三哥啊…”听到忠王李瑁愣了愣神，神情担忧道：“忠王从来乐善好施、助人不倦，但此事非同小可，千万莫要让三哥惹上事端。”
李亨虽是皇三子，起居却从来不讲究排场，在十六王宅里一住就是十三年。他敬师爱友、颇有学识，却从不在诸兄弟之间显弄。诸皇子笑他憨直愚笨、全然不类圣人之子。终日守在十六王宅中逗弄禽鸟，不知西市美食美酒、平康坊曲乐都知，更没有丝毫建功立业的抱负。
而一向心高气傲、颇有抱负的寿王，却认定李亨是他在众兄弟之间唯一看中的人。李瑁奉行纯粹的行事哲学，多数人既放不下学业，又期许建立功业，还贪图享乐，终究诸事都做不好。倒是忠王，早早就立下做快活王爷的念头。他将两间不大的院子整理地井井有条，侍养草木花鸟更是在行。李瑁觉得这样的玩物丧志，不知要比贪婪无度、患得患失高明得多。
“对了。”李瑁也是忠王宅的常客，去李亨那里赏花逗鸟也是一大解闷消遣。他提醒道：“忠王侍养着不少禽鸟，或许听过那种能够传书的鹞子，你明日去时不妨装做同好，问一问他。”
“时辰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李白点点头，便起身离开，快到门前又听到李瑁的声音：
“上官婧和我，将要成婚。”
李白惊讶地转头，看到李瑁正低头翻书，似乎是喃喃自语。
“今岁外敌来犯，边域皆有战事。圣人决定，改一个月后的春宴为春狩，以安民心、稳朝局、壮士气。”李瑁抬起头，看着惊讶瞪大眼睛的李白，平静地笑道：“我们决定在春狩前完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