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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困搏掖庭

丹菲在大理寺中并没受鞭打,毒清了后,皮肉伤两三天就好了。不过萍娘使了点特权,将她留在医院,好生休养了几天。

这几日丹菲听萍娘讲了宫规。宫中规矩严谨,不容人行差踏错。小错还好,多罚做苦役。若是犯了大错,少不了受严厉责打。掖庭又缺医少药,不少宫人挨不过去,也不过一卷席子裹着送出宫去。有亲人接去安葬的还好,不然就草草埋在坟岗里了。

所以丹菲在医院住了几日,见到被责打过的宫人都会被抬到偏院中,看护也不尽心,死活由自己了。

丹菲还从萍娘口中知道了崔家事的后续,与先前崔景钰同她说的差不离。

韦皇后并未对伪信起疑,还对崔景钰的识趣深表赞赏。崔景钰顺利讨了她的欢心,升做正六品上亲勋翊卫校尉,受派出京办事去了。崔家父兄对此似乎十分反感,觉得崔景钰此举太过有辱斯文,败坏了崔家这一房维持几代的清白名声。坊间一直流传说崔景钰已经被半赶出了崔家。

刘玉锦也万幸并没有被牵连,事发后就被郭舅父接回了家,一时也没什么消息。

“倒是有个事,你听了一定高兴。”萍娘笑道,“听说段将军麾下的卫参军,当初不是说死在战乱之中了。结果前日被人发现其实并没死,而是做了逃兵,偷偷回了老家。于是被抓了回来,判了个流放,女眷没入掖庭。那个指认你的卫氏,如今终得报应了。”

丹菲的喜悦溢于言表,“这是报应到了!”

“是崔郎偷偷揭发的。”萍娘道,“崔郎这也是在为你出气。”

其实是在为段家出气罢了。不过丹菲依旧很高兴。

到了第五日,内侍过来提丹菲,萍娘也没法再拖下去,只得将人交了出来。

萍娘送丹菲出院门,一路叮嘱道:“如今还不清楚你会被分去哪个局。不过初来的宫婢,总要受一番调教。我看你面临这么大的变故还处乱不惊,也是个心性坚韧的。记住我的话,宫中年纪大的女史难免爱折磨人,和她们硬碰硬往往得不偿失。”

“我记住了。”丹菲点头,“凡事不该用蛮力,而该用脑子。”

萍娘点头微笑,“是个聪慧的。你将来若有什么事,都可来找我。不过你是皇后交代过的人,想她们也不敢太为难你。”

丹菲跪下来,给她恭敬地磕头谢恩,方随着内侍而去。

潮湿的春风带来花的香气,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丹菲的脸上,将她鬓发濡湿。她跟在内侍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入了一扇朱漆小门。

里面是一条狭长的宫中夹道。皇宫气势恢宏,就连宫道的围墙也格外高大。长长的夹道上方,只能望见狭长地一道天空,墙外隐约传来卫兵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丹菲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是如何。皇宫如此之大,而她们这些掖庭宫婢的容身之地,却是只在方寸之间。

宫人领着丹菲兜兜转转,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工整的庭院中。

庭院很大,里面套着数个小院。这里随处可见三、两结伴而行的宫婢,皆穿着葛红罗裙白纱衫,发饰统一。有品级的女官穿着绿、蓝色长裙,年纪也略长些。

丹菲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不住打量。

内侍将她交给一个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进了一个的院子。

这院子四面都是厢房,只在东角开了个小门进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显然就是宫婢居住之处。此时不早不晚,宫婢们都在当值,院中空无一人。

“过来拿自己的配给。”女史开了库房的门,冷声道,“一人四套宫裙,两套亵衣,两双布鞋,一套被褥,一个木盆,一套木碗筷,一个妆盒。不许挑拣。速速收拾好就出来!”

丹菲捡好物品抱在怀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却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

“你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寻个空的床铺安顿下来。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单。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识字吗?”

丹菲点了点头。

女史柳眉一竖,尖声道:“哑巴了吗?”

“奴识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来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然后丢了一个半旧的卷轴给她。

“这便是宫规,你尽早熟读,过两日我来抽查。若背不出来,当心挨罚。”

女史走后,丹菲抱着一堆家当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

宫婢寝舍同医院差不多,窗通道,对面一排通炕,墙角屏风后是恭桶,简单而整齐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摆着的妆盒样式大都一致,也有个别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来得晚,四个厢房,三个都已满员,只有南边厢房因为阴暗潮湿,还有几个铺位空着。

丹菲也不挑剔,随便选了一个铺位将床铺好。她换上了宫装,将旧衣洗了晾好,然后坐在床上,捧着宫规看。

她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一张宫规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丹菲将卷轴丢在一旁,抱膝坐着,思绪纷乱。

崔景钰和李隆基都不停提到的含凉殿,就是韦皇后的寝宫。大明宫内朝里,后权甚至远高于帝权。进了含凉殿,就等于跻身大明宫的高层了。皇后的近身女官,连妃嫔都要礼让三分。

于是几乎所有宫人都削尖脑袋想往含凉殿挤。可一个含凉殿能有多大?又能空出多少位子来?

丹菲入宫是从最低级的粗使宫婢做起,若按照平常的程序,升做女官也需要三四年。别说崔景钰他们等不起,就是丹菲自己也没这耐烦心。

可又有什么捷径可走呢?

丹菲沉沉思索着将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听到人声醒过来时,她才发觉天色已暗,晚霞满天。

劳作了一日的宫婢们回到了寝舍,都疲惫不堪,对多出来的新人有些漠然。

这倒正如丹菲所愿。要在掖庭这样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越平凡不起眼越好。

院门外敲起锣声。一个宫婢拿脚踢了踢丹菲,道:“喂,新来的,出去取饭。记得多要一份肉菜。”

欺生也是常态。丹菲从善如流,抱着一堆食盒去取饭菜。

那宫婢见她这么听话,反而还吃了一惊,对旁人道:“这新来的倒是识趣。”

旁边那个宫婢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道:“这才第一日,且先看看吧。对面的那个姓孙的,还不是日日被使唤欺负,结果突然一天闹了起来,拿簪子划了别人的脸。”

宫巷一头,几个内侍抬着盛满饭菜的大木桶站在墙角,宫婢门自觉排队领饭。

几个大木桶都有半人高,包着一层棉胎保温,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一桶冬寒菜汤,一桶萝卜烩羊肉,一桶蒜泥蒸猪肉,一桶煮菘菜,还有两大桶白面蒸饼,一桶胡麻饼。

这些饭菜,就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也算是十分丰盛的了。

宫婢乃是天子家奴,她们这些是最底层的粗使宫婢,每日要劳作,吃穿上都能保证富足。况且因为菜多,也不限量,不够吃还可再去要一份。只是不准剩菜,否则要受女史责罚。

就快要轮到丹菲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宫婢突然跑了过来,挤到了丹菲前面。

“劳驾排队。”丹菲低声提醒。

那宫婢冷冷地甩了一个白眼过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说罢反手推了丹菲一把。

丹菲趔趄一步。身旁一个宫婢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你连裴三娘都敢惹?”

“谁?”

“你新来的?”宫婢打量了丹菲两眼,“裴三娘有个堂姐是才人呢。”

丹菲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后宫中有靠山,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丹菲来回两趟,把饭菜全取了回来。屋里已经很暗,却还没到掌灯十分,宫婢们都聚在院中石桌前用饭。

丹菲中午错过了饭点,此刻已饿得肚子打鼓,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举止,抓着蒸饼就着菜汤,埋头大口啃起来。

刚啃完一个饼子,忽而听人唤道:“那个新来的,快去烧洗澡水!”

丹菲抬头,就见裴三娘叉腰站在她面前,盛气凌人。

丹菲把口中食物咽下,道:“知道了,吃完就去。”

“要你现在就去!”裴三娘柳眉倒竖,喝道。

饥饿中的人眼里只有食物,丹菲低头喝汤,只当裴三娘的嚷嚷是狗叫。

“你聋啦?”裴三娘恼羞成怒,扬手啪地就将丹菲手里的碗打翻,肉菜混在一起泼洒在了泥地上。

旁人或许见多了欺负新人的事,对此不以为然,照旧吃喝。

丹菲缓缓抬起头,锐利冰冷的目光犹如刀子一样过去。裴三娘蓦然一惊,冒出一阵冷汗。

不过那目光只是一瞬而过。丹菲收回视线,恢复一副木然呆板的模样。

“你……你瞪我做什么?叫你去就去!”裴三娘强自镇定,“洗澡水惯由新人去烧。你若不做,今日大伙儿不能沐浴,告去女史跟前,你就等着吃竹鞭吧!”

丹菲拿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汤,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院角的浴房走去。

裴三娘哼了一声,端着自己的饭食,转身朝石桌走。她才走两步,右脚膝弯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猛然一酸,整个人踉跄朝前扑倒,碗倒盘翻,脸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石桌边沿。

众人哗然,七手八脚去扶她。

裴三娘嗷嗷呼痛,鼻血横流,张口噗噗吐出两颗门牙。她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宫婢们乱做一团,有看笑话的,有拍马屁的,匆忙扶着她去寻大夫。

谁都没曾注意到,裴三娘跌倒时,盘中的蒸饼飞起,越过人群头顶,随即被一只纤长稳健的手稳稳接住。

丹菲站在人群末端,冷眼看着裴三娘被扶走。她把手中还剩着的石子丢了,啃了一口蒸饼,大步朝浴房而去。

浪费食物者,都该被惩罚。

她低调做人,息事宁人,不表示她会任由欺压。

丹菲烧好了水,宫婢们陆陆续续过来,用木盆接了水,坐着擦身洗头。

闲聊时宫婢们笑道,裴三娘跌的不轻,鼻骨歪了,牙齿落了两颗,此刻整张脸都肿如猪头。不少宫婢平日里都受过裴三娘的气,如今见她倒霉,都幸灾乐祸,并无人置疑她那一跤跌得蹊跷。

禁宫里敲锣,宫婢们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众人劳累了一日,沐浴后便沉沉睡下。很快,屋内就想起了绵长的呼吸声。

丹菲在迷糊之中听到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西厢房里的裴三娘因伤痛在呻吟。

她翻了个身,进入梦乡。

***

次日晨钟还未敲响,唤宫人起床的锣声就响起。

宫婢们怨声载道地起床,绊手绊脚地穿衣梳妆。

“那个新来的呢?去打两盆洗脸水来,要温热的。”

丹菲淡淡笑着,指着墙角的盆子道:“我都已经打好了,都是温水。”

宫婢一愣,上下打量丹菲,喃喃道:“倒是个机灵识趣的……”

另外一个圆脸的宫婢一边洗脸,一边问:“你中途进来的,应该是罪官家眷吧。我还没见过那个官家女郎一来就会做活的。东屋里那个江氏,进来后足足哭了一个月,连针线都不会拿。要她提个水,简直要折了她的腰似的。稍微碰她一下,身上就青紫一块。一样的饭菜,就她像吃沙土似的。”

“之前那个吴氏不也是,刚来的时候没事就吟诗落泪,洗个衣服要作诗,烧个水也要作个诗,水捏的人似的,一碰就哭哭啼啼的。”

丹菲拧了帕子,递了过去,“那这两个娘子后来如何了?”

“都死了。”圆脸宫婢漠然道,“江氏是病死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子弱,一场风寒就过去了。吴氏呢,写的诗居然被陛下看到了,召过去幸了一回。本来眼看着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结果陛下却病了,皇后怪到她头上,一条白绫赐死了。”

丹菲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那宫婢扫了丹菲一眼,“我看你姿色也不俗。我也不是劝你打消这心思,毕竟掖庭里日子难熬。反正好歹后果你都知道,自己掂量着来。”

丹菲将胭脂递了过去,笑道:“妹子哪里有这等野心,不过想着老实安静地过日子,将来若能走个运,碰上放宫人,早日出去就好。”

这宫婢听着这番话觉得顺耳,目光友善了些,“我叫淑娘,她叫红珍,你呢?”

“妹子姓……段,名宁江。两位阿姊可唤我一声阿江。”

“你是官家女?”红娟问。

丹菲点头,“自幼在边关长大,先父是武将。”

“难怪。”淑娘道,“是比长安里那些傲气的贵女要看着顺眼得多。”

这日朝食是一碗米粥,两个蒸饼,和一个煮鸡子,并有咸菜若干。这饭菜放在普通小户人家都算丰盛,难怪许多家贫的良家子都愿意进宫,只为能吃饱喝足。

不过听宫婢闲聊,如今这的饭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过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规矩,宫婢每餐都会有肉有菜,每旬还有果子点心。皇宫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之处,若家奴还吃得不如下面贵族之家的奴仆,岂不是个笑话?

用完了早饭,宫婢们便结队离去,去各局各宫做活。

丹菲新来,还未划分,暂时留在院中等消息。

昨日给丹菲引路的女史又带着三个宫婢进来。这几个女孩显然和丹菲一样,都是新没入掖庭的。女史同昨日一样,训了话,分发了衣服被褥,便又离去了。

丹菲见她们茫然地站在院中,便主动道:“院中只有南边的屋子还剩几个空铺。你们过来吧。”

女孩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磨磨蹭蹭,深埋着脑袋。

丹菲不解,多看了她两眼,双目倏然睁大。

“你——”

“我……你……”卫佳音想逃,又无处可去,都快哭了出来。

丹菲抄手,冷笑起来,“早听说你家犯事被抄了。我还算着日子,想你何时进来呢,卫娘子!”

卫佳音一个哆嗦,后退了小半步,“你……你当如何?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掖庭。你要打了我,会有女官治你的罪。”

丹菲啧啧,“说得人家好害怕哟!当初从突厥的马刀下都闯出来了,却是好怕被女官娘子责罚呢!”

卫佳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们认识呀?”一个女孩折返回来,“阿音,这位是谁?”

丹菲在心中嗤笑一声,和颜悦色道:“我是阿音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叫段宁江。我和阿音呀,可是感情最好、最好,比亲姊妹还亲的闺友了。你说是不是呀,阿音!”

丹菲咬着最后两个字,仿佛要咬断卫佳音的喉咙。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结巴道:“嗯……是的……朋友……”

那个女孩只当她们两人要叙旧,便回了屋。

丹菲一步步向卫佳音走过去。卫佳音一步步后退。两人走到院正中站定。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卫佳音极其紧张,“这里是掖庭,你要欺负我,女史娘子是要惩罚你的。”

“你也知道自己讨打?”丹菲笑嘻嘻地摇着头,眼中一片冷意,“报应呀,卫佳音。看你这样,真是报应!你当初出卖段宁江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

卫佳音面色惨白,不住喘息,“我……我都是不得已!”

丹菲嘲道,“你们卫家不过是韦家的一条狗,这么卖力效劳,最终也不过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你如今落魄到掖庭为奴,便是你的报应。我才不会脏了自己的是手来对付你。我在一旁看着你受磨难就够了。”

说罢,丢下卫佳音,转身回房去。

又过了一刻,一个宫婢过来把丹菲她们几人点了名,领着她们去了前院厅中。那里已经有十来个新宫婢。又点了一次名后,一个中年女史搬出了宫规,教新人们学规矩。

“凡新宫婢入宫,除特选者外,都要先在掖庭北院里做上一段时间的杂役。将来若各局里缺人,再来你们之中挑选伶俐聪明者。若是规矩学得好,就有机会离了这地方,去内宫里伺候贵人。是想一辈子做杂役,还是在贵人身边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看你们此刻有多用心了。”

女孩们低头顺目地站在堂中,女史手执一条细韧的竹鞭,从她们之间走过。但凡有背不直,腿打弯的,就一鞭子抽过去。被抽中的女孩吃痛惊叫,急忙躲闪。

“躲什么躲?将来在贵人面前被责罚,你也敢这样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就敲断你的脚!”

女孩吓得哭了,不敢再躲。

“头都给我低下去,含胸而挺背。不要把胸挺起来!你这是骚给谁看?”

又有女孩被抽得轻叫。

女史大怒,挥手重重地加了好几鞭,“都说了,受罚不许出声!宫规第一条,便是要你们谨言慎行。非上位者问话,不可擅自开口。非上位者命令,不可擅自行动。你们都是罪臣女眷,没入掖庭为奴的,是来伺候贵人们的,不是进来享福的。可都给我记住了!”

一群女孩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卫佳音都因为左右张望,被女史抽了两鞭子。

丹菲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站着。女史自她身边走过,看了两眼,没有挑出错,点头离去。

头一日受训,一整个上午都在训练站姿中度过。除了空手站,还要手中端着东西站。

每个女孩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一个木碗,碗中盛满水。只要手稍微一抖,水就容易洒泼出来。每到此时,女史的鞭子就会抽在身上。

即便是丹菲这样因平日拉弓射箭手劲大的,长时间端着盘子也会吃力。手臂最开始是发酸,筋肉一阵阵抽痛,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熬到后来,双手发麻,待到放下盘子,两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卫佳音可不像丹菲这样力气大。她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一样,端不了片刻就发抖,不是把水洒了出来,就打翻了碗。女史也毫不客气,几鞭子抽在她背上,胳膊上,打得她泪水涟涟,又不敢哭出声来。

“哭!就知道哭!”女史捏着她的下巴,唾骂道,“你有本事去宫里哭给那些王孙公子看呀。要是被看中了,把你求出去做个姬妾,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要不在掖庭里,你就哭瞎了眼,也没人在乎!”

纵使丹菲也挨了几次打。这点伤痛对她来说倒不算什么,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是装着害怕的模样。等女史一走,她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卫佳音揉着被抽出条条红印的胳膊,又怕又怨又绝望,泪水噗噗掉,哭得像是江河决堤似的。

午时的时候,内侍将饭食送了过来。午食吃的是粟米饭,配笋子炖肉、芋头烧鸡等几道菜。同夕食一样,菜虽然不精致,但是有菜有肉,份量充足。女孩子们被调教了半日,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当即大快朵颐起来。

待到下午,女史不再教规矩,而是把女孩们带到了洗衣所,给每人分了高高一堆内侍的亵衣,道:“今日收工前,你们得把这些衣服洗完!”

此话一出,众人变色。几个女孩甚至哀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女史厉声呵斥,“你们入宫本是为了享福的!若是推三阻四不肯干活,宫里不养废物,打死了丢去做花肥就是!”

众人噤声。

内侍阉人有身体缺陷,容易失禁,这些衣裤都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臊臭。别说其他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连丹菲闻了都有些作呕。

此举显然是掖庭里惯用的来调教新人的下马威。既然是下马威,那就注定逃不掉。与其推三阻四再被责打,还不如老实做。

于是丹菲强忍着不适,把衣物丢尽盆里,撒了皂粉,然后脱去鞋袜,站在盆中踩了起来。也幸好这些都是低级内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损坏。

其他几个由贫苦人家选入宫的宫婢,也跟着动了起来。卫佳音在内的几个官宦女儿却依旧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女史可没什么耐心,当即拿着竹条抽打,吼道:“还需我手把手教你们怎么洗衣服没啊?没长眼睛呀,看着也不会照着别人的样子做?”

女孩被抽得惊叫哭泣,这才磨磨蹭蹭地动了手。

卫佳音用两根手指拎起一件衣服,一股熏人的尿臊臭扑面而来。她双手都有伤,浸了冷水后疼痛刺骨。没有搓洗几把,她就把手抽出来吹气。反复几次,伤口沾了脏水,疼得越发忍受不了了。

“磨磨蹭蹭做什么?”女史骂道。

卫佳音实在忍不住,抬着手哭:“我……我云英未嫁,怎么能去给阉人洗衣?”

女史哈哈笑,“这宫里除了皇后妃嫔,哪个女人是嫁了人的?洗阉人衣服怎么了?还没让你去伺候阉人洗澡睡觉呢!小贱奴要再不识好歹,我只管一句话,宫里找对食的内侍正喜欢你这等细皮嫩肉的呢!”

旁观的粗使宫奴和女史们哄然大笑。这宫中底层乃是藏污纳垢之处,宫人也无什么讲究,说话自然粗鄙猥亵。

原本一个早上都在被责打,卫佳音性子又娇蛮高傲,此刻脾气上来,气得一脚将水盆踢开。

“我是入宫为奴,可你也不能这样折辱人!”

女史已在掖庭里过了半辈子,见多了不驯服的宫婢。她也懒得多费口舌,当即过去拎起卫佳音的领子,厚实粗糙的大掌犹如蒲扇一般,啪啪啪地扇了她四、五个耳光,打得卫佳音娇嫩粉白的面孔霎时胀得通红,整个人都懵了。

女史将她掼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贱奴少在老娘这里摆谱,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想活了,回去解了腰带自己吊死,少在我这里哭天抢地!”

旁边其他洗衣妇人看着热闹,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还有妇人高声道:“小娘子不想做苦力,便丢去宫外伎坊弹琴卖艺,给郎君们吹箫暖床。”

卫佳音又羞又惧,脸色发紫,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女史哪里会惜香怜玉,一脚将她踢翻在了泥水里,道:“少在这里哭丧,赶快做活!”

旁边几个女孩见了卫佳音的下场,早吓得面无人色,再顾不得嫌弃衣服脏臭,赶紧劳作起来。卫佳音却是依旧没回过神,坐在泥水里呜呜哭泣。

女史懒得和她纠缠,撇了她走了。一个女孩看不下,过去拉她,却被她推开。

“别管她了。”丹菲漠然道,“都到这处境了,她还想不明白,能怪谁?”

此话没错。人在什么样的境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能屈能伸之人才活得长久,看得到希望。

卫佳音听到了丹菲的话,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丹菲不以为然一笑,“你脑子真是傻了,当初在女学里耀武扬威就罢了,如今进了掖庭,还不看清现实。韦家早弃了你。我看你就是死了,也不过一卷草席丢乱坟岗的命。”

“你才是做枉死鬼的命!”卫佳音狠狠抹了一把脸,爬了起来,“你等着瞧。我和你,到底哪个最先离开这里!”

“拭目以待。”丹菲淡然一笑。

丹菲做事本就麻利,洗衣服的速度也比旁人快。她先一口气把大半衣服洗完,接着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搓洗剩下的几件。等到敲钟收工,女史来收衣服时,她刚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洗完。

“完成任务的人去吃饭。”女史冷漠地吩咐着,“没洗完的人,扣饭食一顿。”

人群里霎时响起哀叫声。

“嚷嚷什么?”女史喝道,“我话还未说完。宫规赏罚分明。活未做完的,全都要罚!少洗了几件衣服,就抽几鞭!”

“什么!”那些没做完活的宫婢们纷纷惊呼。

女史冷笑,“你们当如何?若不罚你们,让那些勤奋做活的宫人如何想?”

说罢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宫婢一拥而上,将那几个女孩抓了过来,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女史亲自行刑,竹条抽在肉上啪啪作响。女孩子们自打出生就吃过这等哭,一个二个哭爹喊娘,好不凄惨。

卫佳音也没洗完衣服,本满是鞭痕的胳膊伤上加伤,被打得流下血来。卫佳音实在吃不住这疼,哭着拼命挣扎。宫婢一时没抓住,被她挣脱。她朝丹菲这边直直奔了过来。

女孩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退让开来。卫佳音扑到丹菲面前,就往她身后躲。眼看女史挥舞着竹条追过来,丹菲替她挡着也不是,不挡也不是,左右为难。

幸好两个宫婢从后面包抄过来,将卫佳音抓住,又拽了回去。

卫佳音被拖走前,哀求地望向丹菲。

丹菲心一软,又随即一硬,别过了头。

为奴者必然要吃这个苦。尤其掖庭之中,规矩森严,行差踏错就会要了性命。若是不能早早看清现实,适应这里的生存,那等待她们的,只有死亡。

卫佳音被两个宫婢按在地上。女史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地抽了二三十下才住手,唾道:“拿乔张致的小贱人,再跑就直接敲断了你的腿,丢去做官妓!”

卫佳音瑟缩着哭泣不止。旁的女孩也怕被她连累,不敢去安慰她。

众人吃了教训,直到回了住宿的院子,都还胆战心惊。其他宫婢见她们这样便知道挨了教训,或是同情问一声,或是冷嘲一笑,并不见怪。

待到宫人送了夕食来,卫佳音她们几个没做完活的,果真没分。

卫佳音有累又饿,浑身疼痛,泪眼蒙蒙地望着丹菲啃饼喝汤。

丹菲吃完了一个饼子,拿着剩下的那个,朝卫佳音望去。

卫佳音双眼发亮。

丹菲漠然别过脸,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卫佳音气得脸色发紫,“你……你在看我笑话吧?”

“你自己不闹笑话,我想看也看不了。”丹菲喝了一口汤,“再说,我早就说你如今的遭遇,就是你出卖段宁江的下场。挨几鞭子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体无完肤,肩膀上、背上,都有尺长的刀伤,深可见骨!”

卫佳音脸色发青,“我……她……”

“所以,你省省吧。”丹菲把最后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冷笑着指着卫佳音,“从今日起,段宁江所受的每一份伤痛,都会报应在你身上!”

卫佳音浑身一震,瘫坐在榻上。

至此以后,她们这些新宫婢,都是上午学习规矩,下午便去做活。有时去洗衣,有时御膳房洗菜,都是些繁杂苦活。不论是学规矩还是干活,规矩都极严。

光是站姿,她们就学了三日,然后学行走。

女孩子们端着各式各样的器皿行走,不论脚下踩着什么,都必须走得四平八稳,绝对不可将器皿中的水泼溅出来,更别说将器物打翻掉落。

“宫中器皿,非金即玉,或是玛瑙水晶,随便磕了个缺,就是砍了你们也陪不起。你们也别怪我苛刻。这等童子功练不好,将来得罪了贵人,那才有你们罪受。”

而后练习坐姿,正坐一坐便是半个时辰,必须含胸挺背,低头顺目,身子不得摇晃。这姿势极累人,每次训练完,人人双腿都好似被砍了似的毫无知觉。而起身时若是东倒西歪,同样也要被女史抽一顿鞭子。

“脚再麻,再难受,也得给我忍着。不准皱眉,不准叹气,更不准捶腿揉膝!”

就连睡觉,也有一番规矩。若是伺候贵人,在殿中值夜,宫婢的睡姿就极有讲究。或是守着熏笼趺坐一夜,或是能睡外面榻上,却是不准翻身,不准打鼾和呓语,以免惊扰了贵人。

只是,能上殿值夜的,都是尚寝的宫婢和贴身伺候的高品女官。这群女孩将来分去那个局还不定,对此要求也并不高。

一连大半个月的严厉调教,女孩子们脱胎换骨。

卫佳音等几个官家女郎被收拾了一番,少了骄娇二气,跟着众人一起老实做活,身手也日渐利索起来。那些穷苦出身的女孩受了一番教化,谈吐气质也比之前好了许多,有了端庄娴雅的模样。

这些日子里,丹菲和卫佳音相安无事,连话也极少说。

丹菲因为人机灵,同淑娘和红珍关系日渐亲厚。淑娘她们接纳了她,改而指派另外一个新来的宫婢云英做杂活。丹菲倒没跟着一起使唤那宫婢,还时常帮一下忙。

丹菲平日里老实做工,不拔尖也不落尾,在宫婢中又安静低调,于是存在感十分薄弱,时常被人忽视。萍娘时常过来探望丹菲,见她适应得很好,也没有受人欺负,遂放下心来。

天气渐渐回暖,李花、梨花开始抽出花苞。

即便掖庭底层这样的院落里,也种着三两株花树。轮休时,宫婢们三两结伴,在树下做点针线活,聊着从别处听来的闲话。

“尚宫局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和皇后要给寡居的宜国公主选驸马呢。”一位女史道。

听到宜国公主的名字,丹菲耳尖动了动。

“说起宜国公主,听说她在突厥那里过得日子可苦了。突厥可汗残暴冷酷,经常责打她。她给突厥可汗生了儿子,可是可汗不喜欢,就任由小王子病死了。这做母亲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病死,心都该碎了。”

“如今好了。她还了朝,圣上废了她和突厥可汗的婚事,要给她另外择驸马呢。这也算苦尽甘来吧。”

年长的女史笑道:“你们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日日劳作,还不知何时能出宫,操心那些贵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人家再差,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好么?”

众人苦笑,不提。

过了三日,圣上和皇后在清思殿设了排场,用来选驸马。无数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世家郎君进入了大明宫,展示自己的容貌和才艺,供皇后和公主们挑选。

宫婢们这段时间全都关注着这一盛事。即便深处掖庭底层,丹菲每日也都能听到各个有关选驸马的消息。

今日哪个郎君容貌惊艳全场,哪个郎君诗作让圣上赞不绝口。明日又是哪个郎君马术高超,哪个郎君气质儒雅温柔,引得公主留着多说了几句话。

卫佳音有一次从宫婢口中听到了一个郎君的名字,背着人哭了一阵。

丹菲恰好路过,正考虑要不要问一下的时候,卫佳音自己先开了口。

“那个徐家的七郎,原本……原本亲口说要娶我的!我耶耶本说,等风声过去了,他就给我们两个议亲。”

丹菲冷漠嘲道:“这样说来,我倒要恭喜他没有娶到一个毒妇了。”

“你——”卫佳音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狠狠道,“我可差点忘了,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如今上战场了,有没有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呢!”

丹菲脸色一变,“你敢再咒他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你知道我可不光是会吓唬人。”

卫佳音逼急了,气冲冲反驳:“你得意什么?崔景钰还不是把你丢在掖庭就不管了?”

丹菲漠然道:“我是贱命一条,可崔家几十条人命,条条都比我贵重呢。崔景钰可冒不起这个险。你好生打理自己,少替我操这个心了。”

卫佳音吵不过她,气呼呼地走了。

***

小小的彩漆马球自天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已被马蹄践踏得坑坑洼洼的黄土球场上。尚未滚落多远,就又被球杖的月牙头一扫,再度击飞。

清思殿前的球场上,旌旗摇曳,呼声震耳,奔踏纷纷的马蹄声犹如阵阵雷鸣。

身着红蓝二色的两队球员正骑着骠壮敏捷的突厥良马在赛场声奔驰追逐,数个球杖竞相挥舞,搅得人眼花缭乱。

关键时刻,一匹玉色马灵敏地蹿过,马上的蓝衣儿郎见缝插针,伸出球杖轻轻一拨,马球擦着无数马蹄滚出包围。

男子胯下的马儿极灵敏,随即抽身而出。男子双腿紧夹马腹,侧腰伏下,上身悬空,挥舞着球棍狠狠一击。

球棍的弯头击中马球时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连带着从地上激起一团黄土。色彩绚丽的小马球飞而起,跃得极高,对手的球杆都无法触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这颗高飞的马球,就见它划了一道弯弯的圆弧,看似勉强,却又无比精准地擦着栏杆落入了对方的球门之中。

锣鼓声砰然响起,伴随着的是观台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声与掌声。都教练使扬旗,便有小吏将一张小蓝旗插在了蓝队的计分架上。

蓝队的球员纷纷振臂高呼,涌过来与进球的那个玉马郎君击掌搂臂。

崔景钰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俊逸的面孔沐浴着春日骄阳。他一身大汗,薄薄的绸衣尽被汗水打湿,贴合着他年轻矫健的身躯,勾勒肌肉精悍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肢。

看台上的宫装贵女们目光皆焦距在他身上,热情大胆些的女郎更是摇着团扇,高呼他的名字,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宫殿台阶最上方中央的高坐上,帝后并肩端坐。

“打得好。”圣上点头笑道,“崔四郎这球技,同阿瞒不分高下了吧?”

韦皇后笑,“今日分明是给阿苒选夫婿,让那些郎君上场路一手,结果现在看来,风头全被崔四郎给抢去了。”

李碧苒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自省得,没多看他一眼呢。”

说罢朝旁边的安乐公主笑了笑,生怕她误会。

安乐公主却是冷着脸,一副忧虑重重的样子。

她至今都没法对崔景钰美人在怀却没半点反应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崔景钰虽然声名远扬,爱慕者众,却从来没听他和哪位贵女红颜传出过什么绯闻来。安乐公主以前只当他洁身自好。发生那事后,她才忍不住想,或许不是他不想风流,而是他不能?

安乐公主的心一沉。

可是再望过去,全场二十来个男儿,独独崔景钰最为俊美无俦,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完美。安乐心中抽痛,怎么也割舍不下。

她自幼在房州那偏僻之地长大,所见的全是平庸男子。后来圣人被则天皇后召回宫,重新立为太子,安乐公主才随父母回到长安。她在初次宫宴上,一眼看到如玉树琼枝一般的崔景钰,便再也挪不开眼。

京城里俊美公子无数,都对安乐公主如众星捧月一般,唯独崔景钰对她十分疏离。安乐公主一度疯狂迷恋他,热情追求。可崔景钰幼年时就由父母做主同孔家女孩定了亲,对她的示爱假装不懂,含蓄地拒绝了。

安乐当时心高气傲,又兼武崇训对她最为殷切热情,两人便很快纠缠在一起,有了身孕,不得不匆匆下嫁。

驸马武崇训乃武三思之子,这亲事帝后都很满意。婚后安乐和驸马各自寻欢作乐,互不干涉。就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安乐对崔景钰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

可如今,念了多年的珍宝,却极有可能是一颗鱼目。安乐公主望着场上的崔景钰,一面爱火汹涌燃烧,一面如置冰窟,五味杂陈,一时都不该怎么办的好。

崔景钰正和李隆基谈笑。宫人奉上干净球衣。两个儿郎毫不避嫌,当即就将身上汗湿的球衣扯了下来,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躯。两人都一身汗水,阳光下,紧实的肌肤犹如涂油一般,充满男性之美。

看台上,名媛贵妇们一阵哗然,教坊艺伎们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挥舞,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韦皇后不住笑,“瞧瞧这两个淘气的,让别的郎君如何是好?话说阿苒,你看了许久,可有哪些看中眼的?”

李碧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李隆基健美的身躯上挪开,“婚姻大事,既然由女儿自己做主,自然要千般仔细,万般谨慎,生怕出错呢。女儿如今可再错不起了。”

韦皇后不以为然道,“你虽是我义女,却也是堂堂公主。你在突厥受苦,我和大家都说这次一定要让你选个称心如意的。”

李碧苒拿着扇子轻轻帮韦皇后扇风,讨好道:“女儿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才能给母亲做女儿。对了,这崔景钰如今可是真的被母亲驯服了?大王昨日还在我这里念叨他的事呢。”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韦皇后朝立在身后的柴尚宫使了一个眼神。

柴尚宫掏出了那封信,私下递了过来。

李碧苒急忙接了,感激道:“大王必定感激涕零……”

韦皇后冷笑道:“去同你亲耶说,让他以后谨慎写,墨宝别乱丢。我可没功夫三天两头替他收拾烂摊子。”

李碧苒连声应下,又道:“听说段家小娘子没入掖庭了?她居然真的没死?”

韦皇后道:“崔景钰为了她,连这么宝贵的东西都交上来了,可见到底是亲表妹呢。”

此时场上,太子李重俊正在气急败坏地在训斥队友。他队中都是前来选驸马的年轻郎君,都敢怒不敢言。

“大家你看。”韦皇后冷笑,“太子这火爆冲动的性子,何时能改改?不过是打个球罢了,却般浮躁。如此不宽厚,又不知体恤队友,怎么能得人心?”

圣上尴尬地咳了咳,“太子还年轻……”

“他可都已经为人父了!”韦皇后道,“不说大家你当年,就是寻常大姓儿郎,哪个不是成家后就知道稳重了?”

安乐公主也道:“看到太子这样,就教我想起大兄。他可是聪慧宽厚、睿智沉稳。我总觉得,都是大兄太优秀,太好了,才早早被老天爷招了去……”

韦皇后顿时红了眼眶,“好端端地,怎么又提大郎?他若还活着……”

上官婉儿忙笑道:“皇后别伤心,想大郎的时候,不妨多看看安乐呀。我看她到底和大郎最亲,性子最像大郎,一般的聪慧。我们安乐做女儿都巾帼不让须眉,如是生做男儿,还不知多出色呢!”

韦皇后和安乐公主露出愉悦笑意,朝上官婉儿投去赞许一瞥。唯独太子妃坐在一旁,听了这一番话,坐立不安。

韦皇后本就厌恶太子,连带着对这儿媳也十分不喜,见她如此,反而丢了一记白眼过去。

“谁最像大郎?”

忽而一声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带着恣纵的笑意。只见数名宫婢簇拥着一个高鬓华服的贵妇而来。那贵妇面容艳丽,环珠围翠,姿态别有一番华贵之气。

来者正是圣上的皇妹,太平长公主。

韦皇后收敛了笑脸,默不吭声。上官婉儿起身朝太平行礼,笑意和善。

太平长公主行了礼,在圣上身侧坐下,道:“是我来晚了。先前可又是在说大郎?”

圣上伤感地点头,道:“太子冲动浮躁,便忍不住想起大郎的好来。”

“三哥也想开些,虽说白发送黑发,乃是人间悲剧,可是父母挂念不放,反而会累得亡故的孩子不得往生呀。”太平公主声音清脆,话语流利,几句话就哄得圣上不住点头,“太子再不好,也是三哥您的亲生儿子。他不懂事,多多教导他就是了。这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儿女?”

说罢,冷傲地扫了韦皇后和安乐公主一眼。

韦皇后和安乐铁青着脸。

上官婉儿忙笑道:“瞧,下半场开局了。”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场上。

比赛重开的锣鼓声响起,两队人马整装重发。太子一马当先,李隆基与崔景钰也随即迎了上去。

蓝队已然领先,率领红队的太子不免有些焦躁。红队球员也并不大听太子调动,有些应付了事之态。太子怒火攻心,打起来便更加没有章法,频频犯禁。都教练在一旁看着焦急,却有不敢轻易判太子犯规。

“太子这是做甚?”安乐公主叱道,“方才他撞了钰郎,都教练怎么也不叫停?”

这时太子带球朝蓝队球门攻过去,一路横冲直撞。众人都看他神色不对,都退避开来。都教练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哪里敢去喝止?

这时却见李隆基横马守门,以万夫莫开之势堵住了太子去路。不料太子非但不勒马,反而加势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轰地撞作一团。

看台上发出一阵惊呼声,都教练猛敲锣鼓喊停。

李隆基落下马来,被宫人团团围住。太子坐在马上,手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太子妃惊叫一声,急忙起身。

“这是怎么了?”圣上连忙问。

“大家看不明白么?”韦皇后冷笑,“太子犯了规,连人带马撞了三郎呢。”

太平公主其实也不喜太子,见他莽撞无度,毫无皇储风范,更加厌恶。

圣上摇头叹气,起身道:“我看三郎伤得不轻,着御医给他好生看看。太子……也给他看看吧。这里风大,吹得头疼。我先去歇息了。”

众人起身。圣上摆了摆手,也不要韦皇后相送,只扶着一个宠妃的手走。

太子胡闹一场。球赛最后草草结束,蓝队以一筹险胜,却是胜之不武。

那些候选的郎君们暗暗埋怨着,不甘心地离了大明宫。

李碧苒心不在焉地回了公主府,掏出信看了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紫儿,”她唤心腹婢女,“听说那封信是段氏交给崔景钰的呢。她是否知道了信上的内容?”

宋紫儿道:“公主别多想了。那可是一封密信。段氏又不是神仙,怎么解得出来?”

李碧苒摇头,“当初段德元那老东西派人来偷走了那么多书信,其中不乏许多贵重的,唯独这封信让段氏单独留下了。显然她是知道这信有所不同。”

“可是,信不是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么?”宋紫儿道,“就算段氏真的知道了信中内容,没凭没据,又能如何?”

李碧苒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就着灯火,把信点燃了。

火苗飞速舔舐着信纸,照亮了李碧苒清秀而阴翳的面孔。

李碧苒把燃烧的信丢到了熏炉中,道:“多一个段氏,就多一个变数。若没法灭口,那也得想个法子,将她掌控在自己手中。”

熙熙攘攘了十来日,两位驸马终于被选了出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宜国公主没在那群年轻郎君中挑一个,反而看中一个礼部小官。这消息传到掖庭,宫婢们做针线活的时候又是好一阵议论。

“那个郎君姓郭,只是礼部一个郎中。”知情的女史道,“据说生得倒是俊朗斯文、一表人才。这次大选,他在一旁做文案记录。宜国公主见他做事认真,待人谦和,还将茶水点心送给一旁执华盖的宫人吃,便觉得他善良敦厚、踏实可靠,将他相中了。皇后将郭郎招来一问,他恰好是个鳏夫!陛下见他沉稳谦和,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和宜国公主又年纪相当,便成人之美,给两人赐婚了。”

姓郭,又是礼部官员,又是鳏夫?

这人立刻就和丹菲认识的郭舅父对上了号。若是真的,刘玉锦不是就要有一个公主舅母了?

刘玉锦若是成了公主的外甥女,身份上倒是贵重了不少。丹菲也再也不用替她将来婚嫁操心了。

丹菲问:“宜国公主不挑俊俏郎君,却挑个老实小官,倒是奇怪。”

女史道:“都说宜国公主品行端方、淡薄名利,是个极难得的高洁如莲的女子。她道自己已是在突厥遭过一回罪,不想再寻那等豪门世家子了,倒喜欢郭驸马谦和朴实,温柔细心呢。”

又有女官道:“我看呀,宜国公主这才是聪明。这成过亲的男人,才会疼人呢。”

众人一笑。

丹菲却是觉得宜国公主还真的同段夫人所说,是个极有心眼的人。抛开她同临淄郡王的往事不提,就冲她选了个本分而又英俊的小官为夫,就可看出她很会做姿态。她和亲有功,又据说受尽了虐待,导致她再嫁都只肯将就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如此一来,非但帝后更觉得亏欠她,世人还不知道怎么怜悯、歌颂她呢。

不过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好,就是肯定极要面子。李碧苒为了好名声,肯定是要做个贤妻良母的,若是她做了刘玉锦的舅母,应该对刘玉锦不会差。

说笑声中,丹菲咬断了线,抬头就见卫佳音埋着头走回院中。她脸色苍白,眼眶发红,显然才哭过一场。

丹菲好奇打量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丹菲回了一记白眼,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几日天气转暖,宫人们都换上了春装。过了一个冬季,衣服多少有些不合身,于是宫婢们下工回来,都会在屋外就着夕阳余光改衣服。

过了两日,众人用了夕食后回了屋。

正在洗漱,东屋忽然闹了起来。

“有人丢了东西。”红珍侧耳听了听,讥笑道,“这满院子的人,浑身上下搜遍了,怕都凑不出半两烂铁。掉了点针头线脑的,咋呼个什么劲儿?”

外面传来张女史的呵斥声,将所有宫婢全都重新叫了出去。

众人发觉此事有些不同寻常,都不安起来。

“咱们院中丢了东西。”张女史一脸气急败坏,“我屋中有一对金花树,方才发现不见了。妆盒也被人动过。这对花树是王昭容所赐,可不是什么寻常之物。你们谁偷偷拿了,早些交出来。若是让我查到,我定打脱一层皮!”

宫婢们一阵瑟缩,面面相觑。

丹菲心里忽然有不详的预感,朝卫佳音望了一眼。

卫佳音埋着头,面色苍白。

“没人自首?”张女史冷笑,“好。这就给我搜!”

一声令下,张女史亲自带着两个亲信宫婢闯进了屋子里。她们犹如猛虎出笼一般,翻箱倒柜,掀开被褥铺盖。只听乒乓哗啦阵阵声响,本来整洁的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妆盒翻倒,胭脂瓷瓶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搜到南屋的时候,动静忽然停了。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就见张女史手握两根金钗,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丹菲的心猛地提起。

“沈秀娘何在?给我滚出来!”

站在丹菲身边的一个小宫婢浑身哆嗦,瘫软在地上。丹菲松了口气,却觉得此事还没结束。

那宫婢大呼:“我没偷东西!娘子饶命呀!我没偷您的东西呀!”

另外一黄女史低声道:“再蠢的贼,也没有偷了东西放自己箱子了等着被搜的。张女史,我看这是有人栽赃。”

张女史入宫十数年,如何不知道这等伎俩,“既然是在你们南屋里搜出来的,自然是你们南屋里的人干的。是谁干的自己出来。休要逼我连坐!”

南屋的十来个宫婢顿时惊慌起来,纷纷辩解,都声称不知情。

丹菲心跳加速,一阵紧张。

“没人承认,你们全都按偷窃论处。宫规上对偷窃是怎么处罚的?”

一旁的宫婢道:“鞭打五十,罚苦役。”

宫婢们霎时高声喊冤,跪地求饶。

就这时,卫佳音突然大声喊:“段宁江,你就招了吧!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私心,害了我们一屋的人。”

四下倏然寂静。

丹菲头皮发麻,心里咯噔一声。之前不过是开场,这里才是正戏。

无数目光落在丹菲身上。卫佳音神情极其紧张,颤声高叫道:“方才我们被叫出来时,我分明看到你走在后面,翻了沈秀娘的箱子,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应该就是这对金钗吧。你惧怕被女史娘子搜出来,就栽赃同屋!”

众人立刻退离丹菲两步,目光充满戒备。

沈秀娘哭着扑过来,捶打丹菲:“你怎么能怎么做?你这黑心烂肠的!”

丹菲用力拉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噗通跪下,大声道:“女史娘子明鉴,奴并未偷您的花树。奴也是被栽赃的!卫氏空口无凭,捏造事实,她才最可疑!”

张女史怒道:“还要狡辩?这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招,罪加一倍!去拿鞭子来!”

倒是黄女史见丹菲一脸坚毅之色,实在不像个贼,拉着同伴道:“我觉得此事蹊跷,不如再审问一下。除了卫氏,可还有什么人有话说?”

众人静默片刻后,一个小宫婢怯怯地举起了手。

“云英?”淑娘和红珍大吃一惊。这个云英就是取代了丹菲,被她们使唤的那个新来宫婢。

“我……下午的时候,我看到段娘子独自一个人从女史屋子里走出来……”云英浑身发抖,结巴道。

“你胡说!”丹菲大声叱喝,“我今日一个下午都在院中做针线,所有人都看着,根本就没去过女史的屋子!”

云英眼神漂移,看了一眼卫佳音,“我……我就是看到了……”

“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丹菲厉喝。

“我打不死你这个小贱奴!”红珍一巴掌扇在云英脸上,“阿江平日带你不薄,还帮你做活,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说!谁收买了你?”

红珍抓着她的头发,又扇又踹。云英尖声哭叫,不住挣扎。淑娘急忙去拉红珍。红珍放开了云英,又去打卫佳音。卫佳音有准备,撒腿就跑。两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众人又将红珍劝住了。

丹菲朝张女史磕了一个响头,大声道:“奴可以过世的父母在天之灵发誓,绝对没有偷过娘子的金钗。若奴撒谎,甘受天打雷劈!”

卫佳音咬牙,冷冷抛了一句:“若是起誓有用,又何须判官?”

丹菲目光如刀刺向卫佳音,“这不是你第一次栽赃污蔑我。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卫佳音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充满畏惧。

“够了——”张女史怒喝一声,镇压住了满场骚乱,“段氏偷窃,人赃并获,休得狡辩!罚你鞭挞五十,洗马桶一月!”

说罢,不理使劲给她使眼色的黄女史,转身就走了。

她那两个宫婢随即过来,堵住了丹菲的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院中石板上。

事已至此,再争辩已无用,丹菲倒安静了。她也不挣扎,任由她们捆住了手脚。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丹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夜空闪电般朝卫佳音射去。

卫佳音惊慌地后退了半步。

鞭子一道接一道落在身上。纵使是女子行刑,力道不重,可积累下来,也让后背如火烧一般疼痛。

丹菲紧紧闭上了眼,汗水混合着泪水落下。

***

“哎呀呀,别动——”淑娘拿着湿帕子,擦着丹菲背部的鞭痕上,“幸而黄女史在一旁使眼色,那两个行刑的丫头没下狠手。我看你的伤也不算重,好好养几日就没事了。”

“这点伤算个什么?”丹菲不以为然,“不过破了点油皮,不用上药就能好。”

“都流血了,怎么能不上药?”红珍道。

“白白被冤枉打一顿,哪里能这么算了?”红珍嗤道,随即又踹了云英一脚,“你这吃里爬外、黑心烂肺的小贱人。说,你收了什么好处?”

云英跪在地上,被红珍踹得倒地。红珍还不解气,上去又狠狠踩她几脚。

云英被打得大叫。同宿舍的宫婢瞧不起她出卖同伴,都置若罔闻。还是丹菲听她叫声惨,劝道:“罢了,红珍姐,大晚上的,又把女史惊动起来了也不好。云英,我问你,卫佳音是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拿什么威胁了你?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也是个本分的,不该无缘无故污蔑我。”

云英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丹菲这么一问,突然暴起,双目赤红地朝丹菲吼道:“我恨你!我如今遭遇,我们一家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们段家的错!”

丹菲大吃一惊,“你是……”

云英咆哮:“我爹就是被你爹的案子牵连,我们姚家才落得抄家的下场的!你爹就是个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

丹菲恍然大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云英还在破口大骂,丹菲轻描淡写地打断她:“我爹是被冤枉的。那些文书,乃是由卫参军伪造。这卫参军,便是指使你做事的卫佳音之父。”

云英愣住,继而道:“你骗人!”

“爱信不信。”丹菲翻了一个白眼,“你要恨我随意。要继续为卫佳音卖命效劳,也是你的自由。可你要再惹到我,休怪我下手无情。反正我爹娘兄弟全都死了个干净,我一条光棍,还怕你这样的小丫头?”

云英面无人色,“卫佳音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没长脑子,不会自己去判断,非要人云亦云?”丹菲嘲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假以时日,我父兄的冤屈一定能昭雪。你就好好地活着,睁大眼睛看着吧!”

说罢,转过身不去理她了。

这时有个面生的宫婢走进屋来,丢了一盒药在榻上,道:“女史让送来的,让给段氏上药。”

“有劳。”丹菲披着衣衫起身,“请问是哪位女史。我回头好去谢恩。”

宫婢目光闪烁了一下,道:“是……是张女史。”

“张女史这般好心,打了棒子又给颗糖?”淑娘小声嘀咕。

丹菲拧开小木盒,闻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劳烦娘子先替我向女史道谢。”

宫婢冷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转身离去。

“你们可认识她?”丹菲问。

“别的院里的吧。”红珍道,“快上药吧。这天气也热了,万一伤口灌脓可不是好玩的。”

丹菲点了点头,拿着药盒递给红珍。红珍伸手来接,还未碰到,丹菲手一松,药盒跌了下去,哗啦一声落入水盆中。

红珍和淑娘惊呼。

盒子里装的药粉融进了水里,显然没法用了。

“好好的药,这可不糟蹋了?”淑娘懊恼。

“就是一副极普通的活血化瘀的药罢了。”丹菲却是笑道,“我这伤就是不用药,过两日就会好。”

红珍惋惜一叹,又踹了踹云英,“还不把水盆端去倒了?阿江不罚你,别当我们其他人是死的!”

云英脑子里正一团乱,失魂落魄地端着水盆往外走。

“等一下。”丹菲唤道,“我和卫佳音有恩怨。你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插手的好。要不然我同她斗法起来,误伤了你,可没账算。”

云英面色苍白,狼狈地出了屋。

“这就算了?”淑娘挑眉,“阿江,你这么好欺负,卫氏定还会有下一招。”

“我可没说就放过卫佳音了。”丹菲冷笑,系好腰带,“这事让我自己处理。这卫佳音背后有权贵。我和她斗不打紧,连累了你们,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淑娘和红珍入宫有两年,也知道这其中厉害。既然丹菲已经发话,她们自然不做引火烧身的傻事了。

卫佳音磨磨蹭蹭地回了屋,对上丹菲似笑非笑的双眼。她打了一个哆嗦,避开她的目光,钻进了被子里,蒙头就睡。

丹菲的伤次日就结了疤。至于那药,丹菲闻着不对,拿不准加了什么料。横竖用了肯定对她不利,倒了也就倒了。

吃了亏后,丹菲一直在思索。卫佳音没有胆子也没必要来害她,那定是韦家人所为。可韦家若是因为她有可能看过信,而想杀她灭口,这么一场小打小闹又要不了她的命。

更何况。韦家当初要杀她,是不知道崔景钰会轻松就投靠了韦家。如今他们已经结盟,再来害崔景钰的“表妹”,未免坏了规矩了呀。

考验她?

试探她?

掖庭戒律森严,宫人生病死亡都要被记录在案,病因死因更要被调查清楚。丹菲又不是寻常宫婢,而是韦皇后跟前记了名的。幕后这人此次显然意图不在杀丹菲,而是就想让她吃苦。

丹菲领了罚,不意味着该做的活就能减免。次日洗衣服的时候,她就不再像往日那样慢条斯理。早早洗完了衣服,禀明了女史,继而随着小内侍去了杂院里洗马桶。

宫中,即便宫婢使用的马桶,都十分讲究,里面填有草木灰和炭灰。秽物被包裹着,倒不显得十分肮脏。

马桶每日都被装得满满地运来。丹菲和几个同样受罚的宫婢一道,将马桶里的秽物倒进一个通外宫外的水渠中,再将马桶清洗干净。

马桶沉重,小宫婢一时没抬稳,马桶打翻,里面秽物撒了丹菲一身。纵使秽物都被裹在草木灰里,可依旧恶臭难闻。丹菲一阵恶心,死死忍住才没吐出来。

这样劳作了一个时辰,回到院中时,已错过了夕食。幸好淑娘她们两个自发多要几个蒸饼,里面夹着肉菜,藏在被褥里,留着给丹菲吃。

丹菲在浴房里使劲搓着身子,直到肌肤红成一片。背上的伤已经变成乌紫色,沾了热水后依旧钻心地疼痛。她拿冷帕子小心地覆上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出了浴房,头顶一轮明月,皎洁清辉照亮了小小院落,也照亮了远处的宫阙。只有日月对红尘万物一视同仁,不因你卑微低贱,而少分你一寸光辉。

丹菲拎着洗干净的衣服去晾,走到屋侧,就见卫佳音也正把湿衣服往竹竿上搭。

见到丹菲来了,卫佳音手一抖,丢下衣服就想逃。

丹菲一个箭步追过去,一把揪住卫佳音的胳膊,猛地将她拽了回来,甩在地上。

卫佳音手足并用地爬着,被丹菲一步步逼到角落里。她不住哆嗦,大声叫:“你要干吗?你休要乱来!你被罚得还不够吗?”

丹菲抄手冷笑,“叫呀!我们看看你能把谁叫过来?女史不在。至于别的宫婢。呵!你既然能污蔑我,也就能污蔑她们任何一个人。你如今在这里已是众矢之的。谁都不是傻子,怎么会来惯这种闲事?”

果真。有两个宫婢听到声音,探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们两个,又十分识趣地自顾忙去了。

卫佳音无可奈何,“你……你要打就打,废话少说!”

丹菲抓着她的衣襟,把她拽了起来,摁在墙上,扬手拔下头上的一根铜钗,尖端贴在卫佳音的脸上。

“打你不过疼一阵就过去了。你说我要是划了你的脸,毁了你的容,你会不会才记得住这个教训?”

卫佳音惊恐地瞪大眼,一动不敢动,泪如雨下。

丹菲稍微一使劲,铜钗的尖端刺入卫佳音的肌肤,血珠冒了出来。

疼痛刺激下,卫佳音终于崩溃,嚎啕大哭道:“我真是不得已呀!我娘在他们手上!我要是说了,我娘就……就……”

她一口气没换过来,呛咳起来,一脸泪水。

丹菲皱眉,松开了手。

卫佳音跌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真的受制于人,没有办法!当初抄家的时候,我娘被上报了‘笃疾’,没有被没入掖庭。我还当这是好事,她不用进来吃苦。后来才知道,我娘被他们带走了,软禁了起来。我娘有宿疾,断不得药。我若是不听他们指派,我娘就活不成了!阿菲,你不是也和你娘相依为命么?要是换成你娘被人扣住了,你又能怎么办?”

卫佳音哭着,抱住丹菲的腿。

丹菲抬脚踢开她,冷漠不语。

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被扣做人质,她怕也……

“韦家让你来害我?不对呀。”丹菲好整以暇地坐在石鼓上,跷起腿,“崔景钰现在和韦家关系好得称兄道弟的,韦家没必要来害我。所以,让你来害我的人,定不是韦家人。”

卫佳音不敢看丹菲的眼睛,“你……你怎么不怀疑崔景钰要杀你灭口?”

丹菲嗤笑,仿佛听到一个大笑话。

卫佳音在那边哭哭啼啼,道:“其实当初……我也是不肯害阿江的。可是我爹那时说,我们一家已是骑虎难下。我若不做,我们家就全完了。于我来说,阿江再重要,也没自己亲人重要呀。在那之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梦到阿江浑身鲜血地来寻我纳命。而这个罪,我这辈子都要背负下去了。”

“你倒不是全无良心。”丹菲冷笑,“那你就好好地把这个罪背着,日日夜夜地赎罪吧。你该庆幸,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然纵使知道了你受胁迫,也会划了你的脸给你点教训!”

卫佳音哭哭啼啼地,“阿菲,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的恩德,我都记着,我一定——”

“你的承诺,我半点都不会信!”丹菲弯腰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头一次没提防,被你害了,却是不会再有下次。”

卫佳音瑟瑟发抖,“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料你就不会认账。”丹菲讥嘲,“你素来是个孬种,又喜欢挑起事端,又没胆子承担责任。也就段宁江性子单纯又心软,才会和你这样的小人为友。结果呢,你这唯一的朋友,还被你亲手害死了。卫佳音,你做人到这份上,早该自己一头撞死的。”

“别……别说了!”卫佳音现在最怕听到段宁江三个字,“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我一定……”

“得了!”丹菲不屑,“豺狼言恩,谁敢相信?只是你若日后再害我,就如同此物!”

说罢,咔嚓折断了一支树枝,丢在卫佳音面前,大步离去。

卫佳音瘫软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来。

从那之后,丹菲倒马桶的时候就及其小心,倒没再发生意外。二来,再脏的活,做多了也就习惯了。

一日丹菲回来,红珍告诉她,说萍娘过来寻她,没有找到人,又回去了。

丹菲便在心里计算日子。

果真到了第二日,黄女史将丹菲叫了去,道:“我已求了张娘子,免了你后面的罚,你从明日起,就不用去洗马桶了。”

丹菲惊喜,急忙磕头谢恩,“娘子恩德,小女衔草结环以报。”

黄女史笑道:“其实这事也不是我的功劳。还是你自己有福。”

丹菲又回头去谢萍娘。萍娘笑道:“咱们都是为了上面那位效劳,彼此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丹菲是她肯定是托了别人的关系。只是她不说,丹菲也不好多问。她是新来的,还没经过考验,他们不信任她,不想让她知道这个关系网,也是常理。

“这事十分奇怪呢。”萍娘道,“韦家按理不应该再来找你麻烦才是。”

丹菲不便把密信的事告诉萍娘,只道:“是那个卫氏在整我。我已经私下把她打了一顿,她都招了。我以后多提防着她就是。”

萍娘点了点头,“那位人去了潞州,你的事,是崔郎打点的。”

李隆基任潞州别家。虽然他这官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也总要偶尔去潞州巡视一下装个样子的。

丹菲一听是崔景钰救的她,脸随即一热。

她当初进宫前可是夸下了海口,说自己单打独斗绝对不成问题。结果进宫才几日,就被卫佳音这个她素来看不上的人整得又伤又累,真是颜面扫地。

丹菲几乎可以想像崔景钰知道此事时脸上讥讽嘲弄的笑意。他定是在心里笑她虚张声势,蠢笨无能。

想到此,丹菲又尴尬又恼怒,恨不能再把卫佳音拎来揍一顿。她在心里憋住了一口气,绝不能再犯这些低等的错误了。

她必须尽快向崔景钰和李隆基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机会掌握他们埋在宫中的暗子,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对了,”萍娘又道,“你要是想给崔郎或者郡王传递什么消息,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你女红如何?”

丹菲脸微红,“绣花不精巧,做鞋子、纳鞋垫倒可算是拿手。”

“那正好!”萍娘喜道,“你就将便条缝在鞋垫里,装作孝敬给他们的。我出宫就可替你带出去。宫里宫外虽然不准私相授受,可是亲人间送些物品是允许的。只要不是值钱的物品,一些衣物鞋袜,内侍们也不会仔细检查。”

这倒正中丹菲下怀。她就想和崔景钰谈一谈这次的事。她觉得对方的目的并不在要自己的命,而是想试探自己。她对韦氏一党不熟,需要听听崔景钰的意见。

丹菲回去后,就开始纳鞋垫。淑娘和红珍午时收工回来,见丹菲在做男人的鞋,都好奇地过来打听。

“给谁做的?你在宫外可还有情郎?”

“叫什么名字?在做甚?”

丹菲大方道:“是做给我表兄的。”

“就是那位崔家表兄?”红珍嚷嚷。

“哟!名满长安的崔四郎?”淑娘双目发亮,“阿江,你同我们说说,他到底长得怎么样?是否真的如传言中一般英俊?”

卫佳音坐在不远处做针线,偷偷朝这边瞄。

丹菲从容道:“我同他也不熟,只是家破人亡,上京来投奔他罢了。就算住在崔府里,因男女有别,也未曾见过几面。他模样……确实俊美无俦。”

宫婢们整日关在掖庭里,能见的男人不过都是阉人,于是最爱听王孙公子们的故事。丹菲张口就打破了她们的幻想,顿时失望得哀嚎连连。

“罢了,崔四郎也早早地就和孔家女郎定了亲的。”

“他就算不定亲,难道能娶你不成?”

“都说这亲事要吹了。”

“什么?”众人惊讶。连丹菲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宫婢得意道:“我阿姊在前廷奉茶,听到内侍们在议论,说梁王和上洛王都有心将女儿嫁他呢。”

梁王就是武三思。这些王公家的女儿也真多,嫁出去联姻就像撒芝麻似的。

丹菲道:“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退亲?孔家这支虽不是衍圣公嫡系,却也是极近的旁枝,岂是寻常人家,可任由男方这般欺辱的?崔景钰作为男方,若非女方品德有失,也不会轻易退亲。”

“没准孔家想退亲呢。”红珍道,“如今外面对崔四郎的评价褒贬不一,都说他同安乐公主……”

淑娘急忙扯了她一下,“别议皇家事。”

红珍闭了嘴。

丹菲忙了两日,做了一双鞋垫,托萍娘送出去。

萍娘接过鞋垫仔细一看,赞道:“果真好扎实的针法。阿段手劲儿大,又稳,线纳得又密又紧。可惜了。”

鞋垫到了崔景钰手里,第一时间就是要被拆掉,纳得再漂亮也是白瞎。

丹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珍贵之物,若能完成使命,拆损了也不值得可惜。”

就和她一样,若能完成崔李二人的托付,她能不能熬到最后,他们其实也并不关心。

日次丹菲难得轮休,终于可以轻松半日。

她坐在一株桃树下做针线。发给宫婢的鞋子太单薄,像她们这种做杂活的宫婢,鞋子很快就会磨破,还真得自己动手做鞋才行。

鞋底子已经做好,她寻思着在鞋面上绣点花。无奈她不擅长精细的绣活,想了许久,最后决定绣个最简单的竹君子。

春日阳光温暖,桃花盛放,娇艳明媚。风吹花落,鸟鸣枝头。

丹菲放下手里的活儿,仰头望去。阳光有些刺目,她抬起手,挡在眼前。她入宫月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清静悠闲。

“段氏。”黄女史走来,“你可闲着无事?史官里正在晒书,少人手,你随我去。”

黄女史又在一群轮休的宫婢里挑了几个识字的,领着出了光顺门,从内朝到了中朝。众人沿着宫墙一路向东又走了两刻,终于到了史馆。

一群内侍正在几个官员们的指挥下搬书晒书,卷轴摆满了大半个庭院。

“你们几个,去把晒好的书卷起来,收拾归类。段氏,”黄女史招手,“你去楼上把空出来的书架擦干净。”

丹菲提着一个黄铜小桶,抓着巾子,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到史馆二楼。

二楼大半书架都空了,可以一眼望到角落。敞开的窗外,一树桃花绚烂如彩云,繁华妖娆。窗下立着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

听到丹菲的脚步声,崔景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

丹菲下意识往身后望。

“黄女史是自己人。”崔景钰声音清冷,犹如冰棱轻击,“她会替我们遮掩片刻。我时间有限,咱们长话短说。你说你上次被污蔑偷窃,是有人指使卫氏做的?”

丹菲轻轻放下了水桶,点了点头,“我了解卫佳音,她心肠不好,但是却十分胆小。她不敢主动招惹我。”

崔景钰的眉头皱着,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弧度,“你有什么价值能让人偷偷谋害你?”

丹菲嘴角抽了抽,忍着把抹布甩在他脸上的冲动,低声道:“我觉得是因为那封信。韦家有人极看中那封信,不想让多余的人知道它的存在。他们相信你,或者是忌惮你,却不在乎我。掖庭环境险恶,我要是不幸病死了,你也无话可说。”

崔景钰侧头望着桃花树,“你觉得那人想杀你?”

“不,他只是在试探。”丹菲道,“试探你知道此事后,对我的态度——你立刻打点了人,免了我的责罚。这证明了你一直有关注我,也在意我。若我们俩关系不好,那我必定不会像你一样对韦氏忠心。而我又是知道信的人。那我对于韦家那人,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这么说,”崔景钰哼了一声,“我现在是你的救命符了。”

丹菲把手一摊,“我也没得其他选择。只求郎君早日将信破解,让这个把柄真正派上用场,好好反击回去。”

崔景钰漠然地盯着她,“韦家这个人一直盯着你。你今后行事要多主意。黄女史虽为我所用,却不如萍娘可信,你平日里无需同她有什么来往。”

丹菲道,“容我多嘴提点你一句,要解密,起码得知道信出自谁的手。那笔迹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我建议你查一查宜国公主。”

“你当我连这点都想不到?”崔景钰鄙夷地勾了勾唇角,“早就查过,不是她的字迹。”

“也许是有人代笔。”

崔景钰不耐烦道:“信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想想怎么进含凉殿吧。”

丹菲她也不是头一次领教这男人的孤傲自负了,没必要和他争辩。她抓起抹布,一边拧水,一边道:“郎君放心。我定让您和那位都觉得物超所值!干活去了,郎君自便。”

崔景钰转过脸,望着绚烂如云的桃花,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带上了几分柔和。

***

景龙元年的清明,宫廷中诸人都在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情绪中度过。祭典亡故的亲人也就罢了,主要是韦皇后没由来得情绪极端不好,动辄发火责罚宫人。不但服侍她的宫人提心吊胆,就连宫妃和命妇们,也都低调谨慎,生怕触了皇后的眉头。

“这么大一笔钱,竟然就被他几场豪赌,全给输光了?”韦皇后怒气冲冲地在殿中来回踱步。上洛王和王妃跪在下方,大气不敢出。

“废物!混账!看看阿兄你养了个什么孽种出来!”

上洛王被妹子骂得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却也不敢反驳,只哀叹道:“是我教导不严,皇后息怒。大郎这孩子就是个冤孽呀,就是投胎来咱们家讨债的!”

“他还不快滚回长安,还呆在外面作甚?”韦皇后怒道,“我说呢,之前他和崔景钰起了龌龊,我还当是崔景钰闲事管得太多。现在才知道,崔景钰说他结交了江湖人士,根本不是诬告。亏我还这么信任敬郎。因他抱怨,才把崔景钰先召了回来。结果倒给了他方便,做了一回散财童子!”

上洛王夫妇苦不堪言,只得不住谢罪。

“这钱还追得回来吗?”韦皇后问。

崔景钰在旁边静默半晌,此刻方上前答道:“臣在事发后立刻派人去调查了一番,觉得此事难办。世子身挟巨款,招摇过市,行事又比较……这自然会引起江湖上一些人的注意。我后来审问了世子身边的人,说世子受人糊弄,带人上了船,还开了箱子给他们看。这才让那些人起了贼心,哄骗世子去豪赌。”

韦皇后恶狠狠地瞪了上洛王夫妇一眼,“看你们养出来的儿子,真是蠢笨得猪都不如!”

崔景钰道:“臣也略知江湖上那些赌庄的门道。他们暗地里组织极大,繁杂如蛛网。那些巨额钱财一被他们弄到,就立刻打散,分到各处,就犹如溪流汇入江海,实在再难寻踪迹。纵然找寻到几个前头的贼人,可钱怕也追不回来了。况且,若是大肆追查此事,走漏了风声,对皇后和大王的名声……怕到时候圣人问起,也不知如何答的好。”

韦皇后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喘息道:“废物!韦敬这个废物!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话,将你调回来的……”

安乐劝慰道:“虽然说是巨款,可是比之咱们的家业,也不算很多。这笔钱丢了,阿娘再去其他地方弄回来就是。为这个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是气他如此不争气!”韦皇后道,“阿兄,他若回来了,也不用来见我。让他在家里好生闭门思过!”

上洛王夫妇有苦说不出,狼狈而去。

崔景钰不动声色地朝安乐使了个眼色。安乐会意,对韦皇后道:“阿娘,女儿觉得这笔钱,丢得实在蹊跷。钰郎回来前,本已将事情安排得万无一失了,怎么阿敬还会犯这么大错?”

“你是说……”

“女儿是担心,莫非不是舅父偷偷将这笔钱私吞了吧?”

韦后愣住,“这……你舅父也不至于是这等目光短浅之人。这笔钱虽然大,却也不是什么倾国的财富。为了这点钱得罪我,我看他还不敢。”

“女儿却是听说,舅父近来可缺钱了呢。”安乐嗤笑,“舅父和阿敬都好赌,欠了不少巨额赌债。家里几个女孩年纪都又大了,需要嫁妆。我听说阿敬的娘子的嫁妆,都被舅母占去了大半,弄得是世子夫人的娘家好不抱怨。”

韦皇后的亲生兄弟早年全都死了,韦温只是个族兄,原本和韦皇后并不亲近。今上复位以后,韦皇后给亡故的父亲求请,追封了上洛王。为了有人继承爵位,传承韦家这一房的香火,才从族中寻了韦温来。

兄妹两个原本就不亲近,自然说不上多信任对方。韦家本也不是名门望族,家中有诸多陋习,常被京中世家取笑。韦皇后对娘家更是恨铁不成钢。

安乐公主随口说说,却让韦皇后对上洛王一家更加置疑了几分。

“钰郎如何看?”韦皇后问。

崔景钰慢条斯理道:“若要查清楚,就得去查上洛王的私账。这就乃是韦家的家事,臣不好插手了。”

“这事弄到如今,段家虽然自取灭亡,我们韦家竟然也没落得半点好!”韦皇后揉着额角,“唉,没一件事省心。若是大郎还在,若是大家肯废了太子,立你为皇太女……”

“阿娘,”安乐道,“去年咱们正经上书请了一回,耶耶本已心动,魏元忠那老头两三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

上官婉儿亦道:“太子无过,群臣拥护,大家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废他。”

“那就给个缘故好了!”安乐狡黠一笑。

韦皇后朝崔景钰看去,“钰郎觉得如何?”

崔景钰浅笑道:“太子身上有诸多毛病,却从来未犯过大过错,又有朝臣拥护。要废他,可不能只是动口舌功夫,必得有所实际行动才是。只是若要行污蔑栽赃之事,一是容易露馅,二是难免被史官记上一笔,于公主名声有碍。皇后不如先持续向太子施压,且看看他的反应。如今还是先将上洛王的事处理妥当,别留后患才是。”

韦皇后长叹,“我亲父兄若还在世,那里用的着他们父子?”

圣上儿子少,临淄郡王李隆基却是女儿少。他儿子已有两个,好不容易盼着爱妾生了个小女儿,简直爱如眼珠子一般。

小孩子身体孱弱,好不容易养到周岁实在不容易。于是郡王府给举办了一个隆重的生日宴,又捐钱放粮,广做善事,想给孩子积攒点福气。

李隆基本是长安王孙公子里的佼佼者,他自己又游交甚广,生日宴这日,上门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亦亲自过来了。

“听说上洛王的世子闯了什么祸,累得皇后好一番气恼,是不是?”太平道。

上官婉儿笑道:“年轻人受不住诱惑,出门办事的时候丢了一大笔钱。皇后已罚了他了。怎么,这事都传遍了?”

“他们本也没刻意瞒着。再说皇后那性子,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太平一脸鄙夷,“四哥当初的原配赵氏,倒是个极贤惠温善的,却是太娇弱,给母亲拘禁一下,竟然就被拘死了……听说今日太子又犯了个什么错,被大家好一番训斥?”

上官婉儿尴尬地笑,“是有个粮税的事未办妥。”

太平斜睨她一眼,道:“你我一同在宫中长大,几十年下来,也如姊妹无两般了。皇后想废太子,立安乐为皇太女,众人皆知。你是服侍过武皇后的,你自己扪心自问,安乐又哪点敢和武皇后相提并论。凭她,也配?”

上官婉儿叹道:“你又何必说这些?你也该体谅我一下。我当初侍奉武皇后,身居高位,立了多少敌手。武皇后薨后,我若是不投了大家,又怎么存身得住?”

“罢了。”太平道,“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况且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又怎么能轻易忘掉。你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下。只是你也不想想,万一你们废不掉太子。他日他登基了,会如何报复?韦皇后是他嫡母,他不能如何。你却只能任由他捏圆捶扁了。”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上官婉儿淡然笑着,“那不是宜国公主?她何时和郡王妃这般亲昵了?”

不远处,李碧苒正和临淄郡王妃在缓步走了过来。两人并肩而行,微笑着交谈,看着似乎交情十分亲厚。

太平冷笑一声:“两个女人,一个慈面蛇心,一个忠厚蠢笨。阿瞒这女人缘,也真是令人头疼。”

“阿瞒正是年少风流的时候,他这王妃又贤惠得过了。”上官婉儿笑道,“到底年长男人几岁,对着美貌少女,底气有些不足呢。”

“她是原配发妻,王氏贵女,又是则天皇后亲自指婚的,还缺什么底气?是她自己没出息罢了。”太平嗤笑。

隔着荷花池,李碧苒和郡王妃给两位长辈行礼。

太平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上官婉儿倒是回了一个温和的笑。

郡王妃收回视线,对李碧苒道:“阿苒今日怎么没有和郭郎一道来?我还没见过这准驸马,却是听了不少传言。听说此人容貌不逊于崔景钰?”

李碧苒笑道:“这也传得太夸张了。他不过是寻常英俊罢了。我选夫婿,也不是看模样。他有一种特别让人喜欢的温柔儒雅的风度,最难得的是,他对我就像普通女人一般,不因我是公主而谄媚温顺。”

郡王妃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最渴求不可得的,便是寻个知心人,做一对俗世夫妻。阿苒是苦尽甘来呀。你能幸福美满,我同你四哥也就放心了。”

李碧苒被冷不丁刺了一下,这下再看郡王妃,又觉得她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了。

相王早年被则天皇后废黜,父子们都被幽禁在宫中。李隆基一贯最得则天皇后疼爱,则天皇后不忍小孙子孤苦,就给他指了王氏女为妃。

王氏比李隆基要年长四岁,当时已是个小少女了。两人做了小夫妻,王氏便如阿姊一般照顾李隆基。待到李隆基长大后与她圆房,再到则天皇后宾天后李隆基开府,两人感情都一直十分深厚。

只可惜王氏早年落过胎后,伤了身子,只得张罗纳妾。李隆基性格热情浪漫,王妃端庄拘束,美妾的娇憨妩媚明显更讨他喜欢。这些年来,临淄郡王府里的姬妾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李隆基有了后。也幸得王妃持家有道,将后院里的小打小闹控制得很好,看着也是和睦的一大家子。

李碧苒却是唯一的变数。

李隆基遇见李碧苒的时候,圣上刚被召回长安,重新立为太子。李碧苒作为韦后娘家的庶出女,又不是绝色,若不是碰巧撞见了脱衣拧汗的李隆基,吓得俏脸通红的模样实在娇柔可爱,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惹李隆基多看一眼。

韦温家后院一团乱,姬妾撕斗,兄弟离心。李碧苒生母早逝,常被姐妹们欺负得可怜兮兮的。李隆基见惯了娇纵的贵女,乍一见楚楚可怜的露水白莲,心神荡漾,情不自禁。然后为了她大闹胡闹,惹得满长安的人都来看笑话。

李碧苒是相信李隆基对她有过真情的。只是真情却敌不过光阴。再会后,李隆基对她虽然依旧怜爱,可显然心已经不在了。长安城里美貌的舞女和多情的歌姬吸引去了少年郡王的爱意。王妃近乎宠溺地纵容他,他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自然不会总惦记着这个已成为自己堂妹的女子。

李碧苒五味杂陈,再看郡王妃那没心机的笑,愈发觉得烦躁。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道:“妹子倒是有一事,想托嫂嫂帮个忙。”

“何事?”郡王妃问。

郡王妃道:“我那准驸马郭郎膝下还抚养着一个外甥女刘氏。她是沙鸣人士,家破人亡后过来投奔的。这孩子有一个结义的姊妹段氏,因父亲犯事,被连累没入了掖庭。我同皇后提过,可皇后说三哥早就同他打过招呼,说想讨要这段氏。我就想求嫂嫂一个恩典,届时放这段氏走吧。”

郡王妃也不是头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听说李隆基的风流事,可脸色还是僵了僵。

“此事我怎么没有听三郎提过?”

“此女还是崔景钰的表妹。三哥怕是也不好意思将挚友之妹为妾吧。”

郡王妃叹气,道:“我会去看看。若是真的,待将来这段氏真的进了郡王府,我自会放她走。横竖这院子里,也不缺她一个。”

说到最后,话语里还是流露出心疼与无奈。天下没有不妒的妻子,只有掩饰得好的“贤惠”女人。

李碧苒欠身告辞,转过去的脸上,露出了逐意的浅笑。

是夜,李隆基早喝得酩酊大醉,歇在了爱妾房里。郡王妃沐浴过后,看着镜子里已显得有些沧桑的面孔,向乳母谈起了此事。

这个乳母耳目灵敏,知道的消息极多,当即便道:“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是崔家四郎崔景钰的嫡亲表妹段氏,前阵子才被送入掖庭。”

郡王妃皱眉,“这段氏前阵子被没入掖庭的事,我也听说过。崔家都不管她,将她丢了出来。郡王却同她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

乳母道:“郡王曾去大理寺里提过她,凑巧救了她一命。王妃您想想。郡王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屈尊降贵去狱中接人?老奴也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宜国公主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有意惹您不高兴似的。”

郡王妃尖尖的指甲抓破了轻薄的团扇,冷笑道:“我还以为她做了公主,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当年那个有意绕道去撞男人的狐媚子。到底是婢生女,母血太卑贱,自个儿也自重不起来。她这是对郡王还有情呢,见不得我们夫妻好。我们夫妻成仇,她又有什么好处?”

“王妃息怒。”乳母道,“既知如此,就不能着了她的道。为了这么个扶风捉影的事同郡王不合,不值当。”

郡王妃丢了团扇,“这段氏如今在哪个宫做事?”

“段氏才刚入宫,应当还在掖庭里做杂役。”

郡王妃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我才不会傻到去寻她的麻烦,得罪了崔景钰。倒是这李碧苒,才真是十足讨厌!幸好当初她没进门,不然如今府里还不知给她折腾成什么样呢。郡王也是,风流便风流,怎么会喜欢这等心机深沉的女子?”

“那王妃打算按兵不动?”

“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见这段氏是什么人。”郡王妃道,“能让李碧苒视为敌手的,应当不是普通女子吧。”

***

丹菲并不知自己的命运险些在李碧苒和临淄郡王妃的手中转了一个方向。她在掖庭里继续日复一日地过着单调的日子。临淄郡王给女儿过生日的事,她听过就罢了。倒是崔景钰升做从五品上的秘书丞,官运十分亨通。

秘书丞掌握文书机要,乃是皇帝身边不可缺的文官。崔景钰处事圆滑,机敏周到,既能辅佐圣上处理朝政,又能帮着化解韦后和敌对派之间的矛盾。韦后用了一阵,对他越发满意。

宫婢们并不懂政治,看到崔景钰得到重用,便为他高兴。众人追捧着崔景钰这个朝堂新秀,对他阿谀奉承。短短数个月,段家似乎就湮没在了往事尘埃之中。

而后又有一件大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吐蕃赞普弃隶蹜赞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不久之后,圣人将雍王之女收为养女,封做金城公主,许与吐蕃赞普为妻。

又有一名公主要和亲了。又有一个养尊处优长大的贵族女子,离开繁荣富饶的中原,往西而去,定居在苦寒贫瘠之地,终其一生。

丹菲不禁想到了宜国公主,想到了古往今来的许多和亲番邦的公主,想到了北地的草原和蓝天,大雪和深山。

那一夜,丹菲梦到自己回到了沙鸣。

她如往常一样骑马进城,熟门熟路地走到刘家后院。奴仆过来帮她牵马。她大步穿过一道道院门和夹道,走进了内堂。

郭夫人依旧靠在榻上,母亲和春娟在陪她说话。

“阿菲回来了。”郭夫人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招呼她。

她走过去,靠在母亲身边,听她们谈话。

刘郎则坐在窗下,和一个男子对弈。那男子感受到丹菲的目光,转头向她一笑。

是父亲!

曹父凝视着她,笑容充满慈爱。

“我的小草儿。”母亲摸着丹菲的发鬓,“你瘦多了。你辛苦了。”

小草儿,她的乳名。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唤她这个名字了?

丹菲猛然醒了过来。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好似凝结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静,竟然都听不到夜虫的鸣叫。

丹菲抬起手,摸了摸鬓角。那里似乎还留着轻微的触感。

踢踏……踢踏……

这么深的夜,怎么会听到马蹄声?

慢悠悠的,一点点走近院子里来,就像一个幽灵。

丹菲实在好奇,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皎洁,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昼。庭院正中央,一头毛皮洁白如雪,头顶十叉大角的马鹿,正幽静安详的沐浴着月光。它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一双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丹菲。它就像一个精怪,一个神灵的化身,这般圣洁且美丽。惊人的美丽。

这是丹菲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头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实是她欲望和野心的化身。过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踪它,却无法靠近半分。这让此时的情景显得格外的珍贵。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它温顺而镇定地注视着她,甩动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白鹿眨了眨眼,朝着丹菲迈出了一步。

丹菲不禁后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视着她,周身的白光骤然加剧,整个身子分解成为了无数白色的萤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将丹菲包裹住。

强光刺激得丹菲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丹菲听到了起床的梆子声。屋内宫婢们翻身起床,穿衣梳头。

丹菲鞠起冰凉的清水泼在脸上,打了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朝阳初升,金光万丈,照耀着辉煌的皇城。

宫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所有的愁绪和牵挂,又再度被掩埋在了昨夜幽梦之中。

这日丹菲如同往常一样,在尚食局的厨房里做活。她蹲在水槽边洗菜,听到女史在一旁骂骂咧咧,一个小宫婢跪在地上啼哭。

“今日是算好了来寻老娘的麻烦?这个也病了,那个也病了,全都在炕上躺着睡懒觉,活儿谁来做?”

宫婢哭道:“娘子息怒,冬娘她们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好啦。”一个女官劝道,“最近倒春寒,是有不少宫人染了风寒病倒。”

女史气道:“今日有宫宴,我手下一下少了两成的人,完不成上面吩咐的活,到时候谁出来挨板子?”

“你当就你缺人?我手下丫头也病了不少……”

云英小声对丹菲道:“好奇怪,今日咱们院中也病了好几个呢。那个缺门牙的裴三娘,昨日就病得没下床,被送到医院去了。”

“昨日大家都好好儿的,怎么突然都病了?”丹菲蹙眉,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在军营长大,见过军中疫病蔓延时的情景,同此刻十分相似。掖庭里宫人众多,又拥挤地住在一处,若是有疫病,极快就可传播开来。若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晌午用饭时,异状已经很明显。婢女之中,也有好几个人露出症状,抱怨头昏脑热,浑身乏力。

女史起初还会骂几句,后来也觉得不对,一面远远躲开,一面将那些生病的宫婢打发回去休息。那些没发病的宫婢渐渐慌张起来。

女官见状,急忙去通报上司。

傍晚丹菲结束了劳作,返回寝舍。一进院门,一股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

“谁病了?”

“好几个人呢,连红珍也病了。”淑娘在廊下给炉子扇风,“像是伤风,头疼发热,浑身没力气,晌午就被打发回来,在屋里躺着。”

丹菲进屋一看,一间屋子里二十来个宫婢,有四五个都已病倒。这还是发病的第一天,之后情况会多严重,简直不敢想象。

“都是伤风?”丹菲问,“怎么不把人送去医院?”

淑娘苦笑:“医院早已人满为患。医官给了点药,让咱们自己熬。”

红珍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露出烧得通红的脸来。丹菲急忙拧了帕子盖在她额头。

卫佳音倒没有病,却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蹲在屋外。丹菲从她身边走过,她抓着丹菲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是什么病?”

丹菲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却不敢轻易说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看神色,卫佳音八成也猜出来了,哭丧道:“我……我还没得过那病。万一我要得了,那还不如死了好。”

丹菲翻白眼道:“你还没病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何女史和黄女史匆匆赶来,都是一脸凝重,大声吩咐道:“将南屋腾出来,把生病的都安置在南屋里。没病的排个号,每晚安排两个人照顾病人。”

众人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病人安置好。淑娘将红珍摇醒,喂了她饭菜和汤药。红珍朝她们无力地笑了笑,又昏睡过去。

丹菲找到黄女史,道:“娘子,这恐怕是疫病。”

“医院里的人也是这么说的。”黄女史愁眉苦脸,“我入宫十来年,上次闹疫病,还是武皇后在位时的事。当时情景也同今日极像。那次宫人死了近三成!”

丹菲周身发寒,“就没有什么法子?”

黄女史摇头,“听天由命吧。”

宫奴人微命贱。况且疫病不分人,贵人照样要生病。宫中御医照顾生病的妃嫔们都来不及,只有留宫人自生自灭。

淑娘留下来照看红珍。丹菲一宿没有睡好,无数次翻身,听到南屋里传来隐隐呻吟声。

次日早上起来,丹菲顾不上梳头,第一件事便冲是去看红珍。

“别进来!”淑娘在屋内道,“她依旧烧得厉害。刚吃了点药,又睡了。”

“你呢?”丹菲焦急,“你也别病了。这病凶猛得很呢。”

“我暂且无事。”淑娘叹了一声,“别替我担心。当初刚入宫时,我犯错差点要被打死,是红珍替我挨了剩下的板子。我欠了她,理当在这时刻照顾她。”

丹菲沮丧地回了屋,就见云英一脸愁容。

“又病了两个。”云英指着榻上躺着的两个宫婢道,“一早起来才发现,发热起不了身呢。”

卫佳音吓得面无人色。她同其中一个生病的宫婢比邻,睡了一宿才知道对方病了。

众人惶恐不安,匆匆将新病的宫婢送去南屋。这一清点,竟然又添了五名病患。

这日夜里有雨,丹菲躺在床上,听着各屋里传来的隐隐哭泣声。

生病的宫婢越来越多,南屋已经放不下,只好安置在西屋里。还没病的宫婢觉得绝望,不是拼命念经拜佛,便是垂泪哀叹。

隔日早起,丹菲又去探望红珍和淑娘。她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她心下一凉,知道事态严重了。她抽出一条汗巾,遮住口鼻,推开南屋的门走了进去。

里面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汤药的苦涩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和排泄物的恶臭,十分难闻。床榻上躺满了人,有些还能低声呻吟着,偶尔翻个身。还有好几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淑娘伏在墙角。丹菲匆匆过去,将她扶着躺好。她额头滚烫,神智却渐渐清醒过来。

“你……怎么进来了?”淑娘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丹菲,“出去!这病过人厉害。”

“你病了!”丹菲颤声道。

淑娘苦笑,“替我去看看红珍如何了?她该吃药了。”

丹菲去看榻上的红珍。万幸红珍还有气,只依旧烧得人事不知。丹菲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她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借着光仔细打量红珍的样子。红珍面色潮红,嘴唇却毫无血色。她头、手上都起了红疹子,有些已成了鼓胀地水泡。

手里的帕子掉落在地上,丹菲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这症状她极其熟悉。

这是天花!

咣然一声巨响,震得所有还清醒的人纷纷抬头张望。

风卷残叶,阴云密布。转眼,整个大明宫的都被笼罩在一声声急促如催命的钟声中。人心中的惶恐霎时达到了顶端,积压多日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汇成了一片惊叫。

“闭锁宫门——闭锁宫门——”

内侍敲打着锣鼓从宫道上匆忙奔过,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帝后出宫避痘。各宫闭锁宫门。各院宫人严谨擅离寝舍,违者立斩——”

“掖庭要封门了!”云英惊慌失措地奔来,“他们要把我们关在掖庭宫里,让我们自生自灭!”

宫婢们顿时大乱,众人什么都顾不上,全部都朝宫门涌去。

警钟声中,禁卫缓缓关闭宫门。宫人哭喊着冲过去,拼命想逃出宫去。禁卫奋力关门,一边将逃出去的宫婢拳打脚踢地推回去。不料人越来越多,事态眼见控制不住。校尉一声喝令,禁卫抽刀,将那些挤出宫门的宫婢一刀砍到在地。

惨叫和鲜血却依旧不能阻止宫人想要逃走的心。禁卫几乎大开杀戒,有人逃出来便砍杀,一时间宫门口鲜血四溅,残肢遍地。

宫门渐渐合拢,终于砰然关闭。

没逃出去的宫人们绝望哭喊起来。

卫佳音也想逃出去,却被推到一边,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丹菲看她要被踩踏,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卫佳音如丧家犬一般无措,“难道要饿死我们不成?”

“这里有上千号人,生生病死饿死,御史言官会放过圣人?”丹菲道,“只是缺医少药,病了的人只有等死!”

“帝后躲避疫病,去九成宫了。”一个年长女史哀叹,“这事我经历过,说是怕疫病传出去,便把我们关在宫里,从此生死由命。”

还没生病的宫妃们跟着帝后出逃,留下宫人和病人只有等死。一股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大明宫的上方。金碧辉煌的宫阙失去了光亮,繁花褪去颜色,所有欢声笑语销声匿迹。这座雄伟的皇宫,霎时变成一座死城。

到了晌午,果真有人送饭来。宫门下开了个半人高的小门,饭菜用藤筐装着,从外面推进来。有宫人想从这个门逃出去,却被守在门外的禁卫又踢了回来。

“罢了。”女史劝道,“出去必死,留在里面,还有一线生机。这疫病来得凶猛,想也不会持续太久,好生熬上半个月,也许咱们能挺过呢。”

丹菲脚步沉重地回了院子。还未生病的宫婢们都抱在一起痛哭。众人都知道天花凶猛,患者中有三四成人活不下来。即便幸存,也会留下一身的麻子。宫婢若毁容,倒是可以出宫了。可又如何寻夫家?

丹菲站在院中,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段娘子,如今该怎么办?”云英茫然无措。

“先吃饭。”丹菲沉声道,“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干活。”

“干什么活?咱们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吗?”

“病人不能丢着不管。”丹菲大口吃着饭,“你得过牛痘吗?”

云英点了点头,“我幼年是养在外家的,舅父是太常寺的牛官。小时候同表姊表兄们常去牛栏耍,后来在手上长了个痘。”

说罢把左手伸出来,虎口的地方有个痘印。

丹菲道:“我自幼混迹与牛马之中,也得过牛痘。八岁那年家里闹过一次天花,我乳母的女儿是我的小伴,就得了天花,没熬过去死了。当时家中不少人得病,我却没事。后来我耶耶认识了一个云游的道人,说得了牛痘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

“我也听老家的人说过,却是不知真假。”云英道。

“你若怕,就在一旁呆着吧。”丹菲道,“至少红珍和淑娘,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理。”

云英不禁来气,“谁说我怕了?就你逞英雄不成?”

丹菲欣慰一笑。

用过了饭后,丹菲便拎着袖子开始干活。她和云英先是将红珍和淑娘移到了通风的铺位上,给她们擦身换了衣服,再给她们喂了饭菜和汤药。而后她留云英照看这两人,自己则去照料其他病人。

宫婢们畏惧天花,无人敢再进这两间屋子,只看着丹菲忙里忙外。丹菲抱出病人换下的衣服,众人哗啦啦散开,全都躲得远远的。

丹菲看着就来气,道:“你们以为不来照顾病人,便不会得病了?大家朝夕相处,有病早就过身了,只看过几天发不发作出来罢了。”

她这话把本就惊慌的宫婢们吓得面无人色。

“纵使不进来照顾病人,总要做点事吧。”丹菲指着,“你,还有你,去把这些衣服都洗了。你们几个,自己用布裁了面罩戴上,至少可以预防一二。站那边的,过来帮着熬药。别让我看到谁袖手旁观。当心轮到自己病倒了,丢你在院门口等死!”

众人六神无主,被丹菲连哄带吓一番,便将她当作了主心骨,规规矩矩地按着她的吩咐去做。

晚上轮到卫佳音送饭,她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眼睛惊恐地到处张望。病人全都浑身起了脓疱,惨不忍睹。卫佳音吓得到退一步,饭盒跌在地上,饭菜泼了一地。

“你做什么?”丹菲大声呵斥。

卫佳音一把推开她,冲出屋去,扑在地上大口呕吐。

“是谁让她来的?”丹菲站在门口大骂,“下次送饭就放在门口,都少进来添乱。”

卫佳音涕泪横流,“她们都还活着?”

“你这什么话?”丹菲怒道,“得了天花都是这样。你看不下去,也别胡乱咒人!”

卫佳音回想起病人的惨状,浑身颤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丹菲每日忙得晕头转向,反而倒不觉得害怕了。她心里也很担心自己会不会患病,每日睡前,都暗暗向佛祖祷告,乞求保佑。她祈祷在宫外的刘玉锦、段夫人和临淄郡王等人不会碰上瘟疫,希望在医院里的萍娘不会染病。

眼前浮现崔景钰倨傲的面容。她叹气:好吧,也求您顺便保佑这个男人吧。

转眼过去了五日,一个院子里四十来个宫婢,病倒了六成。剩下的宫婢,纵使没病,也都快被吓了个半死。而隔壁院子,终于开始死人了。

死去的宫婢用麻布裹着,放在木板上,被内侍抬了出去。丹菲她们站在院门口,目送那些抬尸的内侍远去。宫婢们小声哭泣。

偏偏这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鸟儿从上空飞过,欢乐地鸣叫。风中带来淡雅的花香。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没有无可挽救的死亡,这本该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日子。

红珍她们几个最早发病的几个人中,有两个挺了过来,渐渐好转。可是红珍情况却越发不好。她高热不退,整日昏迷不行,汤药都已灌不进她的喉咙里了。

云英偷偷抹泪。丹菲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确实不喜欢她,可也没想她死。”云英道,“她总爱使唤我,但是人并不坏。”

淑娘在一旁呻吟着。丹菲帮她翻了个身。

淑娘半醒,问:“红珍好些了吗?”

“好些了。”丹菲道,“你喝点药,再睡一会儿。”

这一夜,丹菲在南屋打了个地铺,守着红珍和淑娘。半夜她起来了几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们的鼻息。天快亮时,她终于累得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丹菲被人轻轻推醒。

云英坐在她身边,双眼通红,抿着嘴不说话。

丹菲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淑娘脸颊还是微微发烫,依旧昏睡着。可红珍已没了呼吸。

来收尸的内侍做事有条不紊,抖开了白麻布,将人裹起来,抬上板车。

“她家里有什么人?”云英问。

“听说不过是佃农。家穷孩子多,她卖身进宫,钱拿去给她阿兄娶妻了。”丹菲哑着声,问内侍,“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城外的化人厂。”内侍头也不抬,“这几日死的人太多了,埋不过来,全都抬去烧了。”

卫佳音在人群后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问:“那宫门什么时候打开?”

“等没人再生病的时候吧。”内侍一脸麻木,“也许等人都死完了,门就开了。”

丹菲如坠冰窟,说不出话来。

今日死的人特别多,数下来近三十来个,几辆板车装得满满的。红珍的遗体同别的宫婢尸首堆放在一处。

运尸车发出单调刺耳的咯吱声,从宫道上驶过。宫人们自发站在两边,看着死去的同胞像货物一般被拉走了。

丹菲依着院门,伫立良久,直到云英来唤她。

“好歹她总算是出宫了。”云英苦笑。

丹菲别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云英忽然道:“你这人,真让人费解。”

“怎么?”丹菲看她。

云英道:“按理说你也是官家女郎,也该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可是看你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又觉得你能干地过分。老实说,我心里很是敬佩。若没有你指点,我怕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做什么的好。段家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想必……想必应该不是那等人家……”

丹菲温和地笑了,“有人和我说过,往往时间最能证明一切。所有的真相和谎言,最后都会水落石出。你不妨继续看下去。我保证,后面还有很多你想也想不出的精彩事来。”

云英默然。

下午的时候,淑娘又醒来了一阵,问:“红珍呢?她去哪里了?”

丹菲一惊,“怎么了?”

“我梦到她和我说,她要出宫了。”淑娘迷迷糊糊地笑着,“这丫头,还惦记着村头家的小货郎,一心想嫁人。她在哪儿?”

丹菲随手指了了一个躺在榻上的病人,道:“还在那里呢,刚吃了药睡下了。她还问起你,我说你没事。”

淑娘看不真切,放心地笑了笑,“你也当心些。”

丹菲给她拉好被子,守着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天黑。她肚子咕咕叫,才觉得有点不对劲。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人送饭菜来?

丹菲出了屋,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婢,都在议论纷纷。

云英道:“今日没有人送晚饭,听说是因为厨房那边也病死了不少,自顾不暇了。”

“那怎么办?难道要把我们活活饿死不成?”丹菲蹙眉。

众人等到深夜,也依旧没有人送饭来。有人去宫门口闹,可是外面丝毫没有回应。大伙儿又出不去,只有垂头丧气地回来睡觉。

次日,依旧没有人送饭。丹菲之前存了两个炊饼没吃,这时偷偷取了出来,捏碎了一个煮了一碗汤,喂淑娘吃了。剩下的和一个和云英悄悄分着吃了。

到了中午,宫门还没动静,掖庭里的气氛已十分紧张。不少人跑到宫门下叫喊,可是外面毫无回音。别说侍卫没回答,来收尸的内侍也不见了。

“难道……”云英面色如纸,“难道外面都已经死得没人了?”

“别瞎说!”丹菲道,“不过是天花,又不是鼠疫。”

“那怎么把我们关这里不理?”卫佳音道,“还是已经把我们当死人,干脆不管我们了?”

宫婢们聚在一起,哭哭啼啼。丹菲看着不耐烦,宁可去照顾病人。至少病人没这么啰嗦。

这一整日过去,宫门一点动静都无。众人饿着肚子,吃饱了担忧,愁眉苦脸地睡下。

第三日太阳升起,依旧没有人来送饭。而很多重病的人因为一日两夜都滴米未进,咽了气。因为接连两日都无人收尸,这些尸体只得放在屋里。如今已开春,白日里天气暖和。那气味就渐渐不大好闻了。

一边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闻着尸臭,宫人们犹如置身地狱,恐惧和绝望如开春的蔓草一样疯了一般蔓延。

别说旁人,就连丹菲这样一贯身体强壮的,心性坚韧的,此刻也不禁开始置疑和惶恐。

难道真的要这样困死在掖庭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必定会有大作为。也许她错了。她从始至终,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女人,是滔滔长河里一个渺小的浪花。她活着,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死了,也没人会怀念她。

也许刘玉锦会伤心一阵,然后成长,嫁人,让这过去成为一段不愿意去想起的回忆。

没人知道她曹丹菲的故事。她所有的坚持,都毫无意义。

日头渐渐升到中天,再渐渐西斜。

当夕阳的余晖撒满掖庭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个内侍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呼声:“既然都要死,不如和他们拼了——”

一呼百应。

宫人如潮水一般朝宫门涌去。他们疯狂地踢打着宫门,用所能找到的凳子和石砖敲打着。有的内侍试图爬上宫墙,无奈宫墙太高。宫婢们都失声痛哭起来。

“放我们出去!”

“开宫门!”

“救命啊!要死人了!”

“让开!都让开!”两个内侍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大桶菜油,泼洒在宫门上,而后点燃了火。宫门本是木质,火焰瞬间窜得老高,烧得门咯吱作响。

众人看到了希望,不停地朝门上泼油。转眼,半个城门都烧了起来。

大火熊熊,浓烟直冲天际。

丹菲站在人群后,眉头深锁,心中充满担忧。

燃烧中的宫门传来沉闷的咚咚声,那是门闩被抬起的声音。紧闭了数日后,厚重的宫门终于在众目睽睽中缓缓打开。

宫人们惊喜若狂,欢呼着朝前冲去。

可是宫门外,等待着他们的,是披坚执锐的金吾卫。他们人人手持长刀,指着这一群手无寸铁的宫人。

“圣人有令,关闭宫门。擅离宫者,杀无赦!”

“不出宫,也得饿死在宫里!”人群中响起怒吼,群情激奋。

金吾卫们紧张,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可冲动!”一个男子骑马自后方奔来,爆喝声压过了一片喧嚣。

转眼之间,来人已冲到宫门前,猛勒缰绳。马儿扬蹄停下,掀起一阵尘土。

崔景钰一身墨蓝劲装,腰跨长刀,面容冷峻,身影挺拔如松,宛如天神降临一般。

宫人们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崔景钰高声喝道:“我奉圣上口谕,为掖庭宫人送饭送药。尔等还不快快退回宫门内!”

片刻后,有宫婢哭了出来。

“真的来送饭了?”

“我们得救了!”

众人面面相觑,带着置疑,开始一点点后退。

一列侍卫抬着一个个大木桶,走了过来。宫人这才放下心来,继而欢呼了起来。

“人人都有份。不得喧哗推搡,排队领饭!”崔景钰用马鞭抽开了一个冲过来的内侍。侍卫随即拉起了一道人墙。宫人们自发排起了长龙,挨个上去领饭。

“太好了!”云英抹了一把泪,拉着丹菲去排队。

崔景钰驱马沿着长队而来,面色铁青地在人群里搜索着。

“钰郎……”卫佳音怯怯地唤他。

崔景钰神色骤变,跳下马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道:“曹丹菲在何处?她还活着吗?”

卫佳音饿得半死,又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听他满口都是丹菲如何,心里又妒又气,不禁嘤嘤哭了起来。

崔景钰瞳孔倏然紧缩,咬牙道:“她怎么了?说!”

“我在这儿……”

丹菲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有气无力地朝崔景钰招了招手。

崔景钰死死盯着她,急促呼吸,继而丢下卫佳音,几个箭步跨到丹菲面前,将她一把拽到了面前。

丹菲踉跄着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被饿了两天,体弱气虚,膝盖发软,顺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往下滑。

崔景钰一愣,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了。

丹菲呆住。

宫人们纷纷看过来。丹菲吃力地推崔景钰,耳朵发红。

崔景钰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丹菲抬头看他。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崔景钰状态也很不好。他面颊削瘦,下巴上有刮得青青的胡渣,双眼充满血丝,眼下青影浓重。

“段夫人没事吧?”丹菲问。

崔景钰道:“没事。刘娘子也没事。大家都没事,就是没你的消息。”

“我也没事。”丹菲叹道,“就是差点被饿死。”

崔景钰让丹菲站着别动,去取了一碗热粥。丹菲也不顾形象,双手捧着,咕咚咕咚大口喝,随即又抬头呼呼叫,是被烫着了。

崔景钰忍不住笑了一下,“看来你也还是肉体凡胎。”

丹菲不理他,埋头喝粥。

崔景钰默默看了她片刻,忽而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排队等着领饭食的宫人,面色十分凝重。

“留守厨房的人后来看病死的人太多,便勾结了禁卫,偷了粮食逃走了。我无兵权,不能调动兵力,京中又无人主事。我只得连夜赶往九成宫请了圣旨。于是又拖延了一日。”

丹菲抬眼看他,双目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崔景钰带着愤慨和讥讽的面孔。

“你已尽力了,你救了我们。”丹菲轻声道,“崔景钰,我同你的救命之恩,这下倒是扯平了。”

崔景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笑声,“不过送点饭食罢了。”

“这大明宫的主人,可是将我们丢在这里等死呢。”

崔景钰沉默。

丹菲抹了抹嘴,又讨了一碗粥来,“若没事,我先回去了。有个朋友病才好转,再不吃点东西,就真的要死了。”

崔景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你如果觉得实在熬不下去,可以随时同我说。我能接你出宫。”

“哦。”丹菲一脸无所谓,“你是在关心我?”

崔景钰愣住,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他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丹菲噗哧笑了,“我就知道这话能堵住你。”

崔景钰狠狠板着脸,转身大步朝宫门走。

丹菲笑了,唤:“喂。”

“你叫我什么?”崔景钰回头怒目。

丹菲朝他微微笑,面孔苍白,却很柔软。

“崔景钰,你是个好人。”

好人?

崔景钰啼笑皆非。

丹菲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纤瘦的背影很快就淹没在人群中。

崔景钰驻足良久,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握拳。

***

淑娘本已奄奄一息,丹菲及时带来了食物和药,又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而宫人们吃饱了后,情绪稳定了下来。从这日起,每日都有人定时送来饭菜和药,宫门也算半开了。

虽然每日都还有人死去,可是丹菲知道,最难熬的日子已经快过去了。

“阿江!”云英突然奔了进来,“有人找你!快来!”

丹菲莫名其妙,被她拉出了屋。

屋外,萍娘穿着一身缁衣站在院中,朝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却又饱含欣慰的笑来。

小院里本有一株桃树,疫病发生之前,正刚刚开了满树花。今日一看,花都已经谢了,绿叶满枝头。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医院里头一天就死了好几个人,尚宫便封了门,只许进,不许出。我担心里,又没法来找你。每日都会有亡者的名单送来,我都要仔细看一遍。没看到你的名字,这才松了口气。后来听说你们断了粮,又担心你挨饿。幸好崔四郎赶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宫人们都在传诵他的功德呢。”

丹菲和萍娘坐在树下的石鼓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我也很担心你。”丹菲道,“医院里病人多,就怕你染病。”

萍娘拉着丹菲的手,道:“我早年照顾过得天花的小姑子,自己也病了一场,万幸没有成麻子。大概正因如此,这次才没有染病。”

“那你怎么如今可以出来了?”丹菲问。

萍娘苦笑,“医院中的病人,要不已死,要不就已熬了过来。尚宫这才放我们出来,去各个院子里看看。幸好你们这里有你主持,把病人隔开了。我看别的院,有些几乎全都染了病。”

丹菲道:“我也是尽力而为罢了。”

丹菲和她都一脸疲惫,面色憔悴苍白,有着说不出的苦来。

“关宫门的消息一传来,崔四郎便派了人来寻我。可是那时我已经联系不上你了。”萍娘意味深长道,“他显然极担心你。可是听说外面也一团乱,没有圣人许可,谁都不可开宫门。郡王人在潞州,郡王府里也闹天花,他有些自顾不暇。”

丹菲忧心忡忡,“这场疫病有多严重?”

萍娘道:“疫病上人身,可不分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不然帝后怎么会慌慌张张连夜出宫?听说京城不少权贵人家都跟着帝后离京避疫去了。只有咱们哪里都走不了,留下来等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俩人不是都没事么?”丹菲笑了笑,“我就是担心我那阿姊。她胆子又小,身子也没我好,怕会吓得寝食难安。”

“说是阿姊,觉得你倒像是年长的那个。”萍娘取笑。

萍娘将院中患病的宫婢挨个看了一遍,道:“都是你照料得当,她们大部分都在好转。有几个看样子熬不过这两日了,这也是命。那个淑娘体质好,兴许能熬过来,你把心放宽些。”

萍娘的话没有说错。到了第二日,又有两名重病的宫婢咽了气。万幸淑娘的体温却是渐渐降了下来,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这样一来,红珍的事便瞒不住了。

淑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她将丹菲和云英唤去,俯身就磕头。丹菲赶紧把她拉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太把我们当外人了。”

淑娘垂泪道:“若没有你们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定是熬不过来的。”

三个女孩对坐,都无限感慨。就像士兵打了一场无形的仗,侥幸存活了下来,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

淑娘将红珍的遗物清点了一下,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铜钗珠环。她做主分给了丹菲和云英一些,留个念想。云英不好意思要,淑娘硬塞给了她。

“当初欺生,是我们不对,你也别介意。经此一事,大家日后就是过命的姊妹了。”

云英红了眼圈。

淑娘身上的脓疮脱落,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别的宫婢见了她,都忍不住露出惧怕嫌弃的神色,她自己倒十分镇定。

“至少我终于可以出宫了。”淑娘笑道,“我十二岁入宫,至今已有八年。本以为要熬到白头的呢。宫婢出宫,都会得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况且仗着宫婢的身份,纵使丑些,也比寻常村姑要好嫁。”

淑娘的苦难已过去了,可是对于别的人来说,依旧还生活在煎熬中。

宫门依旧紧闭,掖庭中依旧有人不断病倒,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院子病情严重,病死过半。又因为缺乏照料的人,死人身上发臭了才被发现。那种状况真是惨不忍睹。

萍娘几乎每日都会过来送药,检查病人。而随着疫情渐渐减轻,宫里的情况也有了变化。

“九成宫这个季节里有些阴寒,帝后还是想回大明宫。只是如今宫婢内侍连死带病,六七成都不能再用。剩下的这些没有生病,又不能确定日后不发病。现在各殿里都急缺宫婢。想必等这阵子过去,又要大肆从民间选宫人了吧。”

丹菲听着,忽而双眼发亮,“帝后何时回来?他们缺人伺候?”

“是呀。”萍娘埋头捡药,“他们虽然避去了九成宫,可身边还是有不少宫人病倒。尚宫局那边正发愁呢。”

丹菲咬了咬唇,“我可以去呀。”

萍娘惊讶抬头,“什么?”

“我不会得天花,正好能服侍皇后。”丹菲一条条数给她听,“我也算机敏伶俐,又能吃苦耐劳,什么活都能做。说起来又是崔景钰的表妹,背景清白。阿姊,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萍娘是知道丹菲进宫的目的的,这么一想,也确实觉得是个好机会。

“掖庭里做杂役虽苦,可日子过得也简单。到了皇后身边,行差踏错,不知会招来怎么样的责罚。那活看着面上风光,却十分劳神费心。你有心拼一把,却是要照顾好自己。到了含凉殿中,我可就再也照顾不了你了。”

丹菲问:“我知道宫中还有几个咱们的人。我何时能和他们接触?”

萍娘道:“这需要郡王和崔郎做决定。不过你若能顺利挤进含凉殿,正是他们所望,他们必定会让咱们都配合你的。”

丹菲想了想,问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在我之前,可有其他人也进过含凉殿?”

萍娘感怀一叹,道:“有过的。有一个。只是她资质有限,至今还只是一个女史,得不到皇后信任。又……又因为生了别的心思,让崔四郎和郡王都对她改变了看法,不再重用她了。”

“什么别的心思?”

“唉……”萍娘尴尬,“具体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见了她本人,就会知道了。”

宫中人手果真缺得厉害。当日下午,就有内侍过来将丹菲传唤去了尚宫局。

一个中年女官将丹菲上下审视一番,问了许多问题,又让丹菲脱了衣服,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生病后,才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册子上。

随后丹菲被带到一个院中,同一群宫婢站在一处,听女官训话。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会有人带你们去九成宫。皇后身子有些不适,你们可要好生伺候。若是有什么闪失……”女官冷冷一笑,“怕你们到时候还巴不得得了天花死了干脆。”

宫婢们被好一番恐吓,忐忑不安地散去。

丹菲回到寝舍。云英和淑娘等待已久,拉着她问:“你真的要去服侍皇后?都说皇后如今正病着,万一熬不过,你们这些近身伺候她的宫人,怕是……”

“富贵险中求。我一贯爱赌。与其在掖庭里蹉跎岁月,不如赌这一把。若是输了,就当我死在疫病中好了。”

云英和淑娘面面相觑,都知道丹菲的性子,多劝无用。

次日刚用过早饭,果真就有内侍过来传丹菲。丹菲同云英、淑娘和萍娘道别,都知道日后再相见不知何时,四人思绪万千。

淑娘道,“你入宫第一天那个机灵劲儿呀,我就看出来,你不会长久留在掖庭里做杂役的。”

丹菲伸手搂住她们,“别想太多,我定会平安无事的。”

其余宫婢都知道了丹菲的事,有人羡慕,有人不屑。卫佳音站在人群里,神色复杂地望着丹菲。丹菲想到日后可以摆脱她了,心情很好,反倒冲她笑了笑。

丹菲随内侍出了门。云英忽然追了出来,喊道:“段宁江,你可得活着!我们会再见的!”

丹菲莞尔,朝她挥了挥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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