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踏上了丹陵城这片熟悉的土地,贺兰云玉的心境却和之前截然不同,他急着要证明些什么,片刻都不能等待了。然而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不能打草惊蛇。
他的心中有悲有喜,悲的是他生活了廿年的地方,并非是他的来处,他的存在于他们而言究竟有何意义。喜的是他可以追求心中所爱,与她共结连理了,虽然还不知她心中所想。
月余,宁州之事稍平。
朱雀巷
“是千里行,四哥回来了!”谢五和谢六今日下学,正在门口看到方才宁州匆匆而归的谢四的宝驹。
“我去祖母处,小六你去通知我母亲和阿琬,小五去找二婶三婶,总之把在家的长辈都叫来。我不能久留,还要赶回宁州!”谢四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他顾不得休息,大步流星往紫芳暖阁赶去。
“知道叻!”谢五谢六闻声而动,分别往大房和二房三房去了。
紫芳暖阁
“我的乖孙,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也黑了这么多!”元宁看到谢四大呼心疼,如今太平盛世,怎么家里的孩子们还这么遭罪。
“孙儿也也壮实了,祖母不用担心,我很好!”七年的军旅生涯让谢四看上去比同龄人更加沉稳,他已然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你父亲和两个叔父现下都不在家中,你祖父这两日身子不大好,还在睡觉,我们先不要吵醒他。”老镇国公年事已高,之前大家都瞒着他谢三的事情,除了谢大,就谢三是在祖父身边,受他的训导长大的,祖孙情分极重。
在朱雀巷,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进了这扇门,家里的大情全都是祖母说的算,大夫人朝阳郡主从旁协助,琐事各房自理,不在话下。
“母亲,大郎在城防府衙还未回来,二郎下了朝便被几个同僚绊住了,除了他们二人和太师他们,其他人都在这儿了。”朝阳她们一听到谢六来报信就急匆匆地赶来。
文萝正在朝阳房里,从谢三出事到现在,除了在老太太跟前那一次她忍不住爆发了一个母亲的情绪,其他大多数时候依然镇定自若,生怕是她乱了,整个大房就乱了,她总担心自己这个闺中密友有一条会强撑不住,在没人的时候倒下去。
“祖母,母亲,婶母,我时间不多,来不及等父亲他们回来了,说两句就要回宁州去了。”谢四对长辈们行礼后转身向右边迈一步,一把将四姑娘抱在了怀里。
“阿琬!别怕!阿琬,别怕!”一声声的呼唤饱含着谢四深深的手足之情。他知道,自从谢三的消息传入丹陵,他这个四妹妹的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他可是心疼得厉害。可他不能即刻返回,让她处于担惊受怕之中那么久,实在是心中挂念得很。
一旁的元宁和朝阳等人看到他们这副兄妹情深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了已经回不来的谢三,昔日三兄妹在一起膝下承欢,实在是忍不住地扼腕落泪。
四姑娘此前给谢四去了一封信,是谢四到了宁州才辗转收到的。信中分析了如今东境的局势,以及他此行的危险所在,其中不乏她义兄卫千乘所提之建议,讲得头头是道。四姑娘虽说是一介女流,却在元宁大长公主和谢大公子的悉心栽培下文武皆通,是个能审时度势的奇女子,若非阅历和资历还不够,是足以担任御前女官的。
大曜从不限制女子为官,如医政院中的首医女程素千,贤名远播的御前女先生孙绿翘,刑政院女刑正李茗笙等人,都是赫赫有名的。
四姑娘日日担惊受怕的是谢三和谢四在外头过得不好,但是二人的每月一封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她只有见到他们了,才相信他们是安好的。所以谢四才一见到她便轻声安慰她别怕,别怕自己像哥哥一样有一天突然离去。
“一个月前我接到圣旨就向费大将军请示,他命我带了灵州营的一半的兵马日夜兼程开拔至宁州和灵州交界处待命。玹王殿下到宁州当日,灵州营的弟兄们驻扎在宁州城外五十里外的密林。”谢四时间紧迫,只争取到了五天的时间,若非千里行的脚程快,他还真来不及往返宁州和丹陵城一趟。
“和玹王殿下汇合后,我带了一小队的人乔装商队混入了宁州府,那里确实是乱的厉害。”
谢四请祖母、母亲和婶母们坐下,自己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孙儿跟随殿下拜访了东境主冷凛烟和宁州主齐麟熙,还走访了宁州府衙,阿瑾他,确实坠了崖,溟海边的渔民有人亲眼目睹。虽然行凶者已经被渔民们找到并押送了宁州府衙,但是当晚就服毒自尽了。”
“那三郎他,会不会,被冲回岸上,会不会!”朝阳激动地站了起。
谢四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四郎,那会不会有附近的渔民救了三郎?你不是说当时有渔民看见吗?”文萝抓着仅存的一点希望。
“当时是黎明,看到这一幕的渔民们都是受到过青龙御史帮助的,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寻找阿瑾。但是…”谢四有些难言,最后他挣扎着还是说出了口,“直到我离开之前的前三天,他们找到了一具已经被水泡肿了的尸体,穿着那日阿瑾坠崖时穿着的衣服。”
“宁州那时候那么乱,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而为之,想让宁州继续乱下去。”文萝这时候反应过来了,宁州暴乱的事情背后肯定是有推手的,不然怎会在谢三的努力之下好不容易有趋于平稳之势又死灰复燃呢。
“殿下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让我临出发前再去看了一眼那具浮尸。”谢四从怀中掏出来一块方巾,打开里头包着一块带血的,碎了的玉扣。
“这是,阿瑾的。上面刻了,他名字的。他从来,片刻也不离身的!”四姑娘一字一顿地说,她伸手从谢四手中接过平安玉扣捧在怀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
“这样子的平安玉扣,我们,阿瑾,我和阿琬,我们都有。”谢四从自己胸前摸出尚余体温的平安玉扣,“母亲,这是大哥在我们三个小的时候从东境带回来给我们的,您还记得吗。”
朝阳凑近一看,也认了出来。那是她的大儿子谢兰璋当年游历东境时候偶然得到的古玉。去了寒气后托人打磨成了三枚平安玉扣给三个未成年的弟妹保平安用的。他虽然对弟妹严厉,却也是顶疼爱他们的,心里由衷的希望这三个孩子能辽阔天地间永享心灵的平宁安远。
“目击的渔民说,当时阿瑾是身重数箭坠的崖,玉扣是那时候碎的,这一瓣上穿着绳子,其他的估计都被海水冲走了。”谢四没能把谢三带回来,一来是那具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二来是他此次单骑出行,带了秘密任务回丹陵的。
“你确定,那真的是三郎?”仅凭一枚玉扣,会不会太武断了。朝阳蹙眉,她仍然不敢相信。
“母亲。”谢四摇摇头,依然沉默不语。因为他瞥见二婶和谢五过来了,突然声音拔高了,显得十分激动。
“母亲,三哥是您的儿子,我也是!您为他的死伤心,我们也是!但我要说一句,东境局势的安稳是三哥的心血,您怎么能因为危险就不让我回去!”谢四瞬间的暴跳如雷,四姑娘吓坏了,躲在三姑娘怀里小声抽噎。
“没事,没事,不怕,不怕啊。”三姑娘低声安抚着她。这几日在听风院与四姑娘同吃同住,也是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我即刻要返回宁州。还有,尸体被海水泡的面目全非,您见了也是徒增伤感,不如不见!殿下已经做主将他葬在宁州。我相信我哥哥他在天之灵对这样的安排也会满意的!”
二夫人对谢三的事情是抱着七分真心,三分看热闹的心情过来的。谢四的回来她始料未及,本以为还要有一段时间,起码要等到东境局势稳定。都说谢四是去接谢三回家,但大家心知肚明,人都死了,而且还是在东境,事情没解决之前,怎么带的回来。
“我这次回来时间紧迫,我去给祖父他老人家叩三个头就回去了!”
“你!你个逆子!那可是你的亲哥哥,一母双胞的亲哥哥啊!你没能把他带回来,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了!”朝阳声泪俱下,控诉小儿子的冷血无情。“宁州现在乱是乱,会比你哥哥那时候还乱嘛!玹王他凭什么不让你三哥回来!我要去御前,我要去问问陛下,为什么他的儿子要阻止我的儿子回家!”
文萝紧紧地搂住歇斯底里的朝阳,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四哥,我已经没有了三哥,不能再没有你。”四姑娘从三姑娘怀里抬起头来,从自己脖子上取下属于自己那枚玉扣给他带上,“你没能把三哥带回来,我很难过。你不要怪母亲,她心疼三哥,也心疼你。我的玉扣也给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的平安给我,我的给你,好不好。”谢四的额头抵着四姑娘的,兄妹二人分外温馨。“就像我陪在你的身边一样。”
“我会去找老师傅把三哥的玉扣补好戴在身上,这样你们就可以一起陪着我了,和小时候一样。”
在其他人的眼里这俨然是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但谢四偷偷塞了一个小纸条给四姑娘,四姑娘会意。
“祖母、母亲、二婶、三婶、三妹妹、五弟、六弟,妹妹,我走了!”谢四向元宁再叩头,跟自己的母亲朝阳叩了头,起身后行礼离开,去老镇国公的房外头叩头去了。
“四郎这是怎么了?”二夫人祝氏来的晚,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便问旁边的三夫人文萝。
“他刚从宁州回来,那里是真乱。如今玹王殿下接手了,他竟还是要回去。宁州那个是非之地已经带走了他的哥哥,我不想他也,他也…”朝阳不知说什么才好。
“朝阳啊,你也不能这么说四郎。他没能把三郎接回来,心里头肯定是苦。再说是玹王殿下这次没同意他将三郎带回来,待宁州安定些了,让家里其他孩子跑一趟吧,把三郎接回来吧。”元宁最见不得女人哭哭唧唧的,往日里二夫人没少被自己这个婆母数落。
朝阳和文萝出身武将世家,都是英姿飒飒的女中豪杰,平日里鲜少落泪,如今这样,想必婆母心里头一定十分不满。二夫人心想。
“你不是给四郎收拾了一些细软,让他带回去。我让卿年拿来了,待会儿就给他送去。你就是嘴硬心软,莫要为了和四郎生分了。”因为朝阳不愿意再见儿子一面,文萝只得让女使将朝阳亲手为儿子打包的细软转交。
“文萝啊,我这两个儿子,一个生离,一个死别,我这心里头,真真是难受啊。”朝阳瘫软在地,一下哭的停不下来。
贺玉斋
“公子,这就是我提你的那家铺子,它家有一位精于修补玉器的老工匠师傅,姓吴,丹陵城里就属他的手艺最好。”谢四走后,四姑娘委托晓风吟走访丹陵城里的每家玉器店,拜访修补玉器匠人,虽不能把平安扣补成原来的样子,好歹可以恢复个七七八八。才不过一日,他便找到了这家脍炙人口的店铺,开在闹中取静的文肆大街。于是四姑娘便着了男装,带了晓风吟一人出了门。
“抱歉啊这位公子,你的这个玉扣实在损毁的太严重,请恕老朽无能无力啊!”吴师傅才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枚玉扣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实话实说让这个满怀期待的小公子伤心了。
“吴师傅,让我看看吧。”
贺兰云玉出来的一刹那,四姑娘觉得自己眼前浮现出了诗经中的一句诗“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是,少东家。”吴师傅恭恭敬敬地将帕子上的玉扣捧在手心里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