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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腥风血雨

南唐皇宫

韶华殿

青苓满面泪痕,她的手死抓着正在榻上尖叫大喊的宫妇,犹如抓着救命稻草般,颤抖着,一言不发。直至看着那妇人越发无力,身下流血不止,方跌坐在地,呆滞不已。

“青苓.....”那妇人微颤着伸出手,轻声喊道,“青苓......”一声一声,音不大,但每声都恍若砸进帮她生产的婆子的心里。那婆子衣衫凌乱,汗如雨下,盘坐在榻上的裙角也渗进了血液,极为骇人。她回望那妇人,瞧着她虽用尽了力气,但双眼仍旧是炯炯有神的样子,便晓得约莫是大限将近,回光返照。明白了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再多用力也是无用,便悄悄收回了浸满血液的手,望了望周围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只觉心下凄凉。

名晓天下的凤后,为了生育,竟然落得这副田地。

她缓缓下了榻,泣声道,“皇后娘娘恕罪!是我老婆子无能!不能助您把孩子生下来!”说罢,她看着这殿中四处走动的人群—有人拿水,有人拿布,有人喂药材。也有人,不断进出,通风报信。唯有跌坐在地的青苓,和还在唤她的凤后,一动不动。

“青苓姑娘!”那婆子跪爬着走到青苓身畔,先唤了唤,见她仍旧呆滞,便大力晃荡起她的身子来,“青苓姑娘!”

青苓回过头,面色惨白,如梦初醒,她还未答那婆子的话,就听见凤后虚弱地唤她。“娘娘!”她跪爬到凤后身畔,再次抓住凤后的手,却惊觉这手比刚才,更是消瘦,“娘娘.....您不要放弃啊!再努努力!再努努力,咱们一定可以把小皇子生下来的啊!娘娘!温老婆子!你还跪在地上作甚!小皇子还未生下来!你的使命就不算完!若是....若是今日小皇子胎死腹中,我便报了皇上,砍了你的狗头!”

温老婆子闻言更是惊慌,跪在地上连连扣头,“娘娘!饶命啊娘娘!不是老婆子不尽力,是娘娘这胎实是奇怪的很。胎大位不正不说,这频繁流血,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如今娘娘您体虚乏力,气息紊乱,脉象浮动,又兼有回光返照之像,老婆子我.....我实是....”

“行了,本宫都知道。”凤后轻启薄唇,喘着气道,“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造的孽。来人,将温老婆子送出宫,她毕竟是我从宫外请来的,家中尚有老母弱儿。若我生子不成,皇上必会迁怒于她,此时出宫,或许她还能留一条命。”

“娘娘!”

“去罢。”凤后撑着青苓的手站了起来,淡淡道。

旁的宫女一瞧此情形,便放下了盆,将那温老婆子扶起,带着她出了宫门。

窗外雪花纷飞,纯净如白的幕下,奋力绽放的雪梅,如同白幕里最艳的颜色,傲然挺立,清冷孤独。她记得,有人说过,梅花是坚强忠贞的象征,因其在雪中盛开,往往有清冷孤傲之意。可如今她瞧着,却觉这梅花,在这冰冷刺骨的白幕下有的,只剩孤独。如她一般,虽想要站在这天地之间,但到临了,却独得刺骨,独得冰寒。

“青苓,去将纯妃跟祁贵妃请过来。”凤后缓缓坐在案桌旁,眼中含着悲切,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刚生过一场,孩子虽没生下来,但底下还不断地流着血。这走动之间,血流不止。青苓数次阻止,要将她扶到榻上,她却坚决坐在这案桌上,看着窗外,久久一言不发。直至刚才,她暗暗派人去通知圣上回宫,才发觉,凤后在案桌上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娘娘,青苓不去,青苓要在这侍奉娘娘。”这韶华殿中的人,都在忙,没有一人能空出手来。除去暗子,只剩她,能够尽心尽力地伺候在凤后身畔。若她都走了,这韶华殿,便如同,只剩娘娘一人。

“去罢。我时日无多。你若今日不去,怕日后,是会酿成大祸。”凤后叹息,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眸里落下了一滴泪。原来,她已经无力到连泪水都止不住的地步了。

“娘娘....”青苓悲痛不已,但看着凤后泪目中无尽的坚持,她便只能朝殿外走去。

眼看着青苓出了殿门,凤后的笔也停了下来。最后的字,已经写完了。她瞅了眼还在不断进出的宫婢们,便道,“你们都出去吧,把殿门锁上。”

“诺。”

“嘭!”殿门关闭的声音。真好。她叹了口气,盘坐在地,双手在胸前做成蝶状,轻声道,“不知我凤族,当初瞒下的这些仙术,能不能用。”泪早已止不住,如同断了线般,不要命地往下落,摸着自己肚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她喃喃道,“孩子,是娘不好。明知道你是逆天的存在,还应允你的父皇,让你在这肚中平白受了这十个月的苦,娘想,此刻你心中定满是愤懑。但如今,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便是耗尽生命,送你轮回。希望你下一世,能得一个好的姻缘。”

“气由心生,状由心成。愿我三生,皆为人生。患得患失,仿若情故。若无他乡,何其困苦。风成玄岁,云幻百生。凤罪千万,愿残此身,刀剐三千,灰飞烟灭。但请上天,怜其母心,准儿轮回。未有三生者,便得换一生。未有千情者,便得上尊故。”

凤后双手变幻无极,眼见手中蝶状光芒渐成,隐有真蝶之状,便再度移形换影,改为凤凰。集泪水之大成,匀鲜血为献祭。心中言罢,她便大手一挥,将自身的泪水与地上的血液全部聚集起来。渐渐地,原先在她身畔形成的弧光屏障,变得血光淋漓,隐见刀光砍杀。每一刀,都是虚无的,但又都是实在的。

实在地砍在她身,痛在她心。

这蝶族的幻蝶献祭之法,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灵魂。斩灵魂为祭,以血液幻蝶形,是因杀戮过甚,须将这血液还给天下凡土,以回归本源。本源之后,剩余灵魂灵智,斩下作罚,祭祀他人,以成他方人世一生。最后一刀,凤后眸中最后的火光渐息,在临死之前,她只来得及看看这富丽堂皇的曾经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宫殿,哽咽一声,“知历,对不起,我先去了。我们的誓言,只能就此作废。若你将来恨我,便将我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罢。”言罢,她缓缓倒下,身躯幻灭。

“不!”那人身着金黄战甲,眼眶泛血,青筋冒起,踢开殿门的那刹那,他看到的,只是凤后身躯化作点点星光,消失殆尽的模样。他大步跑进凤后原先的圈子里,边跑着便用手接着那点点碎星,希望能将一点点攥进手里,但那点星光也随之消散,“不!!!”他一下子跌坐在地,眸中血泪流出,朝着上天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

“皇上.....”殿外的修岷看着龙皇状似疯癫,心中复杂,恐慌、惧怕、担忧、愤怒交杂在一起,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但他知道,有件事情现在必须去做,否则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回过头,叮嘱身后的小宫人,“程旭。”

程旭恭敬回道,“奴才在。”

“快去宫外通知凤族族长,就说皇后突然逝世,小皇子胎死腹中。陛下如今心思不定,恐要坏大事。请两位凤将军马上进宫。”

“岷公公....这瞒着皇上私下出宫.....”

“你懂什么?!这是皇后娘娘生前的嘱咐,咱们必须瞒着陛下。你记着,这事决不能让陛下知道,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说。现在赶紧出宫,不然就来不及了。快去!”修岷皱眉看着程旭,低声严肃道。这小宫人是凤家人亲自送来的,虽说这些年他一直养在宫里,又深得陛下信任,但他终究是凤家人,有些东西,他应该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诺。”程旭一听便明白了,赶忙朝着宫外走去。

时间悄悄地走过,凤后走的时候,是白天,可眼下已是深夜了。龙皇自进来后,便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殿内的烛火也不知换了几回,可地上坐着的人,却连身子都不动一动。修岷在门外站了许久,眼看着月亮高悬,便叹了口气,认命般走了进去,“陛下,深夜了。您长途跋涉,滴水未进。再这样下去,身子一垮,娘娘是会怪罪奴才的。”

娘娘是会怪罪奴才的。

龙皇眼眸微亮,抬头看着修岷,那模样,恍若一个失去了玩具的孩子,“她会怪罪我吗?!修岷?!”

“会的。陛下,娘娘虽然逝去,也未曾留下身躯,但她的灵魂,还散在这天地之间。陛下....”修岷蹲了下来,轻声劝着,“难道陛下想让她,日日看着你萎靡不振,担忧不已吗?!”

“是....她的灵魂还散在天地之间。”龙皇不停地点着头,眸中重新燃起光芒,喃喃着。修岷见劝的有效,便将龙皇搀扶而起,正预备继续劝,却见龙皇一把甩开他的手,凄声道,“才不!才不是!就算这样!她也不会在乎我!她怎么会在乎我....怎么会?!她瞒着我走了,用了那样残忍的术法,一点东西都不留给我....一点都不.....”说着说着,他如同入魔了一般,摇晃着走到凤后的榻上,一头栽了进去,再也不愿意起来。

修岷见此,更是愁眉不展,可他知道不能再劝。能劝的人走了,不让陛下悲伤几天,他根本不能回过来。罢了罢了。正想着,刚走出门口,就见门口处站了两个身躯挺拔,面容清冷的男子,看见他们修岷顿时笑了,“修岷见过两位将军。”

那两位男子一人着黑金战甲,一人着二品官服,灰金与沉黑在二人身上交汇纠缠,将他们本就清冷的气息衬得更是冰寒。二人互相对视,静了一会儿,左边一人薄唇轻启,丹凤眼微扬,淡淡道,“陛下从妹妹逝去后,到现在就是这副模样?!”言语中,隐含着悲痛的意味。

“是。凤二将军,您快请。”修岷点头应道,侧身想将那人引进殿中。右边那人手执羽扇,扶了扶面上的胡须,坚定道,“修岷公公,我跟二弟就不进去了,只是有件事,想请修岷公公代为转述给圣上。”

“凤将军,有什么事,现在您只能亲自跟陛下说。”修岷摆手拒绝,“陛下现在这幅样子,咱家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

“你一个近身的随侍太监说话都不管用,我们这跟他转了两个圈儿的亲戚,说话又能有何用?!”凤二将军冷笑道,“如今这事态,分明是你们这皇帝自己搞出来的。现在他落得这副模样,你竟还有脸派人去请我们。”他嘲讽地瞧了瞧顶上这大气磅礴的三个字—韶华殿,反讽道,“我妹妹,居然是被这种面子上的金贵给困住了!呵!”言罢,他低下了头,眼中悄然落出一泪珠,滴落在地。

“行了,凤二。”凤大阻止道,沉着脸对着修岷,“修岷公公,你既派我凤家之人去请,就应该晓得事情的严重性。如今这事态,我们凤族,是决计不愿再与你们龙家,生出任何瓜葛来。所以,今日这话,还是你代传吧!”

话音刚落,就见殿内传出一悲切之声,这声虽悲伤,但却底气十足,声音醇厚,“二位将军若有什么话,还是进来说罢!”

“呵!看来这伤感的样,还是装出来的,你瞧瞧这说话的声音,这底气,可足得很呢!”凤二讽道。凤大与凤二对视一眼,二人皆冷着走了进去。一进门,他们便问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百经沙场,自然知道死亡,是要流血的。可就算事前有了准备,压抑了情绪,但进殿的那一刹那,二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拜见陛下。”不报名讳,不报官职,就连礼数也是草草尽了。他们挺直脊背,丝毫没有恭敬之意,只冷冷地看着软倒在床上的男人。

龙皇随手一摆,殿门便关上了,看着他们不尽礼数的样子,他只是心中嘲讽,并未有任何表示。身子坐直,淡淡道,“夜已深,二位将军来朕宫内,有何要紧之事?!”

“陛下,族长听闻家妹逝世,就知事态紧急,便差遣我们二人,前来宫内提醒陛下。”风大缓缓道。

“朕的宫中,没有你们的妹妹,只有我龙族的皇后。”龙皇敛下眼中的伤感,坚定道。

“你龙族的皇后?!”凤二的口中含着冷剑,一句句地仿若能刺进龙皇的心底,“当初,你说要做皇帝,我妹妹毫不犹豫地帮你。她牺牲了我凤家上上下下二百条嫡系血脉的性命,又与我二妹合连共命,方才唤回我逝去多年的凤家暗卫,助你夺得皇位。后来也是你,说要生子,我妹妹明知自己体虚无力血脉紊乱,以她的身子根本无力育子,可还是答应了你的请求。如今孩子胎死腹中,我两个妹妹都去世了。龙知历,你为了你的欲望,你的皇位,害了多少人!我凤家又有多少条命,折损在你的手里!可如今,你却当着我跟我大哥的面,说她只是你龙族的皇后!何其可笑!”

“凤二将军,请你记住你的身份。皇后刚逝,你便跑到这韶华殿中大闹一场!你是想让笙姒死不瞑目吗?!”龙皇怒道,“若说你们凤族,那又高贵到哪儿去?!少时,你们便逼着笙姒学武学术法,昼夜不息,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娃娃一日只能睡两个时辰;待她十岁之时,你们又迫不及待地将她送进战场,为你凤族建功立业;待她二十青春,你们便要将她草草地嫁入我龙族,表面上说是为了她的幸福,可实际上呢?!这些年来,你们攀着她的功名,侵占良田、欺男霸女、贪污敛财、草菅人命、无恶不作!”龙皇冷笑着,瞅着凤二将军,未有丝毫退却之意,“就因为有你们这样的娘家,她才会将所有的感情,放在朕的身上。现在你们来质问朕,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陛下说话,是要凭良心!这些年,我凤家为你镇守边疆,立下赫赫功劳,没我凤族,你龙族何谈天下!”凤二怒极,“没错,凤族的确是出了不少纨绔子弟,可这些年,为了你的励精图治,我凤族上上下下杀了多少,又除了多少!现在的凤族子弟,早已不是当日那些人可比!龙皇,你.....”凤二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凤大拉住了,他回过头,就见自己这位素来心思冷静,面上和风细雨的大哥,眸中淬着血,“既然如此,那我凤族,便也无颜再与你龙族,共谋天下。”言罢,他从袖中拿出兵符、军牌和一封信,“这些,是族长让我交给陛下的。从今日起,我凤族与你龙族,再无瓜葛。”

龙皇眼眸微缩,静了静,方才接过这些东西,细看了看,才质问道,“轻骑军的兵符呢?!既是辞官,难道你凤家还想独吞轻骑军的兵符不成?!”

凤大微扬嘴角,轻笑了声,才将轻骑军的兵符拿出,交到龙皇手中,“我要提醒龙皇,这轻骑军在为你龙族效命之前,名唤凤刃军。这些年,凤刃军的所有将士,都出自我凤族。如今的轻骑军中无论何人,是清流还是奸佞,都是我凤族的血脉!”言罢,二人就要转身离去,但凤大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差点儿忘记告诉龙皇,千万不要替我妹妹办丧事,否则,若是日后你龙族子弟互相残杀,不止不休,这罪,你可担不起!”

眼看着他二人越走越远,龙皇犹如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软倒在地。

“二位将军。”听闻有人唤,凤大和凤二便停下了出宫的脚步,二人回头,却见是纯妃身边的宫女,小步小步地朝着他二人走来。那宫女,走到他二人面前便听了下来,缓缓道,“奴婢是纯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名绮香,娘娘说,皇后娘娘逝世前有嘱咐,想请二位将军进宫内一叙。”

凤大沉吟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玉牌,上面隐约刻着:“凤族长老”字样。他将这牌子交于绮香,便道,“今日夜已深,三日后便是凤族族长寿宴,你们娘娘若是有话要说,拿着牌子,便可进凤府。”

“诺。”

“陛下。”修岷身后领着人,缓步走了进来,恭敬道,“底下人已经按吩咐,连夜赶制,将皇后娘娘的牌位送来了,您看.....”

龙皇接过牌位后,便许久未曾出声,直到修岷以为可以先悄然撤去之时,才听龙皇道,“修岷,去着人,将安侍中、禁军副统领胡明、北门将领柳崇先招进宫中。记住,不能被人发觉。”

“诺。”

龙皇轻轻擦拭着牌位,眼睛猩红,喃喃道,“笙姒,这天终究是要变了。你别怪我,是他们先坏了规矩,是他们.....太过急切了。这些年,我忍他们太久.....太久了。”

南唐同历六年,凤后难产逝世,举国哀悼。

凤后逝世第二日,龙皇下旨,撤去凤族子弟所有职位,并夺回凤族掌管轻骑军、禁军、边城军三军共二十万兵马。顾念凤族多年为国鞠躬尽瘁,保留封地,并恩赏凤族三千两黄金,以示皇恩。

凤后逝世第三日,龙皇下旨,罢朝五日,免去皇后丧礼,但严令南唐国内任何歌舞玩乐之举,闻者,杀无赦。

两道旨意,震惊朝野。

凤后逝世第四日,边疆快马奏报,西域诸国纠兵反叛,从西北边境突袭,跨过三道高山险峻,一路势如破竹,京师左侧最后一道防线幽城被破,城中百姓无一活口,西域血军已兵至京师北部残雪河下。龙皇震怒,当朝册立镇西大将军,命其领兵十五万,即刻出征平叛,不得有误。

凤后逝世的第四日,是凤族族长的寿宴。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凤府门前红绸满地,喜气洋洋,进进出出的均是贺寿送礼之人,百顶花轿早早地便停在凤府面前,等着进府。老百姓们想着凑个热闹,讨个喜庆的,便想着花样地凑头往里看。

有外头的人不知情况,边拍着那探头的人边说,“人家高官府邸,哪轮得着你在这看来看去的。”却见那探头的人答,“你知道什么?!这整个京师,就属凤族人最是和蔼,从不跟我们老百姓斤斤计较。小伙子,看你这打扮,像是外地人吧。”

“是啊,我刚从外地过来。”

“我告诉你啊。前些天,凤族的四姑娘,生了两个女儿,那天有个男的,不知怎么的闯进了凤府,也没被人家小厮给轰出来。据说啊,还得了一两银子的红包呢。”

“真有这喜事?”

“那可不。”

“姐姐。”说话的女子生得娇媚,眼角眉梢间总带着媚意,时时勾人,却又似若秋水般,楚楚可怜。薄唇轻启,声线中夹杂着些许断线落珠之感,落声之时又恍若清水流过,慢慢地渗进人的心里,甚是好听。她偏头瞧着坐在她身旁的女子,看久了,便笑出了声,“姐姐这几日,可真是被那药材养得不错呢,这才三天,那日的瘦弱感,便没了。”

坐在她身旁的女子较她更瘦弱些,面容苍白,毫无血色,只隐隐从那眉目之间,才透出些生机。但她生得极好,面容白如凝脂,鼻尖光滑挺拔,如梦如幻般黑沉的眼眸似是藏着无尽的吸引力,看久了就要把人吸进去一般,那唇更似艳红的玫瑰,开启时,便如同花瓣骤然绽放,漫着香气,几何流连。她嘲讽般笑了笑,“我没有妹妹这般好的心态,我这身子自从凤姐姐逝世的那日,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说着说着,她仿若又想到什么悲伤之事,眸中泛起泪花。

“姐姐可别哭了。”那娇媚女子有些急切,“再哭下去,姐姐这眼睛都要哭瞎了。凤姐姐那日留下来的信件,是让我们姐妹俩来凤府办正事的。姐姐若是哭着进人家的寿宴,那可如何是好?!”

“你说得对。”那女子忍着将泪逼回去,她静了下来,情绪刚好些,就听自己的婢女在外头喊道,“娘娘,凤府的小厮来问,现在是否可以进去?”

“进吧。”那女子答道。

“诺。”

车轿缓缓驶入凤府,那娇媚女子有些好奇,便撩开帘子,一瞧外头景象,便惊呼一声,“姐姐,你看,这凤府的景象可真是好看呢。妹妹瞅着,就连皇宫,也未能相比。”

“行了,胡说什么。凤家的这些,岂能与皇宫相比?!”

“怎么不能?!宫中规矩多,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姐姐你不知道,现在民间的东西可多着呢,有些小玩意儿就连宫中都未必有。”例如车旁的万般繁花,前边水桥下那构造清奇的白莲池,以及周边零零散散放着的木制水车,而这所有精致中最值得一看的,还是那隐隐透出一角的远处,那处京中早已出了名的亭子,流水殇。视线里,只能看到亭子的最高处,便是视线再好,也只能瞧见亭中些许石椅,和那从高处落下的水流。可就这番小小石亭,却被巧妙地夹在了几房间高拔耸立的树木之间,这树木映着水流,当真显出一番人间仙境的样子来。更甚至,百米外,尚能听得此廷潺潺的流水声,声下又藏着些落击之感,这声若听久了便恍若一曲动听的曲子,令人心旷神怡。

那女子清亮的眸子中便蕴满了好奇,叽叽喳喳地说着,回头却看见那瘦弱女子毫无动静,便稍稍动了动力,将她拉到马车中的帘子旁。

那瘦弱女子被强迫着看向周边景物,只一眼,她便赞叹道,“早就听闻,凤府一景可为京师一色,这么看来,还真是如此。哎,这似乎....是药香?!”那瘦弱女子时常服药,因而一闻药香,她便十分敏锐。她抬头瞧了瞧,就见车轿一转,便行使在水桥之上,而车轿两侧,则种满了各式药材,从左往右,草药应有尽有,但很多草药并不醒目,距离远也很难辨别,因而连她也难以分清,这些药材名唤几何。只是有一处中央,不合群的地种着天蓝的冰铃花,倒令她印象十分深刻。

“娘娘。到了。”门外的婢女恭敬地立在马车旁,扶着两位女子下了车。一下车轿,她二人就见前头的殿中写着,议事堂。议事堂外,早有小厮等候,“二位娘娘,里面请。”

“老臣凤涂单,参见纯妃娘娘、祁贵妃娘娘。”凤涂单已年过半百,一头白发。他右手紧握着那半月权杖,一躬身仿佛就要倒下般,恭敬道。

“凤老不必如此。”那娇媚女子将凤老轻轻扶起,便道,“我二人与皇后娘娘,早已义结金兰。既是自家姐妹,我们与凤老,就是一家人,无须这许多礼数。”

“那便多谢纯妃娘娘了。”凤涂单笑道。他双眼浑浊,面容消瘦,就连走路都得两个小厮搀扶着,每一步的踏出,都要倾尽全身之力,方可稳住身形。一坐下,他便笑着道,“二位娘娘请坐吧。老臣知道二位娘娘为何而来,只是我凤族,刚刚才失去了两个女儿,现在,恐怕无法招待二位娘娘了。”

“两个女儿?!凤老,难道凤四小姐?!”纯妃皱眉道。

“哎。”凤老长叹一声,眸中尽是悲怆,“昨日笙姒那孩子逝世后不久,笙云也跟着撒手人寰。这些年轻人啊,小的时候就是不听我老头子的劝告,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

“凤老节哀,很多事情,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如今最重要的,是凤老要保重身体才是。”那瘦弱女子,也就是祁贵妃,柔声劝道。

“多谢贵妃娘娘相劝。如今凤家一下损失两员大将,这情形上,真的无法再雪上加霜,实在抱歉,二位娘娘,先请回吧。”

“凤老。”纯妃轻声道,“皇后娘娘临终前曾留有遗愿,希望我跟姐姐能将凤四小姐刚生下的孩儿送进宫。那时拿到凤姐姐的信件时,我便知晓,此事极为难办。只是.....还望凤老能看看凤姐姐的信件,再做决定。若到时,您还不愿意将两个孩儿送进皇宫,我们绝不会强人所难。”

祁贵妃与纯妃对视一眼,便从袖中拿出了那封信,双手交到了凤老的手中。凤老颤抖着打开信件,眉目微缩,这是一封,血书。

上头写着:安妹妹、祁妹妹,犹记当日三人共誓,生死同在,决不食言。可我已油尽灯枯,所谓誓言,只能弃之。姐姐惭愧,临别之际,有些事情始终放心不下,遍寻宫中,只能求助于你二人,望你二人能施以援手,保我凤族血脉。陛下此人,虽性子沉稳,行事周全,但他生性多疑。倘有威胁,定会斩草除根,我若还在,尚能护凤族周全。但如今,我身躯消散,灵魂尽碎。凤族却功高震主。我一旦逝去,凤族必会有大难。陛下行事思虑万全,我难以保全凤族众人,只能留下族中血脉,以护传承。回首半生,我为扶陛下登基,手染鲜血,从未留情。或是如此,我的孩子,现下只能落个这般凄惨结局。可我的妹妹凤笙云,于我截然不同。她自小养在深闺,从未参与争斗,活得肆意潇洒。或是此般,她安然无恙地,生下了两个女儿。她与我合连共命,我若去了,她必定难以存活。但陛下心思难测,如何行事我无以揣测,故而孩儿留在族中,性命难保。与其如此,不如将孩子送入皇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对我,毕竟有情。送进宫后,还望二位妹妹多加照拂。你二人日后在宫中,定要相互扶持,小心谨慎,莫要为了一时意气,残了余生。送进宫后,还望二位妹妹多加照拂,莫要孩儿同我一般,追名逐利。姐姐凤笙姒拜上。

“胡扯!”凤老浑身颤抖,眸中泛起滔天的怒火,若细看,却能发现其中含有一丝悲伤和担忧,“我凤族多年实力强大,势力遍布南唐!即便他龙知历想对我凤族动手!他又能做什么!既是如此,我们不如主动出击!”言罢,凤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却被祁贵妃拦了下来。

祁贵妃严肃道,“凤老,冷静点!姐姐这么说,就是不希望凤族与龙族之间发生互相残杀的惨剧!如今天下初定,但外界尚有西域诸国虎视眈眈,内有龙钰里通外贼,姐姐刚刚逝世,若是此时凤族和龙族相互残杀,岂不是给了那些小人一击之力,让天下再度回到当年那惨不忍睹、尸横遍野的时候了吗!”

“即便如此,也不能将我凤族子孙,送给龙知历那个小人抚育!”凤老狠狠地将权杖往地下一顿,他心中愤懑难当,却又不能反驳。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难以开口。

“凤老不必将事情想得太过糟糕。”纯妃走上前,缓声说道,“除了皇上,还有我跟姐姐。圣上若是不重视,单凭我跟姐姐,也能让孩子过得很好。”

凤老沉吟,纯妃是安家嫡女,虽然安家与我凤族素来不睦,但是纯妃自小进宫,从小跟着笙姒那丫头养大,定不会背叛笙姒。祁贵妃是祁家嫡女,祁家家教森严,每一个子弟都是聪慧过人,正气凛然,将孩儿交给她,定不会错。只是她身子不好,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容我再想一想。来人,请二位娘娘到偏殿歇息,若是皇上派人来问,就说二位娘娘来参加我的寿宴,明日再回。”

“诺。”

纯妃皱眉,“凤老.....”

“纯妃娘娘,您就安心住在府上,明日清晨,我定会给你一个答案。”说罢,凤老便在小厮的搀扶之下,退到后面去了。

“姐姐,这可怎么办?!”纯妃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向祁贵妃。却见祁贵妃只是一直看着前头凤椅上栩栩如生的凤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叫了两声,祁贵妃才回过神来。

祁贵妃长叹,方才说了声,“那便住下吧,或许今夜咱们就能带着孩子,回宫了。”姐姐,你的血书说得那般含蓄,也许,你也想到会有今天吧。

是夜,月光柔和地洒在石板地上,草儿徐徐摇摆,仿若对着月光舞蹈,左右点点,甚是有趣。那梨花层层叠叠地聚在一起,里中红绿交织,恰粉似红,仿若娇小的女孩般轻轻绽开,散着清香随风四溢,沁人心脾。渐渐地,风大了,那弱小的花瓣受不住风的摧残,只能随风而去,最后稳稳地落在那黑衣人,泥土掺杂的鞋尖之上。

“姐姐,这种事,咱们让宫女来不就行了吗?!”纯妃拉了拉自己不断往下掉的面纱,听着风声呼啸,心中害怕,颤着声道。

“这是凤族的娇梨殿。”祁贵妃却没正面回答,只摸索着墙边,紧了紧手中的木盒,沉声道。

“娇梨殿?!”纯妃心下一沉,“这....这是凤四小姐生前住的地方啊!姐姐,你想干什么?!”

“既然凤涂单那个老顽固不同意,那咱们只能自己行动了。”

“姐姐,不行!要是让凤姐姐知道咱们这么做,她岂不死不瞑目啊!”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凤姐姐那信,你看懂了没有啊!”

“她....她那信只是说让咱们把孩子接到宫中去,没让我们偷啊!”

“凤姐姐与凤族中人素来不合,纵然她位高权重,但在族中却没多少信誉可言。只是一份遗书,凤族人怎么可能会把孩子交给她!”

“那....那也不能如此行事啊!”

“凤姐姐在信中说得委婉,但她用了那么多心血来言明此事,便说明此事是非做不可。既然寻常手段使不通,那咱们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可就算咱们成功了,那凤族总会进宫要人的啊!如今他们虽已无官职,但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许多大家子弟多少都与凤族挂钩,若是他们施压,最终咱们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言此,祁贵妃却含泪看了看夜空上,这万千星辰,心中寒意顿时渗透四肢。半晌,她冷笑道,“你觉得,今夜凤族还能有命吗?!”

纯妃惊诧地愣了愣,方言道,“姐姐,你什么意思?!”

“我父亲对我说,今日午时皇上密诏四位军机大臣,有要事相商。而西域那边,其实并无动静。望我在宫中万事小心,若遇凤族事,决不可插手。人呐,果然都是趋利避害的。”

纯妃怔怔地望着祁贵妃,却说不出话来。

“嘘~”祁贵妃偏头望向那边亮着灯火的东偏殿,却见有一兵甲脚步极快,边跑身上边渗着血,一到守在东偏殿的那两名兵将前,一头便栽了下去。

“喂!”那将领大喊着,推着倒地那人,好不容易把人推醒,才问道,“你怎么了?!前边发生什么事了?!”

却见那人用尽浑身力气指了指东边,便昏死过去。那将领回头一看,却见遥遥东边,已经火光冲天。

“不好!快走!”那将领对着他身旁的兵士命令一声,吹了声马哨。马蹄声顿时在祁贵妃耳边响起,她回头一看,见一浑身白马,那眼睛竟是蓝色的,从她身旁疾驰而过。

那将领翻身上马后,便大吼一声,“来人呐!有人偷袭!快!”言罢,便快马而走。他身后,不断地从竹林中跑出上千兵士,井然有序地快步奔向东方。

“还好咱们没有擅自行动。”祁贵妃看着那声势浩大的兵士们,叹道,“否则,就我们两个人,怕是连着娇梨殿的门都够不着。”

“可是姐姐,咱们虽然动静小,但从中也穿过了不少竹林。可为何,只有这娇梨殿前的竹林里,有那么多兵士呢?!”

“或许,是突然安排的吧。”祁贵妃漫不经心地道,她死死地盯着那娇梨殿,待看到最后一个兵士离开,她便拉着纯妃,快步跑向殿门,“快走!”

熊熊燃起的火焰,眨眼间便勾到了天边一角。其渗出的炙热温度,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周边的生机。那火焰中掺杂着一丝墨蓝,墨蓝与火红相互勾连,隐隐地,透着些诡异。但其中渗出的杀戮之气,让得无数救火之人为之心颤。那丝看似蔓延着无数生机的火舌,其实藏着一张丑陋的魔鬼面具,平常人但凡接近,便生机尽毁。一丝火舌的焚烧,那些血肉之躯只在一瞬间,就化为灰烬。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泼水,但最终,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水被墨蓝吞噬,成冰入火,化作火焰的灵药,越燃越大。绝望的泪水、胆颤的身躯、悲切的喊叫,一寸寸地将凤族中平凡子弟,吞噬了。若非火中那人,耗尽生命勉力支撑,恐怕这火势,会将周边的民房、厮杀的兵将还有逃跑的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都烧成灰烬。

“安德裕!你莫要欺人太甚!”那将领长枪淬血,遥指拿着玉瓶一脸冷笑的男人,怒吼道。话音未落,周边的兵甲又冲上来,他回头枪穿二人,回头怒视。

“呵!白灼,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当初你凤族压着我安家之时,可是尽你所能残害我安家子弟。如今我以眼还眼,你却颠倒黑白。啧啧啧。”那男人生得妖媚,一双丹凤眼时时刻刻勾着冷漠,沁着寒冰,嘴角却笑着,笑得肆意开怀。他,言罢还望着在火中苦苦支撑的凤涂单等人,冷道,“凤族长,莫要强撑。在这决生火种面前,人,如蝼蚁。”

凤涂单调动浑身血液,双手不断变幻出奇怪的图纹,怒道,“安家之人,也敢在我凤族众人面前叫嚣!今日,我便让你知道,在我凤族面前,你们安家能是什么东西!”

眼看术法渐成,凤涂单面露凝重,回头望着尚在火中抵御决生火入体的二人,颤声道,“凤大,凤二,你们快走!”

“不行!族长!我凤族中人,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快撤!”凤涂单吼道,他的身畔,不断有决生火窜上来,侵入体内,焚烧间,肉眼可见他的身躯,正缓缓消散。

“族长!你.....”凤二猩红着眼,看着凤涂单,突然大喊道,“不!族长!你不能这么做!”言罢,他就要冲入凤涂单的火圈之中。

可无论他如何说话,火圈之中那人,已没有力气回应了。

“二弟!快走!”凤大死命拖住他,脚步轻踏,就要往一旁的树枝上冲。

“大哥!我们不能.....”凤二无力地由着凤大拉扯,猩红的眼渗出血丝,只死盯着凤涂单的方向。

“族中尚有上千妇儿的性命需要我等!”话音刚落,凤二就落下泪来,回头猩红的眼悄然落下泪来,看着凤大,“族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相信他。总有一天,我凤族,会回来的!”

“想跑!”安德裕抬头一望,心中杀意翻涌,正要对着二人抛出玉瓶,却见白灼一下子挡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原本的圈子,已被那些不要命冲杀的兵士填满。

“你的对手是我!”

长枪对准安德裕的弱处,招招夺命般刺出,若是被刺中,只一枪,他就可以要了安德裕的命!安德裕冷汗淋漓,不断闪躲,却依旧是抵不住长枪的凛冽,衣衫处处破碎,身上满布血痕。

“哼!”安德裕冷哼一声,大退一步,就要将手中玉瓶对着白灼抛出。可没想到,这玉瓶还没能对白灼造成伤害,就不受控制地朝着凤涂单那一方而去。

“这老头还没死!”安德裕吐血淬道。

“哈哈哈!就让老夫来试试,到底是这决生火厉害,还是我凤族的涅槃之火,更胜一筹!”凤涂单大笑着,吐出一口鲜血。他用尽浑身力气,最终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是他,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话。

“族长....”白灼泪如雨下,跪倒在地。

这话音落下,那勾天而起的墨蓝火焰中,忽的燃起明亮刺眼的光芒,这光只一瞬,就如同太阳微落的那一抹最后的光亮一般,刺了人眼,便消散而去。可伴随而起的,是那直接冲天的傲然紫焰。嘹亮的凤鸣,忽的响起,捎着紫焰,冲着安德裕而去。

“快撤!!!!!”白灼吼声落下,所有的凤族兵将丢盔弃甲,朝着竹林而去。因为他们很明白,这紫焰意味着什么。

紫焰所过之处,竹子脆如纸片一般拦腰而断,眨眼间,两旁竹林,轰然倒塌化为灰烬。“啊!!!!!”火线如闪电,迅速地吞噬了刚刚还在浴血奋战的那些黑衣人,一点热度,他们,便成了虚无。决生火尚还未灭,就一点一点地被紫焰所覆盖,最后那火中,徒留紫焰之光。而那决生火,就如同刚刚逝去的那些人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不!不!”眼看着紫焰中的凤凰,眼如血刀,瞳孔微缩,一下子冲他而来,安德裕心中泛起阵阵不安,无力、恐惧、不甘、懊悔,对生命的留恋,充斥了他整颗心脏。但无论他如何动脚,快,也快不过紫焰之光。

紫焰中的凤凰,将安德裕整个头一口吞下,犹不知足,便一冲而下,将他整副身躯吞噬而进。

“族长.....”白灼满面泪水,心下全是不甘和愤恨,他好恨,他希望带着这族中的兵甲们,踏平安家。但他心中明白,做事的是安家,可下命令的,却是龙族。

龙族,那个庞然大物。在他凤族寿宴之际,派了十万兵马奇袭凤族,又将剩余的五万凤刃军,派向边关。所为的,就是如今凤族血流成河,不留后患。可他忘了,凤刃军终究是他凤族的,龙族如今除不得,也终究不可能接手。

思至此,白灼双手紧握,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气,他望向出城的方向,叹道,“咱们,走吧。”

“将军!将军不好了!”那兵士远远跑来,气喘吁吁地道。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将两位小小姐送出城吗!”白灼一看那兵士身后之人,就知是原先侍候在两位小小姐身旁的那位老婆子。

“是!哎呀!不是!”那兵士许是跑了太远,有些语言不清,待默了默后,方拉了拉身后浑身颤抖,冷汗淋漓的温老婆子,道,“有人将两位老婆子打晕,劫走两位小小姐,从后山跑了!属下去的时候,两位老婆子刚刚醒来!”

“什么!”

凤族后山

“姐姐,你小心些。”纯妃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木栏,一边拉着周围残缺交织的树杈,轻声道。

“放心吧,姐姐没事。”祁贵妃的身子较为虚弱,本就不适合爬山。如今凤族大半被毁,那边血流成河,火势未停,房屋尽数倒塌;而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全是被拦腰砍断的树枝,一堆堆地丢弃在地,上面还附着鲜血。这树杈断枝坚韧锋利,后山山路蜿蜒崎岖,哪一只脚踩不对,整个人就要翻下去。一路上来,祁贵妃的身上,已有不少地方,都有些破损。

二人爬了许久,方才到了山顶。

纯妃回头一望,看着那景象,颇有些唏嘘,“堂堂凤族,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

原先精心建筑的府邸,已成了黑焦的木头,凌乱在地。崩塌之中,眼见那些尚未跑出的人,身躯被砸成肉酱,飞溅的鲜血中掺杂着肉沫,落在那焦黑的木头之上。那火势好似不死不休,缠绕而上,将那些鲜血肉沫,全部变成了它的食物。周边的小溪,水流湍急的尚能阻挡火势,但水流缓慢的,却只能变成水汽,随风而走。火焰四处扩散,眨眼之间,已经燃到了周边的民房。

隐隐约约,还可听见百姓们凄厉的哭喊、尖叫和怒吼,远远地传出百里,就连远在山顶的纯妃二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姐姐,皇宫怎么还没派出人来?!”

“陛下那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行事的。”

“可这样....皇家的名声.....”

“这可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祁贵妃从袖中拿出一张古朴的地图,看了看,便朝下蹲扒开周围的草木,当看到一个小巧的正方形时,她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轰隆隆!”周边土地顿有下陷之感,纯妃惊愕的看见,一个石板楼梯,连接着下山之路的石道,缓缓出现在她的面前。

“姐姐....你....”纯妃怔怔地看着这隧道,直到她看见她手中的地图,“这地图你哪来的?!”

“先前凤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二人曾坐下畅谈。当时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和她妹妹,带着族中的将士,在后山造了个逃生的石道。”言罢,她感慨道,“也不知今日为何,凤族中,竟没能用上。”

“没什么好看的。”祁贵妃回头笑着抹了抹那纯妃好奇的眼,淡淡道,“这地图,是青苓给我的。那日我到的早,她便将这个交给了我。快走吧。”

话音刚落,就见有几人轻巧地穿插于那断树之间,扬声喊道,“二位娘娘留步。”

二人回头,就见那男子身着黑白粗布衣袍,他身后几个银衣女子,都带着黑面纱,踩着树枝快步而来。他们的速度太快,随着声音落下,便到了纯妃面前。

那些女子脚上带着的银铃链条便‘铃铃铃’地响,慢慢地变成一首欢快的乐曲,听着,还有些悦耳的。

祁贵妃走到纯妃身后,不着痕迹地挡着纯妃的脸,收起地图,方道,“阁下是?!”

“贵妃娘娘不必惊慌。”领头的那男子揭开面纱,引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狰狞可怖的伤痕,沧桑衰老的面容。那双黑褐眼眸,如镜如沉水,里头闪着真诚和善意,但若往深了看,却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一头凶猛吃人的野兽,封在深底。

祁贵妃看着他的脸默了会儿,方惊讶道,“你是骠骑大将军司徒城彦?!你.....你不是死了吗?!”

“死亡不过是以讹传讹。在下,只是多年未曾现世罢了。”司徒城彦微笑而道。

祁贵妃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镇定道,“既是多年未曾现世,你又为何赶在这个时候来?!看将军这架势,怕是有所准备。”

“属下,是为了娘娘手中的女娃娃而来。”

听闻此言,祁贵妃心中不安更甚,她转手将木盒交于纯妃,言道,“将军说什么呢?!本宫怎么听不懂。”

“娘娘不必担忧,属下此来还带了样物什,娘娘一见便明白了。”说罢,司徒城彦从怀中拿出一簪子,将它交到祁贵妃手中,方言道,“这只珍珠涟蝶簪,是当日我与云儿定情时,她送与我的礼物。”

祁贵妃拿着簪子细细打量,见这簪子很是漂亮,圆润明亮的夜明珠与点缀的银粉相互呼应,徐徐发光,更衬着那蝶翼光芒万丈。其蝶眼以红玛瑙镶嵌,那玛瑙材质极好,在月光的映照下,似有流连残缺,一簇半虹之感。簪子中,只那蝶翼下的流苏显得低调无光,但若细看方能发觉,这流苏串着的,竟全是透明圆润的冰珠子。这珠子不知从何处而来,触手生凉又极为好看,想必串联之人定废了极大的心思。

这簪子,想必价值不菲。祁贵妃心想。但她端详了许久,都未曾找出其中有何不同,也没能明白司徒城彦给簪子的用意,便欲归还。可转手却没发现,这簪子后的那处尖峰,血红地诡异。

“哎呀!”祁贵妃惊呼,在她转手将簪子递回给司徒城彦的那刻,尖峰划破了手腕。将簪子收回,她赶忙将伤口捂住,瞥了眼就见到簪子的尖峰处,浮现出些许字样。

“姐姐,怎么了?!”听闻祁贵妃的惊呼,纯妃有些担忧地上前查看,却见到祁贵妃的手腕处,有一丝被划伤的血痕。她一把抓过祁贵妃的手腕,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瓶,小心翼翼地从中倒出两滴碧绿液体,涂抹在祁贵妃的伤痕处,方怒视司徒城彦道,“你们这群人,这般紧急关头把我们堵在这里,到底为何?!”

她可不相信这群人深夜来此,只是为了给个簪子。

“纯妃娘娘不必生气。”司徒城彦笑容淡淡,瞥了瞥祁贵妃深思的神采,方道,“待贵妃娘娘查验完簪子,所有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你把这等物什拿来,有何用意?!”祁贵妃沉声而道。

那簪子染了血,尖峰处就浮现出“云彦”二字。她记得凤后曾与她言过,她的妹妹凤笙云,曾有三年离家,不知所踪,人找到的时候就怀了孕。但奇怪的是,无论家中长辈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直到被逼得无可奈何,方才道出,孩子的父亲名讳中,有个“彦”字。她不知道司徒城彦究竟是不是孩子的父亲,但知道这种暗记,只会出现在凤家子女的贴身之物上。若是.....

“属下带此贴身之物漏夜前来,就是希望祁贵妃,能将孩子交于属下。”

“不可能!”

“贵妃娘娘,你应该知道这簪子的含义,无论我是否是孩子的亲人,这簪子能在我的手中,起码说明,我把孩子带走,远比你把孩子送进宫要安全得多。”

祁贵妃心下一沉。他的话是对的,但是凤姐姐的嘱咐,她不能不完成。更何况,她还不知道这簪子究竟为何能到司徒城彦的手中,若是来路不正,那日后这俩孩子的日子,就难说了。

‘刷刷!’树叶纷飞,那极快的脚步声,夹杂着凌冽的寒风,忽的闯进祁贵妃的耳朵里。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盗我凤家子孙!”

人未到,声先行。这声音里头的阴暗杀意,令祁贵妃心中剧震。不好!凤家的人追来了。看来先前那一场大火,并未令凤家精锐损失太多。若是让他们将孩子拿回去,那凤姐姐的嘱咐,会被辜负的。

“好!”祁贵妃赌一把,厉声道,“司徒将军既是我国重臣,想必也不屑做那阴私残害之事。这孩子我可以给你,但,只能给一个。”这是她的底线。

司徒城彦皱眉,“不行,贵妃娘娘,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这个时候,把两个孩子都交给我是最好的选择!”

“既是如此,司徒将军就别在此和我争执了。此事现下还需得藏着,若是待到凤家人全部到来,到时声响一大,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将这孩子送进宫,是凤姐姐的嘱咐,为了一只簪子,我能将其中一个交与你,已经算是自作主张了!”

司徒城彦沉吟了会儿,方道,“让我看看孩子。”

“你先让你的人,将凤家的人拖住。”

“好说。”言罢,司徒城彦摆摆手,身后的那群黑衣人,宛若深夜里看不见的影子一般转身离去。

祁贵妃打开了木盒,将木盒摆在二人之间,就转眼盯着那头火热的战场。但发觉司徒城彦盯着孩子好久都没有动静,她便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怔住了。

在宫中怎么多年,她见过的孩子数不胜数。但却从未见过,这般可爱的婴儿。

木盒中露出的粉嫩脸庞,让她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怜爱,丝丝甜意自心底而发,缓缓地渗进身体的每个角落。舒适、温暖、疼惜将她紧紧包围,稳稳锁住。左边的孩儿,小脸红白交织,看上去虽有些消瘦,但细看,却恍若远方沉暮的彩霞,隐隐地似还透着些空灵感,使人惊奇。那双似葡萄般的淡紫眼眸,里头沉着黑,似是漏夜中的精华,万星旁的点缀,那么诱人,神秘。她忍不住凑近,那小小的人儿就笑开来,这一笑,她只觉得心一下就静了下来,仿佛有柔和的月光,瞬间冲进了她的心房。那么静谧,和美。

好像!这孩子跟凤姐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深吸一口气,祁贵妃瞥眼望向另一个沉睡中的孩儿。那孩子睫毛修长,似蝉翼,轻而薄,一颤一动间,都带着似懂非懂的彷徨。睫毛下,那双紫黑的水眸,好似清水流动间的那一抹浪花,清冷淡泊。这必定是个不爱笑的孩子。祁贵妃心想。她的鼻梁很高,唇虽粉嫩诱人,但却薄如凉丝,用手一点还能感受到其中的冷意。

或许,将这孩子交与司徒城彦,会更合适。陛下毕竟对凤姐姐有情,或许他看见与凤姐姐相似的孩儿,会多加照料吧。

思至此,祁贵妃向着司徒城彦言道,“司徒将军,你将右边这孩子,抱走吧。”

司徒城彦倒是很爽快,“好。”看来云儿真的与笙姒合连共命,不然不可能生出这两个与她二人如此相似的孩儿。

他转头看了看那边的战况,点了点头。嗯,看来这么多年的训练,总算没有白费。他轻轻地拍了拍手后,将孩子抱起,听得那边铃声响起,便从怀中拿出一个莹白玉佩,递与祁贵妃,“贵妃娘娘,这玉佩是我司徒城彦多年信物。识我之人,见此玉佩,便如同见我。若是娘娘日后有难,便可带着玉佩前往雁鸣山寻云楼茶舍,届时,会有人帮你的。”

话音刚落,他便带着那些女子和那孩儿,向远处而去。祁贵妃也不敢耽搁,见着凤族人越来越近,便拉着纯妃走入暗道。二人一踏入,那暗道便关上了门。

白灼带着人,刚好走到此处,却只听见了暗道的关闭之声。他暗骂了一声,厉声命人四下搜索。但他心知,此人来时做了充分的准备,中间又有那么多高人相助,此时再搜,估计搜不到什么了。

南唐皇宫

“你做这许多事,就是为了这个孩子。”龙皇站在书案后负手而立,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淡淡的,令祁贵妃心头扰不出绪来。靠着窗缝间透进来的柔和月光,隔着书案,祁贵妃看不清龙皇的面色,只隐隐约约瞧请他背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的手。

但隔着光,皇帝却是面色平静。

“陛下,姐姐逝去突然,就留下这么一个心愿。不论陛下怎么想,但作为她的姐妹,臣妾必定要助她完成这个心愿。”祁贵妃双眸含泪,语气颤抖。

“你说的没错。”龙皇把着手中的玉扳指,眉目一挑,露出其中低沉似水,润如黑石的眼眸,轻声道,“可她的要求,是以混淆我龙族血脉为代价,来护她凤族子孙。安然,你身为贵妃,应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浅而阴凉的音色,稳稳地,敲在祁贵妃心里。

她心中一颤,却更为镇定地抬起了眼,直视着龙皇,方道,“臣妾知道。可是陛下,您的江山,也是姐姐牺牲了凤族上上下下几百口的嫡系血脉,方才铸成。所谓位极人臣,不过是踏着众多鲜血,站在高处俯视众生。可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如若陛下不完成姐姐的心愿,那么或许有一天,龙族的江山....”

“放肆!”龙皇转过身,厉声呵斥,“就为了她,你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当着朕的面说!如若朕留下这个孩子,这孩子岂不是要成朕心腹大患!”

“陛下!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臣妾曾经问过姐姐,她对陛下付出太多,可陛下的回报却远远及不上这份逆天的情感,既如此,为何不放下,安安静静地活成她原本应该的样子。可臣妾没想到的是,最终姐姐还是选择孤注一掷!去世前,姐姐明明能将这密信私交我等,却仍选择在陛下知晓的情况下,大大方方地将此信放在韶华殿,等我二人去取。流产过后,姐姐身体的确不好,可事后,臣妾问过太医,姐姐身体并不糟,好好调养定还能苟活,但她却仍然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陛下,您难道没有想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龙皇痛苦地闭上双眼,静默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因为,她恨朕。”

“不,她不恨。”祁贵妃觉得浑身无力,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悲凉感,是替姐姐,也是替她自己,谁让他们都爱上了一个,不懂爱的男人,“她只是不知该不该信你。皇权路上,尽是谋算、凉薄、冷血和痛苦,这条满布荆棘的路子,爱情是最要不得的。姐姐曾与我言,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嫁给陛下;但是她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便是做了皇后。”

“既不恨朕,她又为何不信朕!这么大的事情,她宁愿交予你们两个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却不愿相信朕。朕容不下凤家,还容不下无知幼儿吗!”

“她若真是不信陛下,便不会让陛下看到她写于臣妾的那份密信。”祁贵妃无力地低垂下头,说话间,声音略带悲切,“陛下,姐姐将孩子送进宫,就是希望陛下能够护这孩子一生周全。毕竟在这皇宫里,若无陛下,光靠我和纯妹妹,也无法让这孩子健康长大。这孩子灵智未开,若是好好培养,定也会是陛下的助力。当年凤族的血脉之力,唤醒了陛下体内沉睡已久的一半嫡系血缘,可陛下也应当知道,随着日子渐长,这股血脉之力也会越来越弱。”

“你威胁朕?!”龙皇怒目而视。

“先皇去世之前,曾告诫陛下,现今龙族治下无力,若不是凤族实力巨大撑起一片天,这江山无法稳固。陛下并非龙族纯净血脉,若无他力支撑,体内血脉之力耗尽之时,便是龙族倒下之日。”

‘啪!’龙皇愤怒至极,拂袖扫下书案上所有东西,冷冷地道,“普天之下,未必没有第二个龙族血脉!”

“陛下,机会就在眼前,血脉这种事情,不过是陛下几句话。”祁贵妃不再抬眼,一副冷淡的模样,将放在身旁的木盒轻轻打开,说话间便起身,行了礼缓缓退出去,“这孩子就在这里,陛下可先看一眼,若无他事,臣妾便告退了。”

她想赌一把,或许见着这孩子的模样,龙皇就能改变主意。

龙皇踱步走到木盒前,微低头瞥了一眼,“修岷。”话刚出口,就在见到孩子面庞的那一刻,愣在了原地。

“奴才在。”修岷急急地从外面赶了进来,却见龙皇站在阴暗处,手中抱着个孩子,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一言不发。

“陛下。”

“修岷,笙姒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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