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的翠绿,犹似泼翻了的黛墨一般,沉沉地压到姬曦的马鞍上。
雨后初霁的金光从天边漏了出来,目之所及,皆是灿烂。
路沿着山势回环,带着花香的轻尘,被马扬起缓缓随行。
几经曲折后,便瞧见了那巍然耸立的城门。
突然姬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应僮知他心之所想,便说道:“殿下,可是要在此等候?”
姬曦点点头,却没应话。
他抬起头,望了望在风中飘拂的垂柳,千丝万缕,浅浅鹅黄。
那是他们当年亲手插的柳条儿,如今都长得这般高了。
遗憾的是,只活了姬曦插的那一支,孤独地靠着这冰冷的城墙。
应僮看着纷纷扬扬的绒黄,说道:“记得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殿下也是这样在此等候,等到城门紧闭,他也没有回来。”
姬曦笑道:“可今日不同了,而且我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曦儿!”
突然有人远远地叫了他一声。
姬曦闻声回过头,只见一位身穿战甲,肤色黝黑,眉须花白,笑容满面的老将军。
他笑着连忙上前恭敬地行礼道:“外祖父?您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与母亲。”
应僮也随即向前行了礼。
他笑着扶起姬曦,“不是什么大事,今天是交马的日子,来了便要走,要是进了宫,又得麻烦你母亲,我这一身的灰尘,怕丢了你母亲的颜面,就不打扰她了。”
姬曦道:“您说得哪里话,母亲一直都盼望着您进京的日子,上次您没来,母亲还担心的好几日茶饭不思。”
他笑道:“我戎马一生,粗人一个,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也多劝劝你母亲,别老是为了南胜,伤了夫妻的情分,君臣才是大,我为人臣子,就该尽心尽力为君主效力。”
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老了,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能死在沙场上,也就无憾了!”
姬曦道:“您一向硬朗,英姿神勇不减当年,南境里无不心悦诚服,怎会是您说得那样?”
“你们两个小人!天天在人背后捅刀子,满粪坑爬着的驱虫!”
城门不远处一个身穿战甲,肤色黝黑,一行短胡,满脸皆是灰尘的将军正朝着一胖一瘦的男子破口大骂。
瘦的那个身穿藏青锦袍,袍内露出金丝的镶边,一双三角眼,薄唇大腮骨,鼻尖梁歪,盛气凌人。
胖的那个身穿朱红缎子衣袍,腰系一块翠绿玉佩,鼻大眼小,腰腹便便,一脸的憨厚本分相。
姬曦见此疑惑地问道,“舅舅怎么了?那么生气?”
说着便要往那儿去。
他赶紧拉住他,“曦儿,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你母亲。”
姬曦愣了一下,向他们快步走了过去。
只听得瘦的那人道:“我二人只不过是应君王之令送您二位出城,南胜国公子为何要以言语相辱?更何况我二人为人臣,尽臣事,为君王分忧,乃是本分而已,见识浅薄,远不及君王谋略半分,又怎能凭一己之力,阻挡君王的决断?我们都是臣子,文有文用,武有武用,就不能相互体谅?都说南胜国人都是粗野武人,若不是得先王庇佑,直到今日怕还是西境里喂牛羊的下等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不懂得为臣之礼。”
将军听后青筋暴起,一把抓过那瘦子。
“好一张厉害的嘴!明着奉承,暗地里却捅人刀子!我是粗野武人,不懂得礼数,下手可不知轻重!我这把你从城墙上扔下去!又怎么样!”
说着就将瘦子往城墙上拽。
那胖子见状连忙拉住他,大喊:“南胜国公子杀人了!南胜国公子杀人了!”
姬曦见此快步向前叫住他,“舅舅!”
将军回过头,放开了那瘦子,茫然道:“曦儿?”
那两人整理一下衣服,一同行礼道:“太子殿下。”
姬曦回过礼,道:“曦儿许久没见舅舅了,正想与舅舅讨教武艺,不知舅舅是否得空?”
将军道:“什么讨教不讨教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说着看了看那两人,眉毛一扬,道:“也罢!我们曦儿以后可是要继承王位的人,这自古就没有永恒的君王,以后曦儿你当了君王,可一定要擦亮眼睛,认清身边藏着的毒蛇!”
姬曦行礼道:“曦儿明白了。”
将军甩甩袖子,昂首离开了,姬曦也跟了上去。
胖子道:“东郭兄,你没事儿吧?”
瘦子拂拂衣袖说道:“没事儿,不就是一个粗野武人。不过,这个粗野武人倒有一点说对了。”
胖子皱了皱眉,道:“哪一点?”
瘦子弹了弹胡须,“这自古就没有永恒的君王,若他日姬曦当了君王,你我的日子又当如何啊?”
“这。。。。。。在下粗鄙,还望东郭兄赐教。”
瘦子正欲说什么时,一匹马从眼前穿梭而过,直奔城门而去,看着马背上的白衣少年,计上心来。
姬曦陪着将军缓缓走着,将军按按额角,说道,“还好曦儿你拦住了我,我这个脾气没准儿又得惹出祸端,我们倒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会让你与姐姐难做,实在是对不起。”
姬曦闻言皱了皱眉,“我了解舅舅,若不是忍无可忍,舅舅不会那么生气。”
将军随即握紧了拳头,说道:“去年马突然染了瘟疫,死了不少,我们东拼西凑,甚至还算上了比较弱的,可还是没能如数交出那么多马匹,而我们早就向‘平京’说明了情况,就因为来得晚了一些,那两人就说,我们是故意不交马匹,有屯兵的嫌疑。还说,在这样的瘟疫下,为表忠心,就该把‘追风’献上!”
姬曦惊道,“外祖父的‘追风’?他们怎么能这样,那父亲怎么说?”
将军道,“他倒没说什么,让人把马收了,就让人送我们回去。可我实在是气不过,曦儿你也知道你外祖父是爱马的人,无端死了那么多马,他已经很难过了,却还要受人污蔑!我实在是。。。。。。”
姬曦抬眼便望见南胜侯在城门处落寞的身影,心下也难过起来。
将军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曦儿,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母亲,我们已经亏欠她够多的了,就因为我们出身卑劣,她这个王后当得也很委屈,要不是承着先王的恩情,我倒是想回到西境,骑马、喂羊、放牛,自在得很。”
南胜侯见他们来了,又笑了起来,说道:“曦儿,我们得走了,见了你,也算是见了你母亲,我就不记挂了,你回去之后就说我们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
姬曦点点头,将他们送至城门外的五里亭时,南胜侯便让他不必远送了。
姬曦看着他们渐渐地消失在重山之中,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他转过身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城门走,城门口站了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那少年眉目俊朗,笑容明亮,温润得如三月的春风。
姬曦下了马,笑道:“那么快就把仪式内容记下了?我之前粗粗一看,可有不少呢。”
少年笑着一把扛住他的肩,道:“你现在就尽管笑话我,反正几个月后啊,也有你受的。”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约摸着时辰,也该到了吧。”
姬曦随即收敛了笑容,“你也知道他要回来了?”
他点了点头,说道,“今早我在大殿外偷听到的。”
姬曦见此没有说话,被他看了出来,“怎么,你还有顾虑?”
姬曦尴尬地笑了笑,道:“也不是,只是一会儿见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他,是因为我。。。。。。”
少年笑着打断他,“那就从行礼请安开始,如何?”
说话间,幽远的车铃声随着缥缈的风缓缓传来,一行车队辘辘而至。
姬曦他们自觉地站在了大路边上。
阳光直落,闪着阳光的马车显得富贵又华丽,风轻轻吹起那淡蓝色的窗帘,姬曦不经意瞥见马车中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又好奇又小心地望街上瞧。
姬曦心下正疑惑马车中是谁的时候,走在最后那一辆褐色的马车在城门处停了下来。
里头的人撩起灰色的车帘,露出一个身穿紫色衣裳,朗目疏眉,视之罔若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的男子。
只见他嘴角微扬,朝他们道:“曦儿,曜儿,上来。”
话落,便见有人搬来了车凳。
姬曦与姬曜一愣,随即行礼道:“小王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