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辗转反侧一整夜,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做噩梦。梦里,有一大群人被迫聚集在烘焙坊外的街道上,然后被赶上火车。梦中的我在人群中奔跑,拼命想找到嬷咪但她却不在身边。两点半时,我满身冷汗地惊醒,虽然我通常三点四十五分才去店里,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了,于是就决定下床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外面的空气很冷冽。
一定退潮了,因为我走向车子时,嗅到两条街外传来的泥巴味和盐味。在凌晨的寂静中,我听见海涛拍岸的隐约声响。我站在车旁一会儿,做了几个深呼吸才上车。我一直很爱海水的气味,那会让我回想起童年,外公去钓鱼回家时身上就会带着这种大海的气味,他会将我抱起来,高举到半空中。
“全世界我最疼谁啊?”他举起我,而我就像女超人一样绕着屋子飞。
“我!”我会笑着回答,每次都开心不已。即使在那个年纪,我已经发现妈妈有时候会冷漠、情绪化,而外婆则始终会封闭自我。但是,外公会一直亲着我、读床边故事给我听,说我是他“最棒的伙伴”。
我发动引擎,发现自己很想念他,他一定知道该如何处理嬷咪的要求。忽然间,我很怀疑他是否知道嬷咪的秘密,即使他知道,也从不曾表现出来。我一直以为他们的婚姻很美满,然而当一段关系的根被层层谎言覆盖,真的还能生长茁壮吗?
走进烘焙坊时才三点多,我一一取出昨天烤的马芬、饼干、杯子蛋糕,解冻后就可以放进展示柜。开始今天的烘焙工作之前,我坐下花了一个小时上网。
我登入电子邮件,愕然发现盖文寄了一封信给我,发信时间是午夜之前,他寄到烘焙坊网站上的订购信箱,我点选打开:
嗨,荷普:
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机构,我想还是把网址链接寄给你好了,是www.yadvashem.org以及www.jewishgen.org,从这两个机构开始调查应该最有帮助。接下来,或许可以试试Mémorial de la Shoah,也就是巴黎的“大屠杀纪念馆”,他们应该有法国大屠杀受难者的纪录。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祝好运
盖文
我停顿一下,做个深呼吸,完成心理准备之后,我点选第一个链接,网页显示大屠杀受难者数据库,搜寻列下面有一段文字,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到杀害的犹太人数量高达六百万,这个数据库有其中一半的纪录。我忽然一阵反胃,我之前听过这个数字,但现在感觉更切身了,六百万,我的天。我提醒自己,盖文很可能猜错嬷咪的身世了,一定是这样。
主页上写着,还有一百万名受难者身份未明,都已经七十年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永远失落?
我做个深呼吸,输入“毕卡德”与“巴黎”,然后按下搜寻键。
网页显示有十八个结果,我浏览名单,心怦怦跳着。虽然姓氏相同,但名字都不符合嬷咪名单上的那些人,我不知道该感到放心还是失望,但名单中有一个“安妮”,这让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我点选那个名字,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文字内容很短,那孩子生于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住在巴黎及马赛,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日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我在心中匆匆计算,她连九岁生日都还没过就死了。
我突然察觉自己在哭,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急忙关闭网页,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开,在厨房来回踱步十五分钟才终于止住泪水。
我花了半小时浏览盖文给我的第一个网站,一个一个地点选链接,几乎所有资料都令我大为惊骇。我想起念书的时候读过《安妮日记》,历史课也教过大屠杀,但成年之后再读到相关资料,冲击力道完全不同。
在我眼前晃动的,是令人震惊的数字与史实。一九三九年战争爆发时,巴黎有二十万名犹太居民。一九四一年,纳粹开始逮捕巴黎的犹太人,将三千七百人送往拘留营。一九四二年六月,巴黎的所有犹太人都必须佩戴黄色大卫之星,上面标注了“jeuif”的字样,也就是法文的“犹太人”。一个月后,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六日,一万两千名犹太人被逮捕并监禁在冬季体育场,其中大部分都是出生在外国的人,之后送往奥斯维辛。一九四三年,纳粹深入孤儿院、老人院以及医院,逮捕那些最无力抵抗的人。我的胃一阵翻搅。
我在盖文给的第二个数据库网站中,输入“毕卡德”。一份慕尼黑的报纸列出三名姓毕卡德的幸存者,另外还有三名住在意大利,其中包括另一个“安妮·毕卡德”。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死者记录中有三个姓毕卡德的人,德国的达豪集中营则有十一人。被驱除出境之后死亡的七千三百四十六名法国女性中,有三十名姓毕卡德,在这份名单中,我再次看到八岁的安妮·毕卡德,泪水重新溃堤。我的视线太模糊,差点没发现荧幕上有两个熟悉的名字。赛西儿·毕卡德,嬷咪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以及丹妮尔·毕卡德,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
我的心跳加速,仔细阅读第一个名字的资料。
赛西儿·毕卡德,本名赛西儿·帕钦司基,一九〇一年五月三十日生于波兰克拉科夫市,法国巴黎人。一九四二年遣送至奥斯维辛,死于一九四二年秋。
我用力咽了几下。赛西儿·毕卡德过世时才四十一岁,只比现在的我大五岁。我知道嬷咪生于一九二五年,那么一九四二年她十七岁。赛西儿会不会是她的母亲?我的曾祖母?倘若真是如此,为何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
我眨了几下眼睛,阅读丹妮尔的资料,我的心哽在喉咙里。
丹妮尔·毕卡德,生于一九三七年四月四日,法国巴黎人。遣送至奥斯维辛,死于一九四二年。
她才五岁。
我闭上双眼努力想让呼吸平稳。几分钟后,我上Google搜寻盖文建议的第三个机构,大屠杀纪念馆。我点选链接,在搜寻列输入嬷咪名单中的第一个名字“艾伯特·毕卡德”。我瞪大眼睛,找到了。
Monsieur Albert PICARD né le 26/03/1897.Déporté à Au schwitz par le convoi n°58 au départ de Drancy le 31/07/1942.De profession médecin.
我急忙复制内容,贴到翻译网站上,呆望着翻译结果。艾伯特·毕卡德,生于一八九七年三月二十六日。一九四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由德朗西搭乘五十八号列车遣送至奥斯维辛,生前是医生。
我呆滞地输入其他名字,资料没有说他们的遭遇,只写出他们的遣送日期。在一九四二年七月,他们分别搭乘编号五十七或五十八号的列车前往奥斯维辛。所有人的名字都找到了,除了亚伦,根据嬷咪的名单,当全家人被抓走时,他应该才十一岁,我困惑地望着荧幕。
我看看手表,现在这里是清晨五点半,法国比我们快六个小时,纪念馆应该有员工在上班了。我做个深呼吸,尽可能不去想电话账单,拨打荧幕上的电话。
铃声响了六下,录音机接听,播放一段法语留言。我挂断重打,这次也是录音机接听。我再次了一下看表,现在应该开门了。我第三次拨号,这次铃声响了几下,一个女人接听,说着法语。
“你好。”我松了一口气。“我从美国打来,很抱歉,我不太会说法语。”
那位小姐立刻换成口音浓重的英语。“今天休馆。”她说:“今天星期六,是安息日,所以我们固定休馆,我个人要完成一些研究作业才来办公室。”
“噢。”我的心一沉。“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停顿一下,用微弱的声音问:“请问能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一下就好。”
“按规定不可以。”她用坚定的语气说。
“拜托。”我轻声说:“我想找一个人,拜托。”
她沉默片刻,接着叹口气。“好吧,只能一下子。”
我急忙解释我在找外婆的亲人,我已经找到了部分名单上的人,但还缺一个。她再次叹息,告诉我他们纪念馆拥有全欧洲最完整的资料,因为负责遣送工作的法国警方做了非常详尽的纪录。
“欧洲其他地方有一半的纪录都不见了。”她说:“但法国这里不一样,几乎每个从我们国家被遣送的人都有留下姓名。”
“要怎么才能查到他们被遣送之后的状况呢?”我问。
“在大部分的状况下,恐怕没办法。”她说:“不过,呃,一些特殊状况能查得到。我们这里有书面文件,包括人口普查档案以及其他资料,一些遣送记录卡上记载了那些人后来的遭遇。”
“那么,我要怎么找到亚伦?你们的数据库中没有他的名字。”
“恐怕不容易。”她说:“假使他没有遭到遣送,我们就不会有他的资料。欢迎你来亲自查阅记录,我们有图书馆员可以帮忙,说不定能找到他。”
“去巴黎?”我问。
“Oui(对)。”她说:“只有这个办法。”
“谢谢。”我喃喃说:“Merci beaucoup(非常感谢)。”
“De rien(不客气)。”她回答:“说不定很快能和你见面?”
我只迟疑了一下子。“说不定你们很快会见到我。”
搜寻结果令我大为震撼,与博物馆那位小姐的谈话也使我动摇,导致星星派现在才刚进烤箱,玫瑰塔也还没做,我平常绝对不会这样。大部分的日子,我会严格遵守早上的工作时程,这是让我不发疯的精神支柱。厨房的闹钟响起,提醒我已经六点,开门营业的时间到了,我难得陷入一团混乱。
我急忙走进店里,没想到竟看到盖文静静在外面等,他透过玻璃看到我,便微笑举起手打招呼。我打开门锁,将大门朝他的方向推出去。“你怎么不敲门呢?我可以帮你开门的。”
他跟着我进店里,看着我正点亮“营业中”灯号,他说:“我才刚到一下子,而且你六点才开始营业,提早打扰你好像不太对。”
我打手势要他跟我进去。“烤箱里有派。抱歉,今天早上有点耽搁,要咖啡吗?”
“好啊。”他说。
他在柜台前停下脚步,我再次打手势要他跟我去厨房。“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他卷起袖子,一副准备动工的模样。
我摇头微笑。“没关系,我可以。”我说,“除非你有办法让时间倒转,让我能赶上进度。”
我磨好一杯咖啡豆,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盖文忙着帮咖啡机加水、装滤纸,好像在这里感到非常自在。
“谢了。”我说。
“今天早上不太顺利吗?”他问。
“只是有点奇怪,我收到你的邮件了,谢谢。”
“有帮得上忙吗?”
我点头。“我花了不少时间在那些网站上。”
“结果呢?”
“结果我外婆名单上的那些人几乎全找到了,只差一个。”我将咖啡粉倒进滤纸,盖文按下启动钮,咖啡机咕噜作响,咖啡嘶嘶流出。“我找不到亚伦,但其他人都被遣送出境了,是一九四二年的事,最小的那个才五岁,他们的妈妈比我大几岁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在颤抖。“我还是不相信他们是我外婆的亲人。”
“为什么?”
我突然有点难为情,所以避开他的视线。“我也不知道,感觉一切都会因此改变。”
“例如什么?”
“我外婆的身份。”我说。
“不会改变太多的。”他说。
“我的身份也会改变。”我低声说。
“会吗?”
“我会变成半个犹太人,好像是四分之一个犹太人才对。”
“不。”盖文说,“这件事只代表你其实一直拥有她的那段过往,其实你一直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不会因此改变你真正的本质。”
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和心理医生谘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所谓。”咖啡壶才半满,但我等不及拿起来帮盖文倒了一杯,顺便改变话题。“你今天比较早。”
话一说出口,我猛然察觉这样好像我平常都在注意他,我的脸颊发烫,但盖文似乎没发现。
“我睡不着,而且我想知道你的调查是否顺利。”
我点头听着,也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你要去巴黎吗?”盖文问。
“盖文,我没办法去。”
烤箱计时器的铃声响起,我戴上隔热手套拿出两盘星星派,感觉得到盖文注视着我。我将温度调低五十度要准备烤可颂,我已经揉好面团也做出形状了,然后我去店面看一下,确认有没有客人进来而我没听见,店里没人,盖文等我将可颂放进烤箱之后才开口。
“为什么没办法?”他问。
我咬住下唇。“我不能不开店,我负担不起。”
盖文消化这句话,我偷瞧他一眼,确认是否有批判的神情。并没有。“好吧。”他慢悠悠地说。我发现他没有问原因,这样很好,我不想对任何人解释我的处境。
他略微思索之后说:“不能找人来帮忙几天吗?”
我笑了,笑完才意识到笑声有多苦涩。“谁能帮忙呢?安妮年纪还轻,严格来说不能在这里工作,而我也没钱请人。”
盖文露出深思的表情。“你一定有朋友可以来帮忙吧?”
“没有。”我说,“我没有朋友。”我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这又是我人生的一大败笔。
迎客铃打断我们的交谈,我出去招呼今天的第一位客人玛希·果哥斯基,她从我小时候一直到现在都负责管理图书馆。我帮她倒了外带咖啡,包装她每来必点的蓝莓马芬。我希望盖文待在厨房别出来,万一她发现他和我一起在厨房,我很清楚她会怎么想,我不希望镇上的人随意揣测我的私生活。虽然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但镇民八卦的程度不输那些高中生。
我帮玛希结账时,烤箱的铃声响起,她离开后我急忙回到厨房,生怕可颂会烤过头,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盖文正将烤盘轻轻放在冷却架上。
“谢谢。”我说。
他点头,脱掉隔热手套。“我得走了。”他说,“不过你刚才说错了。”
“哪里错了?”我问,因为假使我诚实面对自己,恐怕我的错误数都数不清。
“你说你没有朋友。”他说,“你有我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选择沉默,但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红晕爬上脸颊。
片刻之后他接着说:“我知道,在你心中我只是个修理水管和其他东西的人。”
我感觉脸发烫,好不容易说出:“我的人生乱七八糟,你怎么会想当我的朋友?”
“人之所以想成为另一个人的朋友,不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吗?”盖文说,“因为我喜欢你。”
他走出店门,我呆望着他的背影。
下午安妮来店里的时候,她的态度非常愉快,看来发生了奇迹,因为她似乎心情很好,所以我没有提起上网搜寻的结果,也没有说我为了是否该去巴黎而陷入两难,因为我受不了再跟她吵架。今晚她又要去爸爸家,打烊之后我们在厨房肩并肩洗碗,她打破沉默发问。
“你是不是,那个,在和麦特·海恩斯交往?”
我猛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安妮一脸不相信。“他好像不这么想。”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他看你的眼神。”她说:“还有和你说话的语气,占有欲很重,好像你是他的女朋友一样。”
我翻个白眼。“我相信他知道我并不是他女友。”
安妮迟疑片刻之后问:“为什么,那个,你从来不去约会呢?”她望着洗碗槽,不看我的眼睛,我感觉得出来这个话题让她很不自在,我纳闷她为何问起。
“我和你爸离婚没多久。”我停顿一下之后回答。
安妮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怎么?你想和爸复合吗?”
“没有!”我立刻说,因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是,大概只是因为我没想到会恢复单身。更何况,现在我要以你为重,安妮。”我沉默一下,接着问:“为什么问这些事?”
“没有为什么。”安妮急忙说,接下来她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我够了解她,我知道只要不逼她,她最后会自己说出心事,至少会说出一个微调后的版本。“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很奇怪?”
“你都不交男朋友。”
“安妮,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要有伴。”有些女生觉得没有男友就不完整,我不希望安妮长大变那样,之前我完全没想过她脑中会纠结这些想法。
“爸就有伴啊。”她含糊说,她再次死盯着洗碗槽,我一阵心痛,但我不确定原因,不知是因为突然发现罗伯这么快就放下我,还是因为安妮显然因此烦恼,无论是什么原因,总之我觉得好像肚子挨了一拳。
“是吗?”我尽可能保持语气平淡。“你觉得怎样?”
“很好啊。”
我没有说话,等她自己讲下去。
她再次打破沉默。“你知道,我每次去她都在,她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或之类的。”
“你之前都没有提起她的事。”
安妮耸肩,嘟囔着说:“我怕你会难过。”
我眨了几下眼睛。“安妮,你不必担心太多,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她点头,我看到她由眼角偷瞧我,我假装专心洗碗。“她叫什么名字?”我以轻松的语气问。
“阳光。”她咕哝。
“阳光?”我停止洗涤的动作,呆望着她。“你爸交往的女人叫作阳光?”
安妮第一次露出笑容。“那名字有够蠢的。”她附和。
我冷哼一声,继续洗烤盘,我沉默一下,接着慎重地问:“你喜欢她吗?”
安妮耸肩,她关掉水龙头,拿起一条抹布动手擦干不锈钢搅拌盆。“大概吧。”她说。
“她对你好吗?”我换个方式问,因为我觉得好像没抓到重点。
“大概吧。”她重复。“总之,妈,我很高兴你没有交男朋友。”
我点头,试图展现幽默感。“嗯,唉,也没有单身好男人排队抢着要我。”
安妮一脸困惑,好像没听懂我自嘲的意思。“总之。”她说,“只有我们一家人比较好,没有外人。”
我很想赞同,但克制住冲动,因为这样很自私。我应该做对的事,不是吗?我必须帮助她明白,我和她爸爸迟早都会进入下一段关系,这样才对。“安妮,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当一家人。”我说,“你爸爸就算交了女朋友,对你的爱也不会改变。”
安妮眯起眼睛瞪我。“随便啦。”
“宝贝,我和你爸都很爱你。”我说,“永远不会改变。”
“随便啦。”她重复,将搅拌盆放在沥水架上。“我可以走了吗?今天作业很多。”
我缓缓点头,看着她脱下围裙仔细挂在大冰箱旁边的钩子上,我鼓起勇气问:“宝贝?你没事吧?”
她点头,拿起背包走过来,轻吻一下我的脸颊,我十分惊讶。“爱你喔,妈。”她说。
“我也爱你,宝贝,你确定没事吗?”
“确定啦,妈。”她的语气变得不耐烦,翻了个白眼。
我还来不及继续说下去,她已经离开了。
那天晚上打烊之后,我去探望嬷咪。开车过去的路上,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有不安、哀伤,以及说不清原因的恐惧。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我离婚、承接一家前景堪虞的烘焙坊,而我的女儿还讨厌我,现在又发现自己说不定是犹太人,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自己开门进去,外婆坐在窗前凝望东方。
“噢,亲爱的!”她转过身。“我没有听见你敲门!”
“嗨,嬷咪。”我过去亲吻她的脸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欲言又止地问,因为要知道她今天清醒的程度,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她眨眨眼。“当然知道,亲爱的。”她说,“你是我的外孙女荷普。”
我松了一口气。“没错。”
“真傻的问题。”她说。
我叹气。“是啊,真傻。”
“亲爱的,你好吗?”她问。
“我很好,谢谢。”我停顿一下,有一些事情我必须知道,但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陷入两难。“我只是在想前几天晚上你说过的话,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前几天晚上?”嬷咪歪着头看我。
“关于你家人的事。”我柔声说。
她的眼神一闪,骨瘦如柴的手指突然动了起来,揉捏围巾的流苏。
“去海边的那个晚上。”我接着说。
她呆望着我。“我们没有去过海边,现在是秋天呢。”
我深吸一口气。“你要我和安妮带你去,你跟我们说了一些事情。”
嬷咪的神情更加迷惘。“安妮?”
“我的女儿。”我提醒她。“你的曾外孙女。”
“我当然知道安妮是谁!”她没好气地说,转开视线不看我。
片刻之后我说:“嬷咪,我有些事情要问你,很重要的事。”
她又在看窗外,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没听见我说话,但她终于说:“问吧。”
“嬷咪。”我放慢速度,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确保她不会听错。“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犹太人。”
她猛转过头看我,速度太快,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往椅子里缩。她目光炯炯注视着我,拼命摇头。“谁跟你说的?”她质问,语气尖锐戾怒。
“没、没有人。”我说:“我只是想——”
我意外发现内心有些沉重,我察觉尽管我很难相信盖文的话,但其实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
“假使我是犹太人,就会戴着大卫之星。”外婆气冲冲地说。“这是法律规定,你没看到我身上有黄色星星吧?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指控,我要去美国找我叔叔了。”
我呆望着她,她的脸涨成粉红色,眼睛闪着火光。“嬷咪,是我。”我轻声说,“我是荷普。”
她似乎没有听见。“不要骚扰我,不然我会去告发你。”她说。“虽然我只有一个人,但你也不能随便欺负我。”
我摇头。“不,嬷咪,我绝不会——”
她打断我的话。“恕我失陪。”我目瞪口呆看着她以意外灵敏的动作站起来,快步走进卧房,用力将门一甩。
我站起来踏出一步想追上,但我突然动弹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我惹得她不高兴了,我很内疚,她愤慨的回答令人不解。
过了一阵子,我去轻轻敲她的房门,我听见她下床的声音,老旧床垫的弹簧发出如抗议的声响。她打开门对我微笑。“嗨,亲爱的。”她说:“我没有听见你进来的声音。请见谅,我只是在补口红。”
确实,她新擦上一层酒红色唇膏,我观察她一会儿。“你没事吗?”我迟疑着问。
“当然啦,亲爱的。”她开朗地说。
我做个深呼吸,她似乎对刚才暴怒的经过毫无印象。这次我握住她的手,我需要知道答案。
“嬷咪,看着我。”我说,“我是你的外孙女,荷普,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别傻了。”
我紧握住她的手。“嬷咪,听我说,我不会伤害你,我非常爱你,但我需要知道你的家族是不是犹太人。”
她的眼神再次闪烁,但这次我坚持住,说什么也不让她转开视线。“嬷咪,是我。”我感觉她握紧我的手。“我不会伤害你,但我需要你回答。”
她注视我片刻,然后将手抽走,大步地走向客厅窗前,我跟了过去。正当我以为她忘记要回答我的问题时,她开口了,声音幽微地有如耳语。
“亲爱的,上帝无所不在。”她说,“无论任何宗教都不能违背他,你知道吗?”
我一手按住她的背脊,她没有畏缩,我感到很欣慰。她望着牡蛎色的天空,蓝色的部分渐渐渗入地平线。
“无论对上帝有怎样的想法。”她用同样幽微轻柔的声音说,“我们全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我略为迟疑。“嬷咪,你给我的名单,那毕卡德一家。”我柔声说,“他们是你的家人吗?他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被抓走了吗?”
她没有回答,继续望着窗外,我又等了一下子,再次发问:“嬷咪,你的家族是犹太人吗?你是犹太人吗?”
“是,当然是。”她说。没想到她会回答得如此干脆,我吃惊地后退一步。
“你是?”我问。
她点头,然后终于转过来看我。“没错,我是犹太人。”她说,“但我也是天主教徒。”她停顿一下,接着说,“也是穆斯林。”我的心沉落,我还以为她的神智很清醒。
“嬷咪,这是什么意思?”我努力不让声音发抖。“你不是穆斯林。”
“其实全都一样,不是吗?所有的差异都是人制造出来的。在人们的眼中不同,并不代表在上帝的眼中不同。”她再次转身看窗外。“暮星。”她喃喃自语,我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夕阳中出现第一颗星星。我陪她一起看了一会儿,想看见她看的东西,想知道让她每晚坐在这扇窗前的是什么,寻觅着永远找不到的东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转向我露出微笑。
“我女儿约瑟芬最近会来看我。”她对我说,“你该和她见见面,你一定会喜欢她。”
我摇头看地板,决定不告诉她我妈已经过世很久了。“一定要。”我喃喃说。
“我想休息一下。”她看着我,眼神好像完全不认识我。“谢谢你来看我,和你聊天很愉快,我送你出去。”
“嬷咪。”我试着唤醒她。
“不、不。”她说,“我的嬷咪不住在这里,她住在巴黎,在铁塔附近,不过我会代你问候她。”
我张嘴想回答却说不出话,嬷咪赶着我往门口走。
我踏出门口,门几乎就要当着我的面关上,这时嬷咪忽然又将门打开一些,注视我许久,眼神十分严肃。“荷普,你一定要去巴黎。”她郑重地说。“一定要去,我很累了,该上床睡觉了。”然后门关上,我呆望着毫无个人特色的浅蓝色门板。
我站在那里很久,整个人呆住,甚至没察觉护士凯伦过来。
“麦肯纳小姐?”她说。
我转身,茫然地看着她。
“小姐,你没事吧?”她问。
我缓缓点头。“我应该会去巴黎。”
“呃……太好了。”凯伦语带犹疑。她显然觉得我疯了,这也难怪。“嗯……什么时候?”
“尽快。”我告诉她。我微笑说:“我得走了。”
“好。”她依然满脸迷惑。
“我要去巴黎。”我对自己重复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