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过老者发间,竟让他显得有一丝灵动,对于判官的嘲弄,竟没有一丝生气,反而笑容满面,略带俏皮地说道:“嘿嘿,若不是跟着你这只狗,我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当先吗?”
他说完此话,急忙用眼角瞥了一眼李当先,稍稍有点不好意思,急忙将目光收回,脸面微红,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李当先的武功竟然已经进步到了如此地步。
昨晚猫在树梢,本想看看是谁如此倒霉,竟然有幸被十余高手围堵,心中偷笑两声,还想着在关键时刻救下此人,给遗乱司添点堵。
随后看着两大高手被拖进茅草房,再变成尸体被甩出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暗自叹道此人好手段!
当高大的人影从门内缓缓走出,壮如蛮牛的身躯随着月光,渐渐由模糊的黑影变得清晰,采桑子的身体竟然因此激动得颤抖了起来,瞬间便毫无预兆地老泪纵横,泪花将视线慢慢模糊,缓缓浮现出了那个口中叫着自己大叔,真诚至极地递给自己一把花生的年轻汉子。
采桑子抹了抹泪花,心下惊喜无比,在树梢上隔着层层树叶,望见李当先被围困其中,当即便将背后的道剑‘游龙’拔出,周身剑气弥漫,气势汹汹,想要立马一跃而下,教训教训这群獠牙鬼。
采桑子双脚用力,只见树梢枝桠抖了三抖,再抬眼继续看去,却见他依然站在树梢,稳如泰山,片刻后眼珠突然一转,坏笑道:“多年不见,不知这孩子进步得如何了。”便索性袖手旁观,让判官先试试李当先的武功,自己则右手握着道剑,趴在树梢,活像一只年迈的猴子模样,一边吃着花生,一边看着热闹。
当看到李当先气势汹汹地朝判官劈头砍去,随后却是脚步腾移,遁走山林,不禁让拿着花生的手停在半空,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微张着嘴唇,半天也不见一点动作,更是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被石化变成石头人了一般。
直到瞧见李当先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中,再瞧见判官等人抬着獠牙鬼的尸体走入一旁的林子,院落中再无一人,这才轻吸一口气,嘴角扯开个小口,微笑道:“呵,滑头。”
后来一路随着判官等人,到了密林深处,亲眼瞧见李当先从天而降与众獠牙鬼搏杀,后又瞧见李当先被那刀尖阵困住,就要被刺成刺猬。
采桑子自然是不能再袖手旁观,当即便将自己的内力调往全身,如大河涛涛,奔流不息,正要准备营救之时,却见其被一个小孩凌空撞在身上,被救了下来。
或许,便是因那时调动内力的气息,自己才被李当先所察觉。
定睛向那小孩望去,采桑子不由得感到惊奇,轻“咦”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地低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个小孩,怪不得根骨如此清奇,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哈哈。”
再然后,便是见情形真的危急万分,再不出手便晚了,于是又将背后的‘游龙’拔出,运起'大世观剑法',点出几点剑气,见再无一漏网之鱼,于是便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破烂麻布衣服,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抹了一下头发,让其显得更加锃亮,整齐,让自己显得更加仙风道骨之后,再春光满面地飘然落下。
采桑子顽皮的性格竟和他的渺渺仙气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世人只知其为世外高人,却除了那几个知己好友,再鲜有人知其孩童一般的个性。
太阳将雾完全驱散,阳光照在采桑子身上,如同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衣,蔑视地对判官等人说道:“尔等朝廷鹰犬,残杀了多少乱世豪杰,若不是看在你们几个还讲一些道义的份上,我刚才那几道剑气就是开在你们头顶了!速速滚出此地!莫要阻碍我与当先叙旧。”
江湖上的名气和那几道剑气,便如同两座大山,压得獠牙鬼们喘不过气,让他们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好在有判官压阵,方才没有出现作鸟兽散的场景,判官面沉如水,稍显恼火,声音却极其平静地说到:“采桑子,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你却屡次出手作对?!”
采桑子听得此语,眼神中全是讥讽,冷笑一声说道:“你和我当然是无冤无仇,但是我的徒弟,是被你们遗乱司的人所杀,而现在!你们又要围杀当先!”
采桑子缓缓握紧道剑,眼神微瞪,高声继续说道:“过去我是针对你那遗乱司,然而从你踏进当先家的那一刻,便是开始针对你。”
判官咬牙切齿,眼睛中满是恼火,却拿他并无任何办法,毕竟便是所有獠牙鬼加起来,也绝对打不过这近乎妖孽的采桑子,除非,风总司亲自出马。
采桑子八岁被送上山学道,被掌门从数百个童子当中一眼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据传,当时掌门的评语虽只有八字,却对其极为称颂。
“三清灌顶,脚踏莲花。”
采桑子十二岁顿悟自然妙法,十四岁自创大世观剑,十六岁便被师父要求下山磨砺,尝遍人世艰苦,需经历七小劫三大劫,方能回山继续修行,欲出世便要先入世。
初入人世,采桑子自是被那形形色色的诱惑所吸引,沉醉于红尘纷扰,无法自拔,将灵山忘得一干二净。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采桑子慢慢长出了胡须,脸庞稍稍粗糙了一些,经历了许多风霜,渐渐成熟了起来,觉得红尘也不过如此,甚至首次有了回山的念头。
终于,他在尘世中跌打滚爬许久之后,成功抵制住了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及色欲这七劫的诱惑,能够将自己的情绪随心控制,无欲无求。
随后便只需渡过天地人三劫,便可回灵山了。
当时的采桑子也不知道这天地人三劫分别代表着什么,于是便漫无目的地游览着世间,泛舟大湖,徒步大山。
过了许多年月,却并未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直到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狂风暴雨呼啸而至,如同天魔在嘶吼咆哮,突然,一道银色闪电刺破了天际,像极了银蛇狂舞,将整片夜空照亮如白昼。
闪电向下狂泻而至,一股脑全都涌在采桑子所住的那间客店房顶,房顶如同一张薄纸,刹那间便被击穿,屋瓦横飞。恰好,不偏不倚地击打在采桑子肚子之上,将其电得血肉模糊,一片焦糊中还带着一丝烤肉的香气。
采桑子在睡梦中被痛醒,浑身抽搐不已,牙关紧咬,忍着疼痛去附近的药铺求助。
当有人洞察自然万物的本源到一定程度,便会引来天劫,天不想让凡人知道过多的秘密。
那晚,采桑子如奇迹一般活了下来,不知道是遇到了神医还是自身根骨惊人,反正,他熬过了天劫。
采桑子恢复之后,便向西边行进,继续游览沿途的山水,补充自己对大道的感悟。
在进入西蜀国地界后,感慨于山势之险,水流之湍,颇感慨于天地造化,却在沉醉于其中之时突遭地震!
山土倒灌,地裂万丈,房屋倒塌无数,四处哀鸿遍野。
采桑子差点便被埋在泥土之中,永世不得再见天日。
幸而其轻功了得,一路飞奔才未被埋下,却因内力损耗严重,全身疲软如同凡人,在流民之间浪荡,听尽人间悲伤。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两劫难,便是如此。在天地面前,人如同蝼蚁一般渺小,脆弱不堪。
三大劫去其二,最后一劫却迟迟未降临在采桑子身上,他一直在摸索思考这最后一劫为何物。游历着名山大川,看着人间百态,洞察天地本源,一直就这样活到了四十岁。
四十岁的采桑子虽然甚是想念师尊,也极其想要回山,却依然谨记着师尊的话,‘不经历七小劫三大劫,不许回山’。
此时的采桑子已经不再那么关注人劫,也不去花费时间想,只告诉自己道:“既然会来的,那便会来。”
这是一个烈日高挂的正午,天气有些闷热的不像话,采桑子打算去酒楼吃一顿,祭一祭自己数日未饱的五脏庙,却在进门的时候被小二拦了下来,一脸轻蔑的看着采桑子说道:“本酒店不接纳乞丐。”
采桑子看了看自己多日未洗的衣物,凑近闻了闻,一股酸臭味袭来。
采桑子面色一红,自己都忘了多久未洗衣服了,虽然这样想着,却依然反驳道:“我可不是乞丐,我有钱!”
随后伸手摸摸自己的衣袋,几番搜索,面色尴尬的掏出一个铜板,小二见状,更加轻蔑的看着采桑子,还嗤笑出了声,佯装要打的说道:“你再不滚老子要打你了,别在这儿碍着客人上门!”
采桑子低头叹了一口气,离开酒楼门口,找了一个小巷口的墙根靠着,看着来来往往人群嫌弃的目光,顿时觉得无比委屈,自己一代神童,竟然会被人轻蔑!
咕噜咕噜叫的肚子更加让他难过,觉得世人实在冷漠。此时一双大脚出现在了采桑子眼前,抬眼看去,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汉子,那汉子背着一把用布包着的棍状物,不见喜也不见悲。
只见那汉子蹲了下来,看着这个稍显邋遢的大叔,似乎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右手往怀里一掏,摸出一把花生,亲切的说道:“大叔,这把花生你先吃着,一会儿我给你搞点东西来填肚子。”
采桑子看着眼前的汉子,竟然眼眶中泛起了泪花,人劫,知人冷暖!
人世间冷暖之事,很多都只是自己所知,如人饮水,外人并不能与你感同身受。千万人看你如同蝼蚁,总有一人知你所想,最后这一劫便是人性。
当青年汉子买到一盘菜端给采桑子的时候,采桑子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眼神亲切的看着采桑子,认真的回答道:“大叔,我叫李当先,你叫我当先就成。”
采桑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吃着盘子里的菜,还不忘嘟嘟囔囔的对李当先说:“当先,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李当先错愕,还是应道:“好”。
这汉子便是李当先,在那小村里屠尽作恶兵士的李当先,筑起一座大京观的李当先,也是亲手埋了所有亲友的李当先。
十八岁的李当先和四十岁的采桑子成了忘年之交,一同回山。
采桑子归山后立马便听闻师傅已然病重,急忙跑入师傅内房,师傅见他回来,躺在床上满意的笑了笑,右手抬起招了招,招呼采桑子近身,等到采桑子轻坐在床头,便拉起其早已有些枯槁的右手,将掌门令牌放在其手中,语重心长的说道:“采桑徒儿,你既已回,那师傅便可以放心的去了,这灵山便交给你了。”
说完,师傅便闭眼睡去,再也没有睁开过双眼。
之后听众师兄说,其实师傅早已病重,只因再想看看小徒弟一眼,想要亲眼见他悟完大道,才苦苦的撑着一口气。
采桑子痛哭,在那之后便一夜之间白了发,一众师兄都担心不已,采桑子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世间的别离总是很突然,明明才相见,便是永别。
此后采桑子便将灵山上的兵法悉数传与李当先,以报其解惑之情和花生之恩。
李当先也当真是天赋惊人,仅仅半年时间便能熟练的运用所有兵法,还创造出了自己的一套体系。
李当先兵法大成,在望君亭与采桑子道别下山,满头白发的采桑子哭成了个泪人,对着自己的解惑恩人问道:“当先,这山上多好啊,有吃有喝的,你下山去干嘛啊?”
李当先听得问话,双手搭在采桑子肩膀上,看着其眼睛说道:“采桑大叔,我要去投军,有朝一日若能当将军,必报血海深仇!”
采桑子闻言,略感惊讶,问道:“那你可知你仇家在何处?”
李当先咬牙道:“北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