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江水绿的时节,柳老爷让人安排了东厢一间房给白公子住。白公子每日辰时三刻,必要在柳府晃一圈。
他对柳老爷说给他三个月时间,他定能治好柳少爷的病情。柳老爷没说话,一张脸却成了锅底,三个月时间,都可以发生任何的变数了。要是拖出毛病,柳生在这段时间再恶化下去,那可怎么办是好。
白公子却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说,他只要三个月时间,这三个月柳老爷也可以请别的大夫来看,他并无异议。
柳老爷这才稍稍放心,想着儿子的病,只得退让一步,同意让他留下了。
院子里,柳生在看莲花。
那是一池塘的红色莲花,颜色妖娆极致,像火焰盛开在碧波水池中一样。柳生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莲花看。他目光专注,几乎是痴了。
那眼神不像在看花,倒好像是看着一位爱慕垂涎已久的绝色女人,眼神多少有点那个。
“柳少爷,非礼勿视啊。”旁边白绸闪动,白公子在石桌旁坐下。
柳生转过脸:“白公子,我只是在看花。”
“是吗?”白公子嘴角微扬,一脸似笑非笑,“在下怎么觉得,柳少爷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心爱的大姑娘?那么的欲语还休,款款柔情……”
柳生面皮紫胀,耳根渐渐有点可疑的颜色,他吐出一句:“白公子不要开玩笑了。”读书人,到底禁不得挑拨。
白公子眼里闪动光芒,淡淡一笑,也将目光投向那一池红莲。那红莲伸展,比其他的花多了一种勾人的娇媚。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这一池的红莲花,漂亮的紧,难道是柳老爷特意去寻了红莲的种子?”
柳生双手搭在椅子把手上,目光悠悠地看着池塘,又是安静如水的柳生。他道:“是父亲向一个西域的商人买的。所有的种子,都种在了这个池塘,造成了今天红莲盛开池塘的景象。”
白公子细长的手端着茶盏,眼波一动,没有说话。
身后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流着汗道:“少爷,您不能待久了,要是着了风,老爷要责怪的。”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拥上来,白公子心里轻笑,怕受风还要出来看荷塘,这柳生还真是爱极了这一池妖娆的红莲。
被带走时,柳生还回头看了一眼池塘,那神情,有点恋恋不舍。
那么着紧的抬进去,到底还是冻到了。那个小厮咬着嘴唇站在白公子面前,犹犹豫豫地才说出一句话:“白公子,少爷不舒服,您不要开个方子吗?……”
柳生回房去后,白公子绕着荷花池好几圈,正好几个婢女挂着竹篮过来,看见荷池边的人,都笑着私下议论,公子伴荷花,美则美矣。说,白公子穿的那件白衣服,看着朴素,其实都是丝绸做的,这样的人,说不定是京城来的贵公子,来洛阳游玩的。
婢女们笑嘻嘻地走了,白公子看了一会儿,也伸了伸腰,慢慢回东厢自己的房间去了。
夜里却出了大事,柳生突发病状,本来睡的好好的,忽然腹痛如绞,捂着肚子大颗的汗就流了下来。一干丫鬟小厮都被折腾起来,霎时吓得面无人色。有人机灵,反应快的,溜到东厢,去请了白公子。
白公子一袭清冷素裳,白衣翩翩来到柳生的房内,屋子里黑压压站了一圈人,白公子看了一眼缩在床里的柳生,没了平日素雅的书生脸孔,脸上雪白雪白的,好像所有的血色,都一瞬间退干净了。
柳生浑身都是那种抽搐的痛,包括眼睛,此刻对痛体会的最深的就是他,他紧扭住被子,看见白公子从门口进来,好像看见了冬日的雪花慢慢飘进来,有一种深沉的寂冷蔓延进骨头里。
白公子看见柳生的样子,眼角就半眯起来,如同最冷漠的仙人又或者最绝情的妖孽。不管丫鬟还是小厮,此时能指望的就是他唯一一个人,都跪在地上哭号,请白公子救命。
柳生面如死灰,好像就真的没气了。
他一挥扇子,淡淡道:“都出去,看病忌打扰。”
人们作鸟兽状散去。
无人敢待下去,就好似谁也不愿意担干系。表面上再怎么焦急担心,能撇清时都不遗余力。
白公子脚步轻轻地来到床前,帐子都被撕了下来,柳生整个人蜷缩在被里,像一只受伤虾子。裹的比个粽子还严实,全身上下在被子里只剩俩眼。
白公子也不说话,在床边坐下,手中转着扇子。柳生忽然眼睛亮起,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死死瞪着他。一边身体中好像用尽气力般,拼命发出粗重的一声声喘息。
白公子眉间敛了一下,忽然笑说,“柳少爷,你们读书人,书读的多了,喜欢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吗?”
柳生盯着他,眼里的光芒像火,灼灼的逼出来。
“柳少爷,”白公子又补了一句,不咸不淡地,“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柳生的手攥的更紧,慢慢用牙咬住嘴唇,一点一点使力。他忽然张口咳了一声,几滴鲜红的液体溅到地面上。柳生凝视着那血滴,目光渐渐呆滞。
少年咳血,可真是要命的症状……白公子轻轻摇了摇头,忽然伸手掐住了柳生的脖子,五个修长的手指尖,就握在柳生细弱的动脉间。
柳生骤然呼吸凝滞,他在白公子的手下颤抖,半晌,才从齿缝间出来几个字:“我……不是……我没有那么做!”
白公子细眉微拢,指肚的按捏下,有一团沉黑的绿气凝聚在柳生额头,柳生的面颊呈现出诡异的青绿色。随后,额间那团气便缓缓消失了。
白公子收回了手,淡笑着看向柳生。
柳生双手捂着脖子,不停地大口呼吸空气。
仿佛又恢复了那个笑容轻柔的白公子模样,扇尖抵着被子下柳生的胸间,白公子道:“你的相思病,已经到了骨头里。”
厚被中柳生汗流浃背,无暇理会白公子的话。
白公子凝视着他不说话,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眼睛仿佛在看柳生,又仿佛是在看别处。
柳生却渐渐不喘了,仿佛虚脱一样完全瘫在了床上。
天色微亮,门帘被掀开,有一个纤细的身影走进来,腰肢如风柳,是小春,柳生的婢女。
小春低眉顺眼地站在床头,将两只手臂伸向前,托盘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少爷,白公子配给您喝的药,煎好了。”
柳生看了看床头的白公子,目光微微垂下来。白公子一笑,伸手轻轻一挥,小春识趣地把药放在桌子上,慢慢退下去。
白公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眼斜睨着碗里黑乎乎的也不知怎么熬出来的东西:“柳少爷,你可以喝药了。”
柳生显然不那么愿意配合,眼睛凝视着绣着艳红流彩的床帐顶,用平无波动的声音说了一句:“喝这个药,管用吗?”瞥眼还能看见枕头下露出一角的药方子,所谓白公子上午才开的药方,银耳两钱,木耳一千,香菇一两,青菜五钱。
“你开的这些东西可以熬成一锅粥了,小生粗通医理,还没见过哪家郎中敢开出这样的药方,白公子,你就是这样滥竽充数的吗?”
白公子笑了,凑近看了看那碗药,没想到上面还真飘着一股香味,饥饿的人要是闻见了指不定就食欲大振了。他掩住鼻子笑:“我要是不开方子,他们肯定不相信我这个大夫,能治你的病。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他略含兴致的目光在上面扫过,心道,倒没想到他们熬得还挺像样子,用那些材料,得怎样花心思熬,才能熬出这种颜色啊。
柳生没有表情,冷冷地说道:“白公子,你该知道冒充大夫的后果。”
“柳少爷,是什么让你这么失魂落魄?”白公子挑了挑眉,又是露出那种淡冷的神情,唇边噙了一抹笑,并不等他的回答。他轻轻地站起来,往门外去。
事实上柳生是没有发言权的,至少三个月内,柳老爷绝对不会赶走白公子,除非柳生真的那啥啥升天了。
柳生待过的那个凉亭,名唤碧波凉亭,是柳府最得意的建筑,设在精雕细琢的假山前面。四根凉亭的柱子全部采用上好的木料,坐在里面一望,正对着的就是荷花池。
白公子把小春叫来,问道:“这荷花是什么时候种的?”
“今年三月的时候,老爷把种子带回来的。”
“原来这里是种什么的?”
“回白公子,原来是养金鱼的。”
“那之后金鱼呢?”
“金鱼都被老爷命人放生了。”小春垂眸看白公子的手,骨节分明,指身修长,她轻轻答道。
白公子嘴角勾起:“你家少爷,天天都来看荷花?”
小春答的很周全,慢慢道:“是的。原先少爷的房间在西厢,后来老爷看少爷这么痴迷,就做主把少爷的寝卧搬到荷花池对面来了。”
大半夜折腾过来,清晨水露,白公子的目光又开始在荷花荷叶上逡巡,铅华顿起,一眼云散。
小春悄悄抬眼看了白公子一眼,扭着腰肢慢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