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牌时分,楚国公府已经挂起了灯笼,而在星河深幕的内宅中,刚刚从皇宫回来的国公楚貉正在书房里踱步,神色阴沉沉的。又过了一炷香时刻却见大管家楚琨飞奔而来道:“老爷,皇甫先生已经抵达京城,马上就要到府上来了。”
楚貉这才神色缓和了几分,吩咐下去道:“立刻准备接风的宴席,再开中门,老夫要在正厅亲自迎接皇甫先生。”
玉京城的月亮即使升至天心也不易察觉,万家灯火非是虚言,一路行来见惯了入夜村落酣睡,此时皇甫逊撩起车帘看到这一街繁华不由得一阵赞叹。偶尔传来了几声酒家招呼的吆喝声,却给人几分亲切的感觉。皇甫逊心道:“这玉京城果然名不虚传,为何他宁愿窝在湖州那个小地方,也不肯回京城呢?”
皇甫逊歪头思索一下,默道:想来他心情必然矛盾至极,既想和我一起进京与家人见上一面,又得不到家人的召唤,不得离开湖州,只有这般如此才符合常情。
“先生,到楚国公府了。”扮作车夫小厮的刘骏勒停马车道。
皇甫逊忙合上扇子挑了车帘向外展眼望去,早有一班人候在中门,看样子是等自己的,遂不紧不慢轻快一跃下了马车。
“皇甫先生,久仰大名,家父在大厅等您呢,咱们里面说话。”
皇甫逊抬眼打量说话之人,他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又听他称呼楚国公为家父,想来是楚国公的次子楚岳了。
“好,不才岂能让国公大人久等。”
楚岳久居玉京,家中富贵鼎食,父亲又长时间位于九卿之列,让他待人接物不免有些骄傲自然生出,但对皇甫逊竟不由得收敛起来。楚岳陪着他一路进了中堂大厅便垂首退了下去。
楚岳走到廊下看着漫天星斗,虽然他才入朝堂,却对朝局有相当的了解,如今真正能左右时局的不外乎父亲和苏蓁玉等几人,父亲和苏蓁玉都有经世之才,当今太子萧如昊善于笼络人心,父亲已然态度分明,然而父亲也说了,太子骨子里是个不愿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主子。想到此处楚岳眉头一皱,又觉得心烦气躁,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房。
楚貉与皇甫逊寒暄一番便直接关心地讲起楚云生的病情。
“带我去看看楚小将军吧。”
皇甫逊久处林泉,性子散淡不羁,跟楚貉这样的权臣谋士谈话多了让他十分不舒服。
楚云生住在东暖阁,这是嫡长子的荣耀,华丽的锦帐罗帷和穿梭来去的俏婢美妾,让人一阵眼花缭乱。
“有劳先生为犬子的病多多费心,只要能治好他,老夫不惜一切代价。”
“国公放心,医者父母心,在下自当尽力而为。还请您把这些侍女都撤了,罗帐也撤了吧,一屋子胭脂水粉的味道,又不够通风,会对病人身体不好的。”
楚貉闻言忙斥退了屋子里的所有侍女,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皇甫逊的诊断结果。
半晌,皇甫逊脸色凝重地说道:“楚小将军这是中了毒,此毒出自南赵国,本是极阴险毒辣的,中毒多半熬不过当天,幸亏楚小将军及时被人救治,又给他喂了西域传来的红丸子。”
“好险,险哉……”楚貉惊魂未定,听皇甫逊讲到这里又疑惑地问道,“那犬子为什么还不醒?”
“南赵人善于用毒,非是他们自己的解药不行。小将军虽然救治及时,也只是保全性命,毒也侵入身体之中了,需要立刻排出才行,不然拖得久了,也会危及生命。”
“那……可……可如何是好?”楚貉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才已经想好了医治方法,国公大人派几个人按我写的方子去抓药,再派人烧一锅热水来,这水必须是山泉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城外神龙山积香寺便有一泉眼,务必在明早日出之前把这些准备好。我先给小将军针灸,待明日日出天地精华正升之时即可驱毒。”
楚貉不敢怠慢,忙吩咐人去安排,可是,大管家很快苦着一张脸来回道:“老爷,如今已是半夜,要出城必须有官府出示的通行证才行,否则城门守卫不会给放行的。”
楚貉一听顿时急了,离破晓只有几个时辰,这可怎么办?
“来人,备马。
“老夫亲自去积香寺。”
一阵匆忙准备后,楚貉带了家丁直奔城门而去。
谁知,越急迫的关头越容易出状况,可谓怕什么来什么。
“站住!城中宵禁,什么人敢深夜出城?”
挡住去路的人非是旁人,正是朔风营统领徐伯芳。
“原来是徐大统领,老夫这里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出城一趟,还望通融。”楚貉向来心高气傲亦未把徐伯芳放在眼里,今日为了尽早出城才放低姿态。
“楚国公?您这大半夜的要出城可有通行证?”
“事情紧急已经差人去补办,若徐统领网开一面,老夫明日必登门厚谢。”
“那我能问您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吗?”
“犬子病重需要积香寺的泉水,必须日出之前的,所以,徐统领你看——”
“放国公他们出城。”
徐伯芳手一挥,朔风营立刻让出去路,马蹄声后扬起沙尘。
这边事刚刚妥当,徐伯芳看看天快到换班时辰,回到朔风营监值房遣了跟班去泡了茶来。谁知才喝了一盅茶便见手下的牙将周顺急颠颠跑了进来,一边跪下施礼,一边迫不及待禀报道:“大统领,相国府失火。”
徐伯芳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叫苦:“今天晚上真是多事,立刻集合去相国府救火。”
一班人马匆匆忙忙赶到钟鼓楼附近就已经被一片火势吓了一跳,徐伯芳立刻下令运水救火。
闹哄哄人仰马翻,周遭的其他人家也都被吵醒,见是相国府失火也都各派人来帮忙,苏蓁玉向来待人亲和,竟连隔了几趟街的许多街坊也都来了。
“怎么回事?”刚刚从父亲那边归来的苏蓁玉也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对府里新擢升的管家苏阜新道,“几时着火的?什么原因查清了吗?”
“大人刚离开府就走水了,原因还不能明确,是从您的书房开始着起来的。”
“书房?”
苏蓁玉心里咯噔一下,已然明白七八分了。
苏阜新又道:“多亏了朔风营徐统领及时赶到,火势总算控制住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苏蓁玉转身来到正在指挥救火的徐伯芳面前感激道,“这次多亏了徐统领鼎力相助,不然我这相国府怕是要化为乌有了。”
“惭愧,在下当值期间竟发生这样的事,怎么敢受苏相国一谢。”徐伯芳欠身一揖,这时苏红袖跑了过来。
“大人,已经检查过了,宅院波及不大,厨房和书房火势最大,书房里大人的文件书籍恐怕十不存一。”
苏蓁玉闻听此言“哎哟”一声惊呼:“不好,我的……我的……”顾不得仪表原地跺脚痛心疾首又道,“惨咯。”
“相国大人不要急,人没事就行,东西毁了慢慢补齐足慰今日之失。”徐伯芳看着她悲痛不已的神情忍不住好言相劝。
“罢了,借徐统领吉言,唯愿明日早朝殿下不会责怪于我。”
“殿下仁厚爱民,当会体恤相国大人的。”
东方破晓,此时火已经扑灭,朔风营陆续回到相国府前列队集合,徐伯芳遂向苏蓁玉道别,转身带队伍回营去了。
本要回府的苏蓁玉忽然被一阵极快的马蹄声惊到,忙回身望去,只见飞奔而来的竟是宫中司礼监的太监,为首的一位看到苏蓁玉急跳下马来到近前低声道:“陛下驾崩,殿下请相国大人马上进宫。”
“啊——”
苏蓁玉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身边的红袖及时伸手搀住她。
“臣马上进宫。”这一刻,苏蓁玉哀痛之情难以自抑,女帝于她而言是成就了今日的她的伯乐,岂能不痛。
苏蓁玉弃了轿子让人牵了马来,不敢怠慢随了传旨太监直奔皇宫而去。到了皇门把马交了太监看守,宫中不得纵马是规矩,几人又一路小跑地赶往紫薇宫。
远远就看到守在宫外的太监总管吴亮甫,一看到苏蓁玉忙迎上前老泪纵横地将她领进紫薇宫。大殿内已经满是白色帐幔,跪在女帝榻前的萧如昊脸上凄凉无限。
已从城外赶回来的楚貉也立刻进宫,刚到了这里因为急促竟一个不小心撞在门槛上,殿中的人被咚的一声打乱了哭声,却见楚貉一声惨呼:“陛下啊,老臣来晚了。”
萧如昊看到楚貉脸上因为刚才撞伤渗了血丝出来,低声吩咐传太医来看,一直不被人注意沉默不语站在床边的一人,这时开口说道:“殿下,让人宣读陛下遗诏吧。”
苏蓁玉抬起头不由得心中一动:“空花道人?”
这时太监总管吴亮甫拿了一个锦匣声色凄厉道:“皇太子萧如昊接旨。”
萧如昊闻听站起身,面对女帝床榻又十分恭敬地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以来唯尽心竭力已矣,今后汝登大宝须谨记祖宗遗训,宽政爱民,严于律己,近贤远佞,恪守不渝。”
宣读罢了,吴亮甫仿佛一下子苍老十岁,恭敬地将圣旨呈给萧如昊。只见萧如昊一声长啸:“母皇——”又一番三跪九叩,方接了圣旨起身。
按照祖制新皇必须立刻登基,然后将女帝驾崩讣告发往各地及管辖下的郡县。司礼监马不停蹄地准备登基大典各种事宜,新皇的龙袍亦是连夜赶制,按照规矩女皇须是红色龙袍,男帝则为黄色龙袍,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有些棘手,毕竟黄锦宫中储备不足,后多亏楚国公提醒用了金丝来织龙神方渡过难关。
苏蓁玉和楚貉等人先是扶持萧如昊登基,又为女帝开陵送葬,许多要紧事忙完已经是七天以后了,朝局基本平稳并无什么意外发生,苏蓁玉这才抽出空回自己的相国府待了一天。
苏红袖趁她闲暇便将这几日来的失火调查禀报了一番:“他们可能是为了大人书房里的某样东西来的,没有找到就想直接烧毁。”
“你的推测跟我的想法一致,不管怎样,如果这场火能安他们的心,倒也值得。”
“大人,太子他——不是,陛下为什么不许逍遥王进京为先帝守孝呢?”
“这是先帝生前就立下的诏书,逍遥王永不得入京。”
“原来是这样。”苏红袖道。
“今天还得了一样好东西,给你吧。”苏蓁玉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软包递给红袖。
“什么?啊,软玉鞭!”苏红袖喜出望外。
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载:软玉鞭即天宝中异国所献。光可鉴物,节文端妍,虽蓝田之美不能过也。屈之则头尾相就,舒之则劲直如绳,虽以斧锧锻斫,终不伤缺。上叹为异物,遂命联蝉绣为囊,碧玉丝为鞘。碧玉蚕丝即永泰元年东海弥罗国所贡,云其国有桑,枝干盘屈,覆地而生,大者绵延十数顷,小者荫百亩。其上有蚕,可长四寸,其色金,其丝碧,亦谓之金蚕丝。纵之一尺,引之一丈,捻而为鞘,表里通莹,如贯瑟瑟,虽并十夫之力挽之不断。
“哪里来的呀?”苏红袖兴奋地问道。
“楚国公给的,算是对我们保住他儿子一条命的报酬。”
“什么?他怎么知道人是我们送去的?”
“湖州来的药仙皇甫逊已经把楚云生救醒了。”
“如果这样,确实该好好酬谢我们呢,当日黑衣人要置楚云生于死地,亏了大人及时救了他,南赵人下毒狠辣,若没有我们的西域红丸,他早就死在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