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少年掸净箱子上的土石,打开箱盖,取出里面油纸包裹的箭筒。
拆开油纸,露出的箭头已隐有锈痕。
“整整五十年啦,终于看到有人类进来了哟。”
沈江歌遽然转身,左手捉箭,右手已然带出猎刀。
“铮!”
他背靠石壁,脚下是挖开的土坑。小黑狗原本蹲坐一边,此刻正龇牙咧嘴,狺狺狂吠,作跃跃欲试状。
石崖前方,漫漫林海里,娇笑的女声忽远忽近。
“哎呀,小哥哥不要这么紧张嘛,奴家这么多年没有见到过活人了,就先让奴家好好瞧一瞧么……”
声音骤然拉近。白色的身影从树林间倏然冲出,直奔沈江歌面门而去。对方速度之快,快到陈岑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觉眼前一阵阴风刮过,那只惨白的骨爪就已搭上浓眉少年的脖颈!
“啊——”
眼看浓眉少年就要被制住,女妖突然惨叫一声,似撞上了什么墙壁一般弹了回去,连翻几个跟头后,堪堪停于树梢之上。她佝偻着身子,目光恶毒地看向浓眉少年。
陈岑这才看清这女妖披着一袭破烂白袍,腰身以下皆是白骨。双手也是由白骨组成,刚才抓上浓眉少年的右手却一片焦黄,似被火烧过一样。
姿色倒是不错,就是脸太白了点,而且头发杂乱黏连,肯定很久没有洗过头了。
“灭妖箭?你挖的是灭妖箭?!”
女妖声音尖细刺耳,全无之前的娇柔。
“你是邱家军?你是邱家军!”
“邱家军……都得死!”
浓眉少年丢掉手中已经光芒黯淡的箭矢:“我不是邱家军。”
“我不管,我不管!灭妖箭,邱家军,灭妖箭,邱家军……都得死!都得死!”
女妖高声尖叫,头发四散,整个人都显得癫狂起来。她挥舞双手,手指化作骨节粗大的巨爪,周身气流激荡,树叶翻飞,强大的威势冲断了周围所有枯枝!
浓眉少年扑向地面上的长弓,只一个打滚起身,箭便已射出!
好快!比刘辰还快!
陈岑只觉箭矢飞出,一道金光闪过,剧烈的爆炸声,还有经久不息的惨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拦腰抱起,带着飞奔离开。
什么情况?完全没反应过来啊!
浓眉少年再一次向陈岑展示了他掌控全场的能力。他抱着黑狗跑出几十步,一个翻身滑躺在地,接着挽弓搭箭,瞄准石壁上方某处。又是一道金光,这次是更加猛烈的爆炸声,炸得陈岑脑袋嗡嗡直响,感觉整个地面似乎都翻了个个儿。待到陈岑终于能看清眼前的东西,回头望去,好家伙,一朵蘑菇云正从百米外的密林间冉冉升起。
“小子,这特么是什么情况啊?”
陈岑忍不住传念问道。
“灭妖箭里有苘蕨粉。”
浓眉少年一个翻身爬起,头都不回,只是专心致志往前跑。
“苘蕨粉是什么?”
“你不知道?”
“呃,”陈岑卡住了,“你知道本座有些失忆……”
“苘蕨粉点燃后会燃烧妖气,妖气对它来讲就像火油一样好烧。”这次浓眉少年倒是没有不耐烦。
“我去,这就是炸药咯?威力这么大,居然还能炸出蘑菇云!”
“不,苘蕨粉威力没有炸药那么大。苘蕨粉一旦烧光,剩下的妖气即便被点燃也会很快熄灭。”
“那?”
“所以军需点自毁,除了需要大量苘蕨粉,还有妖鳞果粉。妖鳞果粉可以释放大量纯正妖气,除了掩饰军需点的存在,还可以混杂在苘蕨粉中,加强燃烧效果。两者如果混合均匀一起洒出去,这个时候再点燃就和炸药一样了。”
浓眉少年解释道:“我以前做过实验,两份苘蕨粉配一份妖鳞果粉,可以炸死一头树熊,而单纯两份苘蕨粉就只能烧死一只月狼。而整个军需点埋的苘蕨粉,大概有二十万份,嗯,扣去放坏了的,大概也有十几万份……”
“哦,这是面粉爆炸原理!”陈岑恍然大悟。
埋灭妖箭的军需点恰好处在一个内凹形的石壁,在这种半密闭的环境内,大量一般性可燃物悬浮在空气中充分“燃烧”,瞬间释放的能量足以媲美爆炸效果。在前世,不仅仅是面粉,高密度的轻质布绒、木屑也可以做到。
“面粉?原力?”
“咳,这是我们仙界研究出来的基础理论,蕴含一切事物的大道根本,我们把它叫做科学。只要懂科学,就可以洞悉一切道理和事物的本质,怎么样,少年,你心动了吗?”
“没兴趣。”
“切,不识货的臭小子。”
“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两人悚然而惊,却见后方一道焦黑的身影正在急速飞来。
“卧槽!这都炸不死!这女鬼到底是什么等级啊!对了小子,快用你那个能够让人瘫痪的毒药啊……”
“没了。”
“啥?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用光了。之前布置的那个陷阱本来是为了对付附近的一个狼群的,结果药全用在那里了。”
“大哥!这么厉害的毒药为什么不省着点用啊!你有没有搞错啊!”
陈岑怪叫一声,随即眼珠暗暗一转,“小子,听本座的,你这次在劫难逃,只要你发下天道誓言,拜本座为师,本座立刻帮你料理了这渣渣!”
“拜师?”浓眉少年愣了片刻,然后冷哼一声,“我不相信你。”
“我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你仔细想想,本座自从附身你以来,有做过什么有害于你的事吗?”
“你现在没做什么,不代表……”
沈江歌突然一个转身,直接折断三支灭妖箭抛了出去,时机之精巧,恰好就在疯癫的女妖距他不到三步的地方。腾起的苘蕨粉让女妖下意识的偏了偏骨爪,就那么短短的几毫米,几乎已经拂上额头的爪风被浓眉少年成功避了过去!
不过他反应虽快,在其他的事上就没有多少选择了。浓眉少年狼狈地摔进了一个泥潭里,连带着被抛出去的陈岑砸出了个狗吃屎。臭烘烘黏糊糊的泥巴一下子涌进了鼻腔和嘴里,差点没把陈岑呛得背过气去。紧接着,陈岑肩上传来了剧痛。陈岑一惊,顾不上擦净脸上的污泥就估摸着朝远处闪避。
浓眉少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翻起身来连滚带爬的。泥潭四周全是杂乱的灌木丛和荆棘丛,浓密得简直不能下脚,瞬间就把他新换的衣服给撕得破破烂烂,全然不能施展之前的灵活身手。
他的头发上在不断地滑落泥浆,肩膀上一道血淋淋的划痕,显然刚才的闪避并不完美。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凄惨。
不过奇怪的是,浓眉少年的发髻那里没有一点泥浆,似乎他摔下去时松开陈岑的手被用来护住发型了?
“靠,好好好,师父就算了,交易!交易总行了吧?我要你的血气和寿命,只要一点点就可以了,明白吗?”
其实陈岑并不打算收取沈江歌的寿命,再说他也做不到。他只打算吸收一些血气以供他发动拟态。
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可是前辈高人啊!前辈出手,哪有这么容易?再说,如果代价太低,以后沈江歌再要他做什么更难的事,岂不是干瞪眼?要知道他陈岑只不过是一个半吊子罢了。
之所以想忽悠他认自己作师父,还是因为陈岑发现这个世界对师承关系看得非常重,甚至还有“发师誓”的说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与师父间的关系甚至远远超出了父子意义,带上了受到神灵认可的天道气息。如果能够忽悠沈江歌成为自己的徒弟,他陈岑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但陈岑也知道,这可能性很小。浓眉少年之所以始终对他若即若离,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相遇太“突然”。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换了陈岑自己也会谨慎,只不过未必有浓眉少年这么坚定罢了。
其实,如果安魂珠的使用是无限制的,他反而会对安魂珠感到害怕,甚至把它给扔掉——这毕竟是一件不知底细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一场“交易”,至少是明面上的一场交易,才能让双方都感到心安。
当然,这也和所处的环境有关。陈岑会忍不住在平时使用安魂珠,而对于浓眉少年,可能只有像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才能让他意动。
世上真正合理的东西不多。安魂珠不是,沈江歌不是,安景山不是,他陈岑也不是。
代价才是。
“你要多少寿……”
“死死死死死!”
浓眉少年翻身仰躺,横举猎刀,左手也撑在刀背上,接下了女妖劈下的一爪。巨大的压力从手掌一路传导到胸口,浓眉少年闷哼一声,后半句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整个身子都入土三分。
“一个月一个月!只要一个月!”
“开什么玩……”
“啊啊啊——”
浓眉少年突然撤开左手,猎刀就这么“唰”地朝自己脖子斩了下去。这一幕看得陈岑魂飞天外,当场被吓呆,全然忘了对着浓眉少年脖子一面的其实是刀背。浓眉少年撤开的左手里抓着一把匕首,此刻忽然亮起刺眼光芒。他把匕首朝着凑上来的女妖的脸捅了过去。女妖的护身妖气已经被苘蕨粉烧光,匕首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扎进了女妖左眼。
“啊啊啊啊——”
陈岑从未听过如此暴虐的惨叫。这种挑战频率和振幅极限的产物,与其说是一种声音,倒不如说是一种武器。音波以爆破圈的形式四下炸开,陈岑不由得眯起眼睛,感觉自己全身的狗毛都被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
“啊啊啊——”
女妖气势暴涨到了一个陈岑从未见过的层次,第二波气浪袭来,陈岑抓不住地面直接被吹飞。他心下暗道一句不好,就见彻底疯癫化的女妖扬起了她那骨刺芜杂的双爪,开始四下疯狂挥舞,一道道凌厉爪风漫天乱窜。
轰轰轰!砰砰砰!
到处都是被炸飞的碎石腐泥,纷扰的树叶树枝像在下雨。陈岑眼前一片混乱,他只能在轰鸣的噪音和劈头盖脸的碎块中左突右奔,闪避那些毫无规律的爪气。
“特么的,你小命都快没了还在意这一个月做什么!你特么是实心脑袋吗?!”
“唔……”
“不想用寿命交易,就赶紧向本座发誓认师父!”
“唔……”
浓眉少年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尘土飞扬,陈岑也看不到他。
终于在一道爪气削去自己尾巴上一块靓丽的毛发后,陈岑爆发了:“靠!”
“劳资不管了!”
“安魂珠!剩下所有的碎片!给我怼死她!”
识海深处,安魂珠微微一震,环绕它的所有记忆颗粒,还有那块情绪晶体,都开始向它靠拢。无数繁复的花纹依次亮起……
“噗!”
毫无征兆的,陈岑喷出一口“空气血”。他感觉自己的腹部似乎遭到了重击,痛得他整条狗都蜷缩了起来,瞬间泪奔。
安魂珠进程被强行打断。陈岑嘶嘶倒抽着冷气,一边泪眼模糊地四下张望:什么鬼?明明没有被爪气打中啊!
“安魂珠,继……”
这回是背部重击,痛感之强烈就好像达成了“断脊之犬”成就。这次陈岑真的吐出了血。他正要回头看看是哪里冒出来的诸葛村夫,又是一道贯穿般的刺痛从锁骨处传来,疼得他差点晕了过去,彻底失去联系安魂珠的能力。
这是什么情况!哪儿来的攻击?
劳资难道就要这样翻车不成???
早知道就该直接莽上去啊啊啊!
大意了!
轰炸似乎停息了。各种尘土渐渐散去。被一阵阵疼痛折磨得眼皮乱跳的陈岑努力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远处的状况:
浓眉少年浑身是血,倚坐在一棵树根下,肩膀被一根长长的白骨贯穿,整个人钉死在树身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根白骨是女妖的一截指骨,从女妖右手突兀地耸出。女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她站着,冷冷地俯视正在喘气的浓眉少年,另一只手拔下还插在眼眶里的匕首。匕首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变回了它原本其貌不扬的样子。女妖信手把它掷到上方某个树干上,血肉模糊的眼眶一番蠕动,左眼很快长了回来。
“乱妖咒。我居然完全没有觉察到你给我下了咒。现在想来,那个军需点外的林子里应该有问题。”
她突然又妩媚一笑,歪着脑袋打量浓眉少年,如果不是那一头章鱼般乱舞的长发和破破烂烂的焦黑衣袍,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貌若天仙。
“我认得你,”她淡淡地说,“你是那个祭品。”
“那个最奇怪的祭品。”
安静。
陈岑惊讶地望向沈江歌。
浓眉少年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脸色发白,面无表情,眼神异常平静。
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