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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电气的绝对不足与暗渠 笠原May关于假发的考察

早上送走久美子,我去区营游泳池游泳,上午是游泳池人最少的时间。游罢回家,在厨房煮了咖啡,边喝边反复思索加纳克里他尚未讲完的奇妙身世。我依序一一回想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奇妙。但想着想着脑袋运转不灵了。困了,要晕过去似的困。我倒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很快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

梦中加纳克里他出现了。但最先出现的是加纳马耳他。梦境中的加纳马耳他戴一顶蒂罗尔式帽,帽上有一支又大又鲜艳的羽毛。尽管那里(大约是宽敞的大厅)人多拥挤,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头戴新潮帽子的加纳马耳他,她一个人坐在吧台那里,眼前放一个大玻璃杯,杯里好像装着热带果汁饮料。但加纳马耳他沾没沾嘴唇,我还看不清楚。

我身穿西装,扎着那条带水珠形图案的领带。见到她,想立即过去,但被人堆挡着前进不得。好歹挤到柜台前时,加纳马耳他已不见了,唯独热带果汁饮杯孤零零地放着。我在邻座坐下,要了杯加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吧侍者问苏格兰要哪种,我说要CuttySark[9]。牌子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最初浮上脑际的是CuttySark。

还没等要的酒上来,背后有人像抓什么易碎器皿似的悄悄抓起我的胳膊。回头,见是一个没有面孔的男子。是否真的没有面孔我闹不清楚,反正该有面孔的部位被阴影整个遮住,看不清阴影下有什么。“这边请,冈田先生。”男子说。我想说句什么,他却不给工夫开口。“请到这边来,时间不多,快点!”他抓着我的胳膊快步穿过嘈杂的大厅,来到走廊。我没怎么挣扎,由他领着沿走廊走去。此人起码知道我的姓名,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做此举动,其中必有某种缘由和目的。

无面男子沿走廊走了一会,在一扇门前止住脚步。门上房号牌写着208。“没锁,你来开门。”我顺从地打开门。里面房间很大,颇像旧式酒店的套间。天花板很高,垂着古色古香的枝形吊灯。但吊灯没开,只有小小的壁灯发出幽幽的光。所有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

“威士忌那里有,你要喝的是CuttySark吧?别客气,只管喝好了。”无面男子指着门旁的酒柜道,旋即把我留下,悄悄关上门。我全然摸不着头脑,在房间正中久久伫立不动。

房间墙上挂着大幅油画,画的是河。为了平复心情,我看了一会油画。河上一轮月亮,月亮隐隐约约照着河对岸。对岸到底是怎样的风景我无法把握。月光过于朦胧,所有轮廓都扑朔迷离。

如此时间里,我开始特别想喝威士忌。我准备按无面男子的吩咐开酒柜喝威士忌,可是酒柜怎么也打不开。原来看似拉门的,全是足可乱真的装饰门。我试着推拉大凡凸起的部位,还是没办法打开。

“没那么好开的哟,冈田先生。”加纳克里他道。我这才发觉加纳克里他也在。她依然那身六十年代初期装束。“打开需要花费时间。今天是不可能了,别再费劲了!”

当着我的面,她像剥豆荚一样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没有声明没有解释。“喂,冈田先生,抽不出足够的时间,尽快完事吧!事情很复杂,来这一次都好不容易的。”言毕,她来到我跟前拉开我裤前拉链,极其顺理成章似的取出我那东西,随即悄然俯下粘有假睫毛的眼睛,整个放入口中。

她的口比我想的大得多。我那东西马上在她口中变硬变大。她每次动舌头,卷曲的头发都有如微风吹拂般地轻轻摇颤,发尖触摸着我的大腿根。我所看见的,只有她的秀发和假睫毛。我坐在床沿上,她跪于地板,把脸埋在我的小腹。“不行了。”我说,“绵谷升马上就要来了,碰在一起可不得了。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见到那小子。”

“不怕。”加纳克里他把嘴移开,“那点时间还是有的,别担心。”

接着,她再次把舌尖舔在那里。我不想射,却不能不射。感觉上就好像被什么吞没了一样。她的嘴唇和舌头一如滑溜溜的生命体牢牢钳住我不放。我一泻而出,旋即醒来。

简直一塌糊涂!我去浴室洗内裤,又用热水细细冲洗身体,以便将黏糊糊的感触去掉。多少年没遗精了?最后一次遗精是什么时候?我努力回想,但想不起来。总之是久远得无从想起的往事了。

淋浴出来正用浴巾擦身时,电话铃响了,是久美子打来的。刚刚梦里在别的女人身上发泄过,同久美子说话多少有点紧张。

“声音怪怪的,出什么事了?”久美子说。她对这类事敏感得可怕。

“没什么的,”我说,“晕乎乎打了个盹,刚醒。”

“唔。”她满腹狐疑地说。那狐疑从听筒里传导过来,弄得我愈发紧张。

“对不起,今天要晚点儿回去,很可能九点以后,反正饭在外边吃。”

“好的,晚饭我一个人随便对付一顿。”

“请原谅。”她说,像蓦然想起补充上去似的。尔后稍停一下,放下电话。

我注视了一会儿听筒,然后走进厨房,削个苹果吃了。

自六年前同久美子结婚到现在,我一次也没同别的女人睡过。倒也不是说自己对久美子以外的女性全然感觉不到性欲,也并非压根儿没这样的机会,不过是我没刻意追求罢了。原因我解释不好,大约类似人生途中事物的先后顺序吧。

只有一次由于偶然的势之所趋在一个女孩宿舍住过。我对那女孩怀有好感,她也觉得同我睡觉未尝不可。对方这个心思我也看得出来,但我并未同她睡。

她在事务所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年,年龄比我小两三岁。她负责接电话,协调大家的工作日程。在这方面她确实能干,直觉好,记忆力出色。谁现在何处做何工作,有何资料入何卷柜——她几乎有问必答。所有约定也由她安排。大家喜欢她,信任她。我和她个人之间也算要好的,两人单独出去喝了几次。很难说长得漂亮,但我中意她的脸形。

她因准备结婚而辞去工作的时候(男方由于工作关系调往九州),最后一天我同单位其他几个人一起邀她去喝酒。归途乘同一电车,时间也晚了,我便把她送到宿舍。到宿舍门口,她问我可否进去喝杯咖啡。我虽然记挂末班电车时间,但一来往后说不定见不到了,二来也想借咖啡醒醒酒,便进到里边。的确像是单身女孩住的房间,里面有一个人用不无豪华的大冰箱和缩在书柜里的小组合音响。她说冰箱是一个熟人白送的。她在隔壁换上便服,进厨房做了咖啡,两人并排坐在地板上说话。

“嗳,冈田,你可有什么特别害怕的东西?具体点儿说。”交谈中顿时,她突如其来地问。

“没什么特别害怕的,我想。”我略一沉吟答道。害怕的倒可能有几样,但若说到特别,还想不起来。“你呢?”

“我害怕暗渠。”她双臂搂着膝盖说,“暗渠知道吧?不露出地面的水渠,盖着盖子的黑漆漆的暗流。”

“知道。”我说,但我想不起字怎么写。

“我是在福冈乡下长大的。家附近淌着一条小河,就是常见的灌溉用的小河。河淌着淌着就成了暗渠。那时我两三岁,和附近年龄比我大的孩子一起玩耍来着,同伴们让我坐上小船顺流而下,那肯定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是当时下雨涨水,小船从同伴手中挣脱开来,带着我射箭似的朝渠口冲去。要不是附近一位老伯伯正巧路过那里,我想我保准被吞入暗渠,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了。”

她用左手指碰了下嘴角,仿佛在再次确认自己是否活着。

“那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我仰面朝天躺着,两边是石墙似的河岸,上面是无边无际的很好看的蓝天。我就这样一个劲儿一个劲儿顺流而下,不知道情况有什么变化。但过了一会我忽然明白前头有暗渠,真的有!暗渠很快就要临近,把我一口吞下。一股阴森森冰冷冷的感触即将把我包笼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记忆。”

她啜了口咖啡。

“我害怕,冈田,”她说,“怕得不行,怕得受不了,和那时候一样。我被一个劲儿冲去那里。我没有办法从那里逃开。”

她从手袋里掏出烟衔上一支,擦火柴点燃,慢慢吐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吸烟。

“你是说结婚的事?”

她点下头:“是,是结婚的事。”

“结婚上可有什么具体问题?”我问。

她摇摇头:“倒也没什么可以称为具体问题的问题,我想。当然细节性的说起来是说不完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气氛上我又必须说点什么。

“即将同谁结婚这种问题,任何人恐怕都多多少少有着差不多同样的心情,例如担心弄不好自己会犯大错什么的。莫如说感到不安是正常的,毕竟决定同谁生活一辈子不是个小事。但那么害怕我想是不必要的。”

“那么说倒简单。什么任何人都如此,什么全都差不多……”

时针已转过十一点,必须设法适当结束谈话离开。

不料没等我开口,她突然提出希望我紧紧拥抱她。

“这是为何?”我吃了一惊。

“给我充电嘛!”她说。

“充电?”

“身体缺电,”她说,“好些天来,我几乎每天都睡不实。刚睡就醒,醒就再也睡不着。什么都想不成。那种时候我就很想有个人给我充电,要不然很难活下去,不骗你。”

我怀疑她醉得厉害,便细看她的眼睛,但眼睛和往常一样机灵而冷静,丝毫没有醉意。

“可你下周要结婚了哟!叫他抱不就行了,怎么抱都行,每天晚上抱都行。结婚那玩意儿为的就是这个。往后就不至于电气不足了。”

她不应声,双唇紧闭,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两只脚整齐地并在一起。脚白白的,很小,生着十只形状姣好的脚趾。

“问题是现在,”她说,“不是什么明天什么下周什么下个月,是现在不足!”

看样子她是的的确确想得到谁的拥抱,于是我姑且搂紧她的身体。事情也真是奇妙。在我眼里,她是个能干而随和的同事,在一个房间工作,开玩笑,有时一块儿喝酒,然而离开工作在她宿舍抱起其身体来,她不过是暖融融的肉团儿。说到底,我们仅仅是在单位这个舞台上扮演各自的角色,一旦走下舞台,抹去在台上相互给予对方的临时形象,我们便不过是不安稳不中用的普通肉团儿,不过是具有一副骨骼和消化器官和心脏和大脑和生殖器的半热不冷的肉团儿。我搂着她的背,她把乳房紧紧贴在我身上。实际接触起来,她的乳房比我想的要丰满柔软。我在地板上倚墙坐着,她全身瘫软地靠住我。两人一声不响,就这样久久抱在一起。

“这回可以了吧?”我问。听起来不是自己的声音,好像别的什么人在替我说话。我察觉她点了下头。

她身穿一件运动衫和一条及膝的薄裙,但我很快得知她那下面什么也没有穿。于是我几乎自动勃起。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勃起。她热乎乎的气息一直呼到我脖颈上。

我没和她睡,但最终给她“充电”充到两点。她请求我不要丢下她回家,要我在这里抱她抱到她睡着。我把她带到床上,让她躺下,但她总是睡不着。我就一直抱着已换穿睡衣的她“充电”。我感觉到她的脸颊在我的臂弯里变热,胸口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地道,但此外又找不出处理这种情况的办法。最简单不过的是同她睡,而我尽量将这一可能性逐出脑海。我的本能告诉我不应该那样。

“嗳,冈田,别为今天的事讨厌我,我只是缺电缺得不知怎么好。”

“没什么,我很理解。”我说。

我本想往家打个电话。问题是该如何向久美子解释呢?说谎我不愿意,而逐一道明原委我也不认为就能得到久美子的理解。想了一会,索性作罢。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两点离开她房间,回到家已三点了。找出租车费了时间。

无须说,久美子很生气。她没有睡,坐在厨房餐桌旁等我。我说和同事喝酒了,喝完又打了麻将。她问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能打,我说没想起来。她当然不信,谎言马上露了马脚。因为我有好几年没打什么麻将了,况且我这人天生就不会说谎。最终,只好如实招供,从头到尾招供——只省略了勃起部分。我说真的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久美子三天没和我开口,全然没有开口。睡觉分两个房间,饭各吃各的。可以说是我们婚姻生活遭遇的最大危机。她对我真的动了气,我也十分理解她所以动气的心情。

“如果你处于我这个角度,你会怎么想?”沉默三天后,久美子对我这样说道。这是她第一句话。“如果我一个电话也不打,星期天下半夜三点才回来,回来说刚才跟一个男的躺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也没干放心好了相信我,只是给那个人充电,这就吃早餐吃完好好睡个大觉,你能不生气你能相信?”

我默然。

“你可是比这还严重!”久美子说,“你起始说谎来着!起始你说跟某某喝酒打麻将。不折不扣的谎话!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没和那人睡?怎么能让我相信你那不是谎话?”

“一开始说谎是我的不对,”我说,“所以说谎,是因为说实话太麻烦,三言两语说不清。但这点希望你相信:的确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久美子在桌上趴了一会。我觉得周围空气似乎正一点点稀薄下去。

“我说不好,除了说希望你相信,说不出别的来。”我说。

“既然你说希望我相信,相信就相信吧。”她说,“不过有一点你记住:我也许迟早会对你做出同样的事,那时你可得相信我。我有这样做的权利。”

她还没有行使这个权利,我不时想她行使时我会怎样。或许我会相信她,但恐怕同样是以一种复杂而无奈的心情。何苦非特意那样做不可呢?而那无疑是久美子当时对我怀有的心情。

“拧发条鸟!”有谁在院子里喊我。原来是笠原May。

我边用浴巾擦头发边走进檐廊。她坐在檐廊里咬着拇指指甲,戴一副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深色太阳镜,乳黄色棉布裤,黑色港衫,手里拿着资料夹。

“从那儿跳墙过来的。”笠原May手指砌块墙,拍了拍裤子的灰,说,“估计差不多才跳的,幸好真是你家。跳错跳到别人家可就不大妙了。”

她从衣袋掏出短支“希望”点燃。

“噢,还好?”

“凑合吧。”我说。

“跟你说,我马上就去打工,可以的话不一块儿去?这工作要两人一组,和认识的人一起做,我也轻松些。不是么,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问这问那,什么十几岁啦,干吗不上学啦,啰啰嗦嗦的。弄不好,还可能碰上变态分子,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吧?所以,要是你肯同我搭档,作为我也松了口气。”

“可是上次你说过的假发公司那项调查?”

“正是,”她说,“一点到四点在银座数秃脑袋瓜子的个数罢了,容易着哩。再说对你也有帮助。你这光景,早晚也要秃的,趁现在多多观察研究一番,岂不很有好处?”

“可你大白天不上学在银座做这个,不会给抓去教养?”

“只消说是社会实践课搞调查就行了嘛。总是用这手蒙混过关,没事儿。”

我没有特别要做的事,于是决定与她同行。笠原May往公司打电话,说马上就过去。电话中她说话还是很像样的:是的,我想和那个人搭伴儿一起做。嗯,是那样的。没关系。谢谢。知道了,明白了,我想十二点多可以赶到。考虑到妻可能提前回来,我留了个字条,说六时返回,然后同笠原May一块儿出门。

假发公司位于新桥。笠原May在地铁中简单介绍了调查内容。她说就是站在街头数点来往行人中秃脑袋(或称头发简约者)的人数,并根据秃的程度分成三个等级。梅——看上去头发约略稀疏者;竹——相当稀疏者;松——彻底光秃。她打开资料夹,取出调查用的小册子,给我看里面的各种秃例,果然根据程度将所有秃法划分为松竹梅三级。

“基本要领这就明白了吧?就是说秃成什么样的人归为哪一等级?细说倒多得说不完的,大致哪种属哪级该心中有数了吧?差不多就行。”

“大致是明白了。”我信心不大足。

她旁边坐着一个明显达到“竹”级的职员模样的胖男人,显得很不自在地不时往那小册子斜上一眼。笠原May则全然不当回事。

“我负责区分松竹梅,你在旁边,当我说松说竹时往调查表上记录就成,怎么样,容易吧?”

“倒也是。”我说,“不过这项调查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那我就不晓得了。”她说,“那帮人四处搞这调查的,新宿呀涩谷呀青山呀,怕是调查哪条街上秃头人最多吧,或许调查松竹梅人口比例也不一定。反正不管怎样,那帮人有余钱,所以才往这方面开销。毕竟假发是赚钱行当,奖金比那一带的贸易公司还多出好多。晓得为什么吗?”

“这——”

“因为假发的寿命实际上相当有限。你也许不知,一般都超不过两三年。最近的假发做得十分精巧,消耗也就格外厉害。顶多两三年一过,就要换新的了。由于紧贴头皮,压得假发下面的原生发比以前更薄,必须换戴更为严实合缝的。这么着——总之就是说——要是你用假发用两年不能再用了,你难道会这么想:呃,这假发玩完了,报销了,可买新的又花钱,也罢,明天开始我就不戴假发上班好了!你会这么想不成?”

我摇摇头:“大概不至于。”

“就是嘛,不至于的嘛。就是说,人一旦启用假发,就注定要一直用下去,所以假发公司才发财的。一句话,跟药品经销商一回事,一旦抓住客人,那人就一直是客人,恐怕一直到死。不是么,你听说哪个秃脑瓜子一下子生出黑油油的头发来?假发那玩意儿,价格差不多个个都五十万,最费工的要一百万哩!两年就更新一个,活活要命,这。汽车还开四五年嘛!而且不是还能以旧换新吗?可假发周期比这还短,又没什么以旧换新。”

“有道理。”我说。

“再说假发公司还直接经营美容院,人们都在那里洗假发剪真发。还用说,总不好意思去普通理发店往镜前一坐,道一声‘好咧’取下假发叫人理发吧,话说不出口嘛。光是美容院这项收入都好大一笔。”

“你知道的事可真不少!”我叹服道。她身旁那位“竹”级职员模样的人物全神贯注地听我们谈话。

“噢,我嘛,跟公司关系不错,问了好多好多事,”笠原May说,“那些人赚得一塌糊涂嘛。让东南亚那种低工资地方做假发,毛发都是当地收购的,泰国啦菲律宾啦。那地方的女孩们把头发剪了卖给假发厂。有的地方女孩嫁妆钱就是这么来的。世界也真是变了,我们这儿哪位老伯伯的假发,原本可是长在印度尼西亚女孩头上的哟!”

给她这么一说,我和那位“竹”级职员不由得条件反射地环视车厢。

我们两人到新桥那家假发公司领了装在纸袋里的调查表和铅笔。这家公司销售额据说在同行业排名第二,但公司门口简直静得鸦雀无声,招牌一个也没挂,以便顾客无拘无束地出入,纸袋和表格上也只字未印公司名称。我把姓名住址学历年龄填在临时工登记表上交给调查科,这里也静得出奇,没有人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没有人挽起衣袖物我两忘地猛敲电脑键盘。个个衣着整洁,工作悄无声息。或许理所当然吧,假发公司见不到有人秃头。其中说不定有人头上扣着自己公司的产品,但我分不清哪个戴假发哪个没戴。在我此前见过的公司中,这里的气氛最为奇妙。

我们从这里乘地铁来到银座大街。还有点时间,肚子也饿了,两人进“日日皇后”吃了汉堡包。

“喂,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要是秃了,戴不戴假发?”

“戴不戴呢,”我沉吟道,“我这人凡事就怕麻烦,秃就秃吧,或许就那样算了。”

“嗯,肯定那样合适,”她拿纸巾擦去嘴角沾的番茄酱,“秃那玩意儿,我觉得并不像本人想的那么惨,用不着放在心上。”

我“唔”了一声。

吃罢,两人来到和光前面的地铁入口处坐下,数了两三个小时头发稀疏者人数。坐在地铁入口往下看上下阶梯的人的脑袋,确实最能准确无误地把握头发的态势。笠原May一报松或竹,我就记在纸上。看来她对此项作业甚为熟练,一次也没迟疑、含糊或改口过,极其迅速而准确地将发疏程度分为三级。为了不引起步行者注意,她以低而短促的声音报出“松”、“竹”。有时一次好几个头发稀疏者通过,这时她就要“梅梅竹松竹梅”地快嘴快舌。一次有一位颇有风度的老绅士(他本身一头银发)观看了一阵子我俩的作业,然后向我问道:“请问,二位在此做的是什么呢?”

“调查。”我简短回答。

“什么调查?”他问。

“社会调查。”我说。

“梅竹梅。”笠原May低声对我说。

老绅士以不解的神情又看了一会,终于作罢离去。

一路之隔的三越百货大楼的时钟告知四点,两人结束调查,又去“日日皇后”喝咖啡。工作倒像不费什么力气,但肩部和脖颈异常酸硬。也可能是我对暗暗数点秃头人数这一行为有某种类似愧疚的感觉所使然。乘地铁返回新桥公司途中,一看见秃头者就反射性地区分以松以竹。这很难说是令人惬意的事,却又怎么也控制不住,犹势之所趋。我们将调查表交给调查科,领了酬金。就劳动时间和内容而言,款额相当可以。我在收据上签了字,将钱装入衣袋。我和笠原May乘地铁到新宿,转小田急线回家。差不多到下班高峰了,我实在有好久没挤电车了,但并无什么亲切感。

“工作不坏吧?”笠原May在电车上开口道,“轻松,报酬也过得去。”

“不坏。”我含着柠檬糖道。

“下回还一起去?一周就一次。”

“去也无所谓。”

“喂,拧发条鸟,”沉默了一会,笠原May突然想起似的说,“我这么想来着,人们所以怕秃,大概因为秃容易使人想起人生末日什么的。就是说,人一开始秃,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正在遭受磨损,觉得自己朝着死亡朝着最后消耗跨进了一大步。”

我就此想了想,说:“这种想法的确有可能成立。”

“嗯,拧发条鸟,我时常心想:慢慢花时间一点点死去,到底是怎么一种滋味呢?”

我不大明白她究竟要问什么,依然抓着吊环,换个姿势盯视笠原May的脸:“慢慢一点点地死去,这具体指哪种情况呢,比如说?”

“比如说吧……对了,比如被单独关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没吃没喝,一点一点地渐渐死去。”

“那恐怕确实难受、痛苦,”我说,“尽可能不要那样的死法。”

“不过,拧发条鸟,人生在根本上或许就是那样的吧——大家都被关进一个黑洞洞的地方,吃的喝的都被没收了,慢慢地、渐渐地死去,一点一点地。”

我笑道:“以你这个年纪,就时不时有这么极为pessimistic[10]的念头!”

“pess……什么意思?”

“pessimistic。就是只找世间阴暗面来看。”

pessimistic,她在口中重复了几遍。

“拧发条鸟,”她扬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道,“我才十六岁,不太晓得世上的事,但有一点可以充分断定:假如我是pessimistic的,那么世上不pessimistic的大人统统都是傻瓜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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